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夫人紧张的看着元昕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赶紧掖着裙幅窸窣下榻,躬身拜道:“见过陛下…”

元昕没有同往常一样将她扶起,而是定定看着她,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这时海夫人确信情况有变,忐忑的轻笑讨好:“陛下…”

元昕低着头,长袖一动,数张笺纸从他袖中滑出来,落在海夫人面前——纸上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正是她的笔迹。她一惊,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双眸张皇的瞠视元昕:“你把我家王爷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朕这次不会放过他,”元昕将自己的衣袂从海夫人手中拽出,骤然暴喝道,“朕不是把他的眼线都找出来杀了么,你怎么还能与他暗通款曲?!”

海夫人面色惨白,泣不成声的掩住脸。

元昕怒不可遏,气喘咻咻的质问她:“你若爱富贵,有贵如我的吗?你若爱人才,有文武兼备如我的吗?你若爱情趣,有比我更懂温存体贴的吗?!”

锦榻边陈设的宝器珍玩被尽数扫在地上,金石铿然飞迸,海夫人躲避着四溅的珠玑玉屑,泪流满面的摇头——她怎能说,爱不关乎其中任何一条。

元昕踉跄着退开一步,凝视着她颓然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爱?还要怎么爱?”

海夫人瑟瑟发抖,只敢盯着元昕的衣角咬牙哽咽:“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元昕,我到底是谁的妻子?”

元昕一噎,苍白的脸神经质的扭曲起来,喉咙里冒出咯咯阴笑,最后竟似哭腔:“你怀了朕的孩子,你还能做谁的妻子?明天,明天朕就称帝中原,封禅回来,你就是朕的皇后!”

“朕敲碎你的玉牒、熔掉你的金册、铲去碑铭上所有小金王妃的字样,你的名字从此只能与朕在一起!”说到激动处元昕忽然头疼欲裂,他被迫噤声,抱着头后退几步,摇摇晃晃跌在地上。内侍们惊惶失措,迭声喊道:“太医,快请太医过来…”

此时龙白月躲在偏殿暗处,顾不得乱成一团的大殿,只想去掩护贺凌云。太医很快被请了来,切脉时拿挣动不休的元昕无法,头一抬忽然想起龙白月:“龙医女呢?明明留宿在这里,怎么不过来帮忙?”

她就这样被揪到明处,心惊胆颤的挨近元昕,帮太医按住他的胳膊。幸得元昕此时双目紧闭,错过与龙白月照面的机会。太医忙得满头大汗,终于万念俱灰的昂首长叹:“不济事不济事——快请天师大人吧…”

望着内侍们又匆匆跑出去,龙白月悄声问太医道:“陛下这病症,到底如何?”

“陛下少年时情志内伤,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心失所养、脏腑阴阳气血失调。这几年理气开郁,明明郁症发作渐少,”太医摇头不迭,从牙缝里轻轻挤出几字,唯恐人知,“…怎会突然到此药石无灵的地步?”

龙白月一惊,不由得担心紫眠——元昕脾气阴晴不定,若注定无法治愈,他参与治疗岂不是惹祸上身?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当儿,紫眠已被内侍从天师宫请了来。他走进大殿,定睛望了一眼龙白月,跟着上前与太医寒暄、商榷用药。紫眠原就熟知元昕病症,此刻便从袖中取出“玉艮丹”,命内侍撬开元昕紧闭的牙关,伺候他服下。

“除了海夫人,其他宫女最好避让,有内侍服侍即可,”紫眠向太医提议道,“服‘玉艮丹’志在清静安神,最忌阴气冲撞…”

太医会意颔首,依言行事。

龙白月曾以殿上一舞得燕王青眼有加,有关她脱身的细节却是知者甚少,元昕未特意寻找她,近来又一心专宠海夫人,因此宫中上下都当龙白月已成燕王过眼云烟——此类例子太多,所以很快被众人遗忘,无人再提。

有这样的前科,龙白月便是身为医女,此刻也得退下。她暗喜紫眠掩护自己,如蒙大赦般躲回卧室。

大殿里元昕悠悠醒转,眼神清明片刻却又一黯。他侧脸扫视榻边众人——惶恐的太医;平静的紫眠;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惊惧不忿,却又沉默颓靡、花容惨淡的海夫人。

元昕眼珠微转,在心中说服自己:他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醒悟回转,不再糊涂。女人家目光短浅,她已为人妇,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情有可原,他又何苦把她吓成这样?

“朕原谅你一时糊涂…”元昕嘴唇翕张,对海夫人轻声道,“你无需惭愧,没有关系…”

海夫人身子一颤,只觉得满心的冷灰被人扬开,眼前灰蒙蒙一片——她根本不能指望元昕体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他只会目空一切,钻在牛角尖里自说自话。

“谢陛下…”海夫人垂下眼,有气无力的回答。

元昕当她知错,也惭愧自己竟如此激动忘情,大失帝王的沉稳。他虚弱的对紫眠说道:“天师,朕已经感觉到了,朕越来越不对劲。”

“陛下多虑了。”紫眠欠身一礼。

“不,”元昕打断紫眠,暗淡无光的黑眸沮丧半阖,“朕能感觉到,情况很危险很糟糕——朕的思绪经常越转越快,快到无法控制。周围人都在害怕朕——朕太容易生气,让原本可以掌控的事情变得荒唐走样——知道这些朕更害怕,朕无法控制自己…”

“请陛下宽心,”紫眠暗自心惊,只能姑且出言相慰,“陛下只需静心调理,很快便能好转。”

“没那么容易,”元昕扯扯嘴角,冷笑,“那么多人找朕的麻烦,与朕作对,朕想修身养性都不成——索性一鼓作气,将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从此安心。成败在此一举,若皇天佑朕胁下青云不散,得谋大举,朕便从此尽心养护这身皮囊——若是不成,一切皆是天命,朕现在也懒得花那么多功夫!”

紫眠心中又是一惊:元昕只怕已是病入膏肓,一颗丹药才作用片刻,转眼便暴躁依旧,偏偏他又有生杀大权在手,照此发展下去,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只能是痴心妄想。

此时元昕挣扎着坐起身,出了一额虚汗,阴沉沉道:“朕要回寝宫。”

他一时兴起冲来蓬瀛宫,如今发泄掉所有精力,浑身惫懒只想睡觉。内侍见燕王迈不动步子,慌忙担来肩舆,扶着元昕歪倒进去,战战兢兢扛走。

太医与紫眠依礼告退,蓬瀛宫总算安静下来。龙白月担心海夫人,摸回大殿要扶她睡下,岂知刚碰到海夫人胳膊,便被她一下子甩开。海夫人抓散自己的发髻,脸色煞白双颊却病态的酡红,气喘吁吁的哭骂道:“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

翌日早朝,元昕便颁下圣旨,大意为年后将以天子仪仗前往泰山封禅,正式称帝中原;同时又令枢密院征调各路大军共二十四万,听候调遣以备南征之需。

诏令一发,朝野震动。

反对声势如潮涌,猛不可当。原来燕国经过内战消耗、南伐中原,本国亦大伤元气。如今既已问鼎中原,休养生息方是安国利民之道,何况天堑难渡、江南水师又声名在外,因此朝中官员大都希望划江而治。

元昕闭目塞听,正愁拿不出东西塞住众人嘴巴,这时瑶池殿倒是传来捷报——原来灵宝已将攻城“头车”做好。

这下元昕龙心大悦:“很好很好,明日朕亲率禁军出城校验‘头车’战力,文武百官皆须登城观看!”

第九十五章 逃脱

攻城头车像小山一样庞大,层层套叠,攻城时只需将其拉开,挖地道、凿城墙、防箭矢、排土石,皆有机关,设计精妙、无懈可击。

演示头车必须足够开阔的旷地,因此这日一早燕京北门便全面戒严清空,燕王元昕亲领五千禁军,全副武装的携头车自北门出城。

文武百官在城楼上观看演习,天寒地冻人人都缩着脖子,只有紫眠一人迎着风俯瞰城下,双目在随行人员中仔细寻找龙白月的身影。

龙白月此时跟在太医身后,背着药箱作男人打扮——他们在演习中充当随军军医,全是为了保护元昕的龙体。她一声不吭的埋头行军,时不时抬头远眺队伍前方的攻城头车——公输灵宝正盘腿坐在头车上,监督着推车士卒的行动。她俩隔得太远,龙白月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背影。

大军停驻在城外,元昕在骑兵的簇拥下冷笑着回过头,看灵宝摇摇晃晃的站起,举着小旗指挥士卒停下头车。他盯着灵宝一举一动,偏过头对随侍在一旁的右丞张浩道:“爱卿,今日以朕之矛攻朕之盾,倒要看看是什么结果。”

一旁的右丞张浩冷汗潸潸——主持修建燕京的正是他,若是出现纰漏,今天怕便是他的死期。

黑压压的禁军摆开阵列,灵宝跳下头车,将小旗卷在手里,退开几步。她微蹙蛾眉,冷眼等待号角吹响。这时元昕在马上手指一弹,顷刻间呜呜号角低鸣,围着头车的士卒呼喝一声,飞快的窜进头车。

“推——”灵宝扬声高喊,睁大了双眼盯着头车撞向城楼,双唇微微颤动。

头车滑进冰冻的护城河,嘭地一声撞上城楼,震得晃了几晃。公输灵宝小脸一白,下一刻又是一声大喊:“拉——”

车中士卒齐齐吆喝一声,抽动机关,拽着头车内层往后拉。车厢被展开变作前后三节,头一节是个抵着城墙的铁棚,两名士卒已钻进去挖掘城墙;等着轮班的士兵待在中节车厢里排土;后一节是露天的屏风牌与掩手,有士卒执刀剑保护头车。

当车厢被展开的瞬间,车中忽然尘土飞扬,中节车厢里的士卒慌忙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似乎多出一人。奈何车内乱哄哄乌烟瘴气,大家纷纷取下领巾捂住脸,根本没工夫起疑。

公输灵宝喊完口号,一路往后退,直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方才举高手中小旗,咬牙狠命挥了下去。

战鼓擂响,环伺的禁军终于发出狂野的呐喊,将战势拉开。如雨的箭矢从城头落下,打在头车的铁棚顶上却咚咚弹开,毫无效用。烧红的铁水又跟着浇下,激起滋啦滋啦的白烟,眼看要将头车顶棚熔穿,中节车厢里的士兵却抬出一只泥浆桶,唰地一泼,铁水便蔫了气焰。

城墙砖被锋利的鹤嘴锄一块块凿出来,士卒轮番上阵,将窟窿越挖越大。模拟成敌人的禁军攻上前,却奈何不了庞大的头车,很快便被反方将士击退。

城楼上的官员叹为观止,在后方观战的元昕眯着眼,得意的笑:“还算不错。”

但看城上人头攒动、城下飞沙走石,震天价的喊杀声里,右丞张浩的脸一点点煞白。一个时辰末了,城墙哗啦一声被凿穿,头车里的士卒欢呼一声,纷纷钻进半人高的缺口,兴高采烈的猫腰进城。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面目模糊,灰蒙蒙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在转动着,甫一直起腰来,便与早就等在城墙另一头看热闹的百姓们照面。

士卒们愣了一下,却立即被百姓蜂拥包围,大家嘻嘻哈哈的推来搡去,乱成一团——燕王攻破自家城墙,刺激又新鲜,凿开城墙的士兵变成大英雄,当然要与民同乐。

这时元昕兀自倚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右丞张浩。

张浩汗流浃背,战战兢兢道:“若不是护城河被冻住,这头车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用。”

“是呀,”元昕闲闲接话,“护城河的冰面这么滑,拐子木却能将头车卡得纹丝不动;城墙土被冻得这么硬,鹤嘴锄却更是厉害…”

张浩赶紧滑下马,跪在元昕脚边俯首请罪:“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元昕冷笑,下一刻长剑一闪,却已将张浩的人头削了下来。四周将士鸦雀无声,大家紧绷着脸,冷漠的看着右丞无头的尸身在地上抽搐,热血喷薄,又飞快的冻结。

“如此甚好,朕成全你…”元昕面色阴寒,收剑还鞘。

只怪你是他的股肱,朕杀不了他,只好杀你!心念一动,元昕便抬头往城楼上望去,却可惜离得太远,根本无法看见小金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腹中胎儿,朕早杀了他…带着点出了口恶气的满意,元昕拨转马头,准备率军回宫。

负责攻城的士兵这时已从城内钻了回来,正列队清点人数。领队的心中有数,只想着拿赏,装模作样的数过一遍就得意洋洋的禀告长官:“一人未少!”

站在不远处的灵宝闻言浑身一松,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开。

看来,他是顺利逃脱了…

她蓦地有点想哭,但终究忍住,转身爬上头车,趴在上面与元昕对视。元昕一边抚摸着马鬃一边盯着灵宝笑:“你倒总算有点用。”

“头车完成了,放过我。”灵宝冷冷道。

“别急嘛,”元昕乜斜着双眼哂笑,“朕与你分别那么多年,总算团聚了,该好好叙旧才是…”

车轮声吱呀响起,灵宝捂着脸趴在车上,掌心被泪水打湿——她将他送出宫去,从此就要永别了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皇宫,谁知北边城门一开,还没走上多远,便在御道上迎面撞见徒善太妃的凤舆。元昕当即喝令禁军停步,寒脸望着凤舆前不住晃动的珠帘。

凤舆两边的宫女将珠帘拨开,太妃雍容华贵的自舆中走出,缓缓步向元昕的骏马。不同于上次的印象,此时太妃表情严肃,整张脸线条冷硬,盯着元昕的目光竟越发严厉。龙白月躲在太医身后偷瞄着,倒觉得她像极了贺凌云的母亲。

“母妃好端端为何出宫?若是遇到什么冲撞倒不好了。”元昕淡淡寒暄一句。

徒善太妃冷冷道:“陛下今日好兴致,弄得城外如此热闹,哀家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有什么好瞧的,”元昕回身,瞥了眼远处狰狞的城墙洞,强嘴道,“朕已命人修葺。”

“那右丞张大人呢?陛下打算让人医活他么?”徒善太妃不依不饶。

元昕漫不经心的撇撇唇:“医活?…还是厚葬吧。”

“陛下!”徒善太妃再也控制不住怒气,浑身发颤的斥责,“张大人乃朝廷重臣,陛下刑杀不问罪名,今后如何餍服人心?新都修竣不足一年,陛下倒先攻破自家城墙,岂非贻笑天下?中原百废待兴,陛下却重燎战火,空国以图人国,百姓不堪负荷,又该如何兴邦?”

“母妃,”元昕脸色越来越差,阴沉沉打断她,“天寒风大,母妃还是先回宫吧。”

徒善太妃神色一凛,察觉御道旁众目睽睽,便停止争论——她向来规避元昕的锋芒,纵使这次决意不再让步,也不该失了王家体面。太妃命宫人张开步障,自己转身走回凤舆:“哀家权且回宫,至于方才所言,陛下须仔细考量。哀家这次绝不退让,枢密使元大人应该已接到哀家的懿旨,回宫后请陛下召见他…”

“母妃先请。”元昕对徒善太妃的话不置可否,径自欠身,扬手令太妃的凤驾先行。

只见锦缎步障将凤舆四面围住,缓缓往燕宫移动,元昕的禁军部队跟在其后一道回宫,由文武百官殿后。龙白月走在禁军步兵之前,离灵宝不远,她时不时偷眼瞧瞧灵宝,猜度凌云已按计划脱身。

自从元昕大闹蓬瀛宫那夜,龙白月便笃定蓬瀛宫不可久留。她连夜叫宝儿带信给灵宝,请她潜入蓬瀛宫共商大计。讨论的结果是大家决定铤而走险——灵宝的头车已差不多完工,她通知元昕后必定要为其演示,这么大的车子得出宫才能施展本领,这便是脱身的好机会。

宝儿为贺凌云偷来士卒的衣服,他装扮成燕兵,被灵宝藏在头车的夹层里。攻城时一旦车厢被拉开,他只要扬下准备好的尘土,跳入车厢混进攻城的士卒里,在穿越城墙的那一刻伺机潜入百姓之中,即可脱身。

此刻灵宝坐在头车上,背影泰然又轻松的微晃,看来计划是成功了;而元昕正偏头与亲信私语,显然没察觉她们暗渡陈仓的阴谋,龙白月微微一笑,心中也极为开心。

当凤舆接近宫门时,步障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禁军队伍索性驻足不前,好方便凤舆从容入宫。高大厚重的宫门正待拉开,忽听后方远远窜出一道呼啸,龙白月还不及反应,便看见一枚巨大的石弹飞过头顶,哗啦一声砸进前方的步障。

先是一声巨响,木头喀嚓喀嚓的碎裂,跟着又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轰然倒塌。宫女发疯似的尖叫使人头皮发麻,步障围得严实,根本看不见里间情形。可无论宫女们的哭叫有多刺耳,大家只觉得步障里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徒善太妃的声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步障依旧笼住一切真相,元昕身后的禁军高喊着抛石机出了意外,可又有谁信!百官骚动,大臣们嚎哭着要冲开禁军阻挠,笏板与刀枪的战斗正式开场。天下大乱,士大夫缨断冠堕,禁军灰头土脸,森严的禁军方阵被冲散,一个接一个的大臣突围,趔趄着冲到步障前跪下悲泣。

不知是谁先挑衅,双方愈演愈烈,直至引发揪斗。这下秩序彻底混乱,人潮汹涌中龙白月四处寻找紫眠,却冷不防被灵宝拽住右手:“快走——”

她一恍神,真被灵宝牵着跑。二人身材娇小,手拉着手东奔西闯,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跌跌撞撞钻出来,抬头一看,竟已离了宫门好远。灵宝欢呼一声,拽着龙白月跳下御道,混进寻常百姓中。她穿着普通衣服,龙白月身着男装却面庞秀丽,二人均不似士兵官员,即使引得路人疑惑,倒并未受人阻拦。

灵宝一口气奔出好远,直到确信身后没有追兵,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气。龙白月叉着腰喘吁吁的看着她,断断续续道:“累死我了…”

正低头喘气的灵宝闻言猛一抬头,竟已是满眼泪花:“我没指望能逃脱的,没想到竟成了,天哪,我真高兴死了…”

龙白月扬起嘴角,刚想笑,就听得路边小巷传来一声轻唤:“灵宝。”

灵宝浑身一激灵,慌忙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处窄巷檐下看见贺凌云。她激动得倒抽一口气,小鹿一样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终于逃出来了,凌云——”

贺凌云爽朗一笑,下巴蹭蹭她头发,搂紧她:“傻瓜…”

“我们走吧,”灵宝抬起头来,泪汪汪看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

贺凌云一怔,继而宠溺的笑笑,抬眼望向龙白月:“你呢?”

龙白月笑着摇摇头:“不,你们走,我回去。”

哪怕危险又麻烦,她也再不要与紫眠分开。

灵宝大惊失色,急道:“为什么?我以为你要跟我们一起逃的。”

“刚才一乱,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跟着你了,”龙白月赧然吐舌,又讶然反问:“我怎么可能抛下紫眠?他在燕宫里似乎还有打算,我得跟着他。”

“啊,对呀,”灵宝在凌云怀中恍然大悟,“你不可能离开紫眠大人,就像我…”

“那么看来是我误会了,”贺凌云冷眼凝视龙白月,淡嘲,“这些天你积极帮我,又跟着灵宝一道出来,我以为是你态度改变,不打算一意追随那个人呢。”

“你真那么决绝?连紫眠的名字都不屑出口了么?”龙白月怅然低头,别开眼长叹道,“你带着灵宝走吧…我那么帮你,只因为答应过贺夫人——你母亲曾托我转告你,报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贺凌云身子一颤,沉默了半晌后漠然道:“这我自然知道。”

龙白月抿紧双唇,默默朝灵宝挥了挥手,转身沿原路返回。公输灵宝望着她的背影,没成想这样便是离别,一双大眼睛盛不住惆怅,闭上眼用力眨了眨,这才怯怯问:“凌云,我们就这样离开么?”

“不,”贺凌云搂着灵宝双肩,望着龙白月消失在长街尽头,冷冷道,“如果不报仇,我怎能好好活下去…”

结局发布

第四十四章秦楼

灵宝初时只为舍不开龙白月,方有此一问,这时反被贺凌云的话惹得心慌,心思一乱语气更急:“可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次逃出宫,只为获得自由身。如果我现在离开,与认输有什么区别!”贺凌云咬牙道,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燕王决定南征,这一路都是我的机会——我誓必除去那厮,以慰父母在天之灵!灵宝…如今他们都在风口浪尖上,我怎甘心隐退,我不甘心!”

灵宝脸色发白,盯着他的双眼却慢慢沉静。

“灵宝,你不必跟着我冒险,”贺凌云说完,望着她倏然暗淡的小脸,怕她误会又安慰道,“放心,我会先安顿好你。”

“不,”灵宝抓住他的袖子,忍去眼泪粲然一笑,“我要跟着你,这次你休想再把我藏起来,然后一个人转身离开。凌云,不要丢下我,哪怕是下地狱,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贺凌云闻言怔了半晌,桀骜不驯的脸上忽然笑得顽皮,他牵着灵宝的小手,仿佛又回到过去那个春风得意的年月,说话声叩檀击玉般轻快:“跟我来…”

他一获自由就脱去士卒的衣服,又抓了檐上积雪净脸,此刻面庞干净身材高挑,带着个女孩走在街上,丝毫不会引人怀疑。灵宝任他握着小手,只开心得鼻子发酸。

“那家伙,不会不待在燕京…”贺凌云一路喃喃自语着,双目四处逡巡。

灵宝回过神来,纳闷地瞅着他问:“你在找什么?”

“标记,”贺凌云边走边找,轻声答道,“线人的标记,我必须尽快与他接头,否则如何在燕京立足?”

“为什么不能立足?”灵宝好奇问道。

“因为没钱。”贺凌云很现实地回答。

灵宝急了:“什么?!白月不是替你打点了银钱的吗?你怎么没带在身上?”

贺凌云脸阴去一半:“她那个小气鬼…逃跑脱身时需要堵人嘴,那点银子早用光了。”

士兵擅自离队是重罪,打扮成士卒的贺凌云想脱身,难免遭到目击的百姓敲诈勒索。当时他急于逃跑,花钱买方便,却没想到灵宝会那么快找上自己——早知如此他就该用拳头解决问题,也免得此刻山穷水尽,毫无退路。

灵宝一恐慌就肚子饿,偏偏又察觉街两边到处在叫卖吃食,顿时胃里咕噜乱叫,窘得她连忙低头扎紧腰带。贺凌云握紧她的手叫她安心,两人又走了一阵,就见他双眉一舒微笑道:“总算找着了。”

灵宝顺着贺凌云的目光在一处墙根上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异状,只得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进一家叫“燕京春”的酒坊。

一进酒坊直奔二楼,就见临窗处一张方桌上坐着一人,正侧脸俯瞰楼下街景,捏着酒杯自斟自饮。贺凌云站在他身后几步开外,望着他轻唤道:“秦楼——”

谁知那人竟毫无反应,贺凌云脸一下子黑了半边,牙齿咬得咯咯响:“秦楼,秦楼…秦楼月…”

这时那人倏地一下掉过脸来,笑眯眯道:“谁在叫我?”

“明知故问!”贺凌云一张臭脸,牵着灵宝在桌边坐下。

“你不是被燕王俘虏了吗?”秦楼月大惊小怪道,“我在这里枯坐半天,怎么把你给候来了?我等的是秋五!”

灵宝的目光落在秦楼月脸上扫了一圈,偷偷拽了拽贺凌云衣角,好奇问道:“他是谁?你朋友?”

秦楼月惊讶地看着她,失笑道:“怎么姑娘,你不认识我了?”

灵宝愣住,盯着他努力想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们有见过吗?”

“你…”秦楼月哭笑不得,指着贺凌云提醒她,“那日在蔚城,我去给他报丧,不是坐在你床头看着你醒来的吗?我们还聊了好半天呢!”

灵宝这才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心下汗颜——这人怎么长得这么普通,简直是过目就忘呀;口中却讪笑道:“当时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