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月啧啧摇头:“这是职业需要——要保持神秘感嘛,可我的长相应该让你印象深刻才对。”

灵宝汗流浃背,禁不住望向凌云求救,就见贺凌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朝她挑挑唇角。秦楼月无视二人眉来眼去,径自风度翩翩地点菜:“你们都饿了吧?不管秋五那死人了,我们先吃——小二,厮刺葵菜羹,要热的、蒸羊眉突、野鸡撒孙、塔不刺鸭子、白羊髓饼,还有酪面…”

灵宝听得更饿了,她心下高兴,趁秦楼月点菜的工夫偷偷与贺凌云耳语:“你怎么认识他的?”

贺凌云嗤笑一声,凑在她耳边道:“这厮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原先叫秦楼,硬是替自己改名秦楼月。他是秦太尉的孙子、偏房出的,长大后也不袭爵位,自作主张当了密探。对了,他最爱附庸风雅,你别理他,只管瞧热闹就好…”

灵宝憋笑——爱慕风雅,却偏偏长成路人甲,实在是不走运呀。

秦楼月点完菜,单手支颐笑眯眯看着他们:“是该替你们接风洗尘,凌云你能逃出来真是狗屎运;公输姑娘,你逃出来燕王不会善罢甘休吧?”

贺凌云眉毛一扬,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是…”

秦楼月拿白眼翻他:“废话,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贺凌云气得要拍桌子。

秦楼月捏起拇指与食指搓了搓,义正辞严:“你又没拿钱买她的消息,我干吗要告诉你?”

“好好,”贺凌云咬牙切齿,“你这兄弟就是这么当的!”

秦楼月眯眯笑——在蔚城时他当然不能告诉他,那不是棒打小鸳鸯嘛。

等桌上热菜上齐,秋五竟然不偏不倚掐着点儿上楼,一坐下张口就开始抱怨:“妈的,头车演习竟闹出这么大的事,忙死我了。”

“少撇清关系,”秦楼月拿筷子指着他,骂道,“论迟到你就是恶贯满盈,快来见过我兄弟贺凌云,凌云,他是我同僚,秋五。”

秋五涎着脸自罚一杯,在听清贺凌云名字时微微一愣,动作有点僵硬地敬酒:“贺公子,幸会。”

“幸会,”贺凌云没察觉秋五的不自然,只顾问他:“骚乱平息了?倒挺快。”

秋五点点头:“他不是简单人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贺凌云挑眉,嘲讽道:“他自然是有本事的,可惜,我也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

灵宝嚼着白羊髓饼,皱着眉暗地里推推贺凌云的腿,怕他惹恼了别人。秦楼月倒被贺凌云的火气逗笑,不禁问道:“你何时这么沉不住气了?”

“我怎能沉住气?”贺凌云别开冷眼,望着窗外密布的彤云,沉声道,“国仇家恨,我都与他不共戴天。”

秋五凝视着他冰冷的神情,呷下一口烧酒,也远眺天际:“又要下雪了。”

秦楼月讨厌压抑的气氛,见话题有岔开的苗头,立即兴致勃勃地附和道:“是呀,所以我特地要了临窗的位置,待会儿好赏雪!”

贺凌云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秦楼!”

“纠正你多少次了!叫我秦楼月!”秦楼月先哀怨一阵,复又眉开眼笑,帮着秋五跟凌云套近乎,“你看,我若改成这个名字,咱们‘秋水云楼’四人就变成‘秋水云月’,多风雅呀!”

贺凌云黑着脸默不做声,倒是灵宝拽了拽他的袖子:“秋水云月是什么意思?你也是密探吗?”

“不是,他自己瞎凑的。”贺凌云澄清,“我今天都是第一次与秋公子见面。”

“嗯,秋五一直在燕国,而凌云是我发小,这三人都是和我交情极好的,当然,相貌也是很重要的入选理由,”秦楼月得意洋洋地竖起四根手指,又点着桌上人,“秋五、凌云、我。水珩是我妹夫,如今在江南。”

论相貌,只怕你得除外吧!灵宝在心头嘀咕。

贺凌云却是闻言一凛:“水珩在江南?”

“当然,如今的皇帝在江南。”秦楼月笑眯眯道,“水珩在宰相吕大人手下办事。”

“皇帝在江南?”贺凌云讷讷出神,“不对,皇帝和太子不是被俘虏到燕京来了吗?他们还在,江南怎能另立皇帝?”

“那小皇帝是佟贤妃所出,京城沦陷后秘密逃至江南的,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们母子俩拥有玉玺,吕大人自然出山扶持他们。”秦楼月补充道。

“那也不该!皇帝与太子如今在燕京,吕大人应当编军北伐,匡复中原,迎回皇帝与太子才对。”贺凌云坚持己见。

这时秋五冷冷一笑:“你倒天真,国不能一日无主,想稳定局势吕大人必然要拥立小皇帝。再说…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吧——这消息被燕王封锁了——皇帝与太子被燕王囚在京郊,前两天一场大雪,已将他们冻死了。”

秦楼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贺凌云身子一颤,手中酒杯跌在桌上,咕噜噜泼了他一襟酒水。他面色煞白,嗓子哽了半天才沙哑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还喝酒…吃肉?”

“还要什么态度?”秋五沉声回道,鹰隼般的双眼灼灼发亮,“该恨的、该哭的,这两天也尽够了。任情绪外露,最后只能做无谓的陪葬。”

“是呀…”秦楼月很快恢复过来,闲散地转转酒杯,哂道,“至于我嘛,我一向认为,既然天下跟着一家姓,那么国家倾覆,无非也是圣上一家的事罢了。咱们也别跟着守孝拘礼了,该吃吃,该喝喝。”

他的言论使贺凌云吃惊得瞠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爱把问题往简单了看,”秦楼月嘴角又噙上笑意,“江山易主,固然生灵涂炭,但挑起战争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利益。有利益就无法消弭战争,既然天下是皇帝一家的,那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说到底,无非就是一家子想抢另一家子罢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假使燕国想要我国,只要皇帝肯拱手让出,则一切战火、死亡和痛苦,都不会发生是吗?”贺凌云冷笑,“好个清静无为!我倒不明白了,那我们边防将士流的血,就没意义吗?”

“不,论保护皇帝一家子的财产,你们的牺牲还是有意义的。”秦楼月笑眯眯不改初衷。

“秦楼,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是脱离了三纲五常想问题的。”贺凌云道,“人总要有个君主可跪,一旦跪下,就只能认准这一个。”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来让自己下跪呢?”秦楼月笑,“早在我拒绝我那可怜的小爵位的时候,我就想透了,皇帝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分配者。”

“秦楼?”贺凌云愣住,第一次听到玩世不恭的秦楼月谈及自己那段往事。

“我想不通,明明我比我的哥哥们都强,为什么偏偏要我怀才不遇?”秦楼月笑眯眯道,“后来我想通了,因为我是庶出,就得服从皇帝安排的秩序。国家并非你去爱,它就能报偿你同样多,因为这国家并不是你的。”

贺凌云闻言浑身一震,他想到自己、想到父母双亲,心跳愈加惶急。他自始至终认为燕王是罪魁祸首,难道要他认为父母是两国利益之争的牺牲品?这怎么可以!

“挑起战争的是贪婪的燕王,我们对抗他,是正义的一方,”公输灵宝见不得凌云难受,也辩驳道,“连黎民百姓都知道恨燕王,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倒要置身事外吗?”

“呵呵,小妹妹,那可不一定哦。我在京城沦陷时,接触过不少百姓,”秋五替秦楼月说话,“我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只要提起亡国来,人们普遍恨紫眠大人,倒只字不提燕王。”

灵宝微微一怔:“这是为什么?”

“因为紫眠篡了位,抢走了皇帝的宝座。”秋五怅然道,“百姓目光短浅,几人能看透亡国的根本原因?又或者少数几人看透了,也无力改变舆论,索性人云亦云——毕竟同样是泄恨,比起对抗一个强悍的国家,找一个具体的人来仇恨,要容易得多。所谓众矢之的,箭头总要冲着最显眼的那个目标才好。”

“哼,难道他开门揖盗,就没有罪吗?”贺凌云愤懑地反驳。

“他的罪,无非是把所有躲不掉的事提前了一天,若是他将一切推迟,他便是英雄了。”秋五昂起头灌下一口酒,重重放下杯子,嗓音沙哑道,“贺公子,我也曾经恨过他,可后来被一个人点醒——论起有罪,我这个带领燕兵攻城略地的,罪过才大。我最清楚燕兵的战斗力,攻下京城是迟早的事情,什么叫势不可当,大抵如此。”

“秋公子你有苦衷,碍于身份顾全大局,无可指摘。”贺凌云见秋五双目黯然,不禁出言劝慰——他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对燕军的实力再清楚不过。此念一出贺凌云忽然顿住——若这样说来,紫眠的罪,又到底有多大呢?

秋五望着贺凌云正直的脸,惭愧地别开眼:“即便我碍于身份顾全大局,我也的确犯了错…”

啊,他是断然无法与贺公子深交的,秋五在心中想:他对不起贺公子,他的母亲,正是死在自己手上…

他没勇气揭发自己,又不想一辈子背负罪恶感和歉疚,所以只剩下回避一途。如此想来,秋五倒有点佩服那软兮兮的紫眠大人了,明明一副羸弱样,面对千夫所指,难道不累不怕吗?

他想起《汉书》里那句古谚:千人所指,无病而死。

紫眠大人需要靠什么力量才能坦然活下去,怎样的支柱可以使他面对天下?光靠那个女人可以做到吗?

举座停箸,气氛尴尬。秦楼月赶紧打破沉默,又按自己的逻辑来嘻嘻哈哈论事:“说起来那紫眠大人倒的确是皇帝的儿子,明明是一家子人在玩‘抢凳子’,干嘛把一切说得那么严重?来来来,喝酒喝酒,公输姑娘,吃菜吃菜…”

贺凌云举起杯子,心中反复咀嚼刚才的对话,一路默然无语。

这天午后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秋五喝完酒后很快告别,秦楼月陪着贺凌云与公输灵宝,赏雪闲话一回,又借了一笔银子给他们,这才打算离开。

贺凌云吃一堑长一智,在秦楼月临走时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索性一次说个明白,你那儿到底还有多少关于我的情报,我全买下来。”

秦楼月哂笑着打量他:“怎么,刚借的银子,就打算还给我吗?”

“我赊账。”

秦楼月瞄瞄窗外连天的风雪,脖子在灰鼠皮领子里缩了缩,复又坐下:“好吧,内容也不多,是关于令尊的…”

秦楼月撑开伞,立在“燕京春”檐下,眯眼望着贺凌云与公输灵宝,隔着蒙蒙飞雪道别:“我走了,街对过就是客栈,你们可以去投店。”

贺凌云冰着脸点点头,默不做声。陪在他身边的公输灵宝局促不安,对秦楼月苦笑了一下,挥挥手算是告别。秦楼月笑眯眯地还礼,又瞥了一眼贺凌云,无奈地转身离去——有时候知道真相太多,并不是好事。

灵宝目送秦楼月消失在风雪晦暗的长街尽头,拽着贺凌云袖子的手紧了紧:“凌云…”

“走吧,去客栈。”贺凌云蓦地开口,轻柔的声音平静如常。他握住灵宝的小手,带着她冲进大雪中,灵宝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呼呼响起,他们避开行人、避开车马、避开冒着热气的汤面摊子,当最终在街对面的客栈落脚时,他轻轻替她掸去头顶雪花,细心的动作将幸福感填满她的心房,胀得她喉头一堵,禁不住哽咽出声。

贺凌云浓墨般的眸子定定凝视她,又微微一动,却只是不言不语拽了她往柜台走。胖胖的掌柜用汉话招呼二人:“客官住店?”

“是的,要两间中房,”贺凌云呵着白气回答,“我们的包袱在驿站被人偷了,安排个小厮替我们采买些衣服来。”

掌柜一听说凌云包袱被窃,乜斜着眼睛直到他从怀中掏出银票,方才挤起面团脸:“客官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付完房钱,灵宝和贺凌云很快被小二引进各自房间,二人就此分开。

灵宝在屋中等到小二送来新衣,便要了热水沐浴净身。换过干净衣服后她忽然觉得倦,上床阖了一会儿眼睛,再醒来时便发觉天已黑透。她不急着起床点灯,刚想躺在暗中发一会儿怔,就听见凌云从隔壁走出来,立在她门外笃笃叩门:“丫头,该吃晚饭了。”

怎么竟这样巧,灵宝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就看见凌云一身崭新站在她面前,昏黄烛光正映着他的脸,柔和沉静。他牵了她的手,带她下楼吃面,二人中午喝了酒,此刻明明没什么胃口,却不知为何都自觉地吃下一大碗。

这时客栈的木条门都已关上,北风呼呼地钻进门缝,吹得烛光摇曳。灵宝觉出一丝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怯怯地望着沉默的凌云。

贺凌云别开眼:“回房吧。”

“哦,好。”灵宝逃也似的赶在贺凌云前面上楼,贺凌云付过钱跟在她身后,当他吱呀吱呀踩着木楼梯上楼时,灵宝就觉得那声音仿佛踩在她的神经上,压得她紧张不已。她似乎感觉到凌云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直觉得芒刺在背,蜇得她浑身发热。

她红着脸冲到自己房门前,面壁而立,却不推门而入;这时贺凌云也低着头拐到自己门前,打开门就要往里走。

“晚安。”灵宝对着门轻喊,不敢扭头,怕他瞧见自己羞赧的脸。

“嗯,晚安。”凌云低低应了一声,走进屋子。

他的手落在门上,还未来得及带上房门,就听见耳后传来嗒嗒的跑动声,下一刻娇小的身子已趔趄着撞上他,小小的手十指交缠,握在他的腰前。

扶着门闩的手指骤然收紧,在听清背后那急促轻浅的娇喘时,悸动从仿佛生了根的脚一路蹿到脑门,神志乍然一片空茫。

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在瞬间一气呵成的扣上门闩,回身将灵宝紧紧抱在怀里。

“凌云,凌云…”公输灵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不停念着他的名字。

贺凌云弓下腰,一把将灵宝抱起来,双目与她平视,目光里五味杂陈。灵宝双脚离地,索性张开四肢盘在凌云身上,将小脸埋在他颈侧,微微呜咽了一声:“我们再不要分开吧,凌云…”

“傻瓜,”贺凌云感觉到灵宝的战栗,轻轻弯起唇角,“你怕什么?怕我受不了真相的打击?”

“嗯…”灵宝低低嗫嚅一声。

“放心吧,我不难过,”贺凌云闭上眼睛,双唇落在她发丝上喃喃道,“父亲比我强…”

他的父亲从生到死都活在忠君爱国的信念里,这是武将最完满的归宿。

而他,注定比父亲卑微。

他已不需要去置疑、挣扎、颠覆什么,一切都尽够了:“傻瓜,你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安慰我吧?”

“嗯,”灵宝红着鼻子抬起头来,睫毛上沾着泪珠,眸色颓唐,“我很没用。”

“是没用,但很暖和。”贺凌云又抱紧她,孩子气地嘿了一声。灵宝揉着他浓密的头发,双眼微微发亮,娇憨低语:“那我陪着你。”

一瞬间贺凌云沉默,顿了顿复又哑声道:“好。”

他抱着灵宝走到榻边,褪了鞋膝行上床,将她轻轻压在褥子上。灵宝脊背挨上床铺,胸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贺凌云解开她项上衣扣,低头落吻在她喉间,深深一吮。灵宝呻吟一声,舌根嗬嗬翕动,浑身发颤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贺凌云撑起身子,双眸与她对视半天,将她的惊怯看在眼里,没奈何地浅笑。

“睡吧,我累了。”他扯过被子覆住二人,轻轻阖上双眼。这一刻他不再是个花花公子,孩子似的拥她而眠。灵宝伏在他怀里,不甘心地低喃:“往后,要一间房就行了…”

贺凌云双目半睁,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睡吧,少说大话…”

夜半北风停歇,雪却越下越大,龙白月撑着伞走在宫中小径上,咯吱咯吱地踩雪。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花簌簌洒落,她打了个寒战,提紧手中风灯。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时涌起不安,因此这时辰她仍坚持离开蓬瀛宫,只想去看看紫眠。天师宫暖暖的灯光近在眼前,映着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在夜里点点璀璨。龙白月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进宫时悄悄示意宫女噤声,不愿惊动他人。

还未进大殿便看见明窗尘面色凝重地走出来,龙白月迎上去,还没开口,就听窗尘压低嗓子报丧:“刚刚得到消息,皇帝已驾崩,太子也薨了。”

龙白月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皇帝与太子——可不就是紫眠的父亲兄弟。她登时心慌,记挂紫眠的心情,匆匆悄声进殿,便看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灯下。

“紫眠…”龙白月轻轻走到紫眠跟前,见他面上哀伤如此清晰,心也跟着一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这我明白,”紫眠神色暗淡,抬起双眼望着龙白月,思绪却专注在别处,“我只是在想,之前我自诩能够承担所有结果,事到临头,我真的能面对多少呢?”

“紫眠,”龙白月咬住唇,搂着他慌乱低语,“紫眠,我一直都觉得你没错,我没有偏袒谁——燕兵长驱直入攻占中原,你又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在宫里很清楚,我们做征衣、搜刮金银,处处捉襟见肘、每况愈下。大势所趋,你如何阻止得了?要说皇帝与太子被俘是因为你打开了城门,那若是没有你,难道京城就固若金汤?”

“如果我没用神兵的谎言诓骗他们,他们也许会选择南撤。”

“南撤又如何?他们即使因此留得性命,却将京城弃给敌人,背弃黎民百姓,又算哪门子皇帝和太子?”龙白月愤愤道,“紫眠,你并不知道,最后的时刻他们还在关切什么,为了自己苟全,将宫人献给燕军,他们才是辜负天下最多的人…”

“白月,谢谢你安慰我…”紫眠搂住龙白月,艰涩长叹,“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再非议。其实这结果,正是我一意求来的,不是吗?当初我决意背叛,早料到今日,可当一切成真,我才知道自己仍会觉得痛,他们到底是我的至亲…一切都太迟了…”

“你不是已经弥补了吗?”龙白月抚着他的长发,柔声道,“江南的小皇帝是你保护的吧?还有从俘虏营带走的孩子,我知道你在尽力…”

“还不够…”紫眠闭上双眼,手臂搂着龙白月微微收紧,自她身上汲取温暖,“我还得再多做些,竭我所能…”

由于干旱少雨,今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更是连日下个不停。大江南北许多地方因雪灾而闹饥荒,饿殍遍地。

即便如此恶劣的天气与民情,也没能阻止燕王南下。元昕谋杀徒善太妃,成功镇压朝野舆论之后,他便下旨命令大军先行直取江南,自己则乘玉辂、服衮冕,带着黄麾仗一万余人外加骑兵三千,跟在大部队之后浩浩荡荡前往泰山,称帝封禅。

紫眠作为天师负责随军占星望气,本该先行;奈何他被元昕猜忌,只能侍奉在元昕左右,直到渡江前才能跟着他与大军会合。龙白月作为医女也和太医们一同上路,随时听候燕王及将领们的调遣。

出征那日大雪忽晴,被元昕引为祥瑞之兆。他从燕军中挑选弓弩手五千人,与灵宝做的“头车”配在一起,亲自检阅后赞叹道:“签兵数十万,只为壮大声势。取江南,有这五千人足矣。”

手下将领乖觉,这时燕军中开始吟唱元昕所作的《喜迁莺》,一时豪迈歌声直冲云霄,沙场上士气激昂:“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龙白月只是压低帽檐,生怕引人注目——她的位置本离燕王不远,所幸此次元昕的封禅路上有不少妃嫔随行,龙白月穿着厚实的皮袍子,杂在香车宝马之间并不显得突兀。

燕兵分四路出发。左、右领军二都督,随主将元宜从京城发兵。另三路分别由浙东道兵马都统率领水军,从海道进攻江南;汉南道兵马都统自蔡州进发攻打荆襄;西蜀道兵马都统由凤翔攻打大散关,待命入川。燕京事务则交由尚书令、左丞相、参知政事等留守处理。

代表皇权的黄麾仗在燕军之后动身,只因急行军在前方人马践踏,致使一路积雪泥泞,队伍走得极慢。

元昕自负,不惮路途多艰,索性一路左拥右抱,在脂粉堆中从容南下。此行除了海夫人因身孕没有陪同,其他各宫宠妃几乎全部到齐,每日里行起路来莺莺燕燕,香风十里可闻。

他们每走一天就要停下休憩,遇上山泽景胜还要围猎野宴,这样走走停停,很快就与燕军拉远了距离。

天寒地冻行路难,结果还未到泰山时,一条八百里加急的坏消息破坏了元昕的逍遥——新近擢升的江南水师主将陆文潜,大败燕军水师于采石矶。

这条消息送达时,元昕正在帐中偎红倚翠饮酒,入耳的败绩扫光他的酒兴,气得他浑身发颤。

“该死——”他推开身边妃嫔,砸了酒樽起身,对着帐下内侍怒吼道,“传令下去,遣各帐娘娘回京,立刻改道前往采石矶——朕亲自督军,倒要瞧瞧那江南水师的本事!”

第四十五章毒杀

天地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银妆素裹,一只海东青搏击长空风雪,锐利的眼睛搜索猎物,却一无所获。平缓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隐去道路,两尺深的积雪使人寸步难行,远方地平线上却能隐约看见一点黑影,正缓缓自北而来。

等那点黑影离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几只大狗拉着,在雪地里簌簌滑行。滑橇上担着行李、坐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见停,就听拉橇的狗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偶尔低吠两声。连日的大雪将大地铺得洁白平整,实则危机暗藏,正当赶路的人微显倦怠之时,忽然打头一只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儿跌进陷坑伤了脚,此刻再前行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人影自男子身后蹿出,从橇上跳进没膝的积雪,取下脸上怪模怪样的眼罩迭声嚷道:“凌云,这下麻烦啦——”

那男子正是贺凌云——女的当然就是公输灵宝。贺凌云也取下眼罩,走到受伤的黄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摇头为难道:“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么办?”灵宝蹲在雪里,焦急的摸着黄狗问。

“能怎么办?”贺凌云皱着眉环视四野,无奈道,“把它杀了吃呗。”

“那怎么行!”公输灵宝舍不得,护着狗儿反对,“走了这些天,你怎么忍心杀它?”

贺凌云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里的小脸,微挑唇角:“这可不像你呀,当年活脱脱一个小魔头,杀我时也没见你犹豫。”

灵宝有点难堪,脸一红,嘴唇咕哝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改过自新啦,还不成嘛…”

“却是何时转了性子?哈哈哈…”贺凌云朗声大笑,俯身解开黄狗身上绳套,将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脚下隐约有人家,且到那里再想办法。”

灵宝笑着吐吐舌,接了黄狗搂在怀里,小心偎在凌云背后。二人又戴上眼罩,贺凌云仔细对了对罗盘,手中缰绳一抖,吆喝出声。狗儿撒欢跑开,瞬间雪橇飞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前行。

山脚下果然有户人家,凌云与灵宝到达时正值晌午时分,这家却炊烟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压着,连根冰凌都看不见。就在他俩疑心屋中无人时,汪汪的狗叫却将屋中人引了出来。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推开屋门,隔着栅栏瞅见他们,唬了一跳:“什么人在外面,这副怪模样。”

也难怪妇人惊骇,此刻凌云与灵宝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还罩着个扁木头盒子,只在木盒中间横划一道细缝,用来眼观六路——打扮着实怪异。

灵宝揭下眼罩,娇声解释:“夫人莫怕,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们经过这里,可能歇个脚?”

“歇脚倒无妨,只是陋舍无甚款待。”妇人见灵宝长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却面露愁色,排闼请二人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