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两个都领了差事,只自己没领到,白书不由有些急了,“姑娘,那我呢,我做什么?”

孔琉玥呵呵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管好咱们屋里上上下下的人和事,让我不至于后院失火就行了!”白书素来稳重心细,但在“敏”字上却要差珊瑚和蓝琴一些,不是很善于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她打算从现在起就有意识的培养她掌管院子,以便她们过去永定侯府之后,她好尽快上手,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这几个月在柱公府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的憋屈生活,她实在是过够了,而要改变这种现状,就必须要自己手上有权,她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过去永定侯府后,至少在自己的院子里,能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限,便已经足矣。至于多的,她现在还不敢想。

白书先还有些闷闷的,后一细想,管好安苑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原非一件轻松的事,姑娘既委了她,便是新人她,她当然要做好了,方对得起姑娘这一番信任,也就释然了。

尹三太太院子里。

眼见任妈妈急匆匆走了进来,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忙屈膝行礼,恭敬的喊了一声:“任妈妈。”

任妈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点头回礼,也没有等小丫头片子给她撩帘子,满脸肃然的自己撩起帘子,便大步走进了屋里去。

她径自去了尹三太太日常居坐安息的东厢房,却见尹三太太并不在屋里,因忙随意抓了一个路过的丫鬟问道:“知道太太这会子在哪里吗?”

丫鬟见是她,忙屈膝行礼,笑道:“太太去了两位少爷院里。”

任妈妈闻言,忙又一阵风似的往后面的院子刮去。

尹三老爷和尹三太太的住所是一座三进四间的院落,第一进院子做了尹三老爷的书房、会客室和尹三太太的宴息处,第二进做了夫妻二人的卧室,第三进则住了三房的两位少爷,三少爷尹新安和四少爷尹勤安。

任妈妈到得第三进院子时,尹三太太正满面是笑的与两个宝贝儿子吃着茶果点心说话儿。平常这个时候,他兄弟两个人都是要去家学的,今儿个因是端午佳节,学里放假,所以母子三人才得了这么个难得的清闲时光。

见此状,任妈妈不敢惊动,正要悄声退出去,尹三太太却已看见她了,叫道:“差事都办好了?”

任妈妈犹豫了片刻。

尹三太太起身道:“我们回屋去说。”说完转头笑眯眯的吩咐两个儿子,“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床上歇会子去,不然晚上没精神。”

“娘,我们知道了。”尹新安和尹勤安忙齐声应了。

尹三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又吩咐丫头婆子们“好生伺候着”后,方扶着任妈妈的手,回了第二进院子的卧室。

“怎么样?东西交给孔丫头看了吗?她看了之后,是个什么反应?”一回到卧室,尹三太太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任妈妈先给尹三太太斟了一杯茶,方压低了声音道:“东西已经交给孔姑娘看过了。不过在那之前,孔姑娘见了太太赏的果子后,说是不敢独享,立时要使人请几位姑娘去,被我以太太也赏了其他姑娘们为由,先遮掩了过去…”

尹三太太会意,忙扬声唤了大丫鬟兰香进来,“去把晨起舅太太送来的果子,装三份与二姑娘几个一人送一份去。”

这里尹三太太方又急声问道:“那孔丫头看过东西之后,是个什么反应?”

任妈妈于是低声将之前自己与孔琉玥说的话,并孔琉玥说话时的表情,一五一十学了一遍,末了皱眉道:“虽说孔姑娘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据我看来,短时间内她未必会如我们的意,去找老太太要一个说法。她就算真要去找老太太要一个说法,只怕也会等到出嫁前夕,不然在这期间若是再生出什么变化来,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惹恼了老太太,可就真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尹三太太想了一会,方有些忿忿的道:“那个丫头也真是没胆量,她也不想想,两家连婚期都定了,这期间还能再生出什么变故来?”说着泄愤一般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将那张单子送与孔琉玥,固然有向她示好,希望她能子啊以后得势后多照拂三房一二之意,但尹三太太更主要的目的,却是希望能借着她拿了单子去找尹老太太要说法之举,混淆一下尹老太太的视线和思维,让后者不至于疑到他们三房头上来,以为这张单子是出于三房;然后她再拿了自己手上的备用单子去找尹老太太要求分家,后者虽有可能仍会动疑,但毕竟无凭无据,也就奈何不了她了!

她虽然满心想分家,却并不想跟府里尤其是尹老太太把关系弄的太僵,不然尹老太太作为婆婆,要磨搓起她来,还是有很多法子的。再者,三老爷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得仰仗两位兄长与他谋个职位呢。

尹三太太这个主意不能说打的不好,一旦事情真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发展,饶是她利用了人,人还是会念着她的恩情,以后会报答于她,端的是既得了名声又得了实惠。

只可惜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尹老太太要什么说法,或是将那些银子给讨回来,她只想顺顺利利的出嫁,然后好早日见到她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夏若淳,也就是韩家大小姐韩青瑶而已!

任妈妈动手给尹三太太续了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要我说,孔姑娘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倒也无可厚非,老太天和大老爷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而且现在,两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亲家,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孔姑娘这会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两家也已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焉知老太太和大老爷不会釜底抽薪?太太不妨听我一句,且先什么都不要做,只管盯着安苑那边的动静,若是孔姑娘有什么打算,相信最迟在她出嫁前夕,一定会有舍分晓,到时候咱们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尹三太太沉吟了半晌,方面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无奈的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横竖多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还怕再多熬这几个月不成?就依你说的 ,且先等到过了九月再说吧!若是到那时孔丫头那边还没有反应,说不得我们也只能另谋出路了…”

咬牙发狠道,“不管怎么样,今年之内,我是一定要分家出去单过的,过了年新哥儿可就虚岁十一了,这几年在家学又什么都没学道,再不请了西席在家里痛补两年,过了最佳的进学年纪,他这一辈子,可就真是毁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若是只有他们两个老的,必须待在府里一辈子仰人鼻息也就罢了,可问题是还有两个小的,她既然生了他们,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重复他们老子的旧路,仰人鼻息,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

任妈妈从尹三太太还待字闺中时,便一直跟着她,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对她这些年来的委屈都看在眼里,自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闻言不由亦红了眼圈,片刻方哽咽道:“太太且放宽心,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申时二刻,孔琉玥刚午睡起来,就有尹老太太使丫鬟过来传话:“老太太说晚上早些开席,等散了席后,大家好看烟火,请孔姑娘早些过去呢!”

“嗯,知道了。”孔琉玥应罢,打发了她离去,简单梳洗了一番,便换好衣服,被众丫鬟簇拥着去了慈恩堂。

不多一会儿,众人便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再一会儿,又闻得丫头唱:“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来了!”

除过尹老太太以外的所有人,忙都站了起来,霍氏则忙忙要避到屏风后面去。

尹老太太见状,因笑道:“都是自家爷儿们娘儿们,又是大节下,就不必忌讳那么多了。”

霍氏闻言,方留了下来。

就见三个长相颇为相似,分别着玄青、靛蓝和石青色袍子的中年男子,鱼贯走了进来,然后齐齐向尹老太太行礼:“见过母亲,祝母亲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母子,讲这些个虚礼做什么!”尹老太太满脸是笑,看向三个儿子的目光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尹大太太忙领着众人上前见礼,三位老爷先受了,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忙又上前给尹大太太还礼,一时间屋子里是请安问好之声不绝,热闹得不得了。

等到大家都厮见过了,又有丫鬟报:“几位少爷来了!”

当下又是好一番厮见,众丫鬟也是络绎不绝的上茶上点心,原本十分宽敞的屋子,很快便显得拥挤喧嚣起来。

在众人行礼问安的过程中,孔琉玥虽然一直跟着大家的动作,实则心思却大半放在了观察尹三太太上。

尹三太太乍看之下与平常并无什么两样,依然打扮得光彩照人,将尹大太太和尹二太太的风头都抢了去。但只要认真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很飘忽,时不时还会发一下愣,抑或是趁孔琉玥“不注意”时,飞快的觑她一眼。

孔琉玥心里就有了底,看来尹三太太听完任妈妈专属她的话后,一多半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不过是想进一步求证一下罢了。她索性在她又一次看过来时,微微冲她点了一下头。

尹三太太就触电一般,猛地偏过了头去。孔琉玥不由有些好笑,她干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可是双赢的事情,她又不会怪她!

念头闪过,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外甥女儿之前病了那么些日子,如今可大好了?”

孔琉玥回过神来,就见右首第一个位子上坐的男子正看着她,一脸关切的样子,显然刚才的话,正是他问的。

她忙凝神答道:“回大舅舅,琉玥已经大好了,多谢大舅舅关心!”感谢封建社会“长幼有序”的制度,让她得以仅凭三人座次的顺序,便能在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清楚明白的分出他们是谁。

尹大老爷听说,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他长得跟尹淮安有五六分想死,只不过他的轮廓要稍显粗犷一些,不似候着那般俊秀,且下巴上多了一圈胡须罢了。

他顿了顿,又捋须道,“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你舅母们,丫头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你舅母们,你要记得,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万不可生分了!”

孔琉玥嘴上一一应了,心里却对这些场面话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他若是真关心她这个“便宜外甥女儿”,就不会私下侵吞了尹娟留下的财产,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老婆那样对她了!

接下来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也依次表达了一下他们对外甥女儿的“关心”,孔琉玥仍然恭敬的答了他们的话,即便心里早已不耐至极。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回:“宴席已经齐备了。”

众人方鱼贯去了慈恩堂的正厅。

就见厅里早已列下了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势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

尹老太太不用说,坐了上面剧中的位子,左垂首依次是尹大老爷兄弟三个,右垂首则是尹淮安兄弟五个,但也仅仅只是坐了半张桌子而已。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喜欢热闹,尹老太太也不例外,见屏风内外两张桌子上都只坐了半桌人,便有些不自在,叹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觉得人少了些!也罢,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了,且把这屏风撤了去,大家都坐一张桌子罢。”

忙有婆子上前将围屏给撤了去,尹淮安兄弟几个则忙一起出座,先尽尹大太太等人坐了,又尽尹敏言姊妹等人也坐了,方在下方依次坐定。

尹老太太方满意的笑了起来,“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又命虚座在侧的霍氏,“开席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大家还要看烟火呢!”

霍氏便忙指挥丫头婆子们上起菜来。

待得因老太天举了酒杯,领着大家都满饮了第一杯后,大家便都举了箸,开始吃将起来。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抱子不抱孙”,作儿子的大抵都怕作父亲的,因此满桌子小一辈的都显得有些拘谨,连年纪最小的五爷尹念安也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不敢多说。原本该热热闹闹的一餐饭,也吃的稍显沉闷。

好容易吃完了饭,大家移至西边花厅喝茶。

眼见众孙男孙女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尹老太太因笑撵尹大老爷兄弟三个道:“你们兄弟且去吧,外头还有那么多清客相公们候着呢,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你们在这里,他们姊妹也都不敢说笑,没的倒脚我闷,你们散了,再让我和他兄姊妹们乐一回,也好歇着了。”

尹大老爷闻言,只得赔笑领着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退了出去。

就有粗使婆子上前,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摘起窗格门槅来,小厮们则是在花厅前的露地上,或是在囤子里的树上,摆了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爆竹。

只闻得不知是谁一声令下“点起来”,伴随着一阵或长或短的“孳孳”声,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等各式爆竹便飞入空中,将红黄蓝白绿紫诸色火花次第喷射出来,把花厅前的露台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璀璨世界。孔琉玥从来不知道古代的烟花也能绚烂到这个地步,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廊檐下去,…也不知道夏若淳得知了她的下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也跟样,在同一片天空下,欣赏着这满天的花雨?她现在又是不是跟她一样,也在想她呢?

五光十色的颜色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盛放的花儿般娇艳。

尹淮安趁众人都不注意,悄悄从花厅的侧门踱出来,踱到树荫下,看见的正好是这幅美景,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双脚也似是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不由自主便朝着那抹倩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表妹…”

孔琉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却听得身侧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过神来循声一看,却见声音的主人竟是尹淮安。

他今天穿了一袭淡青色的素色袍子,样式甚是简单,只在袍角加了两道暗边,但却丝毫不影响他本身的丰身隽朗。

因着之前尹淮安在尹大太太面前为自己出头之事,让孔琉玥先前对他的厌弃鄙薄之心淡了不少,这会儿见他走进来,倒也并没有掉头就走,而是矮身福了一福,淡声打招呼道:“大表哥。”语气客气而有礼,既不显得冷淡,也不绝无亲热。

但对尹淮安来说,她这样的态度,已经足以让他高兴了。他原本还以为,经过之前他负了她,又经过前日他母亲算计了她这两件事,她心里一定恨极了他,不然刚刚在厅里坐席时,她也不会从头至尾没看过他一眼,眼里只当根本就没他这个人存在了,却没想到,她还愿意搭理他,还愿意跟他说话!

“表妹!”尹淮安从神情到声音都很激动,“我以为你一直怨 的,再想不到你还愿意跟我说话…之前都是我负了你,都是我对不起你,你竟然还愿意理我…我有很多话想要与你说…”

“大表哥,都是自家骨肉亲戚,琉玥岂会不愿意跟大表哥说话?”孔琉玥见他越说越激动,想着厅里廊下都有那么多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看见了他们,为免横生枝节,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但只男女有别,且大表哥如今已有了大表嫂,琉玥也已经…,瓜田李下的,有什么话,大表哥不妨厅里去说。”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给她的话作证似的,一个满天星忽然伴随着一声脆响腾空升起,霎时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几道视线同时射过来,但很快又躲躲闪闪的移了开去。

孔琉玥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地此不宜久留,道了一句:“大表哥,且容琉玥先行一步了。”转过身便欲进厅里去。

方走出两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地质局极轻极细又似压抑了极大痛苦的叹息:“你果然还是怨着我的…也罢,原是我负了你在先,你怨我也是我自找的,此生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了…我只盼,只盼你以后能过得好,事事都能顺心顺意,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此生也便无所求了…”

这样肉麻“穷摇”的说辞,若是放在之前,孔琉玥是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但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番说辞,竟让她越听心里越酸痛,明明不想流泪的,泪水却如绝了堤一般,忽然泉涌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忍不住哭出声了。

同时身体也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了。

孔琉玥心里有几分慌张,又有几分明了,一定是因为前身对尹淮安的感情太深太浓,如今即便人已经逝了,爱恨却不肯就此放下,所以才会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流泪,这根本就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她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轻说了一席她压根儿没想过会出自于她之口的话,“表哥,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也是不得已…我已经不怨你也不恨你了!但只到了今天,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你希望我以后能过得好,我又何尝不希望你过得好?大表嫂是个好的,能干稳重且不说,又得老太太和大舅母喜欢,有她伴着你,以后我也放心了…这辈子我们有缘无份,我只盼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这样,最好是连遇见都不要再遇见了…”

这是自己打自己成亲的消息在府里传开至今大半年以来,尹淮安第一次听到孔琉玥用曾经只专属于一人的温柔语气与他说话,——当然,他并不知道,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其欢喜激动,自是不必说,几乎就快要喜极而泣了。

奈何噏动了几次嘴唇,却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惟有痴痴的望着眼前的人儿罢了。

理智告诉孔琉玥,她该即刻拔腿走人的,她已经看见不止檐下的丫头婆子们在向他们这边张望,连坐在廊下太师椅上的尹老太太和旁边侍立着的尹大太太霍氏等人也在朝这边看了,她要是再不走人,她们只会越发将她恨到骨子里去。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她的大脑还是能思考,然而她的手脚,却比刚才还要僵硬,她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还能动之外,其余任何地方都再动不了了!

眼见忽明忽暗光芒下尹大太太的脸已黑得堪比锅底,霍氏的脸则已白得毫无血色,孔琉玥真是恨不能此刻地下能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

地上当然不会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不过,一直侍立在尹大太太身后的尹慎言忽然走出人群,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欢快的说道:“大哥哥,孔姐姐,知道你们一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说了这么久的体已话儿,也该说完了罢?且过来同大家一道看烟花罢,刚才二姐姐还同大嫂子说,此情此境,应当赋诗几首以应景呢!”

说着亲热的挽了孔琉玥的手,拉着她往人群方向大步走去。

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微微刺痛之感,终于让孔琉玥如被解了穴一般,蓦地清醒过来,手和脚也终于恢复了自由,她不由感激的看了尹慎言一眼。

就见尹慎言也正拿饱含担忧和关切的眼神看着她,见她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呆呆的,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僵硬,脸色亦好看了几分,暗中松气之余,遂放轻了手上紧攥着她手的力道,并微皱眉头探寻般冲她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问她现在好些了吗?

孔琉玥会意,也冲她点了一下头,又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方手挽手的与她一道,慢慢的走到人群当中。

迎接她们的是众人或愤怒或疑惑或幸灾乐祸…总之就是很复杂的目光,尤其尹大太太,眼里更是几欲喷出火来,颤抖着嘴唇几次都想要开口说话,无奈却几次都接触到尹老太太射过来的严厉目光,只得暂且作罢。

彼时尹淮安也已回过了神来,情知自己又因一时忘情而给孔琉玥添了麻烦,想了想,强压下满心的波动,索性换上一脸与平常并无二致的温雅笑容,也大步走了过来,冲着尹敏言道:“刚才我也正同孔妹妹说今儿个这烟花倒好,很该据此作几首诗的,想不到二妹妹也有这个想法,咱兄妹几个,可真是心有灵犀,也不枉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

三言两语,便将刚才与孔琉玥单独说话的情景,定义为了二人是因为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情谊,所以感情与亲兄妹一样浓厚,所以才会一起讨论作,却是看也没看旁边脸色惨白的霍氏一眼。

尹敏言心里虽然不若母亲和嫂子那般气恼,对尹淮安和孔琉玥也是不无怨言的,当着一家子上下的面就那样,让大嫂子的脸往哪里搁?

但她原便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知道事情一旦闹开了,孔琉玥固然没脸,自家大哥的名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到头来损害的还是自家的利益,现既闻得尹淮安这么说,也便顺势大说大笑道:“可不是,都是一块长大的亲兄弟亲姊妹,岂会连这点子默契也没有?”

尹老太太便也笑道:“知道你们兄弟姊妹素来亲密,既这么着,也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们这些老辈晦了,且叫了你其他几个小兄弟,一块儿玩去罢,难得今儿个大节下,便是玩得晚一会子,也不妨的!”

又吩咐尹淮安和霍氏:“你们两个是兄弟姊妹中年纪最长的,那些小的可就交给你们了,记得别拘紧了他们,但也不可让他们玩得太忘形,也别叫他们拌嘴。”

尹淮安和霍氏忙应了,领着一众兄弟姊妹们,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向园子里玩去了。

孔琉玥有意走在中间一个不显眼的位子,暗中将方才之事又过了一遍,不由在心里叹道,泰山压顶尚面不改色,并且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给漂漂亮亮的揭了过去,尹老太太可真是一个厉害人!

晚上回到安苑后,孔琉玥第一件事便是命白书准备了一些香烛纸钱去。

白书以为她是要祭奠孔庆之和尹鹃,乃劝道:“都这会子了,姑娘便是要祭奠老爷太太,也大可等到明儿个再祭奠亦不迟啊,相信老爷太太泉下有知,也是一定不会怪责姑娘的。”

孔琉玥倒是没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说,索性将错就错道:“既是祭奠,自然要选在正日子方显诚意,明儿个便不是端午了,到时候再祭奠,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且准备去罢,不必太繁琐,只要意思到了即可。”

白书听如此说,只得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便抱着一堆香烛纸钱,领着两个端着小几的小丫头子回来了。

当下又是一番忙活,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妥后,孔琉玥于是将所有人都打发了,轻轻跪到正对着窗户摆放的小几前,虔诚的点燃一炷香,然后暗暗在心里道:“琉玥,我明白你的委屈和不甘,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是回不去了,你也回不来了,你就安心走你的路罢,不要再执着了。也希望你来生能得到一份真诚的、不再有杂质的爱,希望你能寻得到一个心里只有你的人。你一路走好!”

这个送前身一程的念头,其实早在很早之前,便一直存在于孔琉玥的脑海中了,之所以没有付诸行动,乃是出于不忍心和底气不足,她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入侵者,占了人家的身体已是不该,如果连人家存在过的痕迹也要一并抹去,简直就可以说是凉薄了!

但之前在花园里发生的事,却给她敲了一个警钟。她根本没想到,前身对尹淮安的感情,会深到那个地步,甚至于已经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种本能,就跟她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是那么的自然。只不过之前一直被她这个陌生的灵魂支配着,所以才没有爆发出来罢了,一旦尹淮安有所反应,她的身体也必然会跟着有所反应。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绝不能允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不管这番祭奠和送别是有效还是无效,她都要试一试!

虔诚的在心里将要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后,孔琉玥将香插入香炉里,然后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送起前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孔琉玥很快觉得有一阵清风吹过,带得窗下的风铃也跟着叮当作响,再然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她忽然觉得很伤感,忍不住默默抚了抚心口,暗道一句:“琉玥,愿你一路走好!”

过罢端午节,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了起来,孔琉玥本就不甚耐烦与尹府众人应酬,如今遂越发变得不爱出门,除了每天早晚过去慈恩堂给尹老太太问问安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呆在安苑足不出户,日子便似长了翅膀一般,过得快了起来。

再说尹大太太那边,经过了端午节那夜之事后,窝了一肚子火之余,又生恐孔琉玥再趁机出什么事端来,当夜便命人去姨娘屋里将尹大老爷给请了过来,如此这般好一通商量。

到第二日早上,阖府上下便都知道了大老爷使大爷去青州为自己办差,即日即出发之事。消息传到安苑,孔琉玥好气又好笑,尹大太太这是把她当成洪水猛兽还是怎么的,要这般严防死守?不过,既然已经与前身做过了断了,她也不耐烦再理会这些,只每日待在自己房里,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或是与白书等人说笑,倒也十分乐悠。

时光入箭,岁月如权梭,转眼又是三个多月过去,八月十五中秋节亦在眼前了。

因为离孔琉玥的婚期越来越近,连日来尹府上下都是日日忙乱,尤其尹大太太身为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更又比别人忙到了十分去,不但要打理好孔琉玥婚事的一应事宜,要处理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要准备过节的事,还要时不时应付来自尹二太太或是尹三太太明里暗里的刁难…端的是一刻也不得闲,偏生在尹老太太跟前儿还落不下一个“好”字。

尹老太太原本便对尹大太太严防死守孔琉玥的作法颇不以为然,倒不是她有多喜欢或是多信任孔琉玥,而是她觉得,尹淮安可是她的嫡长孙,打小养在她跟前儿的,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若说一时糊涂被人迷了心窍是可能有的,但若是说他会因此做出什么不当或是越轨的事来,她是万万不信的。

再说孔丫头,那丫头虽然让她生了不少气,毕竟也是打小养在她跟前儿的,大儿媳妇这般防着她,固然有她的道理,但若防得太过,便显得是在打她的脸了,这不是摆明了在说她教导无方吗?

事实证明,孔丫头到底是个守礼的,每日里都几乎足不出户的呆在安苑,哪里有要出什么幺蛾子的样儿?白害得她的淮哥儿在外吃了这几个月的苦,连中秋不能赶回来一家团圆,真是想到就由不得她不生气!

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都不高兴,尹府上下众人自然也不敢高兴到哪里去,惟恐一个不慎,做了她婆媳二人的出气筒。

安苑内,孔琉玥的心情却十分之好。一想到过了八月十五很快就是九月了,入了九月很快就会到二十六日,她就忍不住高兴,高兴之余,又会忍不住盼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最好一觉醒来,已经是九月二十六日,因为那样,她离能见到夏若淳的日子了,就更近了!

所以此时此刻,即便繁复厚重的新娘衣裹在身上又热又重,纤绣坊的人为求完美改了一次又一次,累得孔琉玥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试衣服,也不能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反而配合纤绣坊的绣娘师傅们,还吩咐丫头不时上茶上点心来与她们吃,弄得她们受宠若惊之余,时不时交换一道或是感激或是叹服的目光。

“好了,这一次终于完美了,可以不必再改了!”看着眼前袅娜华贵、与身上大红遍地金锦衣相得益彰的人儿,绣娘们都忍不住满脸堆笑的夸赞起来,“孔姑娘真真是天仙一般的品貌!”、“不但品貌天仙一般,福气更是一等一的好!”

白书蓝琴几个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真漂亮!”

惟独谢嬷嬷红了眼圈,又是喜悦又是伤感的说:“可惜老爷太太没能等到亲眼看见姑娘披上嫁衣的这一天…”

孔琉玥站在人高的紫檀木雕花座水银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被火红嫁衣衬得如玫瑰花一般娇艳的自己,高兴能尽快见到夏若淳之余,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迷惘几分伤感,真的要嫁吗?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好友的祝福,甚至连新郎官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真的就要这样嫁了吗?

可问题是,孔琉玥无声的苦笑了一下,问题是她有选择吗?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得嫁,不是吗?

孔琉玥正对镜自伤,冷不防就有一个声音自外面传来:“孔姑娘在家呢吗,我们三太太瞧你来了!”

尹三太太来了?孔琉玥一怔,随即便大略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但要再换衣衫已是来不及了,只得飞快与白书蓝琴并珊瑚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领着她们接了出去。

果见尹三太太扶着任妈妈,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走了过来,门外还站着一个穿绿色半袖衫的丫鬟,孔琉玥认得后者正是尹三太太的贴身大丫头兰香,显然刚才那个声音正是由她发出的。

孔琉玥忙上前几步,对着已将行至她面前的尹三太太屈膝福了一福:“三舅母!”

早被尹三太太一把搀了起来,笑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方啧啧赞道:“大姑娘你穿这身衣衫可真真是漂亮,想来便是真的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孔琉玥羞赧一笑,“三舅母过奖了。”被尹三太太携着手,一块儿回到了屋里。

娘儿两个分主次落了座,白书忙亲自沏了茶来。

尹三太太因见纤绣坊的绣娘们还在,于是问了后者几句话,又命任妈妈给了赏钱,方打发了她们与尹大太太使来的人一块儿离开。

原以为将不相关的人打发了之后,尹三太太便会切入正题了,因此孔琉玥心里的弦在绣娘们离去的那一刻,已经近乎本能的绷紧了。

却没想到尹三太太却什么都没说,而是自身后的兰香手里接过一个黑漆鎏金的盒子,亲自递到她手上,笑道:“下个月便是大姑娘的好日子,我作舅母的,于情于理都该给姑娘添一份妆,但只姑娘也知道,我在府里…是半点主做不得的,也不知道到时候你大舅母和二舅母会添点什么,我毕竟不好灭过她们的次序去,所以就想着趁今儿个来瞧姑娘时,先把大头给了姑娘,等到铺嫁妆前日添妆时,再添几样东西应应景也就罢了,这样便既能全了我与姑娘间的情谊,也能不伤及你两位舅母的颜面了。”

说完喝了一口茶,才又笑道:“姑娘不妨打开盒子来瞧瞧,看喜欢不喜欢?”

说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孔琉玥除了打开盒子,还能怎么样?遂淡淡笑着依言打开了盒子。

赤金镶紫瑛石的发箍,碧玺石的宝结,赤金衔红宝石凤钗…发箍上的紫瑛石个个都有指甲盖大;宝结上的碧玺石大小深浅不一,堆叠在一起却有种咄咄逼人的华美;凤钗口里衔着的红宝石,个个都有莲子米大小,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可以说件件都非凡品,件件都能值好几百两银子!

孔琉玥不由有些发怔,尹三太太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贿赂她不成?

在她发怔的当口,尹三太太已站了起来,一面说着话,“好了,我还要回去收拾送给亲朋们的节礼,就不多留了!”一面已走到了门口。

孔琉玥忙起身笑道:“这会子太阳正大,三舅母何妨多歇歇再走?”转身捧了盒子,打算将其退还与尹三太太。“无功不受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之前之所以收了尹老太太那么些东西,一来是推辞不掉,二来则是想着原是尹老太太对前身不起在先,她不过是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她也为自己讨回一点公道罢了。

但尹三太太却不同,她跟她素无交情,尹三老爷又系庶出,与尹鹃并非亲生兄妹,而她又非尹鹃所生,认真说来,他们之间八竿子也打不着,所存在的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今日一旦收了尹三太太这份大礼,明儿有什么也说不清了!

尹三太太却已不由分说走出门外,“没事儿,秋日的太阳能有多烈,让丫头们撑把伞遮遮也就是了。”旋即便扶着任妈妈一径去了。

余下孔琉玥看着那匣子的首饰,不由有些张口结舌,敢情依尹三太太的意思,她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

白书珊瑚几个知情的,看着孔琉玥蹙起了眉头,不由也跟着发起愁来,“如今咱们收了三太太的东西,将来她若有个什么为难事求到姑娘头上,姑娘便不好回绝了。”

蓝琴插言道:“那要不,找个由头给三太太退回去?”

孔琉玥未及答言,珊瑚先就摇头道:“恐怕不行,正所谓‘长者赐,不能辞’,一旦三太太恼了,搬出这个道理,到头来理亏的反而是姑娘。”

留下也不行,还回去也不行,蓝琴不由有些烦燥起来,冲珊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要怎么办?”

白书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等到明儿姑娘出阁之后,不是还有三朝回门吗?这里虽然不处姑娘正经娘家,姑娘还是该回来,也该给长辈们送一份表礼的,到时候把这匣子东西混在里面,再送给三太太不就成了?”

孔琉玥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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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琴与珊瑚也是连连点头:“既能不伤了三太太的颜面,又能将东西还回去,这个法子好!”

解决了这个难题,孔琉玥心下松快不少,只等八月十五一过,将梁妈妈等人的身契要过来后,便万事俱备,只待出阁了。

八月十五很快就到了,尹府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但孔琉玥却只在当晚去尹老太太屋里与大家吃了个团圆饭,饭后连尹敏言等人盛邀她去园子里赏月作诗都没去,便借口身上乏了,早早回了安苑歇息。

第二日,府里依然很热闹,孔琉玥趁午饭后歇中觉的空档,打发白书拿了她一早便誊好,装在一个黑漆盒子里的单子,单独去了慈恩堂找翡翠。

她不想跟尹老太太正面交锋,不然以后即便戴着面具与之相处,她也会觉得不自然;而翡翠又是尹老太太跟前儿第一个得用的,什么事情她知道了,尹老太太自然也就知道了。相信以尹老太太的精明,应该很快就能权衡出此事的利弊,然后做出让大家都满意的决定。

果然到了晚上,就有翡翠亲自领着梁妈妈并抱了她铺盖妆奁包袱的小丫头子来了安苑。

行李问安后,翡翠笑道:“回孔姑娘,老太太说眼见您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偏您身边还少一个老成持重的管事妈妈,因此特特将梁妈妈与了您。老太太还说,梁妈妈跟在她老人家身边二十余载,是个有主意的,有她跟着您,她老人家也能放不少心!”

又笑盈盈的向梁妈妈道:“梁妈妈,以后就要劳烦你侍奉好孔姑娘,多为姑娘分忧了!”语气里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敬重,甚至还隐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再没了以前的亲热和恭谨。

梁妈妈何等样儿人精,焉能听不出来她语气里的轻慢?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请翡翠姑娘回去禀告老太太,就说我一定会伺候好我们姑娘,会好好为我们姑娘分忧的,请老太太只管放心!”如今她的主子是孔琉玥,能决定她命运的也只有孔琉玥一个人,旁人爱说什么只管说便是,她只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