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冬冬脸色忽然严峻,目光凝重地望着天际低而短促地说:“有风暴,不过别担心,很快会过去。”

话音方落,千军万马已排山倒海铺地而来,其势凶不可挡。在城市里从来想象不出大自然发起威来竟是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陈玉战栗地抓住龙冬冬,犹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严肃坚定,她放下心来。

这时候看出了骆驼的从容,它们自动躺下来交颈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风。

龙冬冬抱着陈玉躲在屏风后。沙子洪水一样地推进,风声如泣,仿佛诉说一个湮没在沙漠中的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陈玉伏在龙冬冬怀里,在他响而沉有节奏的心跳声中安心地睡去。居然无梦。

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照一对天涯同命鸟般,竟是凄绝艳绝。沙漠在这时候沉静下来,海水梳过一般起伏有致,无限温柔。龙冬冬安详的睡靥圣洁如婴儿,风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陈玉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龙冬冬这时睁开眼睛,她轻吻在他的额头,于夕阳下莞然微笑,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灿烂如玫瑰。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颈而眠的两匹骆驼雕塑般巍巍卧在夕阳下,在劫后余生的沙漠中,陈玉终于看到爱的极致。她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壮美的瞬间,美得令人心悸。如果她不能将这瞬间变成永恒,她会永远后悔。

她看着龙冬冬,在这场生死浩劫之后,终于做出那个可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一生的决定:“你曾经说过:只要我离婚,你就愿意娶我。这句话,还算数吗?”

画家完成了咪儿的面像,在上面签了一句漂亮的法文。

咪儿端详着那幅似是而非的速描,最终对留言发生了兴趣,那一行法文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她用生硬的英文发问:“是什么意思?”

“献给我的爱。”流浪画家的英语比咪儿流利多了,“甜心,你真漂亮。”

咪儿的艳遇终于发生了,出自一幅价值五欧元的画像题跋。

兰州机场,龙冬冬看着陈玉,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终于要分开了。他交给她一幅镜框镶着的沙画,如果晃动镜框,里面的沙就会瞬息万变成各种图案;如果凝立不动,便是一幅海市蜃楼。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随时离婚,我随时娶你。”

“给我一点时间。”陈玉许诺,“我一办妥离婚手续就会找你。”

冬冬重重点头:“我会,我会一直等你。”

飞机升上天空,仿佛升入了时间隧道,落地的时候,已经从彼岸到此岸,完全另一个世界。

大漠斜阳顿成隔世风景,双胞胎飞扑过来喊“妈妈”的热闹叫陈玉心神恍惚,仿佛一下子从幻境跌入现实。在那一刻,她已经明白,她要辜负龙冬冬了,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更不可能离婚。

毛乌素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楼的神话。

咪儿带着她的画像和爱情留言回到宾馆,一路感慨着:这时代的爱情,太廉价了。完全是一句广告语。无论谁肯付五块钱,都可以让流浪画家称赞一句“甜心”;当然,如果男人肯付更多的欧元,也一定能买来金发女郎更热情的示爱。

在速描上留言,不知是所有法国街头画家的风俗,还是这一位的特有习惯?一定不是特有的,因为自己以前就见过一幅类似的画像,类似的留言。

咪儿突然站住了,等等,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幅画像,一句留言呢?是——是慧慧的画像!是慧慧藏在日记本封皮里的速描像!

那一句法文,可意曾经专门找人翻译过,正是“给我的爱”。一直以来,她们误会是慧慧交了一位法国男友,原来,不过是五欧元买来的广告语。慧慧也曾来过巴黎!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慧慧以前或曾经历——跟同一个人,来同一个地方,喝一样的咖啡,做一样的事,用一样的价钱,买一样的安慰!

咪儿的头脑中仿佛有巨轮碾过,经过处,泥沙俱下,血肉模糊,然而无数的思绪和回忆却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回避——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慧慧墙上的那张照片,那照片背景里的玫瑰园——难怪第一次见到时就觉得眼熟,那,正是李佳别墅的玫瑰园!

3、

可意在凌晨收到咪儿的电话:“可意,你能不能请几天假出来?”

“出来哪里呀?”可意睡意朦胧,“巴黎吗?一个多月,够绕地球一圈的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已经回来了,现在香港。你来香港同我碰头好不好?购物节,打折很厉害的。”咪儿循循善诱,“圣诞节购物狂欢,好歹也要送自己一点礼物吧?反正你平时买化妆品也是一笔开支,这里的价格又低来路又正,你光是买化妆品就可以省回机票钱了。”

“这倒也是。”可意不禁心动,暗暗筹算,“古建波最近好像有大动作,说要再创办一本杂志,也不知道哪里发的横财。前几天还说让我去一趟深圳,考察印厂,不如我明天就申请出差,然后抽两天时间去趟香港,与你会合。”

咪儿赞叹:“这就是职业女性的好处了,旅游都可以报公帐,还美其名曰出差考察。”

“你在香港做什么?李佳和你在一起吗?”可意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做电灯泡。”

“李佳已经回上海了。我有些事需要一个人静静想一想,故意说要参加圣诞购物节,才借故拖延在香港多耽搁两天的。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如果是婚姻烦恼,你最好去问陆雨,我自己都够失败的,可没什么意见提供给你。”

“是关于慧慧的,我有新发现。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聊吧。”咪儿焦燥起来,“你到底来不来香港?我包食宿就是了。”

“来。”可意痛快地答应,“一上班我就安排时间,不过最快也得明天起飞。”

刚刚订好机票,陆雨打来电话:“可意,你周末回西安不?我有事要过去几天,可以住在你家吗?”

可意算一算时间,说:“我明天一早飞深圳,最快也得下周二才能回来。我让钱老师去接你,你先在我家住下,我从深圳直接回西安跟你见面。”

“那不方便。我先住宾馆好了。”陆雨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吧。”

“何必那么见外?你不如把那份宾馆钱留着请我吃饭还合算些。反正我们家有客房,你就安稳住着,当钱教授是服务员好了,别客气。”可意不由分说,“就这么说定了,再犹豫就是怀疑我们钱教授人格。”

陆雨笑:“好好好,你们钱教授坐怀不乱,是正人君子;我怀疑自己行不行?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春心荡漾,看上你们家钱教授的翩翩风采。好了,别强我所难了,我最不惯和朋友的丈夫周旋。”

可意不再坚持:“那就只让钱老师接你好了,接风总是要的。对了,你去西安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吗?”

“见面再说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陆雨低沉地说,“我不是答应过早晚会跟你说明一切的吗?”

“这么神秘。”可意心痒,“到底是什么事吗?”

“关于童钢,关于慧慧,还有古建波……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再聊吧。”陆雨回答可意的话,竟然跟咪儿一模一样。

刚放下电话,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是陈玉,烦恼地说:“可意,你得帮我!”

“竟然连门也不敲。”可意半开玩笑,“你这位淑女少妇可越来越没风度了。”

“火烧眉毛了,还敲门呢。”陈玉坐下来,长吁短叹地说,“龙冬冬来北京了,现在宾馆里等我。”

“好呀,情人重逢,你应该高兴才对。从敦煌回来后,你不是一直在念叨他吗?”可意诧异,“龙冬冬在等你,你还跑我这里干嘛?”

“可他是来逼婚的。”

“什么?”

陈玉吞吞吐吐:“在兰州分手的时候,我答应他回来就办离婚手续,可是……”

“可是你一面对现实就改变主意了对不对?你爱龙冬冬,可是更爱衣食无忧的生活,更爱你辛苦经营了十三年的婚姻和家庭,更爱马局长夫人的身份,对不对?”

“当然不是。我是个母亲,我有一对双胞胎要照顾。”陈玉分辩,“我不能为了爱情失去儿子。”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意讽刺,“多么动听,多么感人,多么可歌可泣,可怜可敬,多么伟大的母亲!”

陈玉不悦:“我说的是真心话,难道我应该抛弃儿子吗?”

可意不客气地拆穿:“谁也不会怀疑你说的是真话,双胞胎儿子是你的心肝宝贝,不能割舍。他们的确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却并不是惟一的理由,而只是你可以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讲的最堂皇的藉口,最原始,却最强大,也最值得世人原谅。只不过,你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切的,甚至连自己都要骗,好让你心安理得地背叛爱情。”

“你要把我放到显微镜下解剖吗?”陈玉恼羞成怒,“朋友可不是用来趁火打劫的。”

可意也自觉过分,缓和了语气说:“好吧,朋友是用来当垃圾筒和灭火器的,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去见龙冬冬。”

“这不可能。”可意腾地站起来,“你太异想天开了!你自己承诺他要离婚的,却叫我去做说客说你反悔了,这种恶人,我才不要做,也没法做,你让我说什么呢?”

“就说我有苦衷呀,说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是真心爱他的,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动真感情就是为他,在毛乌素的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我说要为他离婚,是真心的。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再爱我的丈夫,也不能爱任何人像爱龙冬冬那样。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段爱情,可是我不得不放弃它。”陈玉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可意,你一直理智又克制,你从不放纵感情或是欲望,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理解我。但是我告诉你,即使明知道结果,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他相爱,然后再选择将他背叛。这是性格,也是命运。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可意忽然叹息了,“每个女人的心里都同时隐藏着天使和魔鬼两种化身,我有时候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不管任何约束规则,只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放纵一回,也快意一回。我的名字叫可意,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顺从过自己的心意。婚姻如同鸡肋,但我不能舍弃它;工作已成嚼蜡,我同样不能辞职。你、陆雨、咪儿,你们每个人活得都比我精彩,比我任性,这就是我愿意和你们做朋友的缘故,因为我羡慕像你们那样生活。”

“可是你一直在批评我们……”陈玉有些口吃,一时承受不住可意这样的表白。

可意说:“我批评,是因为我自己做不到。人们对自己做不到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于是要用否定的姿态来为自己开脱。”说到这里,她忽然狡黠地一笑,“使用藉口来自我美饰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啊。”

陈玉不好意思:“也不全是伪饰。我的双胞胎儿子可是真实存在。我想没有任何母亲可以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只为了一场海市蜃楼的爱情吧?”她从古琦的包里取出那幅瞬息万变的沙画来,演示给可意看。“多么美丽,可是不长久,不真实。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暂时的,只有孩子是最真实的,不容回避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挫骨扬灰,回魂夜里最牵挂的,也还是我两个孩子。”

“那么龙冬冬呢?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真的爱他,难道那是假的?”

“那当然是真的,一瞬间的真实,但不永恒。就像这幅沙画,无论它堆出什么样的美景来,都不能长久。”陈玉将沙画翻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出她的至理名言:“爱情,就是建筑在沙画上的海市蜃楼。”

可意拿起沙画端详:“你要我把它还给龙冬冬?”

“你真聪明。”陈玉点点头,不知是对可意还是对自己说:“原谅我,我没有慧慧那么决绝,她可以抛下刚出生的孩子去死,而我,却必须为了我两个孩子好好活着。”

提到张晓慧,可意不禁默然,两天里,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慧慧的名字,她有一种感觉,真相,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4、

同龙冬冬的见面比可意想像中的简单,她本来以为自己要扮演一个安慰天使的角色,去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伤心男生。然而她见到的,却是一个阳光、洒脱、虽然稚气却举止沉稳的英俊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在电话里预约见面地点的时候,龙冬冬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可意原想不是茶楼就是饭店。

然而龙冬冬却说:“我带了一点心意想捐给孤儿院,可是那里不能随便进出,也不会随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体的介绍信。所以……”

“我这就打电话预约。”可意干脆地说,“你等我电话,我们在孤儿院门口见。”

在孤儿院里陪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难怪陈玉,难怪陈玉。

她终于明白也终于完全地原谅了陈玉,爱上龙冬冬的确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诚、英气逼人,有着现时代罕见的正气和纯善。陈玉的生活里除了丈夫和双胞胎就乏善足陈,家庭给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丰富无可托付,只有寄望于一次又一次的旅游艳遇。她遇到了龙冬冬,他那么天真、热情,把幻想当现实,把瞬间当永恒,一旦动了真情就要开花结果,一方面这令她觉得为难,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动?

可意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却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浇熄龙冬冬的热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画交给龙冬冬:“陈玉让我转交你,或者,你愿意把它也捐出来?”

“不,这是我送给陈玉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以再收回。”龙冬冬憨厚地笑,英俊的脸上并没有受伤的表情。

惊讶的反是可意:“你不问陈玉还说过些什么?”

“她还我沙画,就已经是回答了。”龙冬冬低下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离开兰州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来找她?”

“我怕我不来,会忍不住要等她。”龙冬冬的声音低沉得像洞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头,想让自己绝望,就不如主动来找她,她不见我,我的等待就有结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惊讶极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纯真的大男孩竟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纯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爱情的真谛。她忍不住说:“我替陈玉向你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也有难言之隐。”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可意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你坚持要亲自来孤儿院捐助,是为了让自己了解陈玉的苦衷?”

龙冬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可意:“你真是聪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戏的孩子,苦笑说:“其实,就算陈玉离开家,她的孩子也不会变成孤儿的。”

“我知道。可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让自己看看这些孩子,然后就会心平气和,从心里真正体谅陈玉。那么,就算她愿意屡行诺言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让她抛弃孩子的。她可以是别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时是孩子的母亲,那她就永远是那对孩子的母亲,不能替代。”

可意感动极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如同一颗宝石,每一面都如此晶莹透剔,他的声音宛如天籁,每句话都似纶音,说着世界的真理。面对这大男孩,她觉得自己笔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显得空洞软弱,徒有虚表。她不禁叹息:“有本书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可是看到孩子,却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对这些生命,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责任只要承担就要背负一生,不容推卸。”

龙冬冬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承担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那一定是最好的母亲。”龙冬冬预言一样地说。

可意微笑:“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会给出这么宽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许,我只不过比别人更胆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担而已。”

龙冬冬摇头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过一丝稚气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写过许多爱情故事。我想问你,你相信你笔下的爱情吗?”

“我信。世界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爱情和灵魂一样,都是看不见但却一定存在的东西。”

“那么,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专一的爱情呢?”

“有,但不可永恒。”可意说,“时间,是爱情的死敌,好比浪淘沙,终究会将所有的棱角磨平。所谓美满伉俪,不过是抛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爱情是存在的,永恒就很可能也同样存在,你不是说,世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吗?那么‘永恒的爱情’这个词,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可意悚然动容,这个青年,固执地愿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却并不偏执于拥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诚无私地爱着陈玉,另一面,他却可以让自己毫不为难地放弃这爱情。虽然陈玉背叛了他们爱的誓言与承诺,他却仍不气馁,坚持相信爱情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是最虚幻的,应该存在于理想世界中、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让她相信,这样美好纯粹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美好坚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永恒爱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不是的。”可意轻拍陈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羡慕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爱的人,和一段值得记忆终生的感情。”

陈玉不哭了:“你真的这样认为?你不怪我红杏出墙?”

“除了马局长,没人有资格评判你。”

“老马?哼!”陈玉用鼻子说话,“没有离婚,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让步。”

也许对很多夫妻来说,维持婚姻都是他们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

然而这句厌世疾俗的话由陈玉说出来,便多少有种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她一向是那么热衷于自己的家庭,如果连她也对婚姻表示厌倦,那么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觉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儿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当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现实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对虚伪的婚姻,虚幻的爱情,还有虚浅的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沉迷于自己永远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并且对有可能的艳遇失去盼望——因为她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过于曾经遭遇龙冬冬的爱,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灭的理由,成为她人生中永远不能超越的高峰。陈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完结了,完结得凄美而绝望。

可意不便置评,放下沙画,取出一张彩色复印相纸来:“这是我从孤儿院院长那里要来复印的,你好好看看这张脸。”

“这是……慧慧?”陈玉惊讶,“天啊,亏你认得出来,这太神奇了。简直如有神助。”

“也许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说,“也许,是慧慧想借这张照片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这幅照片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玄机,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第九章 是谁在鸠占鹊巢

1、

浅水湾水静风轻,阳光猛烈,游人排成长龙在做摸财神的游戏——说游戏也许不恭,因为他们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坚信或是情愿相信摸一摸财神的头或手就可以财运亨通,摸一摸财神身边的金元宝再把手握拳揣进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儿远离了人群,擎着太阳伞在沙滩上散步,有风吹过,树上的紫荆花飘落下来,可意拾起一朵执在手里,慢慢地走,轻轻叹息:“这就是《倾城之恋》的发生地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走过的地方,范柳原在电话里问白流苏:从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调情的话,现在都变了味儿了,现代人连调情都嫌烦,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烦长篇大论。”

咪儿也说:“张爱玲那么多小说里,我最喜欢就是《倾城之恋》——要用倾城来成全一场爱情,多么奢侈。”

可意说:“不用倾城,现代的恋爱,连情书都是一种奢侈。”

咪儿失笑:“浅水湾从来都是奢侈的——这是香港的风水宝地,有钱人最喜欢在半山盖房子,你看那些别墅楼,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盖的,背后有靠山,眼前有浅水湾,水是财,招财进宝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财神的人,各个都想做李嘉诚。”

“做不到李嘉诚,做李佳也好呀。”可意开她玩笑,“老实说,结婚前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摸过财神?”

咪儿的笑容黯淡下来:“我倒没想过来这里摸财神,可是,在罗马,我的确想过让李佳把手伸进诚实之口里去……可意,慧慧也去过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她哪来的钱?”

“应该不是用她自己的钱吧。”咪儿苦笑,“还记得夹在她日记本里的那幅肖像画吗?签着一行法文:给我的爱。还是你找人翻译的。”

“记得。”可意恍然,“当时我们还猜测她交过一个法国男朋友,原来她真的去过法国。”

“那样的画,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头到处都可以买到,五欧元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