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趁着所有人都去给尹老太太请安时,当众拿了给孔琉玥置办的庄子和宅子的地契房契并交割的文书出来,其上明明白白写着花费的银两数额,当然,是尹大太太之前回尹老太太时说的数额;并从绿萼手接过五千两的银票,当众给了领了尹老太太之命,协助她与孔琉玥置办嫁妆的尹二太太。

如此内外夹击之下,孔琉玥便是心中再有气,也只能强忍着了。

不然,不止柱国公府上下要说她不识抬举,忘恩负义,将尹大太太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外间的唾沫星子更是极有可能将她淹死!

不过,要让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忍气吞声吃下这个哑巴亏,却也绝不能够。她现在是还没有能力反击尹大太太,给她几分颜色瞧,但要借旁人之手,给她添点儿堵,还是很容易的!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清冷的笑,孔琉玥使人唤了珊瑚来,低声吩咐道:“找个机会,把大太太与我置办的那两个庄子和两所宅子的真实情况及真实花费,透露与大爷知道。另外,传话给梁妈妈,我不管她用什么方法,最迟端午节前,我要听到府里有人议论当年我母亲将我托付给老太太和大老爷时,一并还托付了大量财物的话。告诉她,此事办好了,我一定让她称心如意!”

将尹大太太对她的算计透露与尹淮安知道,尹淮安但凡还对“她”有旧情,——他原本就怨着尹大太太当初未能如了他的愿,让他跟“她”在一起,连带对霍氏都一直淡淡的,闻得此事后,不说一定会为她出头,与尹大太太母子生隙却是一定的;至于让梁妈妈将尹老太太和尹大老爷当年收了尹鹃银子的事传播开来,倒并不是她想为自己讨回些什么,她知道她讨不回来,也没打算能讨回来。她只是不想什么都让尹大太太得了去而已,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下人们传得多了,总会传到外面去,总会有人怀疑,总会有人看穿她的真面目!

珊瑚原是个绝顶聪明的,很快便会过意来,点头小声应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管保人不知神不觉。”

孔琉玥就冷笑起来:“总不能面子里子、什么好处都叫她们占了去罢!”

笑过之后,她又忍不住为自己悲哀起来,现在的她,也就只能在背后捅捅那些算计她的人的刀子了,这些手段,原来都是她最不屑于为之的!

次日傍晚,孔琉玥去慈恩堂给尹老太太请安时,就听说了尹大太太旧疾复发之事,霍氏并尹敏言尹慎言则都侍疾去了,也因此,其时的慈恩堂显得有些安静,一点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嚣。

孔琉玥依例给尹老太太问过安后,便提出要看望尹大太太去,“大舅母定是为了我的事劳神劳力…”说着微红了脸,“我也该同了大嫂子和二姐姐三妹妹一块儿,去大舅母床前侍疾,一尽孝心的。”

尹老太太看起来也有些精神欠佳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方强笑道:“你大舅母这些日子的确为你操了不少心,你是该瞧瞧她去的。但只一点,你身子骨向来便不好,虽是为了尽孝,也别待太久,省得过了病气,须知对我和你大舅母来说,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了。”

孔琉玥一一应了。

尹老太太又使人唤了梁妈妈进来,“好生送你孔姑娘去大太太那里问个安,再好生送她回安苑去。”

梁妈妈也应了,与孔琉玥并珊瑚主仆两个,一前一后鱼贯离开了慈恩堂。

主仆三人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走到一个僻静处时,梁妈妈忽然低低说道:

“听说大太太此番生病,是昨儿个夜里大爷去过大太太那里之后的事!”

珊瑚立刻意识到梁妈妈要跟孔琉玥说正事,忙退后几步跟着,一面警觉的四下里张望起来。

“老太太知道此事吗?”孔琉玥轻声问道,之前乍一闻得尹大太太犯了旧疾时,她便已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想到果然是真的,尹淮安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也难怪方才尹老太太看起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梁妈妈低声说道:“这府里发生的事,不说桩桩件件老太太都知道,至少,十停里有八停是瞒不过她老人家的耳目的,不然她也不会派了老奴送姑娘去大太太那里了。”防的便是她和尹淮安再在路上“偶遇”。

孔琉玥就含义不明的低笑了一声。她岂会听不出梁妈妈是在借机侧面向她表明,要瞒过尹老太太的耳目,办她交代下去的事情不容易?

梁妈妈脸一白,急急忙忙表忠心道:“但只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办好姑娘交代的事,不让人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的。”

“妈妈放心,此事一完,我一定让妈妈称心如意。”孔琉玥点点头,第一次给了梁妈妈正式的承诺。

第五十九回 添堵(下)

孔琉玥一行三人逶迤着到得尹大太太的院子。

方走出穿堂,早有丫头婆子眼尖,迎了几个上来,行礼赔笑不迭,另几个则忙忙小跑进了第二进院子去通传。

片刻之后,便见尹敏言并尹慎言领着丫头婆子们接了出来。

孔琉玥忙上前给尹敏言屈膝见礼:“二姐姐。”起身后又向尹慎言点了点头,“三妹妹。”

尹敏言的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屈膝给孔琉玥还了礼,方强笑道:“孔妹妹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我母亲这里逛?”

这话说得就有些学问了,摆明了是在指责孔琉玥平常不来给尹大太太请安,如今还是尹大太太病了,方过来了,却不是为探病,而是闲逛。

真是会说话!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面上却满满都是愧疚与惶恐:“方才去给老太太请安,方知大舅母旧疾犯了。我想着大舅母一定是为了我的事劳心劳神,才会病倒了的,所以已经回过老太太,要跟着二姐姐和三妹妹一块儿,在大舅母床前侍疾了。”

又状似自语的小声说道:“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大表哥和二表弟了,也不知道此番能不能在大舅母屋里见着?”她们不是都防着她和尹淮安见面吗?那她就偏要作出一副想见尹淮安的样子,看急不急死她们!

果然尹敏言立刻变了颜色,但很快又换上一脸的笑,亲热的拉了孔琉玥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母亲已经是旧疾了,往年也常犯的,不过吃几剂药,养上几日,便可大好了。妹妹你身子骨素来便不好,如今要忙的事情也多,母亲床前又有大嫂子和我,还有三妹妹服侍,依我说,你就很不必过来了。”

梁妈妈趁机插言道:“才临来时,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孔姑娘给大太太问过安后,便早些回安苑歇着去罢。”

孔琉玥只是微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尹敏言看在眼里,心下着急之余,不由又涌上几分怨恨来,都怪她,若是没有她,一向谦逊温和的大哥哥,就不会将母亲给气得卧了床,大嫂子也不会当着她们的面强颜欢笑,背过身去却暗自神伤了!

这般一想,尹敏言简直恨不得明天便是九月二十六日,那样家里势必会清静许多。

但她还不敢表露出丝毫来,还得在妥善的安顿好梁妈妈后,亲热的引着孔琉玥见尹大太太去。

——梁妈妈与尹大太太之间结梁子的事,尹敏言当然是知道的,想着尹大太太这会子见了梁妈妈势必会更加生气,所以万不能让其出现在她面前。

“母亲,孔妹妹给您请安来了。”

尹大太太正向外斜靠在黄花梨拔步大床上,床前的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若有似无地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气。床旁侍立着三名梳妇人头,打扮得较之一般媳妇子华丽得多的女子并五六名媳妇丫环,容神间都透着几分紧张,偌大的屋子里半点人声皆无,安静得让人心生不安。

尹敏言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无异于天籁,让众人都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惟独尹大太太眼里迸射出强烈的憎恶之意,但转瞬即逝,待得尹敏言领着孔琉玥进来时,她已变回了人前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太太。

“给大舅母请安。”孔琉玥上前给尹大太太见礼,同时快速扫了她一眼,但见她面色蜡黄,双目无神,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不由有几分幸灾乐祸起来。

孔琉玥今儿个穿了一身杏黄色的碎花上衣,下系月白色的百褶裙,头发挽做斜斜的堕马髻,衬得一张原本就小小巧巧的瓜子脸越发宛若莲瓣,既清雅又不失妩媚,再加上身形纤细柔软,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瞧在尹大太太眼里,方才才强自压下去的那份憎恶,便又噌噌冒了上来,就是眼前这个狐媚子作祟,才会使得他们母子失和的,她简直恨不能立时挠花了她的脸,看她以后还拿什么迷惑她的儿子去!

感受到尹大太太瞬间迸发出来的强烈恨意,孔琉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将方才对尹敏言说的那番话,又不紧不慢的重复了一遍,末了还道:“大嫂子和二姐姐三妹妹都累了一整天了,不如今晚就让琉玥服侍大舅母罢?”

尹大太太大怒,狐媚子说今晚上由她来服侍她,岂不是打的明儿早上遇上来给她请安的淮哥儿的主意?偏偏还打的是孝顺她的旗号,让她反驳不得,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不得只能先示弱,将这尊瘟神给送走了!

念头闪过的同时,尹大太太已似被人瞬间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软软的躺回了大迎枕上,片刻方强笑着有气无力的说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但只我这已是旧疾了,往年也常犯的,不过将养个两三日,便可大好了,有你嫂子姐妹们服侍便好,你只管放心忙你的去罢。”

孔琉玥却似未看见尹大太太和一旁尹敏言眼里的紧张一般,仍旧满脸惶恐愧疚的说道:“大舅母是为我的事劳神劳力,所以才病倒的,我若不在大舅母床前悉心服侍直至您痊愈,心中委实难安,大舅母就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罢。

”说着便要跪下去。

急得尹敏言忙一把搀住,强笑着劝道:“孔妹妹的一片孝心,母亲自是知道的。有我和三妹妹服侍,相信母亲很快便能痊愈,孔妹妹只管放心罢。”

一旁众丫头婆子也忙都附和:“孔姑娘只管放心罢。”

好说歹说,到底说得孔琉玥打消了念头,又将她送出了尹大太太的院子,尹敏言方舒了一口长气。

再折回尹大太太卧室时,还没走到门口,便已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第六十回 对错

走出尹大太太的院子时,天已经黑透了,孔琉玥又略微交代了梁妈妈几句,便扶着珊瑚回了安苑。

主仆二人前脚刚回到安苑,尹慎言后脚便跟了过来。

孔琉玥不由有些纳罕,又有些担心,看向尹慎言说道:“你这会子过来,就不怕大太太那里动疑,回头磨搓你?”

尹慎言摆摆手,小声道:“姐姐方才刚走,大嫂子便换衣衫回来了,然后她们母女婆媳三人便打发了所有人,关起门说私密话儿去了,哪里还顾不上管我?再者,我姨娘还在那里伺候着呢,知道替我打掩护的,姐姐只管放心。”

孔琉玥便想起了方才在尹大太太床前伺候的那几名不像是仆妇的妇人,想必其中就有一名是尹慎言的生母周姨娘罢?自她病好至今,也有两个多月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尹大老爷那几个妾侍,可以想象她们平常有多不得宠,尹大太太的手段又是多么的了得!

耳边又传来尹慎言的声音:“…虽说有我姨娘与我打掩护,被大太太知道了我与姐姐私下交好,也不是顽的,我就长话短说了。想必姐姐还不知道此番大太太缘何会忽然旧疾复发罢?告诉不得姐姐,”声音压得越发低沉,几不可闻,“是被大哥哥给气的!”

“哦?”孔琉玥故作吃惊,“多早晚的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尹慎言低声道:“就是昨儿个夜里的事。当时我姨娘正在上房伺候,大哥哥忽然闯了进来,也不请安,也不问好,只是黄着脸命众伺候之人都出去。大哥哥一向都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何尝有过这样怒形于色的时候?我姨娘因此留了个心眼儿,有心站到了大太太房间的窗户下,片刻便听到大哥哥质问大太太‘为何要以次充好,欺压孔妹妹?她才被母亲逼得差点儿就没了命,母亲为何还不肯放过她?我原以为母亲是真心希望她嫁得风风光光,为此不惜贴补自己的体己银子与她作脸面,却没想到,母亲竟是面子要得,里子也要得!

母亲也是做母亲的人,这样欺压孔妹妹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于心何忍?将心比心,倘若明儿也有人这样欺压二妹妹,母亲又岂会不心疼得慌?’”

“大太太被大哥哥这番话气得浑身发颤,大骂大哥哥‘逆子,有你这样对高堂说话的吗?枉你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孔孟二位圣人便是这样教你的?’,又喝命大哥哥跪下认错。大哥哥跪倒是跪了,却拒不认错,梗着脖子说:若是母亲重新给孔妹妹置办几座好的庄子宅子,儿子自然认错,若不然,休怪儿子记恨母亲一辈子!”

“大太太如何禁得起如此重话?当即便被气得泪如雨下,站立不稳,说‘我若是不重新与她置庄子宅子,你待怎样?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便说出如此忤逆不孝的话来,难道在你心中,我生你养你一场,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她?若果真如此,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喝命大哥哥,‘你这个逆子,给我滚,滚!’声音大得后罩房都能听见,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再然后,大哥哥便负气离开了,大太太则在大哥哥离开之后,气得晕了过去,到现在都下不来床。”

孔琉玥的心情很复杂。

照理说,事情朝着她预计的最好方向发展了,她应该感到高兴乃至是幸灾乐祸才是。但是,听完尹慎言的话后,她却非但没觉着高兴,反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甚至还有几分隐隐的后悔了。

她原本以为,尹淮安待前身是有几分情谊,但那情谊也不过较之其待霍氏与书双稍微强了几分,且还有几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的因素在内而已,因此之前她利用起他来,丝毫没觉得愧疚,谁叫他是尹大太太的儿子呢?母债子偿,本就天经地义!

然而现在,在听完尹慎言转述尹淮安是如何在尹大太太面前为她抗争时,她忽然意识到,尹淮安待前身的感情,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要深得多。可她却利用了他对前身纯粹的感情,这简直就是对前身的亵渎了,她占了人家的身体不算,现在连人家的感情也利用上了!

思忖间,尹慎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觉得大哥哥不会无缘无故说大太太‘以次充好,既要面子,还要里子’,定是大太太在姐姐的嫁妆上做了什么手脚!而且经此一役,大太太一定更恨姐姐了,姐姐千万要多提防着她才是!”

孔琉玥回过神来,迎上她满含关切的双眸,重重点头道:“你放心,我会提防着她的!倒是你,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快些回去罢,省得大太太问起来,又带累周姨娘。”

尹慎言点点头,又郑重的说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姐姐记得还有我一定在!”方急匆匆的告辞而去,转眼消失在了夜幕中。

这里珊瑚直至她的背影彻底看不见后,方叹道:“倒想不到三姑娘竟是如此外冷内热的一个人!”

顿了顿,又忍不住拍手笑道:“姑娘这一着真真是妙极,对大太太来说,还有什么惩罚,是比来自她后半辈子要依靠的、平常爱若性命的大爷的恨意,来得更重的呢?”

孔琉玥无意识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尹淮安这步棋,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了?

第六十一回 确定

晚上临睡前,连日来都奉了孔琉玥之命,领着璎珞并其他几个丫头窝在房里做针线的谢嬷嬷忽然来了。

彼时孔琉玥正对镜卸妆,自镜中瞧得谢嬷嬷满脸忿忿的进来,情知她必定已听说了尹大太太以次充好报复她的事,瞪了一旁的白书蓝琴两眼后,方扭头笑道:“都这么晚了,嬷嬷怎么还没歇下?”

又郑重的问,“做了几双鞋几双鞋垫了?嬷嬷是咱们安苑针线最好的,开箱礼又关乎着咱们过去的所有人的颜面,说不得要多劳烦你操心了。”

新妇过门第二日,依例要给高堂敬茶并回赠敬礼,一般都以鞋子鞋垫或是手帕袜子居多,孔琉玥于针线上并不擅长,且也有防着谢嬷嬷那张没有遮拦的嘴到处说些浑话之意,因此全权委了她,免了她的一应差事,只叫她带着丫头们在屋里专心的做针线。

谢嬷嬷见她问得郑重,也只得暂时敛去不忿,郑重的回道:“已做了四双鞋六双鞋垫,老太夫人六双鞋十二双袜子,取六六大顺之意;太夫人四双鞋八双鞋垫,取四季如意之意,因此现在统共还差六双鞋十四双鞋垫。不过姑娘不必担心,时间还很充裕,不会误了事的。”

孔琉玥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偏劳嬷嬷了。”说着觑见谢嬷嬷脸上的不忿之色又淡了几分,方暗松了一口气。

再说谢嬷嬷,原是窝了一肚子的不忿而来的,但人的脾气跟力气一样,都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歇的,她见孔琉玥一脸的平静,问话的语调也很平静,不知不觉间便受到感染,也跟着平静了不少。

但心里的火气终究还没悉数散去,因又皱眉问道:“姑娘,我先恍惚听得人说,大太太给姑娘置办了两个庄子两所宅子作为陪嫁,但其中一个庄子和那两所宅子都有问题,且根本值不起大太太回老太太的那个价,是不是真的?”

孔琉玥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是真的又如何?不是真的又如何?”难道她们还有本事能改变这个结果不成?

“这…”谢嬷嬷被她问住了,片刻方挤出一句话,“若是真的,姑娘可以回了老太太和大老爷,让老太太和大老爷为姑娘做主…”只是话没说完,自己就先已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可行,因此越说越小声,直至彻底没了声息。

孔琉玥见谢嬷嬷一脸的不甘,却没话可讲了,反倒笑了起来,“嬷嬷也不必生气难过,只要往好的方面一想,譬如之前咱们预计的,傅家最多给三五千银子的聘礼,官中最多也只花三五千两与我置办嫁妆便了不得了。可如今你看,傅家光聘金便给了一万两,使得官中也不得不拿出一万银子来,即便有水分,也已经比咱们预计的强得多,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不知道这般一想,嬷嬷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谢嬷嬷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下虽仍为自家姑娘不平,毕竟好受了许多,也就嘟嘟囔囔的去了。

这里孔琉玥方洗漱收拾一番,上床歇下了。

过了几日,便是端午佳节。

每年这个时候,尹府上下各层主子都会集聚一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再整治几桌酒席,搭上一台小戏,好生乐和几日,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这日是五月初四,正是端午前日,天气已是很热,因此孔琉玥只是早起去给尹老太太请了个安,便借口身上有些不好回了安苑,连中午的宴席也不曾列席。

不想下午她刚午睡起来,就有尹大太太使小丫头子来传话:“威烈将军冯将军的夫人送粽子来了,指明要见孔姑娘,大太太使奴婢提前来与孔姑娘说一声。”

威烈将军冯将军的夫人?孔琉玥怔了一下,才想起对方正是那天无意提到过疑似是夏若淳的韩家大小姐的那位夫人,心下本能的生出几分好感来,因点头笑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

不多一会儿,果然就有丫鬟进来说尹二太太领着冯夫人朝安苑方向来了,孔琉玥忙整理衣妆接了出去,行礼问安后,让了尹二太太与冯夫人进屋。

冯夫人因拉了孔琉玥的手笑道:“今儿个我原是为与老太太并你舅母姊妹们送粽子而来,听得说你身上不大好,所以来瞧瞧你,另外,还有一样东西要带与你。”命身后跟着的丫鬟,“把东西呈上来。”

丫鬟便忙忙将一只精巧的小食盒放在了桌上。

迎上孔琉玥诧异的目光,冯夫人又笑道:“这里面装的是粽子,是伏威将军府的大小姐托我带与你的。因那日你说对厨艺颇有兴趣,对韩大小姐颇为仰慕,我昨儿个去韩家时,便无意提了两句,不想就被韩大小姐听了去,言谈间似对你也大为仰慕,不但拉着我问了半日你的情况,临去时还做了几个粽子,再四的托我带与你,说是什么‘知音难寻’。你且尝尝喜欢不喜欢,回头我见了她时,也好回她的话儿。”

孔琉玥的心跳瞬间快了许多。

但仍强迫自己镇静的向冯夫人屈膝道了谢,方含着笑颤着手,打开了那个小食盒,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粽叶清香,便瞬间弥满了她的鼻腔,让她差点儿就没忍住掉下泪来。

轻轻解开一个粽子,缓缓送至嘴边,一口咬下去,小米与蛋黄混合在一起所特有的香味,终于让孔琉玥忍不住潸然泪下了,这样的口感搭配,是夏若淳专为何田田一人配置的…她终于可以百分百确定,韩家大小姐就是夏若淳了!

第六十二回 生隙(上)

冯夫人同着尹二太太一起离开安苑后,又只回到尹大太太上房小坐了片刻,便借口还要去另外几家送节礼,告辞而去了。

坐上车后,冯夫人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庆幸,今儿个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

原本她是没有跑这一趟打算的,柱国公府说来尊贵,细论起来,其实远远及不上她家老爷来得有实权,两家关系虽然向来不差,若是跑得太勤了,看在外人眼里,还以为威烈将军府在上赶着巴结柱国公府呢。冯将军武将出身,这点风骨傲气还是有的,是以往年冯夫人虽也送了节礼来尹府,却是打发婆子来的,从未亲自送来过。

今年她之所以亲自送来,却是有原因的。

自从存了想为自己的次子求娶韩家大小姐的念头后,冯夫人跑伏威将军府便跑得越发勤了,每常见了韩家大小姐韩青瑶,更是拉了她的手便不舍得放开,没口子的夸个不住。

但恰恰也是因为跑得太勤了,便是有再多赞美的话,次数一多,也说尽了,因此只能将些其他估摸着是韩青瑶爱听的话来说,于是便无意说到了柱国公府表小姐仰慕她这件事上。

不想韩青瑶听了她的话后,对那位孔姑娘也挺仰慕,不但拉着她的手问了半天后者的情况,还再四恳求她帮忙送几只粽子与后者,说算是‘酬谢知己。

冯夫人情知以自家的门第,并不大配得上韩青瑶伏威将军府大小姐的身份,且自己又是为次子求娶,便又差了一层,因此才会跑韩家跑得那么勤,才会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就是希望能先打动了她,那样后面的事情自然好办多了。

再一点,永定侯爷对这位新夫人的看重,倒是有些个出人意料,偏偏这位新夫人又是那样世间罕有的人品才貌,又正是鲜花一般的年纪,只怕过门后,是想不专房专宠都难,提前与她搞好关系,于将来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此两点,冯夫人才会亲自跑了这一趟,倒是未料到此行还会有其他的“意外之喜”。

一想到之前那位孔姑娘才只吃了一口韩大小姐要她代送的粽子后,便情不自禁的落下了泪来,问起缘由,说是‘这粽子与我在家乡时吃到的竟是一个味儿,因此触景生情,不知不觉便想落泪,让夫人见笑了!’,又再三再四的与她道谢,冯夫人便知道自己这一趟,是真真来着了;自家千方百计想要与永定侯府搭上关系,离如愿以偿估计也不远矣!

却没想到她此行的收获,还远远不止于此。

同着尹二太太离开安苑,往尹大太太的上房而去时,也不知是该说柱国公府家风不好,还是冯夫人运气太好,竟让她听到有几个粗使婆子在花园里议论当年孔琉玥的嫡母尹鹃托孤时,是曾给了尹老太太和尹大老爷数十万银子的,言明一半算是孔琉玥出嫁前在尹家的吃穿用度开销,另一半则算作是她将来的嫁妆。

可现在,尹老太太与尹大太太却只拿了一万两银子出来与孔琉玥置办嫁妆,而且那嫁妆据说还大有问题,都在那里感叹‘没娘的孩子真可怜!’、‘之前还只当孔姑娘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赖府里,原来竟是带了几十万银子来的!’…云云。

一旁尹二太太当即气黄了脸,命左右:“立刻去把那几个嘴里生蛆乱嚼舌跟的混账奴才捆了,拉到二门外打上三十大板,再撵出府,看还有谁敢胡乱说嘴,编排主子的是非!”

看在冯夫人眼里,便越发觉得尹二太太是在欲盖弥彰,毕竟空穴不来风,若是尹府真没做过昧了孔姑娘银子的事,下人们又岂会说得这般有鼻子有眼,尹二太太又岂会这般做贼心虚?对之前尹大太太拿出五千体己银子为孔琉玥置办嫁妆的事,亦生了怀疑。

当下心里已是转了无数个弯,并最终拿定主意,要再卖孔琉玥一个大人情,将那些她想说却不好说,也不敢说的话,告知与旁人,让旁人都知道她的冤屈,让柱国公府以后要拿捏起她来,也得事先先掂量掂量。

于是不几日之后,京城各高门大户中,便有一多半儿知道柱国公府昧了自家姑太太孤女银子的事了,表面上虽然都没说什么,私下里却是对柱国公府此举颇不以为然甚至是不齿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尹二太太在园子里闻得那些婆子们的混账话儿后,气了个半死,当即便命人去捆人打板子,偏生在她的人循声找过去之前,那群婆子已先作鸟兽状散去了,让她的人扑了个空,连说话的人是谁都没瞧分明。

想着冯夫人还在,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尹二太太暂时也不好多追究,只得强忍着怒气陪着冯夫人回了尹大太太的上房。

一直到送走冯夫人后,方黑着脸将方才的事大致与尹大太太说了一遍,末了冷笑道:“我知道大嫂出身诗书礼仪大家,一向宽和仁慈惯了的,但只咱们家那些奴才也忒不像样了,青天白日就敢在花园里乱嚼舌根,还是当着客人的面儿,传了出去,咱们家的脸面性命还要是不要?咱们家还有好几位哥儿姐儿,你让他们将来议亲时又该怎么样?此番大嫂若还要秉承宽和待下的处事风格,不彻查发落一番,我少不得只能将事情回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做主了!”

换做平常,尹二太太是不敢跟尹大太太这么说话的,尹大太太可不仅仅是大嫂,更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一品诰命夫人、宫里娘娘的母亲,既为长更为尊,她自是不敢有所冒犯。

但一想到之前那些婆子们在园子里说的话被冯夫人听了去,一想到自己的命根子谨姐儿正是该要说亲的年纪了,不像尹大太太生的三个儿女都早已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了;再一想到若是那些婆子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大房独吞了姑太太留下的几十万银子,她就不吐不快:谨姐儿可是她的命,她绝不允许有人坏了她的好姻缘前程!再者,大老爷是姑太太的兄长,难道二老爷就不是了?凭什么几十万两银子都叫大房占了去!

第六十三回 生隙(中)

尹二太太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竟是在直指尹大太太治家无方,自是当即便将她气了个半死。

她之前被尹淮安气得复发的旧疾本就还未大好,不过想着大节下要忙的事情多,恐落人褒贬,且也害怕孔琉玥真如她所说,过来侍疾于她床前,一个不小心便让她遇上了尹淮安,又生事端,所以连日来都是在强撑罢了。

不想又听得尹二太太如此这般一说,还公然指责了她一通,气得她胸口疼也反驳不得,还得陪着笑脸说:“弟妹放心,我一定彻查此事,一定不让咱们家积年的声誉,被几个嘴里生蛆的狗奴才毁于一旦。”

霍氏与尹敏言亦在一旁帮腔:“母亲的为人二婶还不知道?虽是宽和惯了,却是向来最恨那等长舌的搅家精,别说这几日身上终于好些了,便是前儿个病得起不来床时听闻了这样的事,亦是一定会彻查的,二婶只管放心罢。瞧这时辰也该吃午饭了,明儿便是大节下,母亲这里一刻也不得闲,就不留二婶吃饭了。”

婆媳母女三人话里有话、作好作歹说了一通,到底说得尹二太太面色稍缓,悻悻然的告辞去了。

她前脚刚走,随着“哐当”一声脆响,原本被尹大太太端在手里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已被砸得粉碎,一时间,屋子内外都落针可闻。

尹大太太额上青筋迸起,嘴里直喘粗气,“她是个什么东西,也该当面说起我的嘴来!还敢威胁我要回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做主去,难道她以为她是国公府的二太太,整个国公府就是她的了?做梦!还说什么‘家里还有好几位哥儿姐儿尚未结亲’,当人不知道她一心想让女儿攀高枝儿,呸,当二老爷多大的官儿呢,我且等着看她给自己挑个什么活龙女婿!”

又疑心方才尹二太太是故意放走那些嚼舌根的婆子,诚心想给她添堵,因喝命:“传李桥家的、王兴家的、吴胜家的、苏石家的!”那些该死的狗奴才,竟敢这样落她的面子,议论那样的是非,看她饶得了哪一个!

霍氏与尹敏言在一旁见她动了真怒,又喝命传齐几房陪房,竟大有大张旗鼓彻查此事之意,不由都有些急了,谣言这种东西,原就是清者自清的,你若不去理它,过上一阵子,自然也就平息了;但若一去理,去镇压,却反倒给了人做贼心虚的感觉,别人便是原本只信三分的,也要变作七分了。

但姑嫂二人也知道,此时要阻拦盛怒中的尹大太太,是绝然阻拦不住的,只能靠软语温言来慢慢儿劝得她打消念头,因对视一眼后,双双跪到尹大太太脚下,由尹敏言开口道:“母亲息怒。那些奴才虽然可恨,二婶的态度也实在可恶,但母亲也该顾惜身子才是,好容易才好些了,若再因此而气坏了,岂非是反如了某些人的意?”

说着有意顿了一顿,觑见尹大太太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微后,方才继续道:

“再者,这原算不得什么光彩事,若是咱们认真去较真,大张旗鼓去拿人,人证物证俱全的查出来也便罢了,万一查不出来,岂非让原本只信此事三分的人,也有七分信了?指不定反说咱们做贼心虚呢!到时候母亲也难见老太太与父亲,母亲细想可是这个道理?”

霍氏忙亦附和道:“二妹妹说得有理,还请母亲三思。”

尹大太太虽然已是气恨难当,到底还没完全失去理智,知道女儿媳妇说的有理,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腔的怒火,语气不善的问道:“那依你们说,该怎么样?”

“正所谓‘胳膊折在袖里’,”这次先说话的是霍氏,“依媳妇说,且平心静气的暗暗访察,待得查出说那些混账话的人,悄悄发落了便是,如此一来,旁人见咱们以前怎么样,如今还怎么样,显然胸怀坦荡,并无那些见不得之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了。这只是媳妇的一点子拙见,具体怎么样,还要看母亲拿主意。”

尹大太太细想了一回,眼下除了霍氏这个法子,还真没其他更好的法子,说不得只能无奈的点头道:“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只是说完又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些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显见得那些混账话儿在府里流传已非一日两日,也显见得此事是有预谋的,不揪出那个幕后主使,打上百八十大板的,委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尹敏言见她又有动怒之兆,忙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只要咱们的人暗中细细访察,总有一天会揪出那个幕后主使,到时候母亲要杀要打都使得。

眼下正是大节下,连日来都有亲朋上门来作客,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将事情再闹大了,母亲且消消气…”

正说着,有小丫头子在外面禀道:“回大太太,李妈妈并其他几位管事妈妈来了。”

“让她们进来!”

尹大太太传这些心腹陪房,原是要命她们彻查拿人去的,现在听了女儿媳妇的话,却是不得不改变初衷了。于是将人传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又命她们不能将事情泄露与外人知道后,打发了她们出去。

身为当家主母的心腹陪房,李桥家的等四人在府里都是有一定体面,也各有自己耳目的,尤其四人又各存了在尹大太太面前争强好胜的心,一旦寻下机会,便恨不能将其他三人都踩在脚下,因此领命而去之后,便都使出浑身解数,暗暗访察起那天嚼舌跟的人来。

奈何那些嚼舌头的婆子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此后再没有人说过类似那天的话儿,以致四人暗察了好些时日,竟都没有半点眉目。战战兢兢回了尹大太太,她虽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此事暂且丢开了,此是后话,暂不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