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那里,就见尹老太太正兴致极高的与孙女儿们打叶子牌,尹敏言坐在她左侧,尹谨言坐在她右侧,霍氏则打横作陪,还有孔琉玥和尹慎言站在她身后。

尹大太太正有满心的话要与尹老太太说,瞧得这副情形,也不好现在就说了,只得就着尹敏言让出的位子坐了,与同样坐到尹谨言和霍氏让出的位子上的尹二太太尹三太太一起,陪尹老太太打起牌来。

婆媳妯娌四人打牌时,孔琉玥虽然一直有一句没一句跟尹敏言等人在说笑,目光却时不时注意着她们那边的动静,想看看尹大太太到底能捱到什么时候才开口撵人,以便她单独留下与尹老太太商量对策。

她没想到的是,尹大太太还没开口,尹敏言倒先笑嘻嘻的开口了:“老太太,白日里忙了一整天了,您老人家不累啊?您老人家虽是老当益壮,龙马精神,咱们姊妹几个却实实有些个撑不住了,孙女儿知道您老人家向来最疼咱们的,要不,您老人家就早些歇了吧?一来就当是疼咱们了,二来嘛,明儿也好更有精神,咱们这一大家子,可一刻离不得您老人家!”

孔琉玥听在耳里,就忍不住暗自佩服起尹敏言来,瞧瞧人家这嘴,才真真是会说话呢,红楼梦里八面玲珑的王熙凤也不过如此了罢?她要学的地方还很多啊!

尹大太太则趁机住了牌,笑向尹老太太道:“老太太是这会子歇下,还是过会子?媳妇儿留下来伺候您。”一面不着痕迹拿赞赏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

尹二太太亦笑着附和道:“二姑娘说得对,还有两日戏酒呢,老太太虽是老当益壮,也得休息好了,方能让咱们一大家子有个准心,不如就早些歇了罢?”

惟独尹三太太似笑非笑,只是微微撇了撇唇,什么也没有说。

尹老太太便呵呵笑道:“罢了,既然大家都嫌我老了,那我还是趁早歇了罢,省得累你们也跟着不得早些歇着。”

“老太太才不老呢!”尹大太太忙赔笑,“咱们也只是…”

话没说完,已被尹老太太笑着打断:“我知道你们的心,不过白说说罢了。好了,都各自回房歇着去了,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是。”众人忙都起身应了,鱼贯往外行去。

方要走到门口时,后面忽然传来尹老太太的声音:“玥丫头,你且住,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孔琉玥料到她要说什么,虽然满心不耐烦,亦只得折了回去,笑着说道:

“不知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吩咐琉玥?”

尹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方笑道:“也没什么,不过白嘱咐你,明儿记得早些起身,好生打扮打扮,要知道明儿才是正日子呢!”

“老太太放心,琉玥理会得了。”孔琉玥欠身应了。她当然听出了尹老太太的言外之意,是在提醒她明儿也别松懈了,明儿才是真正的三月三女儿节,晋王妃来的机会也最大!

尹老太太便又说道:“理会得了便好,早些回去歇着罢。”

“是。”孔琉玥又应了一声,方转身离开了慈恩堂。

第三十七回 焦灼(中)

第二日起身后,孔琉玥依照前天晚上尹老太太的吩咐,梳了百合髻,配了那套珍珠头面,仍于昨天差不多的时候,去了慈恩堂。

尹老太太也早已穿戴齐整了,瞧得她进来,命人传了早饭来吃毕,祖孙两个便在丫头婆子们的簇拥下,去了凝禧轩。

“见过老太太。”随着大门口丫鬟们齐齐一声唱喏,尹大太太已领着妯娌女媳们,满面春风的接了出来,行礼后笑道:“娘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再过来,这里有媳妇儿们呢,待客人来了,娘再过来也不迟。”

尹大太太今天梳了高髻,插金点翠镶珠宝菊花簪,戴金镶珠葡萄耳坠,着白色衫子外套玫瑰色穿枝牡丹缂丝半臂、玫瑰红白间色裙,较之昨日更显华贵逼人。若不是她眼睑下有一圈淡淡的青影,孔琉玥都要忍不住怀疑昨日晚间那个沮丧萎靡的尹大太太,是她看错了人了。

思及此,孔琉玥又想到,之前她刚到慈恩堂,看见尹老太太从气色到神情,都一副好得不能再好的样子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不由得暗自感叹,在这高门大户里,果然人人都有一张无懈可击的假面具啊!

不多一会儿,就有丫鬟小跑来禀:“尹夫人携姑娘奶奶们、齐大太太携姑娘奶奶们到了!”尹大太太忙亲扶了尹老太太至当中的罗汉床上落座,然后领着人接了出去。

再然后,客人们便陆陆续续都到了。

还是跟昨日差不多的程序,先是大家吃着茶果点心说笑了一回,随后移至花厅坐席,待吃完饭后,便又移至赏心阁听戏。

孔琉玥仍被尹老太太招手唤至了身旁坐下,以致她心里很是郁闷,戏儿们都是用的方言唱戏,她既听不懂,本身也对那与现代社会相比粗糙得可以的戏目不感兴趣,偏偏众目睽睽之下,连个走神打盹儿的机会都没有,也难怪她会郁闷。

尤其是在尹谨言和几位来作客的小姐姑娘们,都被丫头婆子领着去放风筝以后,她便更郁闷更坐不住了,好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向尹老太太开口,说她也要去放风筝。——倒不是她有多想去放风筝,至少去放风筝,可以暂时脱离尹老太太和众宾客们的视线,她也可以趁机走走神开开小差什么的!

孔琉玥终究没有开这个口,除了知道即便她开了口,尹老太太也一定不会让她去之外,她自己心里也是不无担心晋王妃随时都会来的。让晋王妃看见她满头大汗、披头散发的样子,会怎么想她?万一觉得她轻狂,再让婚事生变可怎么样?到了这一步,她惟一的愿望,就是能少一点折腾,便少一点罢!

可是,晋王妃今儿个依然没有来。

到了晚宴后送客人之时,尹大太太脸上的笑容,便已然有些挂不住了。待得一送完客,她便不由分说吩咐大家都散了,然后亲自搀了尹老太太,以最快的速度回慈恩堂商量对策去了。

婆媳二人具体商量了什么,包括孔琉玥在内的旁人都无从知晓。

此时此刻,孔琉玥待在安苑自己的卧室内,一颗心同样如火在焚。昨日晋王妃没来,她还可以安慰自己,今日才是正日子呢,晋王妃可是王妃之尊,当然不屑于第一日就来跟其他客人挤作堆。

可是同样的,正因为昨日是第一日,今日才是正日子,明日却是最后一日,晋王妃也不可能在最后一日其他客人们都不一定会全部再来的日子里驾临…所以,晋王妃其实根本就不会来了!

这个念头,让孔琉玥没来由的惊慌起来,双手不由紧紧的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

如果,永定侯府这门亲事告吹了,她的名声自然也坏了,她也就再没有了利用价值,兼之还有之前“她”与尹淮安的那段旧情在,新仇勾起旧恨,到时候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还不定会怎生磨搓收拾她呢!

只是磨搓收拾她也还罢了,她们顾忌脸面,估计也不会做得太出格儿;怕就怕她们不磨搓收拾她,而是将她给随随便便许个人,更甚者送她去给人作妾,那才真是糟糕透了!

不行,她一定要尽快想出办法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才是,这种明明是自己的命运,却被旁人掌控着的感觉,是在是太难受了,她的命运,她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思忖间,耳边已响起谢嬷嬷的声音,孔琉玥循声抬起头来,就见谢嬷嬷证绞着双手,不停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时嘴上也未闲着,“姑娘,要不咱们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回江州去?如果此番姑娘与永定侯府这门亲事真的告吹了,姑娘以后在柱国公府只怕也再难有立足之地,与其等着被她们配个不知道是什么样歪瓜裂枣的男人,或是被逼着去给人作妾,还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早早离去的好!”

谢嬷嬷说完,便急急忙忙要收拾箱笼去。

却被珊瑚给拉住了,看向面无血色靠坐在床头上的孔琉玥急急说道:“姑娘,离开只是下下之策,而且老太太那里为了府里的名声,未必肯让姑娘离开的,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就够姑娘受的了,姑娘千万千万要三思啊!”

第三十八回 焦灼(下)

珊瑚话音未落,谢嬷嬷已冷笑说道:“三思什么,四思五思六思都一样!

才一知道姑娘不能嫁入永定侯府了,你就立刻转了风向倒了戈,你果然是房梁上的冬瓜,最善于两边滚!不过也是,你原是家生子儿嘛,当然要为着你真正的主子说话!”

说着看向孔琉玥道:“姑娘快别听这个小蹄子的,咱们这就收拾好了箱笼,明儿一早便家去,看老太太还能把姑娘怎么着!”

孔琉玥还未及开口,珊瑚已白着脸子红着眼圈,“噗通”一声跪下了,“姑娘,奴婢自那日立誓以后都跟着姑娘后,便绝未再生过二心,还请姑娘明鉴!奴婢只是想着,事情还没到最后的地步,谁也说不好还会有什么变化,姑娘何不再略等等?也许明儿晋王妃娘娘便驾临了呢?这可是谁都说不准的事儿!

更何况,姑娘当初原便是没了姑老爷姑太太,无人照看依傍,所以才由姑太太托付与了老太太和大老爷的,这会子离了府里,又该去哪里呢?”

谢嬷嬷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儿,这会子又见珊瑚一副安了心与自己打擂台的样子,越发生气,因哼笑着阴阳怪气的说道:“珊瑚姑娘的意思,是在说独你们尹家是名门望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别家都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再无一个旁人吗?我们孔家虽家道中落了,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珊瑚姑娘快别担心跟着我们姑娘去后,不能再过眼下这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横竖我们姑娘也不会带你去!”

“嬷嬷,我哪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珊瑚越发急白了脸,看向孔琉玥的一双大眼睛里已盛满了泪水,“姑娘,奴婢绝无二心,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好了!”谢嬷嬷张了张嘴还待再说,早被孔琉玥沉声喝断,“你们两个都不要再说了,都给我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老少二人见她真的动怒了,方行了个礼,各自应了一声“是”,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里孔琉玥方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颓然的躺倒在了身后柔软的大床上。

刚才在谢嬷嬷与珊瑚的口角中,她虽然一直未发一语,谁也没有偏帮,但心里却是深以为珊瑚之言言之有理的。

就算她已没了利用价值,尹府为了名声,也是一定不会轻易让她离开的;更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没了利用价值,没了永定侯府这门亲事,总还有其他类似情况的人家可以将她许过去,再不济了,也还有送她去作妾这条路可以为他们谋福利,换作是她,也会这样退而求其次的。

再者,当年尹鹃可是因为受不了孔氏族人用尽手段谋夺自家财产,所以才进京投靠母兄的,也就是说,她们母女与孔氏族人,是早就已经撕破了脸的,她现在就算是能顺利离开尹府,又能到哪里去?难道还回去投靠族人不成?那她才真是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下,谢嬷嬷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不过,如果事情真发展到了再无回寰余地的那一步,她还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哪怕会因此而与尹府闹个鱼死网破,她也一定不会屈服,她不能任由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操控了去,她的命运,必须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孔琉玥正想得出神,谢嬷嬷与白书蓝琴老少三人忽然鱼贯走了进来,行过礼后,谢嬷嬷先一脸羞赧的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才老奴已经仔细想过了,珊瑚那蹄子千不好万不好,有一句话却是没说错,离开的确是下下之策,先不说老太太会不会放人,即便老太太肯放人,咱们主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到哪里去?只怕还没走出京城,已经遇上了歹人。更何况,当年太太可是给了老太太和大老爷大笔银子钱的,咱们住在这里名正言顺,凭什么要离开?”

‘咱们住在这里名正言顺,凭什么要离开?’孔琉玥先听到谢嬷嬷说赞成珊瑚的话儿时,还在庆幸她总算还没糊涂到家,没想到她随即便来了这么一句,她不由有几分好气,但更多的却是好笑起来,自家嬷嬷可真是个人才,在这种时候都能逗她一乐,她是该说她好,还是该夸她好?

孔琉玥正自啼笑皆非,耳边又传来谢嬷嬷的叹息:“不过姑娘当日也曾说过,当年太太给大老爷银子的事,根本就没旁人瞧见,咱们就算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其实名正言顺又如何?架不住旁人不知道啊!”

小心翼翼看向孔琉玥喜怒莫辨的脸,“要不,姑娘明儿见大爷一面去,…趁现在大爷对姑娘还有旧情?我瞧着大奶奶也不似那等容不得人的人,姑娘们也是与姑娘惯熟的…总好过将来不知道落到哪里去的好…”说完贴着黄花木牙床跪下了。

后面白书蓝琴也跟着跪下,小声说道:“请姑娘三思!”

孔琉玥就无声的、不无悲哀的苦笑了起来,连她最贴身的嬷嬷和丫鬟都认为眼下给尹淮安作妾,于她来讲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了,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好了,我会细细考虑的,你们都先出去吧!”孔琉玥几不可闻的吩咐完,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谢嬷嬷她们都出去之后,她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开始冷静的在心里盘算开来,虽然她盘算了半天,依然什么都没盘算出来。

但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她相信总会有办法的!

第三十九回 王妃(上)

孔琉玥一宿没有合眼。早上起床时,她即便没有照过镜子,也能想象得到自己此刻的眼圈有多么黑。

一整个晚上,从天黑到天亮,她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所有能想到的路都细细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决定,如果事情真到了无法回寰的余地,那么,即便拼个鱼死网破,她也绝不会如了尹老太太婆媳的意!

她甚至不无乐观的想,没准儿到时候她运气好,又给穿回去了呢?那可就真是太好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的好,毕竟穿越是有风险的,万一到时候她运气不好,给穿到了一个更悲惨的处境,抑或是再没有机会穿,死了也就死了呢?

白书蓝琴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她盥洗,看到她的黑眼圈,都吓了一跳,白书便忙忙吩咐小丫头子煮鸡蛋去,“…总能褪一点,省得老太太和大太太动疑。”

孔琉玥冷哼:“指不定她们的黑眼圈比我更重。”话虽如此,到底还是由着白书拿热热的鸡蛋在她眼睑四周敷了半日,又与她匀了宫粉点了胭脂,梳妆打扮好后,方簇拥着去了尹老太太的慈恩堂。

果然就见尹老太太一派萎靡的样子,瞧得孔琉玥进来,也不似前两日那般笑容满面,只是淡淡问了两句:“玥丫头来了?用过早饭没?”不待她回答,又吩咐了丫头们,“摆饭罢!”便再无他话。

祖孙二人寂然饭毕,尹老太太便勉强笑向孔琉玥道:“这人一上了年纪,就是经不得折腾,不过才闹了两日,便觉得浑身酸疼得紧。今儿个可是再不能陪着你们闹了,不然这把老骨头,就该散架啰!”吩咐丫头们,“送了你孔姑娘过去凝禧轩,跟你姑娘们玩去。”

尹老太太这样的态度,已经比孔琉玥预想的要好得多了,也因此而让她又升腾起了几分希望来,尹老太太这样顾忌脸面,也许做不出将她随便配个阿猫阿狗,或是将她送与人作妾的事来呢?

较之头两日的宾客盈门,热闹非凡,今日的凝禧轩显得有些安静,待得中午开席时,孔琉玥发现,较之昨日,今日至少少了三分之一的宾客。

尹老太太并未列席,只是使丫头过来传了话儿,说自己‘身体不适,请大家多多见谅,玩得开心一点’云云,又吩咐尹大太太妯娌三人,一定要代替她招呼好客人们。

尹大太太一一应了,招呼起客人们入席来。只是她虽然从头至尾都一直带着笑,明眼人却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待得客人们都落了座后,尹大太太便吩咐丫头们上起菜来。

丫头们方上了四围碟,亦即蔬菜水果切雕、干果蜜脯造型、荤料什锦和素料什锦,正欲上冷盘时,就有小丫头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面喘气一面禀道:“回大太太,晋王妃娘娘驾到!”

偌大的花厅里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怔住了。

半晌,还是尹大太太先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小丫头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丫头子忙又重复了一遍:“回大太太,晋王妃娘娘驾到,车驾已经到了大门外,正由管事娘子们恭迎着往二门来,请大太太…”

“哎呀,晋王妃娘娘驾到,这可真是咱们家天大的荣耀啊!”小丫头子话没说完,已被尹大太太笑容满面的高声打断,使人去慈恩堂回与尹老太太的同时,已领着人快步接出了二门去。

尹大太太前脚刚走出凝禧轩,这边厢众人也议论开了,渐渐都将目光或直接或含蓄的投到了孔琉玥身上,显然都将晋王妃的来意猜到了几分。

孔琉玥却一脸淡淡的坐在位子上,看起来既像是不知道晋王妃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也像是未曾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般,一副宠辱不惊的恬淡模样。

于是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便渐渐多了几分真正的郑重与同情。

但只有孔琉玥自己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里到底有多紧张,又有多么的意外晋王妃竟会于今日,竟会于这个时辰驾临。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原本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忽然间被告知自己已被无罪释放了一般,有惊喜,有诧异,却也有难以置信就是了!

不过,这原本就算得上是意料中的事,只不过是稍微推迟了一点到来的脚步而已,因此短暂的紧张和惊诧之后,孔琉玥反而平静了下来。

彼时尹老太太已经在闻得丫头们的禀报后,急匆匆赶了过来。瞧得众宾客后,她虽然有些尴尬于之前的称病未到,但这会子也已经顾不得了,几步走到孔琉玥面前,便打量起她的衣着打扮来。

好在孔琉玥今日仍是依了她之前的吩咐穿戴打扮,虽然气色瞧起来没之前两日好,却也称得上是落落大方,明艳动人,尹老太太瞧在眼里,方暗自舒了一口气。

片刻过后,又有丫鬟进来禀道:“回老太太,大太太已经见过晋王妃娘娘了,正引着娘娘往凝禧轩这边来。”

尹老太太闻言,忙含笑向客人们致了歉,“请大家暂且自便,过会子再来向大家请招呼不周之罪。”方携了孔琉玥,领着媳妇孙女儿们接出了凝禧轩去。

第四十回 王妃(中)

尹老太太携了孔琉玥,领着一众媳妇孙女儿接出凝禧轩的大门,远远的果然看见一大群人煊煊赫赫行了过来。

及至近了,众人看见打头的果然是尹大太太并另一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美貌贵妇,便知贵妇定是晋王妃无疑了,因忙都倒头拜了下去,口称:“给晋王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儿个本宫原是微服出行,老太君又是长辈,很不必行此大礼,快搀起来,快搀起来!”

头顶很快响起一个带笑的爽利声音,紧接着便有两个丫鬟上前,一左一右搀了尹老太太起来,尹老太太忙谢了恩,方就着那两个丫鬟的手,站了起来,又赔着笑将晋王妃往里让:“寒舍简陋,王妃娘娘贵脚踏贱地,还请娘娘莫要嫌弃。”

晋王妃笑道:“老太君太客气了。”说着被簇拥着进了凝禧轩的正厅。

正厅里其他人早在尹老太太接出去之初,已都纷纷起身站了起来,这会儿瞧得晋王妃被簇拥着进来,忙也如先时尹老太太等人一样,倒头拜了下去。

晋王妃一直被簇拥着行至当中的正座上坐下后,方向身边的女官略略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免。”

女官便唱道:“王妃请免。”

“谢王妃娘娘。”众人方谢了恩,微提裙裾站了起来。

早有霍氏心思活络,知道晋王妃身份贵重,此番驾临又事关重大,马虎不得,因在随着尹老太太接出去之前,已吩咐过下人沏年前宫里娘娘赏赐下来的大红袍去。这会子茶已得了,霍氏遂捧了上前递与尹大太太,尹大太太又递与尹老太太,最后方由尹老太太亲奉与了晋王妃:“王妃娘娘请用茶!”

晋王妃接过茶浅啜了一口,方拿一双微微吊梢的凤眼四下了扫了一圈,笑道:“早就听说柱国公府每年的女儿节都办得极热闹,戏酒也都是上好的,早想着亲来瞧瞧了,偏生又一直不得空儿。好容易今儿个事情少些,所以不请自来了,老太君和夫人们可别笑话儿本宫才是。”

尹老太太忙赔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儿,平日里求还求不来王妃娘娘来寒舍一坐呢。”说着命人重新整治酒席去,又命人拿戏单来,亲自接过奉与晋王妃,“恭请王妃娘娘点戏。”

晋王妃接过戏单,却没有就点,而是笑道:“本宫记得第一次见到尹婕妤时,曾觉得婕妤生得仙女儿似的,婕妤却道家里的姊妹们才真真是漂亮,今儿个本宫可要好生见上一见。”

尹老太太忙赔笑:“她们姊妹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不过是因婕妤娘娘在家时对她们一向多有照顾,心中亲厚,所以言谈间不免偏袒罢了,倒叫王妃娘娘笑话儿了。”回头叫了孔琉玥与尹敏言姊妹三人上前,“还不快来见过王妃娘娘?”

姊妹四个便依言上前,对着晋王妃又行了个福礼。

“果然都是好的,倒叫我不知该夸哪一个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晋王妃先是携了尹敏言与尹谨言,细细打量夸赞了一回,方松开二人,才又携了尹慎言与孔琉玥的手细看。

晋王妃的目光只在尹慎言身上停留了片刻,便集中在了孔琉玥身上。但见她穿着金丝累锦作的撒花细纹百褶裙,外罩一件狐皮比肩小马甲,梳回心髻,配了赤金掐丝柳叶的发箍并几点珠花,打扮得虽华丽,却并不显张扬,瞧着气色也比第一次见面时好了几分,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因又有意问道:“前儿个恍惚听得人说姑娘身上不大好,如今可是已经大好了?”

方才晋王妃打量孔琉玥时,孔琉玥也在不着痕迹打量着她。

晋王妃贵为当今皇上最宠幸的胞弟晋王赵天翼之正妻,其通身的气派自是非常人可比拟一二的。一身简简单单的天蓝色绣暗花长裙,却勾勒得她婀娜多姿,身段尽显;头上也只戴了一只侧尾细凤,七彩宝石串成的凤尾把发髻整齐地挽住,另外只在髻侧别了数只皆用大粒珍珠串制而成的珠花。

那几支珠花粗粗看还没什么,但稍微一细看,便会发现,那上面的每一颗珠子都若隐若现散发着淡淡的蓝色荧光,而且连衣服上也散发出这种光辉,远远看去,晋王妃似是整个人都坐在光辉中一般,明丽动人得不可方物。

孔琉玥不由暗自叹道,怪道坊间都说晋王与晋王妃伉俪情深,晋王妃在晋王府的地位稳若磐石呢,这样一个气质高雅的美人儿,又有哪个男人舍得对她不好的?

念头闪过,耳边已响起了晋王妃的声音,孔琉玥忙回过神来,不卑不亢答道:“有外祖母与舅母们悉心照料,小女已是大好了,多谢王妃娘娘关心。”

晋王妃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站在那里,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既没有趁机上尹老太太婆媳的眼药,也没有过多的奉承巴结她这个未来的大姑子王妃,更没有因为她一直到今日才到而显得惊慌无措或是大喜过望,小小年纪竟是比尹大太太这个长辈还要强上几分,便一下子想到了之前那次自己使人来探她时,据说她也是这样一副沉着从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旁人说的因为对婚事不满意,在家里怨天怨地要死要活的…心里便又满意了几分,后悔也随之去了几分,暗想回去后再与祖母她老人家商议商议,就可以下聘了。

早在晋王妃乍见尹敏言姊妹之初,跟来的人已经将备用礼物打点了四份出来,乃是一人一枚羊脂玉佩并一支赤金镶蜜蜡水滴簪,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晋王妃犹笑说:“太过简薄,留着赏丫头们顽罢。”

四人忙赔笑着拜谢过,恭谨的退回了长辈们身后去。

第四十一回 王妃(下)

晋王妃这一到,自然就成了众人众星拱月的主角,使得所有人的言行举止,甚至是目光,都围绕着她一个人而转动起来。

有那惯会小意儿奉承的,想着等闲根本见不着晋王妃的面儿,若是此番能得了王妃青眼,岂非美事一桩?因巴巴的凑上前拿了好话儿一力奉承,又命带来的女儿侄女儿们都上前见过王妃。

此情此景瞧在尹府人的眼里,别人犹可,惟独尹二太太心里万分不受用,对那起子喧宾夺主的客人们暗地里恨得牙痒痒,因挤眉弄眼的示意尹谨言也凑热闹去。却被一旁尹敏言给死命拉住了,附耳过去小声说道:“我听说王妃素来最厌那等轻狂之人,你别见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心里不定怎生厌恶那些围着她的人呢!”

尹谨言也是个聪明的,飞快觑了一眼晋王妃,果见她脸上虽一直带着笑,眼里却不时有厌恶一闪而过,便知道尹敏言所言非虚,因感激的看了她一眼,便与她和尹慎言孔琉玥一起,仍老老实实的呆在了原地。

这样一来,尹府四位姑娘作为今日的主人家,反倒比那些来作客的姑娘小姐们都显得低调沉稳了许多,瞧着不像她们是主人家,反倒是那些客人们更像主人家了!

但看在看尽了人生百态的晋王妃眼里,却反而又对柱国公府,尤其是对孔琉玥更添了两分好感,她就说嘛,前科探花的女儿,出身书香世家,又岂是那等眼皮子浅薄的寻常庸脂俗粉可比的?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在只见过她一面之后,便不顾她生得单弱,一力主张要为弟弟定下她了,如今看来,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一时,有丫鬟来报酒席已经得了,尹老太太便含笑上前,恭请晋王妃入席。

晋王妃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首席主位,还招手叫了孔琉玥上前挨着她一块儿坐。那些方才围着她献了半日殷勤,却见她神色一直都淡淡的人,神色间便不免有些讪讪然起来,有那等过分的,更是借着隐在人群里,无人看见,故意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哝”开来,“生得那般弱,看着也不像是个多福多寿的,倒是没的白折了王妃娘娘与侯爷的福气去…”

孔琉玥坐在晋王妃左下首,只是一脸淡淡的作未听见状。这些人见风使舵的速度可真是有够快的,之前还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她将落入“火坑”了,如今也不过是见识了一番晋王妃的派头而已,便已改口说起是她会折了永定侯的福,而非永定侯会折了她的福来,她就不信,设若永定侯府真于现下求娶她们家的女儿侄女儿们,她们就会同意的!

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瞧在晋王妃眼里,就不由得再次暗暗点了点头,…是生得弱了点,但只这份涵养,这份从容,已足以配得上她胞弟了。

更何况,弱也弱的好处,正如太医所说,弱了便不易受孕,不易受孕便只能将她先头弟妹生的一双儿女当作亲生的来看待,照顾他们,扶持他们,直至他们长大成人,同时也能让她胞弟没有后顾之忧…晋王妃想到这里,甚至等不及回去与祖母傅老太夫人商量了,只恨不得现在就代替胞弟向尹家下小定!

然而她终究忍住了,只因她随即想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说穿了仍是这位孔姑娘生得弱一事。

诚如她刚才所想,这位孔姑娘生得弱,不易受孕,便只能将她那一双侄子侄女当作亲生的来看待;但也正是因为她生得弱,较之一般的女子,她生病甚至是早亡的可能性都更大一些,她胞弟“克妻”的名声已经在京城里够“响亮”了,如果第三任妻子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凭她再尊贵,以后只怕也再难在为弟弟聘到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为妻了!

再一点,她胞弟与第一任弟妹封氏伉俪情深,即便之后又娶了第二任弟妹蒋氏,依然念念不忘封氏,在蒋氏也因难产去世之后,甚至还曾有过再不另娶的念头。此番若非她与老祖母一力坚持,他也未必就肯答应这门亲事的;现今答应下来,也不过是为了不让她们娘儿两个失望而已,究竟满意不满意这位孔姑娘,还是未知呢!

设若他不满意这位孔姑娘,可该怎么样呢?

关乎自己惟一胞弟后半辈子的幸福与名誉,晋王妃实在没办法不慎重考虑!

一顿饭就在晋王妃的左思右想中过去了。

吃完饭后,尹老太太又恭请晋王妃去赏心阁听戏,晋王妃含笑应了,被簇拥着到得赏心阁的戏台下,同着尹老太太一块儿,一左一右坐了当中的软榻。

戏是早在晋王妃刚驾临之初,便由尹老太太恭请她点好了的,因此戏儿们早已妆扮准备好了,只等一声令下,便敲着锣鼓开了戏,一时间铿铿锵锵的,十分热闹。

晋王妃看着戏台上的热闹场面,倒是忽然间得了个主意,或许,她可以人为的制造一个机会,让胞弟先暗中相相这位孔姑娘,再作进一步的打算?如果胞弟对这位孔姑娘不满意,那么,不管她有多满意她,她也不会再强迫弟弟;反之,如果胞弟对她满意,那她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定要促成此事。

至于她身子不好一事,她也顾不得了,总不能“因噎废食”,只为了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就白白断送了胞弟的大好姻缘罢?

再说了,她胞弟一看就不是那等福薄之人,之前不过是因为遭人嫉恨,影响了运道,走了一点背运罢了,正所谓“否极泰来”,如今也是时候该转运了,她就不信她胞弟还过不了这个坎儿了!

晋王妃打定主意,便趁众人都看戏看得入迷,并未过多注意她时,假借探讨戏剧的名目,凑到尹老太太耳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第四十二回 出门(上)

晚间送走晋王妃后,尹老太太与尹大太太,尤其是尹大太太,皆是一扫上午的沮丧葳蕤与心不在焉,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慈恩堂内。

尹老太太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笑向下面侍立着的媳妇儿孙女儿们说道:

“这几日大家伙儿都辛苦了,明儿就都不必过来了,各自在屋里好生歇息一日,后日再过来。到时候让人捡了大家素日爱吃的菜做了来,咱们自家娘们儿再来乐上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