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命翡翠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招手叫了霍氏上前,吩咐道:“你婆婆婶子们也都上了年纪,只怕精神不能继,后日置办戏酒一事,少不得交予你了,你且放开了来办,若是银子不够,再使人过来找翡翠支取便是。”

霍氏闻言,眼里闪过一抹惊喜,随即便忙赔笑道:“不过自家娘们儿一乐,能花得了几个钱?老太太这是明里派我差使,实则暗里补贴我,疼我呢!老太太只管放心,孙媳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

别说以现在的物价,二十两银子已足以丰丰富富置办两桌酒席,便是不够了要霍氏自个儿添上,她也情愿,须知这还是自她过门以来,老太太第一次直接与她派差使呢,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太太终于拿她当孙媳妇自家人了,她当然应该高兴!

尹老太太听了霍氏一席话,越发喜悦,又笑向众人道:“你们可都是听见淮哥儿媳妇话了的,后日只管带了自个儿的嘴来即可。”

众人忙都凑趣:“到时候少不来要来扰老太太这雅兴了。”

又说笑了一回,尹老太太害乏,便命众人都散了,却独留下了孔琉玥。

“玥丫头过来这里坐,咱们娘儿俩好生说说话儿。”尹老太太待儿媳孙女儿们一退下,便笑眯眯的向孔琉玥招手道。

孔琉玥约莫猜到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含笑应了一声“是”,顺从的上前坐在了她床前的脚踏上。却被尹老太太吩咐两旁的丫头死命拉到了床上坐下,只得道了谢,斜签了身子坐定笑道:“不知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吩咐琉玥的?”

尹老太太饱含怜爱的摩挲了她的头手一会儿,方面色哀戚的说道:“我记得你母亲的祭日在下个月?一转眼,你母亲都去了十个年头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

孔琉玥原以为尹老太太会跟自己说一些安心待嫁之内的话,——随着晋王妃今日的到来,永定侯府与柱国公府的这门亲事,终于可以说已是八九不离十了,但之前的过程,却是完全可以称得上一波三折的,也难怪她和尹大太太会未雨绸缪。

却没想到她竟会跟自己说起已故嫡母的祭日来,孔琉玥不由有些汗颜,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这回事。

好在毕竟还没有错过,因适时显出几分哀戚之色,轻声回道:“母亲的祭日的确在下个月。”心里却已盘算开来,看来待会儿回安苑后,还得不着痕迹打探打探尹鹃的一些旧事才是。

耳边又传来尹老太太的声音:“…你也大了,今年刚巧又赶上你母亲十年祭日,再像往年那样只在园子里点柱香磕个头到底太过简单,很该隆重祭奠一番才是。只是再往后走,天气也该热了,你又生得弱,万一受了暑气,反倒不美,竟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定在后日的好,我明儿就让你大舅母先打发人去城外普光寺说一声,让他们先准备准备,后日一早,你便去寺里与你母亲上柱香罢。”

尹老太太让自己出城去给嫡母上香?

孔琉玥咽了口唾沫,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终于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出去柱国公府,看一看那红瓦高墙外的广阔世界了吗?

念头闪过,孔琉玥已站起身来,对着尹老太太福了下去:“让老太太费心了。”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尹老太太的眼圈越发红了,声音也低了几度,“鹃儿虽是你母亲,却也是我的女儿…”

孔琉玥没有再说什么,尹老太太待她这个“便宜外孙女儿”或许没有感情,但待自己亲生女儿的感情,却一定是比真金还要真的!

回到安苑,孔琉玥与谢嬷嬷并白书蓝琴说了这件事。

“祭奠原是该的。”谢嬷嬷听罢却微蹙起了眉头,“只是平常府里的太太姑娘们都惯爱去城西的大通寺,如何如今老太太却让姑娘去普光寺?而且离祭日还有整整一个月呢,就是再过些时日再去亦使得,哪里就至于慌成这样了呢?”

孔琉玥心里的兴奋就一下子大打了折扣,对啊,离祭日还有足足一个月呢,尹老太太至于这么慌吗?而且还不让她去平常自家去惯了的庙宇,巴巴安排她去另外一家自家不常去的,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

不过,经过了昨天夜里到今天白天的提心吊胆和情势逆转,就算明知尹老太太这会儿打发自己去普光寺有猫腻,孔琉玥也能很沉重的应付了,就像今日一样,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得清楚事情的下一步会如何发展呢?再者,现在的她和柱国公府,绝对可以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尹老太太就是再蠢,也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加害于她。

所以,就把这次出行,单纯的当作是一次难得的郊游机会罢!

孔琉玥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很快睡着了。昨儿个一夜未睡,今儿个又折腾了一整日,她早累得不行了,几乎是头才一挨上枕头,已经人事不知了。

第四十三回 出门(中)

一夜好睡。

早晨孔琉玥起来时,便觉得精神比昨日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浑身也有劲儿多了,因翻身下床,从头至尾认真做了一遍早操,只觉浑身又通泰不少。

叫了白书蓝琴进来服侍梳洗,用早饭时,又唤了珊瑚进来悄声吩咐:“过会子你寻个借口去慈恩堂找璎珞,设法问问此番老太太缘何会忽然想起打发我去普光寺。”

就算可以确定尹老太太不会害她,她也要尽可能的将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前天晚上和昨天上午那种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里的感觉,她此生都不想再尝第二回!

“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珊瑚恭声应罢,退了出去,将交午时时方回来,行礼后微蹙着眉头对孔琉玥道,“奴婢去问过璎珞了,她却只说老太太是自昨儿个晋王妃离去后,才临时起的意打发姑娘去普光寺给姑太太上香,再多的,便说不知道了,也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肯与我说实话。”

是晋王妃离去后才临时起的意?孔琉玥闻言,心里一动,难道是晋王妃授意尹老太太打发她去普光寺的?可是晋王妃昨儿个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她自问自己表现得并不差,难道晋王妃还不满意?

孔琉玥百思不得其解,连午饭不曾好生吃得,歇中觉时,也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最后索性爬起来,去到书房写起大字来。

写了一会儿,她的心情终于平定了一些,因暗忖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这样可不好,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就有小丫头子有意拔高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梁妈妈,您怎么来了?您老人家可是稀客,快进屋去喝杯热茶去去寒,如今虽不比前阵子冷,这一路走来,过了风也不是顽的。”

随即则是蓝琴带笑的声音:“梁妈妈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咱们安苑逛,快请屋里坐,”又吩咐小丫头子,“去看看姑娘午睡起了没。”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答道:“老太太使人来请孔姑娘过去说话儿,我正好闲着,便领了这个差使。”

声音渐行渐近,显然二人已经进了宴息处。

孔琉玥在书房听见,不由纳罕起来,平常尹老太太有个什么话儿,一般都是打发的翡翠或是璎珞过来传,今儿个怎么却是梁妈妈亲自过来?这梁妈妈可不比其他人,实实在在是尹老太太的心腹,连尹大太太平常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的,更遑论她们这些晚辈。

因忙放下笔,略整了整衣妆,款款接出宴息处去,热情而不失恭敬的叫了一声:“梁妈妈。”

梁妈妈五十来岁,长得高高瘦瘦的,因其年少守寡,又无子女,之后便一直待在尹老太太身边忠心办差,深得尹老太太信任。

她笑着给孔琉玥行礼,“老太太请姑娘过去一趟。”

孔琉玥笑道:“既是如此,我们这便走罢,也免得老太太久等。”说毕带了珊瑚,随着梁妈妈一起出了安苑。

不过才进了三月没几日光景,气候便一天一个样了,满园的春色亦更浓了。

梁妈妈一直落后半步跟着孔琉玥,一路上都有意捡些好听的话来说,弄得气氛十分活跃。

孔琉玥却只是含笑听着,并没有说话,“事出反常即为妖”,梁妈妈忽然待她这般殷勤,八成是有什么目的,她只需要耐心等着即可。

果然刚过了月洞门,瞧得四下无人时,梁妈妈便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可知老太太缘何会忽然打发姑娘去普光寺给姑太太上香?我听说…”声音压得越发低了,几不可闻,“这是晋王妃的主意,说是打算趁明儿再让永定侯府的老太夫人和太夫人相看相看姑娘。”

还要相看?孔琉玥有些吃惊又有些气愤,这还没玩没了了?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多谢妈妈提前相告,让我待会儿见了老太太心里也有底了。”

梁妈妈小声道:“老太太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与姑娘,晋王妃说了,就是要让姑娘以最自然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永定侯府的老太夫人和太夫人面前才好…不过我想着,小心一点总归没错,所以才壮着胆子,将此事告知与了姑娘。”

这个人情不算大,却也不算小,梁妈妈为什么会忽然将其卖与她?孔琉玥暗忖,再者晋王妃又为何会指明要她“本色演出”?她就那么肯定尹老太太不会悄悄将消息逗露与她知道?

“多谢妈妈,”但不管怎样,对梁妈妈卖这个人情与她,孔琉玥还是有几分感激的,“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妈妈只管开口。”

梁妈妈脸上就立刻堆满了笑:“那我就先谢过孔姑娘了。”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慈恩堂。

有小丫头子上前行过礼后,挑起了帘子,梁妈妈便领着孔琉玥主仆,走进了尹老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东厢房。

尹老太太正侧躺在铺着绛红金钱蟒洋缎的罗汉床上,与床前侍立着的丫鬟媳妇们说话儿,瞧得孔琉玥进来,脸上立刻盈满了笑,“玥丫头来了,过来这里坐。”

孔琉玥道谢后方坐下,尹老太太便命翡翠取了一个乌木盒子来递与她,说道:“你明儿是去祭奠,不宜穿得太花哨,却也不能失了咱们家应有的体面,这里面有支小步摇,是我年轻时戴过的,倒还简单大方,今儿个给了你,你明儿就戴了它,再配一身素净点的衣衫罢。”

又赏她东西?她可真舍得下本钱,不过嘛,这些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

孔琉玥一脸的受之有愧,“老太太已经赏了琉玥不少好东西了…”

话没说完,已被尹老太太笑呵呵的摆手打断,“诶,就这点东西,你还怕给穷了我老婆子不成?给你你就收下罢。”

孔琉玥只得道谢受了,递与身后的珊瑚。

尹老太太又说道:“明儿就让梁妈妈与谢奶子陪你去,另外再叫上几个丫鬟,外面再叫上几个护卫,早去早回。”吩咐玳瑁,“去取二百两银票并一些碎银子来,交予你梁妈妈,作明儿的香油钱与其他花销。”

梁妈妈忙应了,又在尹老太太与孔琉玥说话儿时,凑趣说了几句,方奉命送了孔琉玥回安苑。

她们前脚刚走,尹老太太想起昨儿个晋王妃说的话,随即便沉下了脸来,哼,说什么‘还要再细细相看’,还再四明令不得将实情告知与孔丫头,以免她兴奋紧张之下,失了本性,都相看了无数次了,到底还要怎么样?难道说婚事竟还会生变不成?

偏生现下正是她们有求于晋王府和永定侯府的时候,她就是再生气,人在屋檐下,也只能由着人家作贱了,盼只盼做了这么多,此番她们真能得偿所愿罢!

第四十四回 出门(下)

第二日一早,尹老太太便命人点了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护着分别坐了两辆黑漆平头马车的梁妈妈谢嬷嬷,与孔琉玥白书蓝琴珊瑚主仆四个,出发赶往普光寺。

当柱国公府通往外面的暗红色角门被人从两边打开时,孔琉玥听到自己的心跳瞬间跳得很快,忍不住撩起车窗帘的一角,觑着眼从缝隙里往外看起来。

却只看见外面一溜都是跟尹府一色的青瓦白墙,空空荡荡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一点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人来人往,热闹喧嚣。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孔琉玥有些失望,这也跟她想象中的差异太大了吧!

不过,她的失望并未持续太久。

随着马车驶离尹府越来越远,街上的人随之多了起来,也看得见有商贩在摆摊吆喝了,孔琉玥这才反应过来,尹府可是堂堂国公府,其府邸四周自然不可能有人敢去摆摊设点,安静一些也是正常的,这才又兴致高昂起来。

怎奈白书几个却不让她再多看了,“姑娘千金之躯,若是让人不小心瞧了姑娘的容颜去,可怎么样呢?”还不由分说坐到了两边的车窗下。

这样一来,孔琉玥就是再想撩窗帘,也没有办法了,只得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难得出个门,偏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真真是好没意思!”真的是好想脚踏实地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啊,只可惜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注定实现无望了!

白书见她不高兴了,心里也不好受,因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姑娘再熬熬,等去了侯府,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了,姑娘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会有那么一天吗?”孔琉玥苦笑了一下,指不定永定侯府的水比尹府还深呢,她不淹死已是万幸,又如何还敢奢望能‘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白书说这一番话,原是为安慰开解她,不想反倒勾出她一腔愁绪来,又悔又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还是珊瑚机灵,忙忙笑着拿话儿来岔开道:“昨儿个夜里便觉得老太太赏下的步摇在灯下好生鲜亮,这会子戴在姑娘头上,青天白日的再一细看,竟是比昨儿还要鲜亮了几分,与姑娘今儿个妆扮配起来,可真真是相得益彰,蓝琴姐姐好手艺!”

蓝琴会意,亦笑着附和道:“步摇虽鲜亮,说到底,还是因为姑娘生得美,压得住,换作别人戴了,还不定怎生光景呢!”

“好了,你们两个再要夸下去,你家姑娘我就要飘起来了!”孔琉玥当然知道二人的好意,也就笑着顺势说了起来,“这步摇的确是好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嬷嬷所说,能值上千两银子?”

昨儿夜里回到安苑,当她从珊瑚手里接过尹老太太给的那个盒子打开时,立刻怔住了。

她原本还以为,尹老太太口里的‘小步摇’,至多不过是一件别致点的首饰罢了,却没想到,那支所谓的‘小步摇’,竟会那么华美!

簪身是由黄澄澄的足金打成的,顶头则做成了满池分心的花样,中间嵌了一粒水胆玛瑙,内里殷红如血,偏生握在手里还会盈盈晃动。不止如此,步摇的外圈还用累金丝巧妙的绞出了三个小孔,分挂着三串米粒大小的彩色宝石串,末端则以一颗上等松香石押尾…谢嬷嬷当即便说,“这样难得的东西,世面上少说也要值千两以上银子,还有价无市,只怕是老太太多年的梯己!”

而现在,这支少说也要值千两银子,而且还有价无市的步摇,却正别在她的头上!孔琉玥不由苦中作乐的笑了起来,这晋王妃要是再多折腾几回,她岂不是更要发财了?

孔琉玥正想得出神,身下的马车却像是碾着了什么似的颠簸了一下,随即便停了下来。

“车子怎么停了?”白书有些诧异的说了一句,正想掀开车帘让跟车的婆子去问问,就听得外面一个声音道:“回孔姑娘,对面也来了两辆马车,说是伏威将军府的,也是送他们府里的大姑娘上香去的。因这段路有个不大不小的坡,他们是上坡,咱们是下坡,他们已经上到一半了,不好退回去,所以梁妈妈让咱们的车停下,让他们一让。”

孔琉玥听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白书便隔着车帘向外道:“姑娘知道了,有劳妈妈。”

珊瑚则笑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向孔琉玥解释道:“这伏威将军府韩家门第虽比不得咱们家,却是一门忠烈,尤其韩老将军,更是国之肱骨,京城人人称颂的,别说梁妈妈,便是平常太太们出门,遇上将军府太太奶奶们的马车时,也偶有避让的…”

孔琉玥是知道她和璎珞交情的,而梁妈妈又是璎珞的干妈,约莫猜到她是怕自己怪梁妈妈自作主张,不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因此不待她把话说完,便摆手打断了她:“好了,你不必说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珊瑚便有些赧颜的低下了头去,却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马车只停了一小会儿,便又重新动了起来,孔琉玥觉得有些累了,索性放松身体,歪到软软的垫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一心想要尽快找到的人夏若淳,好巧不巧就坐在跟她的马车擦身而过的伏威将军府的马车上,只不过,也跟她一样,已经换了一个躯壳了!

第四十五回 寺中(上)

普光寺是一座经年古刹,寺院幽静,香烟缭绕,处处都透着宝相庄严,寺庙上的浮雕,精美绝伦,周围更有翠竹环绕,端的是景色宜人。

和这世上所有的人或事物都分了三六九等一样,京城的寺院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而这普光寺与城西的大通寺,便是京城寺院里的个中翘楚了,其香火之鼎盛,自是不必细说,横竖每天都有很多善男信女打早儿赶来上第一炷香就是了。

彼时,在跟着孔琉玥对着尹鹃的牌位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又上过香之后,上至谢嬷嬷梁妈妈,下至白书蓝琴珊瑚三个,便都虔诚的跪到寺院正厅巨大菩萨像的面前,口中无声的念念有词起来。

孔琉玥跪在蒲团上,被她们的这副样子所感染,心灵仿佛得到了洗涤,瞬间安静下来,也许是千年佛音的沉淀,也许是佛法的宏大,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害怕、委屈、不满、压抑、愤懑、恐慌,还有对夏若淳的担心和思念…等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都化作了淡淡的平静,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内渐渐一片空明。

因平常柱国公府的女眷们上香大多去的大通寺,与普光寺这边并无甚交情,且普光寺的善男信女多不胜数,柱国公府虽尊贵,在普光寺来说,也不是很特别,故其并未为孔琉玥的到来而清场,只是在她焚香祭拜时,派了知客僧守在门口,以免被人冒撞了;待得上完香之后,也只是带着她们一行去了后殿一间僻静的厢房内安顿,便以为她们准备斋菜为由,先行告辞了。

孔琉玥接过白书递上的茶,喝了一口,便打量起她们现下所在的厢房来。

房间很是干净素雅,不仅分有卧房,小厅,旁边还有一个抱夏,家具也是上好的红木,桌子上还放有精致的紫色香炉,其上焚着松香,淡淡的很是好闻…孔琉玥暗暗点头,看来此处应是专为达官贵人们歇脚准备的。

知客僧很快送了斋菜过来。

孔琉玥尝了尝,清清淡淡的,味道其实还不错,但因她心里有事,着实没有胃口,因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没有再吃。

趁着梁妈妈谢嬷嬷她们吃饭的空隙,孔琉玥暗自思忖开来,照梁妈妈所说,自己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普光寺,全是拜晋王妃授意,为的是‘再细细相看相看’,可是都到这会子了,晋王府的人也没出现,是梁妈妈的情报有误,还是事情又生变化了?

一想到为了这门自己压根儿并不情愿的婚事,却被这样反反复复的折腾,还因此而背上沉重的心理压力,孔琉玥就不由得满心的烦躁,成与不成,是生是死,好歹给个准话儿啊,再这样下去,她真怕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崩溃了!

她正想得出神,外面忽然传来妇人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一位柱国公府家的表小姐吗?我们是晋王妃娘娘派来的。”

孔琉玥猛地回过神来,心下却是一松,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梁妈妈已是满脸堆笑的接了出去,少时迎了两名分别着靛青色和普兰色比甲,看起来很是精明干练的妇人进来,一进来便恭敬的冲孔琉玥行礼:“见过孔姑娘!”

孔琉玥受了二人半礼,笑着问道:“两位妈妈这是?”

其中一名妇人忙赔笑:“我们王妃娘娘才在大厅上香时,无意闻得人说柱国公府的表小姐也来了,想着前儿个与孔姑娘很是投缘,所以特特使了奴婢们来请孔姑娘过去一叙,万望孔姑娘赏脸。”

人家话虽说得客气,孔琉玥却情知推脱不过,也不想推脱,因点头笑道:

“该我过去给王妃娘娘请安的,妈妈们请带路罢。”

唤了粱妈妈和白书珊瑚跟着,留了谢嬷嬷与蓝琴看门,然后跟着二人一径出了厢房。

晋王妃的下处离得并不远,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穿靛青色比甲的妇人赔笑向孔琉玥告了罪,轻手轻脚进屋里通报去了,片刻出来道:“王妃娘娘请孔姑娘进去!”

孔琉玥便不着痕迹的吸了一口气,神色自若的跟在了妇人之后往里走。

她一个国公府表小姐的下处已经是那般的素雅大方了,更遑论晋王妃堂堂王妃之尊?自是远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靠窗一张朱漆淡青色软榻,两旁分别置着双耳镂空麒麟炉鼎,下首则是两溜玫瑰靠背椅…不着痕迹扫一眼屋内成设的同时,孔琉玥已经对着上首的晋王妃,盈盈拜了下去,“孔氏琉玥给王妃娘娘请安,王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搀起来,快搀起来!”早被晋王妃吩咐身旁的丫鬟搀了起来,又命她坐到了下首第一张玫瑰椅上后,方笑着说道:“这几日太妃娘娘睡得有些不安稳,所以今儿个本宫特特来了这里,想为太妃祈祈福,求个平安。”

她今儿个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玫瑰红窄袖褙子,头上也只戴了一支足金的、凤嘴中间衔了一颗水滴状血红宝石的六翅大凤钗,却显得比前儿个在柱国公府时,更又娇艳了几分。

孔琉玥恭敬却不失大方的应道:“琉玥却是为与先母焚香而来的,不承想王妃娘娘也驾临了,不然早该过来给娘娘请安了。”

晋王妃看她应对得体,穿着打扮也很是素雅,惟一出挑点的,便是发间那支颇为别致的小步摇,当是并不知道当日她与尹老太太说的话,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又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便以“你既是为祭奠亡母而来,本宫也不便耽搁你太久,就不多留你了。”为由,又命方才那两名妇人,好生送了她回去。

第四十六回 寺中(中)

孔琉玥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名五官肖似晋王妃的男子,自多宝格后的幔帐间走了出来。

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英挺俊朗,身材高大欣长,着一袭玄青色锦袍,袖口与衣角边都有金丝滚成的花纹。他紧抿着薄唇,眼眸深邃却又平静如水,看起来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端凝。

男子缓缓走到晋王妃对面的榻上坐定,便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慢慢的吃了起来,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晋王妃看在眼里,又看了一眼四下里皆是一副战战兢兢模样的下人们,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了,你们都退下罢,让本宫与侯爷自在说说话儿。”

众下人忙不迭应了一声“是”,如蒙大赦般鱼贯退了出去。

这里晋王妃方又笑得略略有些讨好的说道:“好了啦,人都走光了,你还摆这副臭脸给谁看啊?总不能是摆给你姐姐我,看的罢?”

男子挑了挑眉,语气凉凉的说道:“看来姐姐你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

能唤晋王妃作‘姐姐’、还敢这般直接挖苦她的男人,这天下除了她的胞弟以外,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人来了,不用说,这名男子正是当今的永定侯傅城恒了!

饶是早已习惯了弟弟的“毒舌”,晋王妃依然被噎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不过,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这对姐弟的感情其实是多么的好,所以才能这般嬉笑怒骂无所顾忌!——有心反唇相讥他两句罢,又想着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得暂且按下,凑上前急急忙忙更多却是兴奋的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这位孔姑娘怎么样?漂亮不漂亮?端庄不端庄?沉稳不沉稳?你喜不喜欢她?”

傅城恒被姐姐这一番连珠带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瞠目结舌,片刻方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下,波澜不惊的道:“姐姐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晋王妃一想,的确如此,言笑间便有些讪讪然,“你说的也是,那我一个一个问。你可得老实回答我,半个字不许瞒我,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好了,我先问你,你觉得那位孔姑娘漂亮不漂亮?”眉宇间的讪然再次被兴奋所取代。

漂亮不漂亮?傅城恒的眼前忽然浮现过刚才那张惊鸿一瞥的娇颜,双瞳翦水,面凝鹅脂,眉如远山,神若秋水,整个人被一袭素色衣衫衬得如空谷幽兰一般…自然是漂亮的,且比他想象中更要漂亮!

面上却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一个大男人,暗中窥视姑娘家的容颜,已是不该,再要背后议论,更是不该,传了出去,还不定被人怎生非议呢!”话锋一转,“姐姐也忒胡来,让人知道今天的事,那位孔姑娘的闺誉还要是不要?”

原来刚才之事,不止尹老太太与孔琉玥事先不知情,便是身为当事者的傅城恒,亦是一直到之前那被晋王妃打发去请孔琉玥过来的妇人进来通报‘回王妃娘娘,柱国公府的表小姐闻得娘娘也来了,特来请安。’时,方才攸地明白过来,缘何姐姐定要自己今儿个陪她来普光寺上香的真正原因。

奈何再要做什么都已然来不及了,只得快速起身,权宜躲到了多宝格后的幔帐间去。

再然后,孔琉玥便进来了。

虽则已然明白过来姐姐的用意,傅城恒却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暗窥人家姑娘一眼的,这样的行径,他实在不屑为之!

然而当那个轻轻柔柔的、好听的陌生声音响起时,他还是在忍了又忍之后,没忍住循着声音的方向,飞快觑了一眼,瞬间便有了一种“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感觉,也第一次对这桩原本无可无不可,只是为了不让祖母和姐姐失望,所以才由着她们捣腾的婚事,有了些微的期待。

“什么窥视不窥视的,”晋王妃却很是不以为然,“你相看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不该的,难道非要等到洞房花之夜再相见不成?到时候你再说不中意,可就再无回寰余地了!再者,你不说我不说,别人就如何能知道今日之事?

便是那位孔姑娘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到底觉得人家怎么样罢?”竟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傅城恒最是了解自家姐姐,知道凡事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她是绝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譬如此刻,他若不给她个明确的答复,他敢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刻也别想得到清静,说不得只能轻咳一声,说了一句:“挺好!”

“这么说,你是极愿意娶她过门的了?”晋王妃霎时满脸的光彩,随即笑得一脸欣慰却又不失暧昧的道,“我就说嘛,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姐弟,眼光喜好自然也一样,我喜欢的,没道理你会不喜欢。更何况,人家长得天仙一样,换作我是男人,也很难不喜欢,你说对罢?”

傅城恒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就好像他是在见过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后,才愿意娶人家的一样,有意又轻咳了一下,方缓缓勾起一抹讽笑,道:“娶她,总比娶郭家的小姐,或是被那一位再找机会塞个娘家人来的强!”

晋王妃便也随之一脸的正色,“你说得对,万不能让郭家,或是那一位再有可乘之机!要不,回去后就让钦天监择了好日子去下聘?”

姐弟二人口中的郭家,正是当今太后的娘家威国公府郭家。

当今太后并非当今皇上的亲娘,已故废太子才是她的亲子,奈何后者却因早年涉嫌谋逆,被先皇废了太子之位,不久便因病薨逝了,皇位也因此而落到了今上的头上。

偏生已故太子却是有嫡长子的,并且早在其父被废之时,已经长大成人,心里自然会有不忿与不甘;太后又怜惜亲孙,时常召了其入宫嘘寒问暖,如此一来,两派表面上虽是一团和气,私下里却是早已颇多龃龉。

太后还一心想要离间拉拢皇上一派的人,此前便曾赐过姬妾与晋王,此番更是打定主意,要将娘家女儿嫁与皇上的左膀右臂傅城恒,已不止一次传过永平侯府的老太夫人与晋王妃进宫明示暗示,好在都被祖孙二人,也有一次是被闻讯赶来的皇后,给拿话岔开了。

然而,太后毕竟是太后,她们祖孙能岔开得了一次两次,却难保能岔开三次四次,因此年前才由晋王妃做主,定下了孔琉玥,只是太后依然还没有死心就是了!

“嗯,”傅城恒沉吟了片刻,方下定决心般说道,“回去后便挑个日子去下聘!”

第四十七回 寺中(下)

对于方才自己见晋王妃时,屋里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有九成可能是自己未来的丈夫;还有晋王妃与傅城恒姐弟二人的这一番对话,以及他们敲定的将尽快挑个日子去下聘等事,孔琉玥都一无所知。

彼时她正一脸微笑的被晋王府那两位妈妈与梁妈妈白书珊瑚等人簇拥着,不疾不徐在往回走。

甫一回至厢房,晋王府那两名妈妈便赔笑着要告辞,梁妈妈忙拿了两个塞满银锞子的荷包往二人手里塞,同时满脸堆笑说道:“这是我们姑娘请两位妈妈吃茶的。”

二人屈膝向孔琉玥行了个礼,赔笑说了一句:“多谢孔姑娘赏茶吃。”方大大方方接过荷包,转身去了。

屋里除了孔琉玥以外的所有人,便都看着二人的背影,满脸松快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