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陆雨板起脸,索性实话实说:“我已经查过了,你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儿。你父母家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

古建波先是一愣,接着也沉了脸:“我也早找人查清楚了,你根本没有结过婚。你说的那个童钢,是个囚犯,什么留学海外?这些年,他根本就一直在坐牢!他是个杀人犯!”

陆雨如被五雷轰顶,失声叫起来:“不!童钢不是杀人犯!他只是开车撞死了人,他不是故意的!”

钱教授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皇城里的轶闻故事,凉亭里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都赞叹教授学问大,最难得是不读死书,故事讲得风趣幽默,深入浅出。

此刻,他又开始讲到了宫廷女人的绣花鞋:“据野史载,南唐后主李煜有一天心血来潮,亲自为宠妃缠足,以丝帛绕成新月形,让宫女扶着她绕着花阶行走,步态摇摆,弱不胜衣。宫中嫔妃以此为美,为了争宠,纷纷效仿,这就是裹脚的始祖。到了清朝,虽然民间仍然以脚小为贵,但是清宫统治者已经意识到这不是美而是弱,严禁宫中后妃缠足。”

有游客插嘴说:“唉,我在电视剧里看那些宫廷戏,格格呀妃子的,也都是摇摇摆摆,裙子底下蹬着高帮绣花鞋啊。”

钱教授笑着解释:“那叫‘花盆底’,和裹小脚穿的‘弓鞋’是两个概念。‘弓鞋’一般为木底,底长三寸,缎面,面上绣花;‘花盆底’也是木底,却是底高三寸,呈花盆状。北宋末年的弓鞋,盛行用两种颜色的布料拼作鞋帮,针脚绵密,两色杂陈,有个名堂叫作‘错到底’,颇有意趣。”

可意微笑地陪在一旁,时不时插一两句,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她第一次想,如果自己不做杂志社主编,不要那么能干,也没什么名气,仍然是刚结婚时的那个文学女青年,也许,她和丈夫的感情会比现在更好些。

虽然,那可能是一种假象,一种错误。然而有时候,“错到底”,也是一种美丽。

结婚是假象,留学是谎言。陆雨苦苦地保守了那么些年的婚姻神话,她的女友们一直费尽心机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秘密,今天,却被古建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轻易地拆穿了。

陆雨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她哽咽着为童钢申辩,仿佛古建波是判决童钢的法官。“童钢不是杀人犯,当时我们已经决定结婚,我答应了他的求婚。那天他很兴奋,喝了点酒,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他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是吗?”古建波轻轻地鼓掌,“真是个乐极生悲的最佳教材。酒后驾车,撞了人又逃逸,这罪名的确不小。”

“他不是要逃逸。他醉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撞了人。”

陆雨有口难辩。当初,也就是因为童钢无法为自己辩白开罪,才会被判了重罪的。本来律师劝他们一直把官司打下去,要求轻判过失伤人。但是童钢说,不论怎么样,撞死人已经既成事实,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无论判多少年,都是他应得的。只有服过刑,他才可以洗清罪孽,重新昂起头走在阳光下,才可以对得起陆雨的爱。从此,陆雨戴上了童钢送的戒指,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她向所有人宣布,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童钢。但是她又为了自己小小的虚荣撒了个谎,说童钢出国留学去了。

陆雨说:“他向我求婚,我也答应了,我们已经是夫妻,无论法律承不承认,我都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妻子。我只当丈夫出门远行,而我在等他回家。”

古建波冷笑:“好一场爱情宣言,只可惜童钢听不到。如果他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很感动,而且会很努力,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狱,回家。”他故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嘲笑的口吻。

陆雨的语气则比他更冷:“他正是这么做的。你既然已经把他的底细查得那么清楚了,还会不知道我每隔两个月都会去看他一次吗?”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没弄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古建波故意放慢了语速,冷冷地又是缓缓地说,“如果他改造得好,明年春就该跟你团圆了吧?可要是改造不好,就很难说了。”他忽然放肆地将一只手搭在陆雨的腰上,亲昵而轻佻地说,“具体什么时候出来,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啊?”

陆雨忽觉背上发冷,仿佛有一条蛇从腰部蹿向颈部,寒气逼人。她猛地明白过来——古建波是在威胁她!古建波既然可以把童钢的事调查得这样清楚,自然是在特殊的部门里有特殊的朋友。他分明是在提出一个条件:如果她从了他,童钢明年就可以刑满释放;如果不从,也许童钢就会为此而受苦。

他在威胁她,她的决定会左右童钢的命运,她该怎么做?

晚上,可意犹犹豫豫地透露了自己想辞职回家的愿望。

钱教授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你呀,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做杂志主编,名利双收,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又不用按时上下班,比我这个副教授强多了。你都想辞职,这世上就没什么人愿意工作了。”

可意烦恼地说:“你不知道这行业里的事,我真是太累了,我不适合做主编。”

“你不是干得很好吗?”钱教授皱眉,“我还正托人帮忙活动,想在北京的高等学府里替我谋个名额,把我的关系调到北京来呢。已经有七八成了。我这次来,正想跟你商量,让你留意一下北京的房产行市,咱们在北京另买套房子吧,有了房,就算扎下根来了。”

“买房?可是你知道北京的房子有多贵吗?”

“当然知道。不是可以分贷吗?”

可意迅速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自己这些年的存款大概可以付个首期,然而分贷的路漫长遥远,如果辞了职,单凭写小说赚的钱,未必有把握按月付贷——没有固定的收入,又怎么敢承担固定的支出呢?凭钱教授那点课时费,最多也就够付利息的。

她知道,她算的这笔账,钱教授也早已经算过了,当然他认为是可以承担的,因为他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他算账的时候,总是把她的工资算在头里,他可从没有打算过她有一天会辞职。

辞职回家——如果她真的辞了职,很可能她会连家也一并失去。

可意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绝望。陆雨的理论到底还是空中楼阁,游一次园就可以找回初恋的感觉,怎么可能?初恋时,可是没有想过买房分贷的烦恼。

陆雨和古建波站在电梯里。电梯一路升上去,陆雨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她到底还是带古建波回了自己的家。

童钢入狱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苦苦地守候着他,守着虚无的婚姻和固执的爱情,守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跟所有的人说自己结了婚,丈夫叫童钢,在国外留学。她把童钢的名字烙印在自己的身份上,使他与她密不可分,即使他们的人不能在一起,心也未必在一起,可是,他们的名字是在一起的。

她不是什么贞女烈妇,青春的萌动与身体的渴望是无法回避的,在露水姻缘的遇合里,她未尝没动过改弦易辙的心思,然而现实中也并没有什么男人可以有足够的力量使她决意放弃对童钢的等待——或者正相反,对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她越来越依赖于自己对童钢的等待,使她有力量撑下去,相信千帆过尽,最终停靠在自己码头的,必然是最好的一艘航空母舰。

童钢是爱她的,童钢在向她求婚后的第二天便入了狱,因此童钢再也没有机会变心,至少在这五年里,他是不可能变心的。就像她依赖于对他的等待一样,他之所以力求上进,争取早日释放,也正是依赖于对她的热望。这热情的积累使他们的爱情愈久弥坚,丝毫没有因为空间的阻隔而淡泊,反而日渐升华成为理想或是信念那样的东西,高贵而坚定。

然而今天陆雨如果为了童钢而答应和古建波交易的话,那就无疑是辱没了这段爱情,这种信念。她可以放浪不羁,可以逢场作戏,但是不可以出卖自己,不可以出卖爱情——即使是为了爱情本身。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陆雨走到自己的家门前,还不等掏出钥匙,古建波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在门前强吻。忽然之间,仿佛有人在天边轻轻叫:“陆雨,不要怕他!”那是晓慧的声音!

陆雨一震,强大的屈辱感使她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清醒过来,用力推开古建波,突如其来地问:“你藏匿起慧慧的孩子,是为了恐吓谁?”

古建波一呆,本能地问:“你都知道什么?”然而立即意识到这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在挟孩子以胁某人,沉下脸冷哼,“你少胡说八道。”

然而陆雨已经胸有成竹,抢占先机,连珠炮地发问:“你可以用童钢来要胁我,一定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法。这是你的惯用伎俩对不对?你就是这样的人,利用一个人去威胁另一个人,即使是刚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慧慧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藏起那孩子,就是为了将来要胁他,对不对?”

步步紧逼的几个问题将古建波的脸激成了酱紫色,陆雨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胜利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答案,但是我会一直查下去。如果你不想我拆穿你,就不要伤害童钢半根毫毛。事实上我根本不相信你可以左右法律,但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我还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想对童钢不利,我一定会对你不客气!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在作奸犯科,谁更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看着古建波狼狈地消失在电梯口,陆雨仰面流下泪来,喃喃着:晓慧,谢谢你!

第八章 所有的爱情都已死亡

1、

阮咪儿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里面是一叠照片——她和门海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打网球,喝咖啡,散步,最过分一张,是在合吃一杯冰激凌,阳光明媚,俊男靓女,笑得十分灿烂。照片拍得很清晰,没有任何猥亵的感觉,倒像是冰激凌宣传画。

咪儿第一反应是勒索——有人拍下了她和门海幽会的照片来勒索她。

然而快件里除了照片外,并没有任何文字。没有威胁的警告,没有交换的条件,甚至没有一个赎金的数额。

也许对方是不想留下任何字据。咪儿想,按照电影里的安排,下一步应该是电话铃适时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阮小姐,东西收到了吗?感想如何呀?我拍得还不错吧?哈哈哈哈……

然而电话也没有。

咪儿在等了半天电话之后,终于渐渐理清思路: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她应该找门海商量一下,商量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门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半晌,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什么螳螂?什么黄雀?”咪儿警觉,“你说谁是蝉谁是雀?”

“咪儿,我们私奔吧。”门海忽然抓住咪儿的手臂,“这件事早晚会暴露的,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私奔吧。”

“私奔?”咪儿匪夷所思,“什么私奔?我们为什么要私奔?这又不是拍电影。”

“咪儿,难道你不想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有很多办法,为什么要私奔呢?大不了我同李佳摊牌,离婚。何必私奔呢?”

“离婚?”这次轮到门海愣住了。

“是呀,离婚。”咪儿轻松地说,“就算真有人勒索我,借以恐吓的条件无非是把这些照片让李佳看到,最坏的结果就是李佳跟我离婚。那样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又何必私奔呢?”

门海显然没想过咪儿会是这样的回答,他迟疑地问:“李佳会答应吗?”

“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他未见得爱我有多深,不过是一时的激情,已经得到过了,满足过了,结婚再离婚,他还是钻石王老五,会有什么损失?不见得他要留住一个不贞的妻子在身边丢人现眼。”

“这么轻松?”门海十分茫然。

咪儿失笑:“你以为会怎样?他会为我痛苦颠狂?杀人放火?挥剑斩情丝,遁入空门?他才不会呢。他也不至于为难我,最了不起让我净身出户,不给一毛傍身钱,反正我也不稀罕。”

“可是,可是……”门海忽然口吃起来,“你真愿意为我放弃李家少奶奶的身份?”

“身份?”咪儿嘿嘿笑,“一个演员,她在什么样的戏份里,就有什么样的身份。我始终都不是个好演员,当不了女主角,更做不了导演或编剧。以前,我一直以为做女主角就是我的理想,享受镁光灯对着我的感觉,李佳向我求婚的时候,好像全城的记者都拥了过来,我想把那种虚荣维持得多一分钟,不甘心说‘不’,因为那样就等于否定剧本——可那是我第一次做主角。所以我答应了。我成了李佳夫人,成了许多公司和企业的老板娘,我还到‘素腰阁’来体验生活……可是我发现,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并不喜欢少奶奶的身份,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还年轻,我的身子、我的心,都还没有适应少奶奶的生活,我呆在李家的大园子里,躺在玫瑰花丛下,好像死了一样,好像也变成了那些玫瑰花中的一枝,晒着太阳,麻木不仁,无忧无虑,无思无欲——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身体里充满了激情和欲望,我是一个俗人,一个普通的小女子,我希望恋爱,喜欢做爱,这些,都不是李家少奶奶的身份可以带给我的。在安逸的生活和热烈的爱情之间,我宁愿选择爱情。门海,如果你愿意带我私奔,那就让我们在一起,一起面对李佳,跟他说清楚!”

面对阮咪儿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门海仿佛被吓到了,他沉思地望着咪儿,忽然问:“李佳会爱上你,就是喜欢你这份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豪气吧?很少女人可以像你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坦荡磊落。”

“连偷情都偷得理直气壮。”咪儿自嘲,“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心黑,胸大无脑。”

“肯说自己没脑子的女人往往才是最聪明的。”门海眯起眼睛说,“你的确赢得有道理。”

咪儿有些不安:“我赢了谁?你今天说话一直阴阳怪气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咪儿一下子就傻了。

晚上,咪儿在网上向好友们诉苦:“从私奔到分手,只用了半分钟。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你和李佳从不认识到结婚,也不到半个月。”陈玉嘲笑她,“速战速决,一向都是你的风格。门海也是为了配合你的节奏而已。”

可意却有点担心地问:“你现在等于是失恋了吧?怎么我一点也没欣赏到你的痛哭流涕、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呢?你好歹表现得正常些,至少也骂两句,说门海不懂得欣赏珍惜,没福气也合理呀。”她转而问陆雨,“你倒是给分析一下,咪儿这算是什么心理?”

“这叫哀莫大于心死。”陆雨笑:“咪儿的心思我不大好理解,你们的心思可是很明白——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羡慕人家有艳遇,庆幸人家艳遇夭折,幸灾乐祸,推己及人,巴不得让朋友揭开伤口让你们参观,否则就像买了票进场却没看到好戏上演一样不甘心。”

可意大叫:“停!都像你这样心理分析,人们都不要活了,世上也剩不下半个完人——本来世上也没有完人,可是至少大家还可以有梦想,或者叫做面具也行,你以为是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其实是连梦想也砸碎了。”

陈玉也说:“以后我都不把自己的事说给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免费看戏,还要恶意点评。”

咪儿却不在乎地说:“我本来就是演员,有你们肯做忠实观众,我才巴不得呢。”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再问一遍,“你们说门海怎么会那么反常呢?前一分钟还热血澎湃地要和我私奔呢,后一分钟却说要分手。在我那么剖肝沥胆的一番表白之后,他非但不感动,反而退缩了,这算怎么回事?”

陆雨说:“无非是不想承担吧。艳遇就是艳遇,哪怕私奔都还是艳遇的一部分,可是你真想为了他离婚,那就等于逼他娶你了,就不是艳遇是婚姻,他大概还不想结婚吧?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喜欢引诱有夫之妇,就是因为少妇比较成熟,理智,因此也就安全,没有后顾之忧。可是一旦那少妇认了真,非他不嫁,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尤其像你这样儿的,要为了他离婚,那简直就成了他一辈子的把柄和罪证,所以他一定要在事态恶化前当机立断地跟你分手,以此为脱身之策。这样,即使你真的离婚了,他也会说不关他的事。”

陈玉瞟了陆雨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所以说少妇往往比少女更有桃花运,也就有很多人都喜欢打着少妇的旗号招蜂引蝶。因为和女孩子谈恋爱,她们总是希望对方将来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而男人大多是不愿意把恋爱与结婚联系到一起的;跟少妇谈恋爱,结果却不过是发展为情人,那正是男人最喜欢扮演的角色。不过也许门海是害怕李佳的势力,怕惹恼了李佳,说不定会发动黑社会找他算账,他看到事情败露,就想到快刀斩乱麻,溜之大吉。”

可意却说:“干嘛把人想得那么坏?说不定是门海担心咪儿将来吃不了苦,觉得自己跟咪儿在一起只会害了她,所以忍痛割爱,还给咪儿舒适的生活。”

“真是小说家言。”陈玉冷笑,“这世上还相信有完美爱情的人,恐怕就只剩下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了吧?”

陆雨却笑着说:“万事往坏处想固然安全,万事往好里想也不错,自欺欺人方能自得其乐。这证明可意还年轻,还保有童真。倒是你,老做出一副看破红尘历尽沧桑的样子,小心暴露年龄。”

咪儿有些动气:“人家跟你们商量正经事,你们就只会开玩笑。”

陈玉讽刺:“偷情算是正经事吗?我今天才知道。”

咪儿反唇相讥:“对,只有像你在桂林那样,不上床的爱情才算是正经事。”

陆雨赶紧扑火:“别呀,别自相残杀好不好?这世界已经处处荆棘,十面埋伏了,又是勒索又是敲诈,跟男人斗智斗勇已经筋疲力尽,哪里还禁得住我们自己人窝里斗?”

可意也说:“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女人的天敌是女人;女人的一半还是女人;女人最大的烦恼是,又想拥有安全的婚姻,又想拥有不断的激情,两者永远矛盾,于是狐疑狼顾,患得患失,心烦意乱,永远不快乐。说到底,每个女人都很孤单,物伤其类,也是因为孤单。”

“每个女人都很孤单。”这句话落在女友们的心上,都是猛地一沉,颤巍巍半天消化不良。

隔了许久,咪儿首先道歉:“我心情不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玉你大人大量,别跟我狗咬狗一嘴毛。”

陈玉气得笑起来:“你这个人,道歉也要把别人捎着,什么狗咬狗?”

咪儿笑嘻嘻:“你七零年,我八二年,都是属狗的,不对吗?”

陈玉更气:“干嘛无端端提人家年龄?真叫你说着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

陆雨又开始贩卖她的寻回爱情论:“咪儿,你不是一直说要出国旅游吗?不如这就开始安排吧。也许你和李佳会在二次蜜月中激发新的爱情。人在异乡时情商会提高,就当是替咱姐妹把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都体验一把,也不枉做了一回豪门少妇。把门海这一段忘了吧,还是把精力放在如何经营你的婚姻上,那才是你一生的幸福。”

陈玉悠然向往:“去巴黎吧。在左岸喝咖啡,在香榭里榭购物,在艾菲尔铁塔留影,多么浪漫——不过,这些都是和陌生男子一起做来才会有趣味,夫妻俩把臂同游可没什么意思。这个我有经验,所谓‘爱情在路上’,一定要蕴含着‘邂逅’和‘意外’两种因素,缺一不可。有计划的夫妻蜜月游可不包含在内。”

可意笑:“换言之,如果不离开上海也可以收获艳遇,那么上海就会比巴黎更具风情。我们的咪儿是恰恰相反,她在上海邂逅了艳遇,却要跑到巴黎去忘记。”

咪儿懒懒地说:“人们梦想巴黎,无非是因为迷信那里是酝酿罗曼史的发源地,哪有自备冰冻罗曼史急三火四地飞到巴黎去解冻的?再说,我发现我对开发李佳的性欲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爱不爱我,爱到什么程度,爱到何时为止,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他表达爱情的方式,无非是钱。我不是说我不在乎钱,而是他不在乎——即使是因为我红杏出墙而离婚,李佳也不会让我身无分文地离开的,好歹会拨我一点生活费。他太有钱了,所以不在乎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唉,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太有钱了,得到感情太容易,所以情商就变得低了,不再会爱?”

陆雨沉思地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爱情上曾经受过什么挫折,心里有一个结——如果你能找到症结所在,并且把这个结打开,就会重启他的爱情之门。爱情和性欲一样,都有个敏感点,得找对这个点,对症下药才成。有些人,即使没受过什么刺激,也会天生有个症结,自我囚禁,使情感的释放受到阻隔,人们通常谓之‘慢热’——但是慢热也还是可以热的呀,你要给婚姻生活多一点耐心和信心才行。”

可意总结:“要化失恋为力量,变外遇为内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现在已经变成无奈,就不如重新装修内部关系,再造激情。如果我是你,就去意大利,看庞贝古城。那真是我的理想去处,想一想都叫人震撼——时间大神在慢慢地踱步,每个人悠闲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那一个瞬间,火山灰铺天盖地,人们来不及思想逃避就变成了标本,一个姿势维持了一千九百多年而依然不变,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压在火山灰下的模型——真是太神奇了,甚至用伟大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

陆雨又开始分析可意的心理:“你怎么总是喜欢这些和现实生活距离遥远的东西?连旅游都想着回到封存的历史空间去。往好里说这是感性,往深里说却是一种逃避,是绝望的意象表征。你隐藏自己内心的绝望,却流露在时时刻刻的审美欣赏中,从风景里寻找与你与内心绝望产生共鸣的事物来回应自己,太悲观了。”

陈玉笑:“我没听出可意有什么悲观,倒是你的解释和分析才叫人觉得绝望。每个人都这样解剖分析,也就跟标本差不多了。不过我也不觉得一座两千年的空城有什么好玩,我就想去巴黎,啊左岸咖啡,啊艾菲尔铁塔,啊蒙娜丽莎……太让人羡慕了,哪怕结果还是离婚,至少也玩过用过了,谈资都比别人多一点。不像我,除了一对双胞胎之外,在婚姻中一无所获,一旦放弃,一无所有。”

陆雨也笑:“这个积极得多了,至少在享受现实生活,有物欲,就有兴趣。”

咪儿却仍然有些懒懒地说:“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呢?世上有两种角色不可以用过去时,一是‘妻子’,二是‘演员’。‘我曾经是某人的妻子’,‘我以前是个演员’,都一样地失败。因为这意味着你做妻子不成功,所以才被某人抛弃,还有,你做演员也不成功,才会要自己提醒自己,因为好演员人人都会认识,根本用不着自己说出身份来。”她神经质地笑起来,“现在,这两种情况很可能马上就要同时降临在我身上了。”

“亲爱的,没你说的那么惨烈。”可意安慰,“做过某人的妻子总比没做过好,曾经是演员也至少是种经历,毕竟你什么都享受过了,名,利,还有夫妻生活,外遇,甚至一次有可能的私奔,还有即将到来的世界游。你提早实现了许多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从此你有大把时间开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你可真会安慰人。”咪儿忽然哭了:“你们知道吗?当他跟我说要带我私奔的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爱情。我好想谈一场完整的恋爱,真心诚意的,铭心刻骨的,就像可意小说里写的那样,痛彻心扉,不顾一切,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心血去爱一次,爱到粉身碎骨也不畏惧。可是他却退缩了。他退缩了,让我觉得不但这结果是空的,就连从前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空的了,让我怀疑他的爱,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就像李佳一样,虽然李佳娶了我,可是我同样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次完整的爱情……”

咪儿的话,让大家一齐沉默了,无论是安慰还是鼓励,在咪儿的泪水中都显得如此无力。谁不在渴望一场完整的恋爱呢?她们每一个人都在婚姻的路上举步维艰,走得提心吊胆又患得患失,可是同时每个人又都在期待着生活的变化与惊喜,然而婚姻的真谛便是安定,家和万事兴。

安定的婚姻和激情的恋爱是对立的吗?已婚少妇渴望恋爱是错误的吗?将人生的希望寄予婚姻,是否就代表着从此对爱情绝望?

陆雨敏感地发现,可意已经越来越少替她们的无厘头讨论做总结了。

2、

在咪儿飞去巴黎的时候,陈玉也飞到了敦煌。

她是去找龙冬冬的。鲁娜的那一番“情人论”刺激了她。既然无法放弃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一场没有婚姻的爱情呢?

陈玉打了电话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龙冬冬现在已经不做“地接”,改“领队”了,此刻正带团前往敦煌。于是她就来了,来寻找她一生中最纯美的爱情,并且完成它。

龙冬冬看到陈玉的第一眼时,着实地震惊,眼神中荡漾着那么无庸置疑的激赏与爱恋,话语却平淡:“是你?又见到你了。”

陈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这便是冬冬,害羞的纯良的冬冬。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隐隐地恐惧着,不知道龙冬冬是否已经变了另一个人,在现实的磨砺中变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调,那样,会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还有纯真的爱情。幸好,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心清如水的阳光少年龙冬冬。

“我来找你。”陈玉微笑,眼睛有点湿润,“我曾经让你不要联络我,可是我自己却违约了。”

龙冬冬张开手臂,陈玉便扑了进去。他们深深地拥吻,终于,完成了几乎是前生前世的一个心愿。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们应承了要吻别,却终于不曾相吻,今天,她来还愿。

陈玉的泪流下来,在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怀抱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亲切。他们几乎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却到今天才完成他们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虚掷。

咪儿和李佳飞抵巴黎的当天,咪儿就已经敏感地查觉李佳并非是第一次来法国。李佳并不否认:“以前谈生意的时候,也来过一两次,呆的时间都不长。”

“是谈生意吗?”咪儿半真半假地调侃,“可是以前你怎么一句也没提过?”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过什么地方,是谈生意还是旅游,毕竟都是小事吧?还没来得及一一汇报呢。”

“不过如果是和女朋友来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来过巴黎?”

李佳不说话。

咪儿双手叉腰做泼妇状:“你说不说?”

“说,说。”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个个数,还没数完呢。”

尽管是老段子,还是逗得咪儿哈哈大笑。两夫妻相拥着,给了彼此一个甜蜜的吻。

龙冬冬陪着陈玉看壁画,陈玉抬杠的毛病又发作了,批评着:“为什么那么多人大老远地飞来看这些画?平面,单一,说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饱满,身材又不惹火;说它写实吧,又千人一面,夸张扭曲,一点立体美都没有。要我说诗词歌赋是中国的好,论到画,却是西洋油画漂亮。”

龙冬冬不服气,先还同她辩论,举出“吴带当风”的动感,唐三彩的浓郁,但毕竟不如她口才便给,渐渐只有她说他听的份儿。但他仍会时不时指着一幅壁画问她:“这一幅呢?这一幅怎么样?还有这幅,难道表情不生动?”认真犹如孩童。

陈玉心上不禁震震牵动,益发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乌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楼出现,她脑海中掠过无限浪漫故事,立刻便嚷着要去看。

他犹豫:路很远的,往返总要一星期,海市并不是常有……然她坚持。他便不能拒绝,甚至担着违纪的风险把团队交给同行带领。

当一个人明知对方的要求无理却仍不能拒绝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爱了。

陈玉幸福地想:龙冬冬的确是爱她。这样地爱她。

咪儿坐在左岸咖啡馆,一边喝卡布奇诺一边让流浪画家给画像。

这咖啡馆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却因为座位不同有三种价格——外面的最贵,靠窗的次之,店内喝一杯就走最便宜。这大概是为了看风景比较方便——就好像店里卖的不是咖啡,而是风景。

然而咪儿天生不是看风景,而是要人家把她当风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钱有仇一样要选最贵的位子来坐,然后无聊地想:这位子为什么要这么贵?

流浪画家阅人无数,看见了咪儿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顾,于是上前揽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许天下的街头画家都是差不多的,这样的情形上海街头到处都是,可是,这毕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当然也包括流浪画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边,他说要去探访一位生意伙伴。

咪儿寂寞地想:如果来到巴黎而未能有艳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怜了吗?

陈玉终于来到了毛乌素沙漠。

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广袤,在沙漠中,种种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实本原的爱。天地间只剩下她同龙冬冬两个人,相依相偎从远古走入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