云中飞过一群大雁,公输灵宝站在城楼上仰望天空,想着自己曾经也有一件羽衣,却已被心爱的人烧毁。她多想乘着木鸟跟雁群一起南去,可如今自己只能坐困愁城。

忽而天际传来惊鸿哀鸣,雁群惊散开,一只大雁像是折断了翅膀,直直坠落。灵宝吓得后退一步,贺凌云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开口道:“是海东青,在抓大雁呢。”

灵宝脸色惨白,低语道:“我知道…那只海东青,是纯白色的。”

白得几乎与云分不开,翅膀泛着阳光的金色,在云霄中翱翔翻覆,最后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极目远眺,黑压压的燕兵自地平线一路铺至城下,小小的蔚城像飘摇在沧海上的孤舟。

灵宝恐惧得无法自抑,她弯下腰,拽住贺凌云的铠甲袍角,颤抖着嗓子低声哀求:“凌云,我们离开好不好…”

她的战栗从衣摆处传来,贺凌云侧过脸,想忽略她的恐惧。城下黑色兵阵中不时有黄色旌旗翻卷,那是御驾亲征的标志,他何其有幸,竟引得燕王出动。战鼓擂响,士气大振的却是敌人,连天的吼叫声浪几乎能冲塌城墙,被渴血的狼虎环伺,只有准备赴死的人才能不变色。

然而她何辜去陪他送死呢?她来到蔚城,本就是一个错误。贺凌云将灵宝一把拉起,在战事一触即发时带她去城下。

“凌云?凌云?”灵宝又惊又喜,几乎破涕为笑,“我们真的走?”

“走?”贺凌云脚步一顿,回身凝视她,“走到哪里去?武将一旦背对敌人,便一辈子无颜面对父老。”

“可,可是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灵宝急得双目又涌出泪水。

贺凌云带着她匆匆进入城楼一处隐蔽的藏兵洞,走下地道,到达一处深达二丈的地穴。地穴中放着一只大瓮,这种瓮名叫“地听”,作战时专派一名耳聪士兵坐于其中,探听是否有敌人掘城墙挖地道。

贺凌云将公输灵宝抱进瓮,又扔给她几只进地道前顺手牵来的干粮袋,阴沉着脸闷声叮嘱:“安心待在这里,等战事结束…外面没声音的时候你再出去…”

“不不不,”灵宝拼命拽住转身欲走的贺凌云,手指都被鳞甲刮出血来,她大声哭喊,“你赢不了的!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管他什么成败输赢,这天下又关我们什么事,输了就输了吧…”

“我输得起吗?”贺凌云沙哑低语,按住灵宝的双肩不让她挣扎,可她一身的铠甲依旧焦躁得刮擦瓮壁,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在他怀中像一只执拗的小兽,娇小却力量充沛,让他总也制服不了她。末了贺凌云只得贴在灵宝耳边狂吼道:“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

灵宝被吓得呆楞住,终于安静下来痴痴看着他。

贺凌云凝视她的泪眼,不再掩饰自己脸上哀惶的神色,他沉沉絮语像是梦呓,却一字一字落进灵宝心里:“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现在不同于当初和你作战,输了陪上条性命就算完事。我身后还有父老百姓,守得脚下寸土,便是守住我朝江山。丫头,你若能懂我,就不该拦着我…”

公输灵宝站在瓮中,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他转身离开前最后的模样。

他看她哭得楚楚可怜,小脸苍白垂泪,动人娇态惹他勾起往昔倜傥回忆,多愿索了一吻再走。可他清楚,能够煽动她冒险的暧昧,从此绝不能再给她一丝一毫…

地穴的门被关上,贺凌云小心的封住地道,却又不敢封死,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有人替灵宝开门。

公输灵宝在贺凌云离开后蜷着身子坐进瓮中,一直细声抽泣。她不敢想象凌云战死城头的情景,否则她定然要在这昏暗幽闭的地方窒息过去,可偏偏头脑不听使唤,那鲜血淋漓的一幕不断在她纷乱的思绪中闪现。

狭小的地穴果然开始压迫灵宝的呼吸,像坟墓一样密闭隔绝的空间使她心慌意乱,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从地面上传来的隆隆声越来越清晰,不断回荡在地穴中震颤她的鼓膜。

战事已经开始,灵宝从没觉得时间竟这样难捱,她在嘈杂声中想着贺凌云就此一去不回,想一阵哭一阵,最后筋疲力尽,昏沉沉失去知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灵宝被噩梦惊醒,地穴中竟已是一片静谧。她先是疑心自己耳朵不灵,后来仔细听了听,确信战事真的已经结束。

这么快?!她跌跌撞撞爬出大瓮,双腿疲软得迈不开步子。一切都结束了吗?灵宝酸涩的双眼又开始湿润,她能不能奢望凌云还会回来?可胜利的希望是那么渺茫!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等下去,哪怕将要目睹的惨状她根本无法承受,她也得出去找他,否则她定要后悔一辈子!

灵宝脱掉身上碍事的铠甲,鼓起勇气走出地穴,向地道外跑去…

贺凌云面对火铳黝黑的铜管,横眉冷对赵参将,压低嗓子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参将麾下十几人尽数举着火铳,对准了贺凌云:“将军,莫怪我们无情。蔚城今天是决计守不住的,为了大家着想,还是开城投降的好…燕王也派密使做了承诺,条件不错。”

最精良的武器竟然是用来背叛倒戈,贺凌云冷笑,望着周围士兵开始放弃抵抗,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耻辱,愤怒的吼叫了一声,双目睁得血红:“蠢货!”

赵参将对他的咒骂无动于衷,只管涎着脸用火铳逼着贺凌云下城楼:“蠢不蠢开城后就知道,都是你一意孤行,才耽搁这么久…”

贺凌云怎甘心束手就擒,他在电光火石间冲上前,抓住赵参将手中的火铳,飞快一扯一带,人便已进入火铳的射击盲区。他贴近赵参将,腰中匕首同时拔出,刀刃瞬间抵住赵参将的喉咙。他挟制住赵参将后退几步,与赵参将的部下对峙,举着火铳的叛将们见头目被擒,一时措手不及,全都愣住。

还没等贺凌云放话威胁,赵参将已是大惊失色的冲手下喊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将军,现在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守城其实未尝不可…”

贺凌云一愣,手下动作刚慢半拍,脖子便已遭人狠狠一击。他瞬间昏迷倒地,赵参将心有余悸的回头,就见一名士兵手执一根铁棍,正气喘吁吁的望着他。

“干得好,”赵参将点点头,踹了贺凌云一脚,骂道,“妈的,要不是燕王要活口,早杀了你!”

残旧的城门被打开,吊桥轰地一声放下,在燕兵狼嚎般的吼声中,赵参将领着众将士出城投降。

贺凌云被几名副将拖出城,他在喧嚣中渐渐清醒,看清两旁夹道怪笑的燕兵,一时心如刀绞。他立刻狠命挣脱副将的桎梏,自己踉跄着站起身。被卸去战甲的贺凌云双手缚在背后,受过重击的脖子疼木了,令他想破口大骂却扯不开嗓子。

一名武将所能遭遇的最大耻辱,为什么要他来承受,他明明不曾退缩,也不愿苟活,末了为什么还要面对这等景况?!前世到底得犯下多重的罪孽才使他今生如此不堪!胸臆间气血狂涌,一股腥味冲上喉头,呛得贺凌云生生咳出几口鲜血。

喧闹的燕兵忽然安静下来,两侧人马齐刷刷后退。前方陡然开阔,燕兵中走出十几名大将,雁翅排开站定后,毕恭毕敬的从正中徐徐让出一个人来。

那人未穿铠甲,赭红色袍子衣角沾着鲜血,却似踩了露水一样不伤优雅。他身型高大,也壮硕威猛,却将漂亮的脸半藏在深红色大毛翻领中,借一丝苍白病态削弱自身霸气,可趋慕风雅的脾性却不免流于阴鸷戾气。

这人正是当今燕王,元昕。

他肩头架着一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双臂抱胸,右手五指搭在左臂肘关节上愉快的弹动着,等待俘虏向自己下跪。

赵参将高举着降表,带头谄媚的跪下,众人在他身后也认命的跟着照做,只有贺凌云兀自岿然不动。燕王元昕眉毛微微一挑,肩头海东青便呼啦一下飞出去,啸叫着袭向贺凌云。它凌空回旋侧翻,尖利的爪子抓住贺凌云的发髻,坚硬的短喙狠狠啄向他的额角。

训练有素的上品海东青,凶猛得足够抓捕小鹿。贺凌云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跟着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跌倒在地,只有海东青还在他脸上扑腾翅膀。

燕王元昕呼哨一声,将海东青唤回,侧过脸满意的伸手替它顺理翎毛:“鬼东西,就你机灵。”

他的声音洪亮好听,高音处略略发雌;语速明明很快,却总被自己强制按捺住,是一种很怪异的慢条斯理;加上他脾气喜怒无常,因此听上去更令人觉得压抑,连大气也不敢喘。

赵参将不安的清清喉咙,开口道:“燕王陛下,罪臣赵某献上降表。”

“哦,”元昕信步上前,亲自拿了降表为众将士朗读,读罢大笑,“很好很好,终于拿下西线蔚城,如今北方再无牵制。紫眠天师又放弃了帝位,中原已归属我大燕,今后只等挥师南下,江南便唾手可得。”

在燕兵山呼万岁的时刻,赵参将也乘机逢迎道:“燕王陛下英明神武,锐不可当…赵某谢燕王不杀之恩,谢燕王恩恤全城百姓…”

“哦,你姓赵,”元昕点点头,问道,“贺主将是哪一位?”

赵参将指指倒在地上的贺凌云,元昕盯着贺凌云瞧了一会儿,低声笑道,“让蔚城成了朕眼中钉的,原来是你,难怪不肯跪了…”

说罢他抽出剑来,用剑尖替贺凌云拨开额前乱发,也在他额上拉出几条血道子。贺凌云吃痛,霍然睁开双眼,盯住悬在自己额上的剑。元昕更加兴致勃勃,故意颤巍巍就是不将剑刺下,倒要等他害怕。

赵参将在一旁插口道:“燕王陛下息怒,此等佞臣只恐会冲撞…”

“吵死了!”元昕忽然暴躁怒吼,削铁如泥的长剑斜挑出去,唰一声将赵参将脑袋割下。

“朕千里迢迢赶来,不屠城岂不是无功而返?”元昕撕毁承诺,甩去剑上血渍,向贺凌云胸膛直刺过去。

“混蛋——”

城门另一边响起凄厉的叫喊,女子绝望的声音令元昕愣住,片刻后他诡谲的笑起来,抬头望向城门口那瘦小的身影。

天下敢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输灵宝!

肩头的海东青再次飞了出去,城门口那娇小的人儿瑟缩了一下,仍是飞奔向他。元昕笑意更深,终于肯回来了吗,这…该死的。

海东青雪白的利爪抓住灵宝的头发,力道大得几乎能将她拎起来。她扑跌在地,疼得哭不出声音,却踉跄着爬起来,歪歪倒倒跑到贺凌云身边。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灵宝终于哇的一下大哭出声,扑在贺凌云身上护住他:“混蛋——不许你伤他!”

元昕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冷笑:“许久未见,这就是你的态度?”

“自以为是、自说自话的逃婚,满足你的虚荣了?”他俯身一把将灵宝拎起来,逼她与自己对视:“现在还大老远跑这里来姘个奸夫?恩,朕的…该封你做什么呢?皇后?笑死人了。”

“你自称朕?竟然是你,”公输灵宝颤抖着,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小脸却满是恨意,“竟然是你篡位…就你这样的身份,也配?”

灵宝讽刺的语调惹怒元昕,揪着她背心的手加大力道,连皮带肉掐下去,折磨得她痛哼出声。

“放开她。”

脚下响起低沉的声音,引得元昕低下头去,正对上贺凌云冰冷的双眼。他脖子上的伤令他无法将话说得更响亮,可面对元昕时从容沉静的态度,令他的话掷地有声。

元昕冷笑,偏头望向灵宝,见她小脸惨白像是在担心贺凌云,越发觉得有趣:“从前东珠王府关不住你,现在,朕似乎找到能拴住你的绳子了。”

他一脚跺向贺凌云心口,快意的看血水从他嘴里冒出来,趁灵宝张口惊呼时伸手扣住她的头,将她失去血色的双唇送到自己嘴边,并非亲吻而是用力咬了她下唇一记。鲜血顿时从灵宝唇上滑下,在她下巴上拖出长长一条血迹。她浑身一颤,小嘴微张着发出啊啊的低鸣,却无力叫喊,双眼中的惊惧在泪水下清晰可见。

元昕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扳过灵宝的脸让她冲着贺凌云,逼他看清楚她的模样,而自己轻声笑道:“朕当然不会放开她,恩?她可是朕当年的未婚妻呢…”

第八十三章 争斗

时值深秋,燕京早早下了第一场细雪,城市中欢腾喜庆的意味将街面上的寒气蒸腾成白汽,整日价氤氲在燕京半空。

百姓们只知道自己的皇帝刚刚征服中原,哪能想到千里外的南方,无数人正沦为亡国奴;掠夺的财富给燕京带来意想不到的物质冲击,人人沉浸在以往从未领略过的新鲜事物中,满眼琳琅光鲜,哪会思考被掠夺的人该如何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大家喜气洋洋,皇帝已御驾亲征归来——连贩夫走卒都要倚着街边酒坊的柜台,喝上两盅零沽的烧酒以示庆祝。

要说这烧酒也真是好东西,自从半年前问世以来,风靡了京城上下,从皇帝到乞丐,没有不喜欢它的。就拿燕京最出名的酒坊“燕京春”来说,醇厚的烧酒酿出来,到了“破酒”的环节,破酒师傅会通过兑水将醇酒破成不同的浓度。各个浓度的烧酒在翻搅时会浮起数量不等的酒花,按酒花多少便又分出品级来,有七朵花的“紫金”、五朵花的“紫丽”、三朵花的“紫青”,价钱各个不同。

这些最初的酒名都是以紫开头,为的是纪念发明它的人,当然更是意在彰显自家酒的正宗纯正。就连“燕京春”也未能免俗,总是成天在店门口这样吆喝:“紫氏烧酒,啜之忘年,饮之解忧,上清宫既济仙方,玉露琼浆、万古流芳!君若浅尝,必酣百斗;百斗罄尽,醉以千觞!”

当紫眠撑着伞路过“燕京春”的时候,正看见秋五倚在店檐下的柜台边喝酒,他原本侧身朝外观察路人,此刻恰巧与紫眠对视。紫眠见秋五撇唇冲自己懒懒一笑,也想起这名军官,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走过去。

“既然点了紫金,为何不去楼上坐着喝?”紫眠走到秋五身边,看见他手中是上等的酒,掌柜又对他阿谀奉承,不禁笑着用燕语打招呼。

秋五重新打量了一下紫眠——他没有收伞,清俊的脸在伞下阴影中更显柔和,也不掩憔悴。这样的人本该叫人无法硬起心肠,然而他还是冷笑道:“既然在南边做了皇帝,为何还独自一人回来呢?车驾御辇呢?华盖仪仗呢?”

嘲讽的语调并不友好,令紫眠一怔,后退了半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秋五忽然转脸往柜台后望去,兀自冷笑一声,低语道:“遇见熟人,惭愧得不敢出来了?”

紫眠没听清秋五说什么,不好接茬,只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柜台后门帘微晃,似乎什么人原本想从里屋出来,却临时改主意又躲了回去。

秋五精明的揣测出紫眠特意与他寒暄的意图,不耐烦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想说什么?”

这一问更把紫眠尴尬住了,他想打听出龙白月的下落,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于是踌躇道:“你一行北上可顺利?”

“怎么能不顺利?简直太过瘾了!”秋五故意装出打开话匣子般的兴奋,举着酒杯对紫眠炫耀道,“你知道马车载了多少战利品?知道因为拖拉这些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沿途有多少匹马活活累死?啊啊,这且休提,南方的美人儿到底有多水灵,你知道吗?啊,你当然知道,啊不,你也可能不知道,因为你要守道家的清规戒律嘛,哈哈哈…”

秋五放肆大笑,看着紫眠越来越苍白的脸,心中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

“只要是稍有品阶的军官,马后都驮着位漂亮妞儿。起初她们哭得呼天抢地,不过后来都乖了,当然,她们哭起来也足够动人的。”秋五灌下一口酒,一脸意犹未尽的打发掌柜替他满上,“这些姑娘中,尤数副指挥温都的妞儿最漂亮,啧啧,那腰身…她杏眼桃腮,皮肤白皙,体态风流性子却烈,寻死觅活吃了很多苦头,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副指挥将她送人没有。啊,那姑娘似乎姓龙?”

紫眠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一下,举伞的手在瞬间失去力气,无力的垂下。伞面擦着地上未化的雪珠,噌噌轻响后再无声息,像是应和主人的绝望。秋五斜睨着沉默的紫眠,不满意他一言不发的态度——这样未免太不过瘾,他为何不愤怒,为何不痛苦,或者,为何不让自己的情绪流于表面?到现在他还在端着架子么?

摆什么狗屁姿态?!想到此秋五便忿忿不平——龙白月在他营中时的一哭一笑,无不拼尽全力。也只有这样动人的女子,才能将她的身影有力的打进他的心,偏偏她又一走了之,只是为了眼前这男人。

一个连为她失态为她出丑都不愿意的男人?自己输得真窝囊!谎言再继续下去只会玷辱她的名节,秋五将酒钱扔在柜上,离开前还是在紫眠耳边低语:“骗你的,龙白月一直在我帐里,安然无恙。”

我还真是崇高呢,秋五在心里嗤笑自己。

紫眠愕然望着秋五的背影,猛地扔开手中的伞,冲上前扯住他。秋五诧异回头,还没看清紫眠的表情,颊上便挨了一拳。拳头的冲劲将他掼倒在地,紫眠也跟着压在他身上,又是一拳就要落下。秋五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架住紫眠的拳头,熟稔的制服住他。

“你要跟我干架?”秋五觉得好笑,压住紫眠将自己的拳头对准他的鼻尖。

紫眠敌不过秋五的力道,被他压在身下,却毫无惧意的怒瞪住他,气喘吁吁道:“你骗我。”

秋五冷嗤,瞅着紫眠愤怒的脸,改用汉话促狭他:“之前你不生气,我骗你你倒生气了?”

“…”紫眠一怔,面色缓和下来,眼中坦诚流露出的悲伤无助倒惊愣了秋五,“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我没有资格愤怒…”

再如何痛不欲生,都是苍天给他的报应,惩罚他的罪孽深重、自以为是——他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就如同他任性毁掉别人的幸福一样。他能谴责谁?无论怎样弥补挽回,一切都回复不了原貌,他不能自欺。

“我以为…那是我的报应…”紫眠望着秋五,虚脱一样倒在地上喃喃道,“你说得的确是真相,对不对?我该谢谢你保护白月幸免于难,但那些女子又何辜…我犯下的罪孽使人受苦,我有什么资格愤怒…”

“蠢。要报应也只会报应在你自己身上,关龙白月何事,”秋五愤然放开他,“我不跟你打,只是因为胜之不武,不代表我不恨你!我要你余生都背负自责歉疚,你要还是个人,就想想如何谢罪吧…白月进宫了,燕王已经归来,你也知道,他可不如我厚道。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吧…”

紫眠一愣,顾不得一身凌乱,气喘吁吁的起身就要赶往皇宫,离去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秋五,赧然的轻声感激他:“谢谢你。”

“切,”秋五悻悻的瞪着紫眠远去的背影,在众目睽睽中又仰面躺进肮脏的泥泞,凝望灰蒙蒙的天空,任若有似无的细雨打在自己脸上,“像本大爷这样的人品,为什么做了配角呢…”

这时玉儿怯怯的从“燕京春”里走出来,靠近秋五蹲下:“公子…”

秋五翻身坐起,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拍拍衣服离去:“不能耽误你做活,我走了。”

“如今的燕王,原来只是东珠王爷的九公子,”海夫人在蓬瀛宫中与龙白月闲话,“他是庶出,地位不高,不过老王爷生前还算宠爱他,听说原本也留给他一块封地的。”

“旁系又庶出,看来如果不篡位,现在不过是个略阔一点的爵爷咯?”龙白月问道。

海夫人战战兢兢的点头:“他虽然打小就很出挑,但皇族中也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他曾经钟情于我,但听说老王爷给他订过亲,何况我父亲又中意小金王爷,所以我自然也是和小金王爷要好的…却没想到会有今天…”

“世事难料,”龙白月咋舌道,“那现在燕王如此荒唐,他的原配不过问么?”

“哪里有原配,”海夫人摇摇头,凄然道,“和他定亲的女子在成亲前逃走了,这事沦为皇族笑柄。现在想来,如今燕王也是自那件事之后,行事越来越狷介疯狂。”

说话间,却见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冲进蓬瀛宫,用汉话结巴了几个字后,顾不得规矩还是说起了燕语。海夫人立刻紧张得脸发白,一头雾水的龙白月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燕王,燕王回来了。天哪,他不是该在行宫盘桓两日的么,”海夫人简直要昏倒,“听说他还带回了…带回了他失踪的未婚妻…”

“那个逃婚的?”龙白月也紧张起来,这几天听说了燕王种种匪夷所思残暴荒唐的行为,她还真好奇这女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又会落个如何凄惨的下场。

海夫人脸色苍白,一边落泪一边起身整理自己的衣带:“规矩各宫女子都要去迎接燕王,你快回去吧。你是天师宫的人,应该可以避开燕王。”

龙白月求之不得,忙不迭起身告退。她从偏殿往天师宫去,就看见四周宫人都在往大殿广场上赶。一声凄厉的叫喊远远飘进她耳中,熟悉的感觉使她不自觉慢下脚步。

这声音…咋这么像公输灵宝?

她好奇的躲在暗处,远远打量大殿外乱哄哄的人群,却见一个浑身赭红华服的高大男人,正蛮横的拉扯着一名不断尖叫的女子,他们的身影在殿与殿之间的空隙处一闪而过,龙白月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雷不轻不重地劈了一下。

那模样…也活脱脱是灵宝呀…

至此龙白月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混进人群往大殿走去…

“你答应我不能杀他!”灵宝执拗的坚持道,即使已经泣不成声,“你不能杀他!”

燕王元昕轻佻扫视换了宫装的灵宝,只是轻蔑道:“还是乏善可陈,这么多年,你只会越来越配不上我。”

他的父亲看中她什么?也许是指望她那点手艺可以经营好一个庄园,但他只觉得可笑!谁能知道他的志向呢,人人都藐视他,现在总算到了可以给自己出气的时候!

元昕拉着灵宝,笑道:“你忘了你离开前丢下了什么?你还没有完成它,就走了——过来!”

他粗鲁的将她拽往一座偏殿,那里靠近武器局和禁卫营,戒备森严。元昕命侍卫推开偏殿大门,他拽着灵宝走进去,将灵宝往大殿深处一推。

灵宝跌得七荤八素,她爬起来,抬头时殿内灯台也同时亮起,照出殿中央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那是当年灵宝未完成的“头车”,战车分为三部分,层层套叠,完成后既可以用于攻城又能挖掘地道,无坚不摧。

那时她年少无知,根本无从察觉元昕的野心,被他诱了玩当年墨子和公输般演练的攻防战,最后被激想出了这么个怪东西。她本无心于此,三心二意做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没想到倒成了元昕的心病,一直将这车子保留到今天。

“完成它!”元昕在灵宝身后阴森森开口。

“为什么,你都已经得到天下了!”灵宝回头怒道。

“还没有,还有江南。”元昕微笑着纠正她,野心勃勃。

灵宝一愣,回过头望着自己制造的巨大战车,想着还有多少人会像凌云一样,站在城楼上望着这座怪物啃噬脚下城池;又有多少人会像她一样,追着凌云的背影,看他一去不回,伤心得肝肠寸断。天,她当初到底傻到什么地步,竟发明这样的东西!

灵宝蓦地大哭起来,她冲到战车前,小手拂过机枢零件,状似随意无心,“头车”却已在瞬间开始散架。元昕立刻暴怒,气急败坏的冲上前遏制她:“好大的胆子!你疯了么?”

“我不要做这东西,”灵宝疯狂挣扎,哭喊道,“我死也不要做这东西!”

“你想他死么?”元昕在她耳边低语道。

灵宝身子一僵,跟着气得浑身颤抖:“你只能拿他威胁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你什么都得不到!”

“哼…呵呵,能威胁你的,不光只有他,”元昕笑得阴险,暧昧的勾住灵宝尖俏的下巴,强行与她耳鬓厮磨道,“想来你情窦已开,宝贝,忘了你还做过什么好东西么?”

一阵寒气顺着灵宝脊背窜上,她浑身战栗,死了一样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不言不语。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对不对?”元昕顺着她一起跌在地上,紧贴在她耳后提醒,热气吹拂,“那座御女车…”

===========================

鸣谢西山筒子提供广告词,您真素太有才了~^皿^

第八十四章 重逢

燕王元昕揽臂勒住灵宝细腰,将她自地上连根拔起,得意的吃吃轻笑。他轻松避开灵宝的挣扎,一路将她扯进大殿广场,冲着聚在四周跪拜的宫人高声叫道:“拉朕的御女车来!”

龙白月潜伏在一片衣香鬓影中,只见周遭宫人妃嫔无不噤若寒蝉,哪有人敢替凄惨哭叫的灵宝出头?她当年执壶卖笑,席间荤段子满天飞,自然听过隋炀帝御女车的艳事,未曾想燕国皇宫中竟也有这造孽玩意。

须臾一辆雕漆红木、轻纱帘幔的四轮绣车被四名太监推了过来,车轮滚动时车轴转动,催动车轴上的机关,透过薄纱帘隐隐可以看见车内毡垫上下起伏。公输灵宝一见御女车,立刻发疯一样尖叫,元昕架着她的四肢将她按进车子,就听车内锁链铮铮作响,眨眼间已将灵宝手脚扣住。她身子动弹不得,腰肢不得不贴着车内机关上下摆动,羞辱的姿势简直要逼疯她。

元昕有意折辱灵宝,并不令人回避,反在钻进御女车前命令殿前乐班道:“奏乐!”

乐班宫人麻木的将笙箫凑到嘴边,却吹不出半个音节;唱词度曲的宫人头一次碰上如此凄厉惨叫的女子,一时被灵宝的叫声骇住,半张着樱唇,也迟迟开不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