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的屋子里早已点了地龙,温暖如春,小小银鎏香百花香炉里清新的松柏香若有若无地飘荡着,给屋子平添了几分温馨的味道。

他们到时,太夫人、傅旭恒三夫人夫妇并傅颐恒都早到了,傅旭恒正满脸是笑的与老太夫人说着话儿,“…想着祖母爱吃淮扬菜,于是请我那朋友忍痛割爱,将那厨子送了我,今晚上祖母您老人家就可以吃到您爱吃的鲈鱼羹了。”

老太夫人呵呵笑道:“你这孩子也是,既是人家心爱的厨子,你就说什么也不该问人家讨的,人家抹不开面子只得给了你,心里还不知怎生懊恼呢!”

傅旭恒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管他懊恼不懊恼,我只知道孝顺祖母是我作孙儿最最应该做的事!”

三夫人笑着插言道,“都是三爷平常很要好的朋友,祖母您老人家不必担心,至多让三爷明儿也寻了一样那位朋友心爱的东西送他去便是了,他定然不会说什么的。倒是您老人家念在三爷这一片孝心的份上儿,待会儿可得多吃一些才是!”

太夫人也笑道:“娘您待会儿吃了若是好,便算是他的小心虔了。”

正说着,见傅城恒和孔琉玥走了进来,傅旭恒和三夫人忙都起身给二人行礼:“大哥,大嫂,您们来了!”

其余众人忙也各自见了礼。

傅城恒点点头,上前给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分别见了礼,然后坐到了右首第一张太师椅上。

待得稍后傅希恒和二夫人也到了以后,老太夫人便说起依往年例,明儿该给下人们发放新衣和赏钱的事来,“…住年这事儿都是我和老大一起做的,今年又比往年更冷些,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在冰天雪地里待太久,这样罢,今年这事儿就由老大和老大媳妇来办罢!”

此话一出,暖阁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尤其太夫人和三夫人的脸色,就更是精彩了。

原来不管是太夫人王牌法神是三夫人,前者虽主持了永定侯府近二十年的中馈,但因老太夫人一直都在,老侯爷又是个极孝顺的人,一直以老太夫人为尊,因此在之前那二十年里,这样相当于向全府人宣布自己是侯府第一女主人的事,太夫人却一直都没机会做过;而三夫人掌家以来,又因傅旭恒只是继室子,承爵的乃是傅城恒,这样的事情自然也不可能让她来做,且她也没那个资格。

因些自傅城恒承爵这几年以来,这样的事情依然一直在由老太夫人来做,只不过她身边的人,由儿子就成了孔子罢了。

却没想到,老太夫人今日竟会宣布今年让孔琉玥来跟傅城恒一起做这件事,要知道她才过门短短三个月,掌家也不过是两三日的事,且还只是暂代,并不是正式掌家!

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在打三夫人,尤其是在打太夫人的脸了,更遑论这一番举动背后的深意,也难怪她婆媳二人会一下子怒形于色。

似没看见太夫人和三夫人白一阵青一阵的脸子一般,傅城恒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起身应道:“原是我们夫妇分内之事,祖母放心 !”

一句原是‘我们夫妇分内之事’,说得太夫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傅旭恒已抢在她之前笑着开了口:“从明儿起文武百官就都开始休沐了,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大哥若是有忙不过来的地方,只管吩咐。”

旁边傅希恒与傅颐恒闻言,忙附和道:“大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

傅城恒点点头:“果真忙不过来时,自是少不得麻烦三位弟弟。”

那厢二夫人也在跟孔琉玥说:“若是大嫂忙不过来时,只管使个人去与我说道一声,我虽不才,跑跑腿还是可以的。”

三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几乎不曾将一口银牙给咬碎,却还得在一旁傅旭恒刀锋一般的警告目光中,强挤出一抹笑意附和二夫人:“是啊,大嫂,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和二嫂便是。”

孔琉玥本人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一点也没有因老太夫人忽然开口说让她跟傅城恒一起给下人散新衣裳钱,便诚惶诚恐或是喜形于色,面对二夫人三夫人的主动示好和暗怒于心也是不骄不躁,客气又不失亲热的说道:“到时候自是少不得麻烦二位弟妹。”

上首老太夫人将他们兄弟妯娌之间的一团和气看在眼里,就呵呵笑了起来:“一家子就是要这样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才好呢!”

吃过饭,老太夫人有话单独与傅城恒兄弟四人说,于是太夫人并孔琉玥妯娌三人都先散了。

走出乐安居,孔琉玥先与二夫人三夫人一道裣衽为礼送太夫人,又笑道与二夫人三夫人寒暄了几句,才带着璎珞往芜香院走去。

刚转过身,她的脸就垮了下来,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低声与珊瑚嘟哝,“今儿个我才发现,这人要么大笑,要么不笑,这样一直保持微笑,才是最累人的,我脸都要笑僵掉了!”自老太夫人宣布了那件事之后,她便一直提醒自己保持恰到好处的笑,免得多了或是少了都惹得太夫人和三夫人更痛快,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笑僵了。

璎珞闻言,不由失笑,片刻才也压低了声音道:“老太夫人让夫人跟侯爷一起给众执事人们散新赏钱,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可见老太夫人心里已经彻底接受肯定了夫人,看来夫人正式接手主持中馈已是指日可待…”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欢欣。

话没说完,察觉到孔琉玥淡淡扫了自己一眼,璎珞顿时知错,即刻合上嘴巴,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芜香院,才松了一口气,“…险些就给夫人惹麻烦了!”

孔琉玥摆了摆手,“惹麻烦还不至于,只是怕被人听了去,说我轻狂罢了,以后记得说话时多注意场合!”顿了顿,“去把你干娘找来,我有话问她。”

璎珞忙屈膝应了,自找梁妈妈去了。

梁妈妈很快来了,行礼后问道:“不知夫人这会子叫我来,有何吩咐?”

“妈妈坐!”孔琉玥指了指面前的锦杌,示意梁妈妈坐下后,方轻言细语的说道:“这阵子只忙着梳理内院的事,倒是没怎么注意过外院,也不知外院是什么情形…譬如府里具体有多少产业?一年的进项有多少?支出又有多少?支到内院的银子又是多少?…这些事情,我们心里也得有个底才是。”

梁妈妈是个再聪明再善于举一反三不过的人,一闻得孔琉玥这话儿,只当她是在酝酿什么大计划,打算等过阵子家事上了手之后,便趁此机会,一击既中让三夫人再没有夺回管家大权的那一天。如果是放在几天前,她可能还要劝孔琉玥稍安勿躁,毕竟三夫人在府里经营这么多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扳倒她的?况上面还有老太夫人在,三夫人管家又是她老人家允了的,就算出了再大的纰漏,那也是老太夫人的意思,难道还喊打喊杀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可这两天在见识过孔琉玥的手段后,她不这么想了,她现在对自家夫人的心计手段深信不疑,相信只要夫人想,至少在永定侯府的后宅内院里,就没有夫人做不到的事!

因点头应道:“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来三夫人管家,也不过是这五六年来的事,只是之前一直是太夫人在管家,也就不存在账目交接的问题…不过,内院的银子应该都是外院大账房拔进来的,每年拔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都是有章可循的,就算之前二十几年都是太夫人在管家,她的手未必能伸那么长,伸到外院大账房去,相信假以时日,总能找到破绽,让太夫人和三夫人再没与夫人抗衡那一天的!”

孔琉玥没想到自己这一问,倒叫梁妈妈误会了她是想趁这阵子找出三夫人的错,将她彻底拉下马,让她以后再不能管家,说实话,她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想心里有个底罢了,正所谓“有备无患”,——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有了防备,所以才能全身而退,倒并不是想怎样三夫人。

在三夫人管家一事上,她跟梁妈妈是一样的想法,三夫人管家既是老太夫人亲自允的,就算出了再大的纰漏,那也是老太夫人的意思,难道还喊打喊杀闹得人尽皆知不成?而三夫人也未尝也不是仗着这一点,所以才敢那般有恃无恐,她果真一上台就把三夫人之前几年的功劳全部抹杀了,岂非也是在打老太夫人的脸,暗指她老人家用人无方?所以这事儿最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混过去也就罢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跟梁妈妈细说自己的意思,只是道:“这件事妈妈也不用太急,慢慢儿来即可,省得免得没影的事吵出个影儿来。”

“夫人放心,我理会得的。”梁妈妈应了,行礼退了出去。

打发了梁妈妈,孔琉玥等了一会儿,不见傅城恒回来,于是叫了白书蓝琴进来服侍自己卸妆梳洗。

等她梳洗完从净房出来,坐到灯下拿起《本草纲目》刚翻了两页,傅城恒回来了。

孔琉玥见他脸色有些不大好,忙起身迎上前帮他解了斗篷,又叫了晓春知夏进去净房服侍他梳洗,叫了蓝琴去沏茶。等他梳洗完出来,是他神色缓和了些,她方关切的问道:“祖母特地留下你们兄弟四个说什么了?我看你才不大高兴,可是祖母说你了?”一面递上蓝琴送来的热茶。

傅城恒接过,浅啜了一口,方沉声道:“祖母的意思,打算过完年后,便将家里的田庄和铺子都分分,把府里这些年来的进益也都分分,说是了了她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她以后便什么都不必操心,只管高乐了。”

忽然提出分家产,难道老太夫人是打算分家?孔琉玥怔了一下,方犹犹豫豫的问道,“祖母她老人家…是打算分家了?”

话音刚落,就见傅城恒的脸色攸地又难看起来,片刻方冷声道:“祖母的意思,是只分产业,不分家,还特地跟我说,就算要分家,也至少得等到她百年以后…”

孔琉玥闻言,就攸地明白傅城恒缘何会生气了,别说他,就是她听见这话心里也不舒服。老太夫人在这个当口提出分家产却不分家,说是说的了了她‘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还特地跟傅城恒说就算要分家,也得等到她‘百年之后’,其实说穿了,就是怕傅城恒在她过生之后,薄待了三房和四房,所以要早做打算罢了。

认真说来,依照大秦律,傅城恒已经袭了永定侯之爵,那他就是永定侯府惟一的男主人,永定侯府至少已有九成是他的了。自此,他这一支便是永定侯府的嫡支,其他房头则只能算旁支了,以后储里便只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包括分家产之类事,他如果给下面的弟弟们多分一些,那是他的情分;他如果少分一些,那也是应当,只要不是不分,旁人便不能说他的嘴!

可现在,老太夫人却提早做了这样的安排,撇开涉及到的大笔银子钱不说,老太夫人此举简直就是在直接说她不信任傅城恒,剥夺了他身为长兄的权利,简直就是在直接偏袒三房和四房了,也难怪傅城恒会生气!

想穿了这一节,孔琉玥就越发明白当初晋王妃缘何会说老太夫人并不仅仅只是他们姐弟的祖母了。老太夫人或许也疼爱晋王妃和傅城恒,但同样的,她也疼爱傅旭恒和傅颐恒,有可能她看着晋王妃作了王妃,傅城恒袭了永定侯爷的爵位,他们姐弟两个如今都生活得很好,因此心里可能更偏向傅旭恒兄弟也未可知。

老人家大多都是怜惜弱小,扶弱不扶强,希望自己的儿孙们每个人都过得好的,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老太夫人显然忘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傅城恒和倒傅旭恒并不是一个妈生的,并且因为各种内因外因,二人之间虽为兄弟,甚至连最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在老太夫人眼里,他们都是她的孙子,可在他们彼此的眼里,虽说不至于恨对方至死,至少也是恨对方恨得咬牙的,这样的所谓“亲兄弟”,老太夫人难道还想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吗?

或许,她老人家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提前做了一番安排,可她的这番安排,明显就对傅城恒不公平,倒不是说在钱财上,孔琉玥相信傅城恒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又不是那等无能之辈,相反,他很有能力,就看五城兵马司被他治得水泼不进,就可见一斑,关键只在于老太夫人的态度让他寒了心!

一直到见傅城恒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后,孔琉玥才再次开了口,轻声问道:“那你是怎么应答祖母的?”

傅城恒紧抿薄唇沉默了片刻,才低低道:“我娘去世时,我才一岁多,姐姐也就只三岁,父亲待一年孝期满了之后,便娶了那一位进门,一个多月以后,那一位便诊出有了身孕,父亲喜之不禁,哪里还顾不得理会我们姐弟?是祖母把我们接到身边养活,一直到姐姐和我先后年满了十岁,分了院子,我们才没再住乐安居的…当年请封世子的…祖母待姐姐和我的思情,我一辈子都记着,我不想辜负她…”

也就是说,他应下了老太夫人的要求?

虽然彼此只相处了三个月,但孔琉玥却觉得,傅城恒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冷的,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只要是他珍视的人,他就会竭尽所能将其照顾保护得很好,且在这样的感情面前,他也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很轻…所以对于她来说,这样的结果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里之中。

她笑着说道:“既然已经应承下了祖母的要求,那就不要再不痛快了,反正只是一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去的。况我们自己又不是挣不来,且也不是全部分给了他们,我们问呢 也有一份的,那我们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改变。你也不要再生气了,明儿还要早起呢,我让人进来铺了床,早些歇了罢?”

一席话说得傅城恒面露诧异,片刻方迟疑的道:“你不生我气?”

孔琉玥也有些诧异,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傅城恒抿了抿唇,才道:“祖母的意思,是将府里的产业分作四份,我占五五成,二弟半成,三弟和四弟各两成…本来咱们这样人家,大多都是分给庶子几千两银子,也就合情合理了…我听了祖母的话后,想着二弟这些年来了了家里忙里忙外的,身上也只捐了个同知的虚职,果真将来分出去,只怕日子不会好过,且二弟又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凭什么那两个所谓嫡出的就要比他分得多得多?因此提出从我的五五成里,再拿出半成分给二弟。我这样没跟你商量,就将本该九成以上属于我们的财产分了将近一半出去。你难道不该生我气?”

据他所知,女人从多都是斤斤计较的,就算是晋王妃和已故去的卦氏,也偶尔在他面前因财物的事抱怨过,因此他有些担心孔琉玥也这样。当然,就算她真这样,他也不会怪她,他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可爱的!

孔琉玥闻言,就笑了起来,有些俏皮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一松口,就松出了大半的产业呢,原来还有一半在,那咱们长房岂不是成为府里最闹的了?害我担心了半天…”说着打了个哈欠,“还耽搁了我睡觉,我本来就浑身痛,早就想睡了!”也不叫丫鬟了,自己动手铺起床来。

也就是说,根本没生气了?傅城恒先是一怔,随即终于笑了起来,他就知道,他的玥儿是与众不同的。

待孔琉玥铺好床,跟她一起躺到床上去后,傅城恒方哑声低笑道:“不是说浑身痛吗?哪里痛,让我看看…”说话间,手已缓缓的顺势而下,唇也适时将正抗议的那两片嫣红诱人的嘴唇给堵住了…

傅旭恒回到清溪坞时,三夫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打发了屋里的丫鬟们出去之后,她迫不及待便问道:“祖母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你快跟我说说!”自老太夫人命他们兄弟四个留下后,她的心便一直是悬着的,也不知道老太夫人会与兄弟四个说什么。不时使心腹丫头去乐安居探消息,也没探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要知道这些年来老太夫人还从没将他们兄弟四人都一起 留下来,可见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他们兄弟一起商量,而如今府里惟一最重要的事,也就只有分家这一件了,因此她的心里一直很忐忑。

傅旭恒面无表情的将方才老太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也不去管三夫人攸地大变了的脸色,径自走到桌前,自己动手倒了一碗茶吃起来。

三夫人这才想起丈夫从外面吹着冷风回来,自己最应该做的事便是先奉上一杯滚滚的茶,其他事都该靠后的,因有些讪讪的走上前,将自己的手炉塞进傅旭恒怀里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祖母这是什么意思?竟是打算这就将咱们都分出去吗?哪咱们的大计岂不是十有八九要落空了?”

连珠带炮的问完,也不待傅旭恒答言,便又咬牙说道:“不行,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出去,说什么也要留在府里!这世袭的爵位可是后代子孙都要跟着受益的,凭什么长房要霸着不放?若说是望尘莫及也就罢了,我们离爵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说什么我们也不能搬出去!”

见三夫人只管自说自话,竟将自己方才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坐在一旁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傅旭恒不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没听我说祖母的意思,是只分产不分家吗?就算要分家,也得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后了…以她老人家的身体,再活个几年是绝无问题的,你现在就开始闲吃萝卜淡操心直来,烦不烦哪!”

说得三夫人面露微恼的噤了声。想着一向恩爱的丈夫竟然说自己烦,她心里便大不自在,很想扔下他自己去睡的,但方才又委实没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得‘分家’二字,已是乱了方寸,说不得只能强压下恼意,上前放缓了声音说:“让爷生气了,是妾身的不是。但是妾身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钊哥儿和颜姐儿嘛,您就不要生我气了,再与我说说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说的好吗?”

傅旭恒闻言,方面色稍缓,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但是你就不能小声点吗?还说什么‘这世袭的爵位可是后代子孙都要跟着受益的,凭什么长房要霸着不放?’,这话儿也是你说得的?你别忘了,大哥才是嫡长子,这要是被人听见了,可怎么样?”

三夫人见他缓和了态度,心里好受了几分,道:“咱们屋里的人我还能不知道?谁敢过来偷听!”顿了顿,到底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说的?”

傅旭恒便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祖母的意思,是先把家里现有的产业分分,也免得她老人家再为此烦心,以后就可以只管高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祖母对我们和四弟的真心疼爱,不然要依照大哥的意思,撑死了给我们兄弟十万两了事!”

三夫人却不以为然,而有愠色的道:“祖母这哪里是在偏疼我们和四弟,她分明是在偏疼长房呢!长房已经占了爵位去了,凭什么还要占一半的家产去?难道你和四弟就不是嫡子了,会选什么每个人才得两成?再怎么样,也得得三成,跟长房持平罢?不行,我得找娘,让娘找祖母说项去!”说着便要出门。

被傅旭恒一把拉了回来,语带嘲讽的道:“这么说来,当年你二叔三叔五叔他们分出去时,岳父大人是跟他们平分了家产的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三夫人霎时没了言语,又有些恼羞成怒,片刻方没好气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倒好,倒为着外人说起我来,我这般费心劳神的,到底为的是哪般?”说着已是红了眼圈。

原来当年三夫人之父勇毅侯承爵后,可是一天都没多等,待老勇毅侯出了殡后,便将下面的弟弟们不管是胞弟还是庶弟,都一次性分了出去的,且也没分多少产业与他们,当时还被京城的人说了好一阵子的嘴,毕竟待庶弟刻薄一些也就罢了,待自己胞弟也那么刻薄的人,勇毅侯敢称京城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因此傅旭恒这话,已算是在揭三夫人和她娘家的短了,也难怪她会恼羞成怒。

傅旭恒话说出口,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毕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他心里也知道妻子这是为了他们这个家,因忙上前放柔了声音劝她道:“都是为夫错了,是为夫嘴欠惹爷你生气,你就当我是犯了糊涂,别把我这几句糊涂话儿放在心上好不好?不然气坏了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

三夫人是素来最爱他的温柔小意儿的,见他服了软,也就消了大半的气,但心里仍有些委屈,因半真半假的哽咽道:“你会心疼才怪呢,倒为着外人反说起我来,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钊哥儿和颜姐儿吗?可怜颜姐儿才六岁都不到,却那般懂事,在家里一憋就是十来日,你这个当爹的难道就不心疼?就不希望以后能让她顶着永定侯嫡长女的身份出嫁,让夫家都高看她一眼?你倒是说说,祖母以前可曾说过‘分家’啊‘分产’之类的话儿?可现在她却说了。虽说刀子也跟大哥说了要等到她百年之后才能分家,可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了主意?到时候咱们爵位没占着,家产也没分到多少,将来怎么样呢?我如今又不管家了,只怕过罢年后,祖母也不一定会让孔氏将家务还给我,到时候咱们家除了你的位俸禄,可就再没别的进项了,你的俸禄才多少?每年不过几百两银子,够吃的够喝的?果真哪天分了家,难道我们一家子都喝风去不成?”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假委屈也变作真委屈,竟忍不住嘤嘤的哭出了声来。

听在傅旭恒心里,不由也跟着难受起来。小时候,他倒还不觉得自己跟傅城恒有什么不一样,随着年纪渐渐大了起来,他方知道,虽然都是嫡子,但他跟大哥却是不一样的,大哥是原配嫡子,是嫡长子,自己虽也是嫡子,比二哥尊贵得多,却仍难以望大哥之相背。等到再大一些后,他就更觉出了自己跟大哥之间的差别,兄弟两人跟着父亲一同出去,大哥便是人们口里的‘世子爷’,自己却只是三爷,人们待大哥也比待自己客气得多得多…渐渐的,他心里不平衡起来,一样是嫡子,不过是因为大哥出生得比他早罢了,凭什么什么好处和荣耀都让大哥得了去,自己却只能在他的光环笼罩下憋屈的活着?就像妻子说的那样,明明是祖传的世袭爵位,凭什么能传给大哥,甚至将来还要传给身为他侄子的傅镕,却不能传给他?

自那以后,他便存了那个不足与外人说道的念头,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告诉自己不止一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人人都尊敬的永定侯爷的,总有一天!

只是在那之前,他知道他必须忍,尤其是现在!

待三夫人渐渐止了哭声后,傅旭恒才拿了她的帕子与她将眼泪都拭去,柔声说道:“你放心,这样的日子咱们不会这太久了,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大计最后一定会成功!不止如此,就连管家大权,在元宵节之前,我也要让她孔氏因下不来台,乖乖儿的还给你,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不把内院掌握在他们手中,很多事行起来也的确不方便。

自三夫人起了要将担子临时摞给孔琉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后,傅旭恒便在做另一手准备了,只不过在事情还没成功之前,他没打算告诉三夫人罢了。

三夫人却听出了他这话的深意,忙赶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出什么法子让孔氏下不来台了?快说与我听听,我简直恨死她了!”就连傅旭恒都不知道她因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到底有多怄,更遑论她还要时不时忍受太夫人的冷嘲热讽,因此心里早已将孔琉玥给恨了个臭死了,闻得丈夫说有法子让她下不来台,她自是近不及待想知道。

傅旭恒本来不想说的,那件事他筹划得极为隐秘,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想着自己方才才让妻子伤了心,带着几分补偿的心理,也就凑到她耳边说道起来…

再说乐安居内,老太夫人躺在软塌上,闭着眼睛也正与卢嬷嬷说着此事,“…你是不是想着我缘何会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我这样做,固然有怕我百年之后,老大会薄待老三兄弟两个的意思,虽然老大向来把身外之物看得很轻,——你只看他毫不犹豫就像自己的产业双分了半成给老二,就知道他应该不是那样的的人,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怎么样呢?但我有这一层担心,却也有安抚老三老四的意思,你也知道,如今老大媳妇接管了家事,以你太夫人和老三婆媳的秉性,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我想着提前让他们知道了我的打算,知道了即使我百年以后,他们的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心里有了底气,指不定就好起来了呢?”

“哎…”说着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老大有没有看明白我这层意思?只怕他心里正怨着我呢!”

卢嬷嬷见她满脸的忧色,因忙开解道:“侯爷素来聪明过人,大夫人也是个心里明白的,一定能明白您这番用意,您就放心罢!”

老太夫人满脸的疲色,“希望如此罢,哎,人家常说多子多孙多福寿,到了如今我才知道,多子多孙它未必多福寿,只多操心啊…”说着眼角滑下一滴浊泪来。

次日便是腊月二十八。

孔琉玥和傅城恒一早起来,难得一起用过早饭,又一起受了三位姨娘来请安后,便一起去了乐安居。在那里,永定侯府家下数百男女执事皆已按等次,分列在外头的空地上了。

因为今天要面对阖府所有下人,孔琉玥有意打扮得很庄重华丽。上身穿的是石榴红织金缎子凤穿牡丹纹样勇袖长袄,下面露出海棠红销金罗裙,梳了高髻,戴了点翠嵌珠赤金凤凰步摇,斜插了支镶蜜蜡水滴簪,耳朵上坠了对过碧玺坠子,外面则披了一件雪白的银狐狸皮斗篷,红白相印,煞是好看。

傅城恒倒只是一身普通的暗红色刻丝长袍,只在袖子和下摆上拼镶着彩色条纹织锦,但因他身材高大,又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强势和贵气,看起来竟是半点也没比孔琉玥华丽的装束比下去,两人站在一起,反而有一种相得益彰、衬得不得了的感觉。

夫妻二人先进去见过了老太夫人,又见过了也是过来请安的太夫人,与二爷三爷夫妇并四爷也彼此见了礼,还受了孩子们的礼后,方双双披回厚厚的斗篷,复又去了外头。

然后,男仆一律由傅城恒亲自念了花名册,女仆则由孔琉玥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亲衣赏钱,于是上下都欢腾起来。

等散完所有下人的新衣赏钱,已经是午时了。虽然文武百官封印沐休了,但五城兵马司毕竟不比其他衙门,过年期间反倒更加强巡逻,以便能让京城上下都过个好年,因此待在乐安居吃过午饭后,傅城恒便直接打马去了五城后马司。

余下孔琉玥又与太夫人二夫人并三夫人陪着老太夫人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开了乐安居。她得赶紧趁这会儿时间还不算太迟,回去打了个盹儿,不然等下午管事妈妈们回来没精神,可就不美了。想着,又不禁暗怪傅城恒,都是他闹的,本来昨天已是浑身酸疼了,可他倒好,竟是食髓知味了,昨儿个夜里又是闹了大半夜,害她这会儿身上更酸疼了…抱怨归抱怨,心里却也真是喝了蜜一样的甜!

刚走出乐安居的大门,走到台阶下面的回廊上,身后忽然传来了三夫人的声音:“大嫂请留步,娘有话说!”

孔琉玥暗叹一口气,之前在乐安居时,太夫人看她的眼色便一直森冷森冷的,大有扑上来润色她一口的趋势,当时她就有预感,只怕太夫人今天会找她的茬,因此一出来便想赶紧躲开,没想到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且她还没能躲得开!

想归想,面上却迅速换上笑容,转身迎了上去,“不知道母亲叫住儿媳,有何吩咐!”又转头命一旁的璎珞,“回去告诉梁妈妈一声,若是管事妈妈们来回来,就说我正与母亲说话儿,让她们稍等片刻!”

“是,夫人。”璎珞忙屈膝应了,转身去了。

这里孔琉玥方又看向太夫人,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太夫人好歹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她就算心里再不喜欢她,在这个“百善孝为先”的时候,也必须摆出一副对她恭恭敬敬的样子。

看在太夫人眼里,却越发生气了,暗想你孔氏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庶女罢了,凭什么进门才三个月,就得了她进门二十多年来也没得到过的殊荣?要不是你狐媚子外道的哄得老太夫人事事向着你,你如何就能得了今儿个这个巧宗儿?还敢在她这个婆婆面前耀武扬威起来,真真是不收拾你一番,难消她心头之恨!

但尽管太夫人恨孔琉玥恨得牙痒痒,认真要找她的茬,竟是找不出来,说她没规矩不来给自己晨昏定省罢?连自己每天都要按时到乐安居来给老太夫人请安,大家在这里每每都是能碰头的,果真再提出让她单独去给自己见礼,那就委实找茬找得太明显了,老太夫人那里是一定会说嘴的。而且孔琉玥还有晋王妃作靠山,晋王妃又与皇后交好,等于是有皇后给她作靠山;偏偏她还有一个柱国公府作娘家,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也不是说不通,内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宠爱和支持,自己就算是拿身份压人,怕也压不矮她,且也无关痛痒,有什么意思?

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膝下无所出这一点可以用来作作文章了!

太夫人想通了这一节,便清了清嗓子,冷声说道:“老大媳妇,我记得你进门也有三个多月了?可到如今,却仍未为老大添个一儿半女的,你们房里也没有其他人传出有孕,你虽只是庶女出身,却也是自小养在国公府的,难道长辈们就没教过你,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就是为夫家开枝散叶,没教过你女子应当以贞静娴雅为主,不应该善妒吗?”

一席话,说得孔琉玥心中大怒。她的确是庶女出身,就算被养在了嫡母名下,也只是一个伪嫡女罢了,骨子里还是庶女,还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但是,这话不应该由太夫人来说,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说,太夫人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不把傅城恒放在眼里,所以才会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都欠奉!

她怒极反笑,看向太夫人语气恭敬,神色却一点不见恭敬的说道:“‘善妒’这样的罪名实在太过重大,还请母亲容媳妇为自己分辨几句。在媳妇过门之前,侯爷房里已有三房姬妾,她们伺侯爷都比媳妇早,却一直未曾有服,如今即使依然无孕,又与媳妇什么相干?再说媳妇无子嗣,难道在母亲心中,初组儿镕哥儿并洁姐儿就不是媳妇的儿女了吗?这样的罪名,媳妇委实当不起!”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屋里已有三房妾室,放到哪里都不能说孔琉玥善妒但就这样放过她,她又委实心里不甘,因指着她又道:“你不放老大去姬妾们房里,哪里能生出孩子来!”

孔琉玥语气越发恭敬:“侯爷平常要歇在哪里,是他的自由,母亲若是觉得不妥,还请您老人家叫了侯爷去训话儿,您是长辈,想住他一定会听您话的!”要是太夫人真能把傅城恒叫到跟前儿去训话,并让他去妾室们屋里歇息,那她大可以试试,反正到时候丢脸的是她,不会是她,也有作继母的去管继子房里事的?也不怕旁人说她手伸得太长?!

太夫人又被噎住了,她本来是故意找茬撒气的,没想到结果却反而让自己气上加气,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便越发怨不经意了。

一旁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恨太夫人连找个茬儿添个堵都不会这余,想着太夫人毕竟是丈夫的亲娘,儿子女儿的亲祖母,这会子自己不为她解围,还有谁会为她解围?且能借她之手给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添添堵,也不算是坏事…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瞥见太夫人身边一个丫头,因笑着“适时”开口提醒太夫人道:“娘,您心疼大嫂的心,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我倒是有个主意,如今正值大看下的,大嫂事儿多,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不如您就赏个能干可心的人给大嫂,让她帮着大嫂服侍服侍大哥,为大嫂分分辛苦,便算是直正疼她了!”

此话一出,恰如醍醐灌顶,让太夫人一下子醒过神来,便指着身边的大丫鬟碧兰道:“碧兰,打今儿个起,你便跟着你大夫人去罢。记得,你是从我身边出去的,去了芜香院之后,可得好生伺候你侯爷和大夫人,尤其要好生为你大夫人分忧,别丢了我景泰居的脸,明白吗?还不上前给你大夫人磕头呢!”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有儿媳的提醒,她才能顺势祭出这招妙招来,这样既能给那可恨的孔氏添堵不说,还能多掌握一些长房的情况,眼见蒋姨娘是不中用了,总得有人顶上她的位子不是?

“奴婢谨遵太夫人的教诲,去了芜香院后,一定伺候好侯爷和大夫人,不丢太夫人的脸!”碧兰闻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使满脸喜色的屈膝应了,忙又上前要给孔琉玥磕头行礼。

早被孔琉玥示意丫鬟月桂搀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身着淡青色丁香花褙子,裙摆与领口都绣了雅致的小花,发髻上则戴着几支珠钗并三二朵新扎的堆纱花,倒也有几天分颜色,暗自冷笑之余,嘴上却依然恭敬有加,一副听不懂太夫人话的样子,“碧兰姐姐是母亲身边得用的,媳妇如何敢委屈了她?且母亲身边也离不得她,因此还是请母亲留下自使罢,媳妇身边的人已尽够使唤了!”

太夫人就冷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吗?再者,你身边使唤的人虽够了,碧兰却是我给老大使唤的,岂是你能做主推辞的?还不快受了她的礼,带了她回去芜香院呢!”本来她想说碧兰是她给傅城恒作妾的,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这话儿到底不好说出口,因此只能用了这样委婉的方式,却没想到孔琉玥竟跟她装起糊涂来,真真是可恨!

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正要说话,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太夫人,原来您在这里,老太夫人立等您说话儿呢,请立刻跟老奴走罢!”不是别个,正是卢嬷嬷,她只得将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又有些暗自遗憾卢嬷嬷到得可真快,不然她一定要好生挤兑太夫人一番!

相较于孔琉玥只是暗自遗憾,太夫人心里这会儿可就不仅仅是遗憾,而是恼怒至极了,但来者是卢嬷嬷,不比其他下人,是她可以随意呵护摆脸色瞧的,说不得只能强挤出一抹笑意,应道:“嬷嬷稍等片刻,待我与老大媳妇说完话后,便即刻去见娘。”

不想卢嬷嬷却笑道:“非是老奴僭越催太夫人,实实是老太夫人立等着大夫人呢,大夫人要是看什么话儿要跟夫人说,是等事后再说可好?”

孔琉玥也适时插言道:“既是祖母有要事等着母亲相商,媳妇便不多耽搁母亲了,且等母亲忙完了,再聆听母亲的教诲不迟。”然后看也不看旁边仍红着脸的碧兰一眼,只屈膝与太夫人行了礼,双与卢嬷嬷点了点头后,便转身径自去了。

余下太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咬牙又是恨的,当着卢嬷嬷的面,毕竟不好表露得太明显,只得跟着她返回了乐安居去,剩下碧兰跟上去也不是,留在原地等也不是,一时间很是不知所措。

三夫人见见她的不知所措尽收眼底,笑道:“还没恭喜束手无策兰姑娘呢!不过话说回来,太夫人既已将你给了侯爷,你就该跟在大夫人身边伺候才是,还怔在这里作什么?不还撵大夫人去呢!”

“可是…”碧兰闻言,面露迟疑,她毕竟还没给大夫人见过礼,这会子跟去芜香院,名不正言不顺啊!

只是话没说完,已被三夫人打断,“可是什么?才可是这么多人都瞧见太夫人将你给了侯爷的,难道你还以为自己能跟旁人去不成?快去罢,等大夫人走远了,你可就撵不上了!”心里则在暗自冷笑,呸,一个下贱的丫头罢了,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就老想着攀高枝儿,一见了三爷就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转了,如今遂了你的心愿,让你攀高枝去,看你明儿该怎么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原来碧兰平常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便存了攀高枝的心,已有妻室子嗣本身又有官职在身,长得也很出挑的傅旭恒便乍然而然成了她的首选,平常见了傅旭恒,可没少对着他抛媚眼儿,看得三夫人是恨得牙痒痒。但因其乃太夫人身边得用的丫头,不好随意发落,因只能强忍了下来,倒是没想到,今儿个倒得了这么个绝好的一石二鸟的机会,能解决了自己的麻烦,又给孔琉玥添了堵。

而那碧兰既是一开始便存了攀高枝的心,那攀哪个高枝呢?尤其傅城恒的身份更又比傅旭恒更尊贵得多,闻得三夫人这番话,她便是心里有几分犹豫,也一下子去了个七七八八,强忍着羞喜给三夫人行了礼,道了一句:“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果真拔腿撵孔琉玥去了,也因此而错过了三夫人嘴角的那一抹嘲讽和不屑。

再说孔琉玥领着月桂月季两个小丫头刚走过回廊的拐弯处,就见璎珞已经等在那里了,一瞧得主仆三人过来,就忙迎上前小声说道:“夫人,卢嬷嬷这个救兵搬来得可还及时罢!”

原来方才孔琉玥明为打发璎珞回芜香院去传话儿,实则却是令她搬救兵去,毕竟太夫人是她的婆婆,真闹出个什么来,讨不了好的只能是她。这也是她们主仆之间相处久了所特有的默契,旁人自是无从知晓。

孔琉玥听她这么说,笑了一下,也小声说道:“也及时,也不及时。”

倒说得璎珞糊涂了,正想说话,就听得孔琉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脸也渐渐红得有些不正常起来,不由急道:“夫人敢是才在回廊里待得太久,受了凉不成?”说着扶了她,又催着月桂月季加快脚步,主仆四人很快回了芜香院。

等到进了屋,来不及脱下披风,孔琉玥就先吩咐迎上来的白书道:“快取了茉莉鼻烟来,鼻子都快通不了气儿了。”她自己是大夫,当然知道自己这是着了凉,本来人吃五谷杂粮,着个凉生个病的也是人这常情,可关键是,还有一天就是除夕了,她如今又管着家,若是这会子生了病,还不知道被旁人怎生说嘴呢,且也不吉利!

白书闻言,赶忙去开柜子,取了一个墨绿色的珐琅彩小盒子,打开递到跟前,“夫人狠狠的吸几口气,方才管用呢。”

孔琉玥点点头,依言大力吸了几口,很快有了感觉,赶紧抓了一块手帕捂住口鼻,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一通乱擤,方觉得呼吸通畅了不少,头脑也清明了不少。忙又吩咐,“快取了文房四宝来。”

蓝琴忙答应着去了,很快取了文房四宝来,孔琉玥便提笔飞快给自己开了个药方,命抓药去,又命多抓些,熬了药大家都吃点,有病的治病,没病的预防。

待得抓药的人去了之后,白书不由抱怨璎珞道:“夫人好好儿的出去,却受了凉回来,你是怎么伺候的?”

璎珞闻言,面露愧色,又有几分委屈,道:“还不是怪太夫人硬要留夫人在回廊里说话儿,那回廊虽都隔了棉帘子,还是能感受到几分凉气,夫从身子原便弱,时间一长,自然受不住!”本来像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一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是会在外面加一层厚厚棉帘子的,算得上是走到哪里都不会觉得冷,可也仅仅只是不觉得冷而已,离暖和还差得远,太夫人才在那里与孔琉玥说了那么久的话儿,也难怪她会受不住。

一旁梁妈妈闻言,忙斥道:“闭嘴,太夫人也是你背后说得的?叫人听了去,岂不是给夫人惹麻烦?”

璎珞便忙噤了口。

梁妈妈还待再说,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回夫人,碧兰姑娘在外面求见,说是要给夫人磕头呢!”

竟然还脸皮厚的撵上门来了?孔琉玥怔了一下,方吩咐小丫鬟道:“跟她说她是太夫人身边得用的人,我不敢受她这个头,让她回去罢!”

“是,夫人。”小丫鬟答应着去了。

这里白书几个方问道:“磕头?碧兰姐姐缘何要来给夫人磕头?”见孔琉玥没说话,便齐齐看向璎珞。

璎珞方才也不在,忙着搬救兵去了,又如何知道当时具体的情形?因只是摇了摇头。

倒是一旁梁妈妈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个七八分来,上前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孔琉玥道:“…敢是太夫人将碧兰给侯爷了?”

孔琉玥正处于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的时刻,憋得满脸通红,因只是点了点头,待得终于将喷嚏打出来后,方说道:“不过我以她是太夫人身边得用的人,我身边的人已尽免使唤了为由,给推了!”哼,想往她老公身边塞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以前的她也就不计较了,以后的,则是凭是谁,都想都不要想!

话音刚落,方才那个小丫鬟又去而复返,屈膝禀道:“回夫人,碧兰姑娘说太夫人既已将她给了侯爷和夫人,那她便是芜香院的人了,给夫人磕个头是一定要的。才碧兰姑娘已经在外面跪下了,说如果夫人不见她,不受她的礼,那她就不起来了!”

不受她的礼,她应当起来了?孔琉玥闻言,当即冷笑起来,道:“她爱跪,就让她跪便是,不必理会她了!”还敢威胁起她来,真当她是软柿子不成!

“回来!”小丫鬟唯唯的答应着,正要出去,却被梁妈妈给叫住了。

叫住小丫鬟后,梁妈妈向孔琉玥道:“夫人,似这等胆敢要挟主子的奴才,的确该任她跪着,最好能跪死去!但她到底是太夫人身边的人,且说话间管事妈妈们就该来回事了,若是让她们瞧见她跪在外面,再听去一言半语的,无影儿的事只要也要说出有影儿来,到时候她固然会被人说轻狂不知进退,只怕夫人…也难逃被人说‘容不得人’,如今又正值大年下…不如,让我出去,将她给劝回去?”

孔琉玥才也是气急了,才会说出任由碧兰跪着,不必理会她的话儿来的,心里却是明白不能任她跪在外面的,这会子听梁妈妈这么一说,也就借坡下驴道:“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既是如此,就由妈妈出去将她劝回去罢!”

梁妈妈忙屈膝应了,领着方才那个小丫鬟去了外面。

果见碧兰正跪在屋檐下,一别满脸委屈,瑟瑟发抖的样子,惹得芜香院的小丫鬟并粗使婆子们都在那里张望,不时还窃窃私语几句,然后碧兰脸上的委屈之色就更甚,楚楚可怜得不得了。

梁妈妈看在眼里,就暗自冷笑起来,站在有着五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把院子里正探头探及的人都扫视了一边,然后冷冷喝道:“都闲着没事可做了是不是!”指路着离自己离得最近的那个小丫鬟,“把她交给浣洗司的蔡妈妈,就说是我说的,不但咱们院里,府上所有的被褥都交给她洗,任何人不得帮忙,我看你还敢不敢再偷懒!”

“妈妈,我错了,求您饶了这一次…”小丫鬟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噗通”一声跪到扫了雪但仍冰凉至极的青石板地面上,不住磕起头来。

梁妈妈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喝命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还不快去!”

小丫鬟屈膝应了,与另一个同伴一道,将正磕头求饶不住的小丫鬟拖着离开了。

梁妈妈冷冷的看着她们走远,才收回目光,再次扫向了院子里其他人,就见那些探头探及的人俱已不见了,显然她才杀鸡把猴给镇住了。梁妈妈方面色稍缓,上前对仍一别楚楚可怜样子跪着的束手无碧兰似笑非笑道:“碧兰姑娘可是太夫人身边得用的人,怎么能跪在我们芜香院呢?正所谓‘打狗尚需看主人’,你这样跪在我们夫人房门外,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 们夫人对太夫人不敬呢。”

顿了一顿,神色一冷,“府里谁不知道太夫人向来疼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向来尊敬太夫人?你这样挑拨太夫人和我们夫人之间的关系,居心何在?我记得府规有一条是说搬弄主子是非,挑拨主子关系的,一律重打五十大棒,再撵出去,碧兰姑娘也是在府里当差好些年的人了,难道连这条规矩都不知道?”

说着见碧兰的脸子攸地煞白,才又带着向分快意继续道,“才我们夫人已说了,如今正值大年下,实在不宜喊打喊杀,所以破例饶过你这一次,你还是快点离了芜香院,回景泰居去罢!”原来傅府因祖上便系行武出身,府里杖责仆妇的大棒也与别府迥异,说是大棒,其实与军棍无异,一般三十棒就能要人命,五十棒,又是娇嫩嫩的姑娘家,真打完了,非将人打死不可!

碧兰煞白着脸,有些想打退堂鼓了,但一想着若是今日都不能让大夫人受了自己的礼,只怕以后她就更难有机会了,且到时候府里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被太夫人给了侯爷的,还有哪个主子敢要?那她岂非只有等到到了年纪放出去随便配个小子了?她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又想着反正大夫人不敢真打自己,于是壮着胆子对梁妈妈道:“妈妈可能还不知道,才在乐安居外面的回廊里,太夫人已将我给了侯爷和大夫人,自然我就已是芜香院的人,就该给大夫人磕个头才是,还请妈妈代为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