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见面礼除了其字面上的意思以外,有时候还是一种表达亲昵的方式,那是要彼此的主子十分交好了,将对方当作了自己人,才会爱屋及乌的赏下东西,或是接下对方主子赏下的东西。

方才晋王府的两位妈妈对孔琉玥赏下的荷包并未推辞,而她们的态度,又直接代表了她们的主子,也就是晋王妃的态度,显然晋王妃已将孔琉玥当作了自己人,也就是说,这门婚事,至此才真是八九不离十了,也难怪梁妈妈谢嬷嬷等人会放松下来。

孔琉玥却松快不起来,她明明记得梁妈妈之前告诉她,此番晋王妃之所以要她来普光寺,是因为永定侯府的老太夫人和太夫人想见见她。

可是刚才,除了晋王妃以外,哪里又有永定侯府老太夫人和太夫人的影子?是晋王妃在故弄玄虚?还是梁妈妈在扯谎?

回去的路上,孔琉玥没有再让梁妈妈与谢嬷嬷同车,而是唤了她到自己车上来伺候,又将白书蓝琴珊瑚三个,都打发去了谢嬷嬷车上。

马车启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孔琉玥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不先开口,梁妈妈自然也不会开口,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

车里的气氛一时间便显得有些沉闷。

“我记得妈妈昨儿个告诉我,”又过了一会儿,就在梁妈妈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片湿热之时,孔琉玥终于淡声开了口,“是永定侯府的老太夫人与太夫人想见我,所以晋王妃娘娘才会授意老太太,让我今儿个来了普光寺,我没记错罢?”

梁妈妈心里一咯噔,感觉背心也有了湿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回孔姑娘,昨儿个老太太的确是这样说的。”她不过复述了一遍老太太的话而已,至于真假对错,就不是她一介奴仆所能左右的了。只是这条路,恐怕亦是行不通了。

“是吗?”孔琉玥却嫣然一笑,主动岔开了话题,“妈妈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事,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妈妈但说无妨,我若能帮上忙,一定帮。”有意先指出梁妈妈给的情报有误,让她以为自己所求之事定是不成了,再给予她希望,这一摔一捧之间,落差大了,人情也便大了。

梁妈妈先见孔琉玥一脸的淡色,原以为自己所求之事已是无望,已经在暗忖别的出路了,没想到忽然又闻得她说‘若能帮上忙,一定帮’,饶是她向来老成持重,也不由得为这意外的惊喜而喜形于色,片刻方稳住神色,声音较之方才更恭敬的说道:“回孔姑娘,老奴的确有事相求。”

顿了一顿,见孔琉玥正满脸专注作倾听状,心里添了几分底气,方又说道:“想来姑娘也知道,老太太跟前儿璎珞是我的干女儿罢?前儿个大太太跟前儿李妈妈上我家来,说是要为她儿子说璎珞。姑娘有所不知,她那儿子在外头素来是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的,我自是不愿,因找个借口辞了她。不想她竟将事情说到了大太太跟前儿,大太太日前叫了我过去,说是要亲自为李妈妈的儿子保媒…”

李桥家的可是尹大太太的陪房,后者跟前儿一等一得脸的人,李桥亦是外院的大管事,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样的人家,便是外面寒薄一些、根基浅一些的官宦人家,亦是多有不及的,梁妈妈却不愿意将珊瑚嫁过去,可见李家的儿子是真的很不成器!

孔琉玥思忖着,眼前便浮过了璎珞那张明媚得好似三月桃花的脸来,那样一个好姑娘,别说是晚年要依靠她过活儿的梁妈妈不舍得她被李家的儿子糟蹋,便是她,心里也是不忍心的…可是,梁妈妈跟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都自身难保了,难道梁妈妈还指望她能帮她们母女不成?

耳边又传来梁妈妈吞吞吐吐的声音,“…大太太亲自开的口,又许了几多好处,我不好直接回绝,可心里实在不愿意,便是璎珞自己,亦是满心的不情愿,所以我只能、只能推说老太太有意在日后将璎珞给姑娘,作为陪嫁丫头一块儿跟到永定侯府去,将事情暂时糊弄了过去…”

孔琉玥当下只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痛得厉害,一颗心也因为生气,而跳得快得几乎快要脱离胸腔之外,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算计她也就罢了,谁叫她们占了尊长的名号,说起来又对“她”有养育之恩?

可是现在,就连梁妈妈一介仆从,也敢在对上尹大太太时,抬出她来作挡箭牌,在背后捅她的刀子,是不是在尹府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她孔琉玥就真势弱到了是个人就可以欺负的地步?!

第四十八回 周旋(上)

回到柱国公府,已近掌灯时分,孔琉玥先就去了慈恩堂见尹老太太。

尹大太太“可巧儿”也在,一瞧得孔琉玥进来,便迫不及待问道:“今儿个一切可都还顺利?有没有遇上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说着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实在太可疑了一点似的,忙又拿帕子揩了揩眼角,“若非这阵子实在不得闲,我也想去拜拜姑太太的,当年姑太太未出阁时,我们可是最要好的,只可惜…”

话没话说,已被上首尹老太太打断,并不着痕迹使了个眼色:“好了,玥丫头在外面奔走了一天,只怕也累了,且让她早些回房吃了饭,再盥洗一番,早些歇下罢,有什么话儿,明儿个再说也是一样的。”梁妈妈可是全程都陪同在玥丫头身侧的,有什么话,问她岂非来得更直接更明白?

又向孔琉玥道:“我已吩咐厨房为你准备了几样素菜,这就使人送去安苑,你回去用完后,就早些歇下罢,不用再过来了。”

孔琉玥一一应了,屈膝行了个礼,领着谢嬷嬷白书几个回了安苑。

晚上临睡时,孔琉玥留了珊瑚值夜,并一反常态没有让她睡在外间的榻上,而是叫她睡到了自己的床踏板上。

珊瑚原是个聪明的,见了孔琉玥这一番安排,如何不知道她是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待服侍她躺下,自己亦熄了灯躺下后,便主动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奴婢?”

孔琉玥向来最欣赏她的识时务知进退,见她这般知情识趣,暗暗点了点头,方轻声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听璎珞提起过大太太跟前儿李妈妈家的事?”

以珊瑚跟璎珞的交情,事先竟然半点风声不露,若非是璎珞与梁妈妈瞒得太好,就是珊瑚对她打了埋伏。

“李妈妈家的事?李妈妈家的什么事?”珊瑚的声音里却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诧异,显然她是真不知情。

黑暗中,孔琉玥就微微翘起了嘴角,她到底没有看错珊瑚!

她尽量言简意赅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梁妈妈今儿个告诉我,李妈妈属意璎珞作儿媳妇,已经求了大太太亲自保媒,却被梁妈妈以老太太可能会将璎珞指于我作陪嫁丫鬟为由,暂时混了过去…”

“老太太将璎珞也指与了姑娘?那可真真是太好…”珊瑚闻言,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以后不用同好姐妹分开了,但话未说完,便忽地想到,如今姑娘与永定侯爷的婚事虽说已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永定侯府还未来下聘,那也就意味着,婚事还是有可能会生变。

如果连她都能想到这一茬,那老太太自然也能想得到,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与姑娘指陪嫁丫鬟?这些都是男方下了聘,双方择定了婚期之后的事了,所以,梁妈妈此举,分明就是在拿姑娘作挡箭牌!

无数个念头齐齐涌上脑海的同时,珊瑚听见自己的声音,“姑娘打算怎么作?奴婢但凭姑娘吩咐,万不能让人以为咱们安苑好欺负了去!”

虽然出于与璎珞的交情,很想说梁妈妈必定也是情非得已别无它法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毕竟尹大太太是堂堂的一品国公夫人,梁妈妈在府里是有几分体面,又如何能体面得过当家主母?

便是壮着胆子将事情捅到了尹老太太跟前儿去,想亦知道后者绝不会因为一个稍微得脸点的奴才,驳了自己儿媳面子去的;退一万步讲,即便老太太真出于护短心理,为梁妈妈和璎珞出了头,老太太终究会先于大太太去的,到时候她们母女才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但珊瑚却更知道,自打自己下决心跟了孔琉玥以后,一应言行举止,便都只能惟主子马首是瞻。而现在,主子的体面和威信受到了挑衅,她们最好的做法,便是狠狠的反击回去,只有作主子的体面了,作奴婢的才会跟着体面!

孔琉玥满心的意外。

她原以为,以珊瑚和璎珞的交情,再怎么着她也会为后者母女开脱几句,却没想到,她竟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她嘴角翘起的弧度便越发大了,“不瞒你说,一开始我的确想的是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安苑去,不然以后谁都敢来踩咱们一脚,咱们还有什么立足之地!不过仔细一想,此事倒也并非全无好处,横竖老太太都会与我再指一个丫鬟一个妈妈,与其等着被塞进两个不好拿捏的来,倒不如…”

耳边攸地浮过回程时梁妈妈跪在她面前说过的话,‘依照府里旧例,姑娘出阁时,都会陪四个丫鬟,两名妈妈,只要此番姑娘救下我们娘儿俩,让我们跟了姑娘出门子,将来无论姑娘是让我们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们娘儿俩都万死不辞!’

梁妈妈老成世故,璎珞聪明能干,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个都没有家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彼此,到谁手下就只能吃谁的饭,所以此番她们才会这样轻易被尹大太太主仆逼得没了路…若能收服她们,得到她们的忠心以待,于将来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珊瑚听得孔琉玥话里已有了明显的松动之意,喜之不迭,猛地坐了起来,“姑娘的意思是…”透过朦胧的月光,已然可以看见她脸上满满的惊喜与难以置信。

孔琉玥莞尔一笑,点头道:“对,就是你想的那个结果,不过…”眉间一冷,话锋一转,“也不能让梁妈妈她们轻易便如了愿,还得先吊她们些时日,让她们尝尝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才是,不然,得来的太容易,她们便不会珍惜,而且还会以为我好拿捏了,你说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但眼神却很锐利,刀锋一般带着出鞘时的寒气,看得珊瑚莫名的心里一紧,态度就比方才更又恭谨了几分:“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的。”不会将姑娘的态度透露与梁妈妈璎珞知道的。

孔琉玥见自己的敲打起了作用,也就见好就收,只是又轻轻说了一句:“更何况,这事也不是我说成,便能成的,老太太那里,只怕还需要花大力气周旋一番才是。”便拢紧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九回 周旋(中)

接下来几日,璎珞跑安苑忽然跑得勤了,几乎日日都找借口与孔琉玥打了照面,但孔琉玥却时刻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待她亦是一如既往,既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疏远,看在璎珞眼里,反倒越发没了底。

又不敢直接问孔琉玥,只能巴着珊瑚,盼望着能从她口中得到一些提示。

珊瑚是早被孔琉玥事先敲打过的,如何敢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来?万幸璎珞并不敢明说,只敢旁敲侧击,她便也乐得装糊涂,只管以他话他事来岔开,倒也混了过去。

这样到了三月中旬,永定侯府忽然打发了媒人来提亲兼送聘金及聘礼的礼单。

消息传到安苑,上至谢嬷嬷,下至白书几个,乃至安苑所有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都是一副喜气盈腮的样子。

谢嬷嬷又领着众人向孔琉玥道了喜,待得众人都退出去后,便亲自动手收拾了香火纸烛等,说是要给老爷太太上柱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去。

孔琉玥看在眼里,好笑之余,更多的却是觉得讽刺与心酸,仅仅一个月以前,谢嬷嬷还深以为永定侯府是火坑,永定侯爷傅城恒非良人,但现在却因永定侯府终于来下聘了而高兴成这样,可见是非好坏,都是此一时彼一时,要靠对比的。

不过,她的心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至少,眼前这条路是看得清的;至少,不用再担心尹老太太婆媳会随随便便将她嫁个歪瓜裂枣;至少,可以再不用惶惶不可终日…这样已经足够,因为只有知足了,才能长乐!

傍晚去慈恩堂给尹老太太请安时,沿途所遇丫头婆子们的笑容,便比往常更殷勤了几分,只是转过头,不免又会忍不住多嘴道一句‘可惜了!’或是‘这样的体面排场,也算是值了!’之类的话儿。

孔琉玥充耳不闻,只顾与珊瑚小声说着话,“…你待会儿私下问问璎珞,傅家送了多少聘金来?那些聘礼又价值几何?”她一个女儿家,自是不好直接问这些的,若是尹老太太与尹大太太有心隐瞒,她便只能两眼一抹黑。

偏偏傅家送来聘礼的多少,又将直接决定尹家与她置办嫁妆的多少,——如今她在尹家连半个真正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将来到了永定侯府,只怕短期内亦会是如厮情况,惟一能依靠的,便只能是银子了,她当然要在第一时间弄清楚。

珊瑚会意,忙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忍不住为自家姑娘心酸,谁家女儿出嫁是要亲自操心这些琐事的?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屋里绣嫁妆待嫁即可,可怜自家姑娘,却连半日清闲日子都没的过!

一时到得慈恩堂,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子方向里面道了一句:“孔姑娘来了!”

霍氏便已接了出来,一出来便满面是笑的与孔琉玥道喜,“孔妹妹大喜!

我们大家才正说你呢,可巧儿你就来了。”

孔琉玥只管低头不答作害羞状,任由霍氏拉了她进屋,心里却在冷笑,霍氏这下总算可以彻彻底底的放心了吧!

果见上至尹老太太与三位太太,下至尹敏言姊妹几个都在,再连上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乌压压一屋子的人。

瞧得孔琉玥进来,众人都笑着向她道喜,又奉承尹老太太,“…女婿当初是探花郎,如今孙女婿又是世袭罔替的一品侯爷,老太太可真真是好福气!

孔琉玥一张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低着头便要躲到尹老太太的暖阁里去。

早被尹老太太命翡翠玳瑁几个拉到了自己罗汉床上坐下,嗔众人道:“知道玥丫头脸皮薄,偏你们还这样打趣儿她,真惹恼了她,看我饶你们哪一个!

”说着命人传饭。

吃了饭之后,大家移至西厢房喝茶聊天。尹老太太兴致极高,命人支了桌子,与三位太太一面抹牌,一面闲话,至二更天方散。

回至安苑,珊瑚第一时间向孔琉玥禀告了自己打听来的情况,“因为要顾忌着…前头两位夫人的体面,不能灭过她们的次序去,聘礼说是只有三十六台,与两家的门第不甚相符,但聘金却足足有一万两…之前钱家的聘礼虽有四十八抬,聘金却只得三千两,姑娘这回可真真是挣足了脸面!”

挣足了脸面?孔琉玥无声的苦笑,脸面这个东西,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挣得再足又有何用?

不过一万两聘金,倒是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早在刚来这里之初,她便设法问过了这个时代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得知了二两银子便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丰丰富富的过一个月。当时她还曾私下问过谢嬷嬷她们有多少存银。

谢嬷嬷对此答的是,‘姑娘的月钱是二两,另有三两银子的脂粉钱,一共是五两银子,再加上先前老太太时常打发人送银子来,如今咱们也有五百多两存银了。’

当时孔琉玥还曾暗自欣喜,没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小富婆了,却未料到,傅家竟会如此大手笔,一出手便是一万两!

又听得珊瑚道,“我听梁妈妈说,看老太太的意思,并不打算藏着掖着,毕竟聘礼不仅仅是男方的体面,更是女方的体面,说是打算就着这一万两银子,再连上当年姑太太与姑娘留下的一万银子,一共两万两银子为姑娘置办嫁妆。梁妈妈另外还说,依照惯例,傅家聘礼中那些值钱的金银首饰与衣料布匹,也都会给姑娘作为陪嫁,因此姑娘的嫁妆,将稳稳是府里所有姑娘们中的头一份,让姑娘只管放心!”

也就是说,自己将会有至少价值两万两银子的嫁妆?孔琉玥心头一松,这已经比她原本预想的好得太多了!

一旁谢嬷嬷却撇嘴道,“当初太太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的银票地契,少说也值十万两,如今老太太却说太太只给姑娘留了一万两,可真真是…”

“嬷嬷!”话没说完,已被孔琉玥喝断,“之前我不是说过,以后都不得再提起此事吗,嬷嬷敢是又忘了不成?”尹老太太能给自己一万两,已是不错了,毕竟与尹鹃有血缘关系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自己不过占了一个虚名罢了,真要说起来,尹老太太才该是尹鹃遗产的第一继承人呢!

谢嬷嬷便讷讷的没有再说。

孔琉玥方怒气渐消,问珊瑚:“这些是璎珞告诉你的,还是梁妈妈亲口告诉你的?”

珊瑚道:“是梁妈妈亲口告诉我的。”梁妈妈还请她帮忙在孔琉玥面前美言,只不过她未置可否罢了。

这样迫不及待的向自己示好…看来尹大太太那边给梁妈妈的压力不小啊!

孔琉玥想了一回,吩咐珊瑚道,“之前怎么着,这几日还怎么着,千万不能在梁妈妈和璎珞面前露了马脚。”聘礼单子都送来了,亲事也已是板上钉钉了,也是时候该向尹老太太讨要陪嫁丫鬟和妈妈了。

第五十回 周旋(下)

第二日,孔琉玥再到慈恩堂时,尹老太太就果然拉了她的手,与她说起聘礼嫁妆等事来,“…傅家给了一万两的聘金,另外还有三十六抬聘礼,昨儿个是提亲兼送礼单来。我已经与他们商量好这个月的二十六日下定,…另外,你母亲当年临去时,留下一万银子,我已跟你大舅舅说好了都用来与你置办嫁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以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又说,“这些事原不该让你操心,你只需安心在房里绣嫁妆的,但只你父母去得早,你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有你舅母舅母和这一干兄弟姊妹们,终究隔了一层,也是不好多过问你的事的。你打小儿在我膝下长大,我少不得要提前提点你几句,与你交个底儿,也免得你将来被人诳了去,谢奶子与你身边那几个丫头倒都是好的,但只‘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得别让她们唬弄了去…”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竟是一副推心置腹,深为孔琉玥筹谋的样子,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怕会以为孔琉玥真是她亲生的外孙女儿,她满心心疼她呢!

孔琉玥因为事先便知道尹老太太的打算,现在听了她这一番话,倒是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愤怒或是欣喜,只是面上却是一定要表现出感激来的,因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强挤出两滴眼泪来,哽声向尹老太太道:“老太太待琉玥,真真是恩重如山,琉玥来生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尹老太太就欣慰的笑了起来:“傻孩子,我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

说着命人取了傅家的聘礼单子来,递与孔琉玥道:“你看看上面都有些什么,心里有个底,将来也好让傅家的人知道你在咱们家的地位!”

让傅家的人知道她在尹家的地位是假,让他们既挣面子又挣里子,感受到尹家的示好,让晋王妃因此而高兴,继而拉扯宫里的尹纳言一把;另外再让她对尹家心生感激,以后也不忘拿尹家当娘家看待照拂,才是真罢?

孔琉玥暗自冷笑,面上却满满都是惶恐之色,并不接那单子,“琉玥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看了也是白看,但凭老太太做主就好。”

反正送了哪些东西来,傅家的人必定心里有数,尹家人既然存了卖好的心,自然不会私下里克扣了东西去,她看与不看,那些东西最终都将会是她的,她既得了里子,面子上做得好看些又何妨?

尹老太太听在耳里,意外之余,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满意了:“既是如此,我少不得要替你多留留心了。”心里暗暗点头,不枉她这么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待她,一干亲孙女儿倒且靠了后!

孔琉玥忙道了谢,趁机说起陪嫁丫鬟与妈妈的事来,“前儿个曾恍惚听得府里的妈妈们说…”说着微红了脸,“依照旧例,姑娘们出门子时,都会有两个妈妈并四个丫鬟陪嫁,如今琉玥屋里已经有了谢妈妈并白书蓝琴珊瑚三个,可巧儿还剩下一个妈妈一个丫鬟的空额,不知老太太有何示下?”

之前她和珊瑚过来时,还没到得慈恩堂,便被璎珞给堵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璎珞一见到她,便不管不顾跪了下来,小声而飞快的说道:“大太太昨儿夜里与老太太商量孔姑娘的婚事时,提到了陪嫁丫鬟的事,自然也便知道了奴婢干妈之前扯谎的事,今儿个一早便打发人来向奴婢干妈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求孔姑娘救我们母女一命罢,我们母女后半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当时孔琉玥见四下里人来人往的,怕引起旁人的注意,继而生出什么误会来,也就只得顺势应承下了璎珞,——反正她早晚也会开口向尹老太太讨人的,而且这几日她们母女估计也被她晾得够呛了,也是时候该见好就收了。

于是才会趁这个时机,向尹老太太提出了此事。

尹老太太听了孔琉玥的话,半晌都没有说话。

孔琉玥便不免有些惴惴起来。照理说尹老太太之前已是做足了面子,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了,在这个当口,当不会拒绝自己这个对她来讲根本无甚难度的要求,坏了那最后的一步才是,那她现在却为何是这个态度呢?

她也有想过,要一次性将梁妈妈与璎珞母女都要到自己身边,是绝对不可能的,不但尹老太太不会同意,说不定还反而会因此动疑,以为她们之间早已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所以她今儿个真正想要的是,其实只有璎珞一个,毕竟璎珞已经等不得了。

至于梁妈妈,倒是可以再等等,尹大太太是会因此事而恨上她,但打狗尚且须看主人,短时间之内,尹大太太只怕还奈何梁妈妈不得,这也就为她们赢得了更多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她还需要留着梁妈妈,时不时打听一些不易打听到的消息呢…“…陪嫁丫鬟和陪嫁妈妈都是要一辈子跟着你的,我倒是不好替你拿主意,”思忖间,耳边忽然传来尹老太太的声音,“这样,你瞧着府里谁好,只管告诉我,我即刻便做主让她跟了你去,你接下来便要忙着绣嫁妆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这么大方?孔琉玥回过神来,就忍不住有些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起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因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道:“实不相瞒老太太,琉玥倒是真想向您老人家讨个人,但只这个人却是您身边得力的,琉玥委实开不了这个口…”

尹老太太话既已说出了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不但不能收回,反而得把姿态摆得更高一点,“诶,都是自己娘儿们,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再者,我身边丫头也多,你喜欢谁,只管要了去使唤便是,不值什么!”

好说歹说,到底说得孔琉玥吞吞吐吐的开了口:“是您身边的璎珞姐姐…”

第五十一回 怀恨

走出慈恩堂好一段距离,瞧得四下里再无一个旁人后,珊瑚方长嘘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方才真真是好险,我还以为老太太不会同意不说,反倒会生疑,捏了好一把汗!”

方才当孔琉玥提出要璎珞到自己身边时,尹老太太的脸攸地沉了下来,好半晌方笑眯眯的说道:“平常就见璎珞与你屋里珊瑚走得近,如今她又入了你的眼,可见你们主仆都与她有缘分。”

叫了在外间伺候的璎珞进来,“既是如此,璎珞,从今儿个起,你就到你孔姑娘屋里当差去罢!”

璎珞之前一直在外间,自然听到了孔琉玥与尹老太太的对话,端的是喜出望外。

但她向来沉稳,饶是心里已欢喜得了不得,面上依然很沉着,进来先是恭敬的跪下与尹老太太磕了个头,应了一声“是”,方又走到孔琉玥面前,跪下与她也磕了个头,唤了一声“姑娘”,算是正式定下了主仆的名分。

相较于珊瑚一脸的后怕,孔琉玥却很平静,她微微笑着道:“老太太先已把话儿说到了那个份上,又岂会出尔反尔,自打嘴巴?更何况人虽给了我,身契却未一并给我,要拿捏起璎珞来,还是很容易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尹老太太一定正是如是想,所以才会痛快将人给了她,只怕在她看来,就算将人给了她,那人的心也依然留在了慈恩堂,就像是之前的珊瑚一样。所以,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一定要将珊瑚及璎珞,还有日后梁妈妈的身契,都要过来才是。

孔琉玥说完,又道:“等会儿回去之后,我会吩咐白书与璎珞收拾一间下处,再叫蓝琴拿了银子去厨房要一桌席面,算是为她接风,至于你,就去老太太那里迎迎她,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的,——毕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只要她还在慈恩堂一刻,我们就得以礼相待,让老太太知道了,也喜欢喜欢。”

珊瑚一一应了,“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

府里人人都知道老太太喜热闹崇排场,同时也护短,但凡她屋里出去的人,便是再不得她意儿,在她看来,也非旁人可以随便看轻的,所以即便她现在已经对璎珞动了疑,她们一样不能失了应有的礼数。

主仆二人说着话儿,回到了安苑。

孔琉玥将谢嬷嬷白书蓝琴几个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之后,几人便分头忙活儿去了。

巳时末交午时时,珊瑚领着璎珞,并两个抱着她衾褥妆奁的小丫头子回来了。见过礼略问过几句话后,孔琉玥吩咐白书与珊瑚,“你们两个,带了璎珞姐姐去她的房间安置,等安置好了,估计厨房的席面也该送到了。”

珊瑚与白书忙都屈膝应了,领着璎珞去了后罩房。

这里孔琉玥方又压低了声音,删删减减将璎珞忽然来自己屋里的前情后事,向谢嬷嬷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这几日别让璎珞上来服侍了,我听珊瑚说,她的针线活儿不错,这几日就先让她与我做几双鞋罢。”

谢嬷嬷年轻时便是块爆碳,现在虽说上了年纪,不像年轻时一点便着了,还是难免性子急躁些,闻得梁妈妈与璎珞竟于背后给自家姑娘下绊子,当即便气炸了肺,嚷嚷着要给她们好看去。

一抬头,冷不防却见孔琉玥正定定看着自己,一双黑漆漆的大眼里虽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她没来由的心下一紧,方才的火气便如同被兜头一瓢冷水浇下,立时去了个无影无踪,她怎么就忘记姑娘已经今非昔比,自有一番主意了呢?

因忙讪讪的赔笑说道:“是该先冷她一阵子,煞煞她的性子才是,还是姑娘有主意,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见谢嬷嬷好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孔琉玥松了一口气,梁妈妈和璎珞都是她留着要以后大用的,可不能由着谢嬷嬷的性子一通闹腾去,一来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二来正所谓“人活一张脸”,若是真将她们磨搓得狠了,心里留了疙瘩,以后用起来也不放心,这样不轻不重的敲打一番,正正好!

一时白书珊瑚与璎珞几个回来了,孔琉玥的份例菜与厨房的席面整好也都送到了,孔琉玥便叫了谢嬷嬷去西厢房服侍自己吃饭,将宴息处留与了一众丫鬟,还笑吟吟的吩咐白书几个大的:“待会儿你们记得多替我敬璎珞姐姐几杯。”

璎珞忙屈膝赔笑:“姑娘如此说,真真是折煞奴婢了。”

到了下午,各房各院便都知道尹老太太将璎珞给了孔琉玥之事,其他人倒还罢了,惟独尹大太太面色铁青,李桥家的亦是气了个倒仰,回到尹大太太屋里后,便贴着她的膝盖跪下哭道:“不过一个孤老婆子并外头买来的毛丫头,都敢看不起奴才家,还暗里地弄那些小动作,可见连太太也没放在眼里,别人知道了,还不定怎生编排太太呢,太太可一定要为奴才做主啊!”

尹大太太一开始是不想理会这些个小事的,在她看来,自己陪房的儿子娶了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虽有好处,——远的不说,以后老太太那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自己这里必能第一时间知晓,但这已不是她刚嫁到柱国公府那会儿了,时时处处都得合着婆婆的心意儿行事,所以对此事一直持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却不想李桥家的随后又来回她,说是不中用,梁妈妈那里不同意云云,如此一来,反倒激起了尹大太太的气性,因又亲自唤了粱妈妈来说话儿,岂料后者却说,老太太有心将那丫头与姓孔的那个狐媚子作陪嫁丫头,她主仆两个只能打消了念头。再不想,老太太事先压根儿不知情,分明是那个狐媚子和那对母女在弄鬼儿!

尹大太太原已窝了一肚子火,这会子又被李桥家的这么一说,自是越发懊恼。但她毕竟见识比李桥家的高,懂得以大局为重,知道现下万不能得罪孔琉玥,说不得只能暂时按下这口气,喝退了李桥家的,方在心里冷笑,当我治不了你了是吗,哼,别忘了你的嫁妆还要靠我来置办呢,咱们且骑驴看错本——走着瞧!

第五十二回 下聘(上)

三月二十六日,傅家的人一早来下聘。

聘礼果真是三十六抬,虽然相对于永定侯府的门第稍显寒酸,但打头一抬便是皇上赐下的由一块整玉雕成的福禄寿三星翁,通体莹润,一望便知价值连城;第二抬则是皇后赐下的七色宝石黄金头面,其上璀璨的宝石相互辉映,耀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再加上其余三十四抬都被衣服布匹,珠宝首饰,三牲六礼塞得满满当当的,引得行人和左邻右舍都驻足观看,赞叹艳羡之声不绝,柱国公府端的是挣足了面子。

来送聘的是傅城恒本人。他今日穿了一身金丝滚边暗红长袍,腰束鎏金玉带,越发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股贵气,彼时正由尹大老爷尹二老爷老兄弟两个,并尹淮安领着的族中兄弟子侄们,陪着在正厅里吃茶说话。

那尹大老爷与尹二老爷早就想深交傅城恒了,一来他们毕竟辈分高些,二来永定侯府虽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到底只是侯府,论起来比国公府可是矮了一级,所以不好明着奉承他去,如今好容易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自是专拣好听的话来说。

而傅城恒虽然话不多,眉宇间也带着几分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的霸气,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恰到好处,既一语中的的说到了点子上,又不会让人觉得倨傲,反而是由衷的叹服,于是几个回合之后,厅里的气氛已是十分融洽。

吃饭的时候,因为想着惟有尹淮安与傅城恒辈分年纪都相当,且二人原也认识,尹大老爷遂令他二人坐在了一块儿,又令尹淮安:“待会儿记得代我与你二叔,好生敬侯爷几杯!”

尹淮安满心的苦涩,今日这幸福,原本该是属于他的,可他还不得不强作欢笑,去招呼抢走了他幸福的人!

于是打着敬傅城恒酒的幌子,好说歹说逼着他一连喝了好几杯,他自己则是喝了更多,满以为醉了,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却忘记“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了,因此弄得心里不但没有好受些,反而越发难受了,总觉得不为孔琉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委实不痛快,因仗着酒意,凑到傅城恒耳边,咬牙低声说道:“若你以后胆敢对我表妹不好,让她伤心,我可不会管你是不是世袭罔替的侯爷,王妃的胞弟,也不会管你在皇上面前有多体面,一样不会放过你!”

就在昨儿个之前,傅城恒都不欲亲自走这一遭来送聘,而是打算遣了庶弟,亦即傅家的二爷傅希恒来的。

偏生昨儿个夜里,晋王妃却使了心腹妈妈过府与他说‘孔姑娘过门后,是要主持中馈的,咱们家那些牛鬼蛇神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上到下哪一个不是全挂子的武艺?孔姑娘年纪又小,出身又低,只怕到时候镇不住堂子也是有的,须得你提前给她几分体面,让人知道有你给她撑腰才是!’商量他,‘要不明儿别让二弟去了,还是你亲自走一遭儿的好?’

有关内宅那些见不得人的阴微之事,傅城恒还是知道一些的,当然知道对于内宅妇人,尤其是要主持中馈的妇人来讲,只有有了丈夫的宠爱和支持,才会在家人和下人面前有体面和威信,因此才会临时改变主意,亲自走了这一遭。

却没想到“无心栽柳柳成荫”,尹淮安倒给了他如此意外的“惊喜”!

其实认真说来,早在晋王妃做主与柱国公府议亲之前,傅城恒便已耳闻过孔琉玥之名。皆因京城的公侯大户之家盘根错节,彼此不是姻亲便是表亲,亦或是因这样那样原因结了通家之好,是以即便柱国公府与永定侯府并无交情,傅城恒平常又公务繁忙,与尹淮安也是一起吃过几次酒的。

记不清是哪一次吃酒闲话时,大家说着说着,便将话题说到了彼此扇面上的花鸟题词上,品评一番后,大家一致公推,数尹淮安扇面上题的那首诗最新奇秀巧却又不失大气,便都缠着问是何人所做。

尹淮安架不住大家追问再四,只得说了是家下表妹所做,他得了手稿誊抄的,又央告大家别传出去。

在座有那与尹淮安私交甚笃的便叹道:“常听淮安兄你提及令表妹是家下众姊妹的翘楚,又是这般有才学,不知是怎生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呢!”也有人半真半假的说家去回明高堂后,就要使人去提亲,还追问尹府是否真只有一位表小姐,省得弄混了,被尹淮安忙指别事混了过去。

傅城恒倒是因为欣赏那首诗,觉得一个闺阁弱女竟有如此胸襟,难得对此事上了心,又想着尹淮安此举委实不妥,便想着日后得寻下机会,将此事透露与尹家的长辈们知道,管管他才是。

偏生他公务繁忙,之后一忙起来,便渐渐将此事丢到了脑后去。还是在很久之后,永定侯府的老太夫人与晋王妃说要与他议亲,与他说了几个人选,提到其中就有一个是柱国公府的表小姐时,他方忆起了此事,也便成了他默许老祖母与胞姐定下孔琉玥的原因之一。

暗自冷笑一声,傅城恒暗想道,怪道当初尹淮安一听得有人说要去提亲,便忙忙拿话来岔开;怪道他一个外男,竟能得到养在深闺中的表妹的诗词手稿,敢情是人家甘愿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