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掀开眼睛,就见傅城恒正喝她方才没有喝完的茶。他的动作有些大,以致有一缕茶水不听话的自他唇角滑落出来,再顺着他的喉结,一路下滑到了他健壮的线条分明的上身,衬着其上原来就有的薄汗,给人以一种很强烈的视觉冲击。

孔琉玥禁不住看得怔住了,片刻方在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似笑非笑睨向她时,有些狼狈的移开了视线。

傅城恒暗自好笑,本想再逗逗她的,又想着她向来脸皮薄,万一待会儿逗恼了,可就不好了,于是低声说道:“太医说一次要多泡几回合才有效,我们再下去泡会儿?”

孔琉玥没好气嗔他:“还不是怪你......”话没说完,已被他抱着复又滑进了池中。她是真的累了,再被温热的水一泡,很快便靠在他怀里陷入了梦乡。

孔琉玥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一时间不由有些找不着北,因试探性的叫了一声:“珊瑚——”

话音未落,珊瑚已端着牡丹花式样的镂空戳灯进来了,一见她醒了,便笑道:“正想来请夫人起床呢,可巧儿夫人就醒了。”

孔琉玥有些不确定,“我们这会儿还在庄子上?”她一醒来便知道自己躺的不是家里的床。

珊瑚满脸都是笑,“侯爷说难得出来松散,今晚上就不回去了。已经备好晚饭了,特地吩咐我来瞧夫人醒了没呢。”

连日来因白书蓝琴不在,珊瑚和璎珞便接手贴身服侍起孔琉玥来,自是知道她近来待侯爷有些淡,她们两个还正担心夫人长期这样,侯爷待夫人也会渐渐淡下来呢,不想侯爷待夫人却比先前更用心了,也难怪珊瑚会笑得见牙不见眼。

孔琉玥却担心他们今晚上不回去,明儿回去后老太夫人那里不好交代,因在稍后见到傅城恒时,忍不住说道:“白日里临走时没跟祖母说清楚,明儿回去她老人家会不会生气?不如我们还是回去罢?”她毕竟已是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哪里还能这般贪玩儿?

傅城恒倒是一脸的轻松,“我昨儿夜里就跟祖母说好了的,你就放心罢。”命人上菜。

说着见她仍是眉头微蹙,因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今儿个可是你生辰,一年就一次,你只管放开了松散便是,管旁的那么多做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有我给你撑着呢!”

孔琉玥一想,的确也是,她一年就生辰一回,难得连在生辰之日都不能放纵一下了?也就舒展开了眉头,点头笑道:“那就说好了,天塌下来也由你给找撑着。”

正说着,璎珞领着几个捧着托盘的小丫头子鱼贯走了进来。

傅城恒亲自端了一个珐琅彩福禄寿三翁的瓷碗递给孔琉玥,“这是前儿个下面人孝敬的熊掌,最是温和滋味御寒的.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熊掌?孔琉玥一怔,熊掌虽历来便与鹿茸、象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猴脑一道,被合称为“八珍”,但大秦的贵族们却都嫌其大多太残忍,因此她来了这里这么久,除了鹿茸和果子狸以外,还没吃过其他几样,倒不想今儿个可以一饱口福了。

孔琉玥接过傅城恒递上的碗,霎时一股浓浓的党参红枣之气便扑鼻而来,还略带一点蜂蜜的甜香,闻起来还不错。她又尝了一口,发现软软滑滑的,并无甚特别之处,若是事先不听傅城恒说,她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是熊掌,不由暗暗感叹,也不知道那些贵族们为何要吃熊掌,难道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反正她以后是一定不会再吃了。

吃完饭,傅城恒叫珊瑚取了孔琉玥的大毛衣服来,亲自给她披上,然后拉了她去外面看月亮。

二月的天气还很冷,月亮的光也很昏暗,但朦朦胧胧的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孔琉玥窝在傅城恒温暖的怀抱里,一时间不由有些迷醉。

说来这还是她来了这里以后,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而这,都是傅城恒为了讨好她精心设计的,要说她不感动不动心,那绝对是假的。唉,就这样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共枕眠的夫妻更是要不知道多少年才能修来的,她难道还真能一直在心里抵触他,冷着他不成?哪对夫妻又是没有经过或多或少的磨合,便觉得彼此果真是最适合自己的另一半的?且慢慢来罢!

这般一想,孔琉玥心里剩下的那一半抑郁也终于去了个七七八八,整个人也随之而轻松了不少,晚间更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只是,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浪漫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才寅时,傅城恒和孔琉玥就必须起床梳洗了,然后往傅府赶,因为傅城恒要赶去上朝。

孔琉玥没精打采的半躺在马车上,哈欠是一个接一个,“为什么非要每天都上朝呢,而且还非要那么早,怎么就不能人性化一点呢?”

傅城恒倒是精神奕奕,“连皇上都每天这么早起来呢,更何况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见她一脸的睡容,不由有些后悔昨儿个临走时没想起把朝服也带过去,不然就可以让她多睡一会儿了,难得她昨晚上睡得好,没有再翻来覆去大半宿。

孔琉玥一路打着瞌睡.等终于回到芜香院后,反倒一下子清醒过来,等送罢傅城恒早朝后,便叫了粱妈妈来说话儿,“府里昨儿个没事罢?那秦显家的连日来可有动静?”

粱妈妈道:“并无什么大事。倒是秦显家的有些不安分,正悄悄联络所有小厨房的管事们呢,怕是对夫人的改革有所不满。”

自三房被分出去以后,孔琉玥便又下了一条命今,以后依据各个厨房的大小按月拨钱,多少自负。如此一来,厨房便越发没了油水可捞,也难怪捞惯了的秦显家的按捺不住了,她是知道孔琉玥不待见她,早早晚晚都要将她换下来的,自是如今能多捞一点,便多捞一点了!

孔琉玥勾唇冷冷笑了笑,“多看着她,一发现不对,立刻拿了,革了米粮撵出去!”三房的人,她如今是个个都极不待见,不只是为了之前蓝琴的事,更是为了府里以后的清静。

粱妈妈忙应了,又说起其他琐事来。

等孔琉玥用过早饭,分别去给老太夫人和太夫人请过安,——当然,太夫人依然是直接没见她的,回到芜香院时,珊瑚的娘回府请安来了。

孔琉玥惦记着蓝琴,忙将手上的事都放下,第一时间接见了珊瑚娘。

珊瑚娘行礼后禀道:“两位姑娘刚去时,都有些闷闷的,尤其蓝琴姑娘,更是等闹不出门。后来有一日,庄子上有几个小姑娘闻得两位姑娘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一等一的心灵手巧,于是壮着胆子上门去请教刺绣,如此一来二去的,蓝琴姑娘渐渐也肯出门了,脸上也偶有笑容了,气色都好了不少。白书姑娘让我回夫人,相信再用不了多久,蓝琴姑娘便可以大好了,两位姑娘也可以回来伺候夫人了,让夫人只管放心。”

也就是说,蓝琴很快就能走出来了吗?孔琉玥只觉有些鼻酸,眼角眉梢却都带着笑意,点头向珊瑚娘说道:“你回去告诉白书,让她不要着急回来,我这边不缺人,要紧的是看蓝琴,等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了,再回来也不迟。”

珊瑚娘忙应了,又说起蔬菜的事来,“......再过个十来日,便可以大肆收获的,我们当家的让我请问夫人,到时候运回来后该销往哪里,还请夫人示下。”

孔琉玥想了想,她还真没什么好的销售路子,少不得只能问问凌总管了,因说道:“这样,你先回去告诉吴管事,让他不必为此烦心,只管管好收获便是。我这边会提前找好路子的,等找好了路子,立刻使人去告诉他。”

“是,夫人。”珊瑚娘屈膝应了,在府里住了一晚,跟珊瑚说了半宿的体己话儿,方于次日一早赶回了庄子上去,暂不细表。

这里孔琉玥方命人请了凌总管来,说了自己的请求,让他务必帮帮忙。

凌总管是知道自家侯爷有多宝贝这位夫人的,自是满口答应,下去后便尽心尽力的忙活起来。

孔琉玥耐心等了两天,没有等到凌总管的回音,却等来了自己的小日子。

说来这还是自十二月那次以后,她第一次来小日子,原本这该是第二次的,而且日子也不对,与十二月那次的相差了足足好几日。

本来一月的时候孔琉玥便觉得怀疑了,总觉得其间必定有哪一环出了问题,才会致使她小日子这般紊乱,她自己便是大夫,自然知道这不是好现象,必须得尽快找到个中缘由,尽快将其解决了才是。

但因一月系正月,要忙的事情委实太多了,又先后出了好几件事,等到出了二月,又出了蓝琴那件事,她是既没时间也没心情管自己,于是暂时将这件事搁置了。

如今该忙的事都忙得差不多,该解决的麻烦也解决了大半,蓝琴的情况也较之前好了许多,她终于腾得出时间来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孔琉玥依然将怀疑的侧重点放在了饮食上,她是大夫,自然比谁都知道“病从口入”的道理,但根据她第一次出现小日子不准现象时的调查来看,好像又没有人暗中谋害她,就连那些食物,彼此之间也没有相生相克,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但她依然用排除法,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各种情况都一一排查了一遍,然后便发现,惟一排查不了的地方,便只剩下了芜香院自己的小厨房。

这要是放在以前,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孔琉玥只会毫不犹豫的将芜香院先给否定掉,小厨房内有石妈妈董妈妈两个傅城恒的心腹把持,外有她的一众心腹坐镇,她不觉得那个想害她之人的手能伸得进来。

但蓝琴之事除了交会她用成熟客观的目光看傅城恒以外,还教会了她用客观的目光看别的人和事,然后,就由不得她不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到石董两位妈妈的身上了。况小厨房除了两位妈妈以外,还另有两个小丫头子并粗使婆子,石妈妈董妈妈虽然精明,但老虎尚有打盹儿的时候,焉知她们就会没有疏忽的时候?那两个小丫头子和粗使婆子轮班当差,彼此也总会注意不到彼此的时候,如果要做什么手脚,不论是从理论上说,还是从实际情况来说,都是能成立的!

对孔琉玥的这一分析,粱妈妈也是极为赞成的,当天便将那两个小丫头和粗使婆子的出身来历和全家人的情况都梳理了一遍,然后发现,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粱妈妈不死心,又找机会亲自拿话来旁敲侧击的问了几人一番话,依然是没有可疑的地方。

因紧蹙眉头与孔琉玥说道:“我瞧得出来,那两个小丫头和粗使婆子都没有说谎,以她们的情况,谅她们也不敢说谎,且她们几家也没跟府里哪位主子走得近,都是常年在三门以外活动的.领的又都是此不体面的差使.她们几个能进芜香院当差.即便只是没等的,已经是她们各自家里最体面的了,她们是既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谋害夫人,......可如果不是她们,又该是谁呢?”

以粱妈妈的阅历和看人的目光,她既说那两个小丫头子和粗使婆子没有可疑的地方,那就是真没可疑的地方,除非那人心机深得连粱妈妈都瞧不出来的地步,可如果那人能有那番心机,又何至于会委屈自己待在小厨房里,根本没有前途可言?

孔琉玥暗暗思忖着,那么,问题便只能是出在石妈妈和董妈妈身上了,可她们两个都是傅城恒的心腹,如果连她们都信不过了,那这府里还有谁能信得过?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将这些串起来的最重要的一环,但具体要让她说是哪一环,她又委实想不出来。

粱妈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皱眉道:“按说石董二位妈妈都是侯爷的心腹,不然侯爷也不会放心将小厨房交给她们,她们是最该没嫌疑的,可......据如今的情况看来,她们两个也脱不了嫌疑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

晚间傅城恒回来,孔琉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他道:“我记得你之前曾跟我说过,石董两位妈妈是早年间伺候过婆婆的,后又伺候了你多年,她们应该是你除了凌总管和玉漱以外,在府里最信任的人了罢?”

傅城恒听她这话问得奇,因挑眉道:“的确如此。怎会忽然想起问这个?”话音未落,许是心里有鬼,因此反应比在别事上更为敏捷,几乎是瞬间便想到,难道她已经怀疑到石董两位妈妈的头上了?可看她平时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动疑啊!

神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又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追问了一句:“怎会忽然想到问这个了,难道是她们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说来她们两个早年便是我娘的陪嫁丫鬟,跟姐姐身边的陶妈妈李妈妈一样,都是我娘最为信任倚重的人,当年若非有她们几个护着我们,我和姐姐还不定能不能长大,若是她们哪里惹着了你,你看在我和姐姐的份儿上,就不要跟她们计较了罢?”

孔琉玥虽有些奇怪于向来话不多更不喜欢向人解释的他,缘何一提到石董两位妈妈话便这么多,但一想到两位妈妈若果真是他已故母亲的陪嫁丫鬟,他信任倚重一些也是无可厚非,于是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两位妈妈都挺能干尽责的,我不过白问问罢了。”

说着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说到姐姐,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前儿个我生病时,她还特地打发人给我送补品来,说来我也该登门去向她道个谢的。”

——本来听说她生病,晋王妃是要亲自来看的,但因为期间发生了将三房分出去一事,弄得晋王妃反倒不好上门了,不然便会给人以是她在向老太夫人施压将三房分出去之嫌,要知道这些事情,出嫁了的姑奶奶是万万不能插手的,因此晋王妃只使人送了补品来。

傅城恒见她不再拘泥于这个话题,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想见姐姐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这两日不是身子不舒服吗?且等过几日,身子好利索了,再去见她也不迟。”

孔琉玥点点头,与他一道去了乐安居。

第二日,孔琉玥身上好了许多,没前两日痛得那么厉害了,于是去了议事厅接见众管事妈妈。如今蓝琴不在,于是她命珊瑚接任了蓝琴以前记档的差使,好在珊瑚虽字没蓝琴识得多,难得的是她肯学,这才半个月,已经大半上手了,为孔琉玥分了不少忧。

发落完众管事妈妈回的事后,孔琉玥被簇拥着回了芜香院。

刚回到正房,谢嬷嬷面色凝重的迎了上来,连礼都来不及行,便说道:“夫人,我有要事与您说。”

自前次因通房之事狠狠申饬了谢嬷嬷一回后,她行事已比以前靠谱了许多,但像这样神色凝重的时候,还真是不多见,孔琉玥不由起了几分重视,点头道:“屋里去说罢。”抬脚往内室走去。

谢嬷嬷忙跟着她走了进去,又麻溜的将门窗都关好后,方凑到孔琉玥耳边小声说道:“我方才经过通往后罩房的穿堂时,无意听到两个小丫头子在说话,其中一个说‘我前儿个去厨房给我们姨娘打热水时,又瞧见了石妈妈在往给夫人炖的燕窝粥里加东西,侯爷待夫人可真是好,补品流水价的炖了给夫人吃,我们姨娘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不过,怎么夫人吃了那么多补品,却一直不见有孕了?这可真真是奇了......’,我有意躲在僻静的地方,瞧得那两个丫头出来后方离开的。她们两个一个是刘姨娘屋里的小丫鬟双江,另一个则是我们屋里的三等丫鬟晨儿,我事后问了一下,原来晨儿是双江的两姨表妹,两人经常在一起说体己话儿的......您看这事儿,会不会与您正查的事儿有关?”

怎么可能那么巧,她刚着手查这事儿,就有人将消息送上门来了?而且没被别人听去,偏就被最藏不住话的谢嬷嬷给听了去!

孔琉玥直觉这事儿有问题。

但与此同时,她却一下子想到了红楼梦里薛宝钗无意偷听到小红和佳蕙说私话儿时的情形,心里不由就有几分相信了谢嬷嬷的话。那两个小丫头子既是两姨表姊妹,平常聚在一起说私房话儿的时候肯定多,一时间没有防备也是有的,而且她们又怎么能肯定谢嬷嬷当时会经过,然后有意说给她听?那万一谢嬷嬷不经过呢?

再者,她私下里在查这件事之事不过只粱妈妈珊瑚等几个她的心腹知道而已,就连傅城恒都不知道,那两个小丫头子又怎么可能知道,且就这么巧把话传到了谢嬷嬷耳朵里?最重要的是,她们话里说的是‘又’瞧见了石妈妈在往给她炖的燕窝粥里加东西,显然她们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了,只不过之前未曾被人听到过而已。

——可见不是有预谋的。

那么,问题就相对简单得多,甚至可以说是很明了了,不是别个,正是石妈妈对她做了手脚!

可问题是,石妈妈为什么要对她做手脚?她既然对傅城恒母子忠心耿耿了几十年,又怎么可能在背后捅他的刀子?而以傅城恒的精明,难道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觉,且还十年如一日的信任她?这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

除非......孔琉玥想到这里,已是心乱如麻,不敢再想下去。

但不管她敢不敢再想下去,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的答紊,已经被谢嬷嬷无意听来的这个消息给串了起来,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孔琉玥用力甩了甩头,意图将这个可怕的答案甩出脑海。但她越甩,那个答案就越清晰,以致她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着对谢嬷嬷说:“好了,我知道了,嬷嬷且先下去忙你自个儿的罢,我心里自有主张。”

彼时谢嬷嬷还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只当事情就是石妈妈做的,不由满脸的忿忿之色,“那个老杀才,枉费侯爷那般信任她,让她每日里差使不必做多少,月钱却拿得比那些寻常的管事妈妈都高,她倒好,竟于背后捅起夫人的刀子来!不行,我一定要把这事儿回了侯爷,让侯爷为夫人做主......”

“好了!不要再说了!”话没说完,已被孔琉玥低喝打断。

孔琉玥面色惨白,眼里的哀痛根本找不到任何词语可以形容,整个人更是颤抖得有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后知后觉的谢嬷嬷终于发现了自家夫人的异样,唬了一大跳,“夫人,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啊......”忙忙要扶她去。

孔琉玥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了她,然后挺直了脊粱,冷声吩咐:“这事儿除了我以外,你不得再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侯爷面前,你也半个字都不得吐露,否则,就别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她依然面色惨白,满目悲怆,但整个人已不再发抖。她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了下来:“叫粱妈妈进来!”

谢嬷嬷依然满脸的忧色,且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在接触到孔琉玥前所未有的冰冷目光后,到底什么都不敢再说,只得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粱妈妈很快进来了,瞧得孔琉玥一张小脸血色全无,也是唬了一大跳,吞了口口水正想说点什么,孔琉玥已先开了口,“拿了上次我让你取的那种小竹管,去找石妈妈,把她说的话都记住,回来一字不漏的学给我听!”

“夫人这是在怀疑石妈妈......”粱妈妈一怔,上次那个小竹管的威力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正是因为有了它,傅旭恒才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罪行招认了,且还让人根本瞧不出是夫人对他做了手脚,事后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夫人都要让她用其去对付石妈妈,难道?

孔琉玥已径自打断了她:“让你去,你便去!”声冷如冰。

粱妈妈不敢再迟疑,忙领命取了东西办差去了。

余下孔琉玥这才似瞬间被人抽走了浑身的筋骨一般,顺着软榻软软瘫到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粱妈妈回来了。虽极力自持,但这位活了五十多载,自问什么都经过见过了、也有心计有手腕儿的中年妈妈还是忍不住满脸惨白满眼不忿。

彼时孔琉玥已强撑着软得没有丝毫力气的身体坐回了榻上,一见粱妈妈进来,便问道:“石妈妈说了什么?”

粱妈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了,夫人跟侯爷是怎样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看得比任何人可真,可现在......她强挤出一抹笑容,却不知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没、没什么,石妈妈她什么都没说......”

话没说完,已被孔琉玥听不出任何喜怒的声音所打断,“石妈妈是不是说,这一切都是侯爷命她做的?”

粱妈妈很想说“不是”,但在孔琉玥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压迫之下,她根本就说不出那两个字儿来,最后不得不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夫人——”下一瞬,粱妈妈便吓得失声大叫起来。

只因由金丝楠木做成的榻间小几上,忽然多了一口鲜红的血。

137

眼见粱妈妈满目悲怆的点下头去,孔琉玥瞬间如坠冰窟,全身无一处不冷。

惟独喉头却是一热,然后便是一股甜腥之气不受控制的喷薄出来,桌上顿时就多了一口鲜红的血,衬着金丝楠木条理分明的纹路,显得说不出的妖艳。

孔琉玥一下就吓得捂住了嘴。

她这是要死了吗?不,她还年轻呢,上一世她虽然短命死了,但这一世她才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也刚刚有了爱情和属于自己的家,有了看得到的美好未来,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她怎么能够现在就死?

还有韩青瑶,她们说好了要一辈子做好姐妹,要给彼此的孩子当干妈,甚至让她们的孩子结娃娃亲的,可现在,她甚至还没有看到韩青瑶出嫁,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死!

她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现在就死,但同时她又觉得此时此刻,生,真的不如死......

“夫人——”旁边的粱妈妈已是吓得失声叫了出来,抢上前就要搀孔琉玥去,“夫人,您别吓我啊,您别吓我啊......”

又大声叫外面的珊瑚和璎珞,“......快拿了夫人的对牌,去回事处让请太医去!”

孔琉玥却已抬起了头来,平静拭去唇边血迹、挺直脊背的同时,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石妈妈都是怎么说的?妈妈一字不漏的学与我听听!”

粱妈妈心里一紧,任何人遇上这样的情况,只怕都会忍不住方寸大乱、痛哭失声罢,可夫人,却从头至尾都这般平静,亦连一滴泪都没有,而上次蓝琴出事时,夫人才只看了她一眼,已是泪流满面,且那几日,脸上的泪就几乎没有干过!

“哀莫大于心死”,粱妈妈脑中忽然浮过这么一句话,登时唬了一大跳,夫人不会是要跟侯爷义绝了罢?

“......妈妈如果不愿意与我学,那我就只好亲自去问石妈妈了!”粱妈妈心中正自惊涛骇浪之际,耳边又传来孔琉玥清冷的声音,说着还作势欲起身。

粱妈妈看在眼里,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忍下一声啜泣,缓缓说道起来,“我去找到石妈妈后,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趁她不注意,打开了那个小竹筒,然后问了她那个问题,石妈妈便一五一十与我说了,说是侯爷......指使的她和董妈妈,还说药是来自宫里的秘药,无色亦无味,平常就下在给夫人熬的各色粥里,每月两次,长期服用,避子效果极佳......”

顿了一顿,口气变得有些急起来,“夫人,我还问过石妈妈了,那药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影响,只要停用三个月到半年,便可以恢复如常,且也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夫人,侯爷也只是受小时候的影响太深了,他也是有苦衷的,他不是成心的,您可千万不要因此而跟侯爷生分了啊......夫人,我知道您心里难过,您难过就哭出来罢,哭出来就好了的,夫人,我求求您了......”

粱妈妈说着,自己倒先泣不成声起来。

孔琉玥脸上却依然没有泪,反倒笑得比方才更要灿烂了几分,“我为什么要哭?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下药了,我自己也下了,算是扯平了,我为什么要哭!”

短短几句话,说得粱妈妈是脸色大变,原本夫人自己就是吃了药的,谁曾想侯爷也给夫人下了药,那些东西,可都堪称虎狼之药,夫人身子本就弱,如何承受得住这双倍剂量的药?这岂不是意味着,夫人以后极有可能......粱妈妈被这个可能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又不由在心里怨恨起傅城恒来,侯爷这回也做得太绝了罢,就算不放心夫人,怕夫人这个继母会跟当年的太夫人一样,给大姑娘四姑娘尤其是三少爷暗亏吃,难道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他还能不知道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夫人怎么可能会去害三少爷?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三少爷能早点请封世子,那样她也可以早些生下自己的孩子!

就算夫人的心思侯爷不知道,那夫人的为人经过了这几个月的同床共枕侯爷也不知道?几时对三少爷不利过?别说真做,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可到头来侯爷却依然这般防着夫人,哪怕平日里恩爱成那样,也依然防着夫人,也就怪不得夫人会心死了!

思忖间,孔琉玥已站了起来,淡笑着问她道:“方才石妈妈清醒之后,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粱妈妈吃不准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期期艾艾的答道:“石妈妈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孔琉玥点点头,“那董妈妈呢,你去时她知道吗?她们两个可是再精明不过的,不然也不会被侯爷放在那般重要的地方了,可不能叫她们动了疑。”她说着,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她当初还觉得奇怪,以石董两位妈妈的能力和手段,再加上傅城恒暗地里的支持,又岂会让永定侯府的内院为太夫人和三夫人把持?将她们两个随便安到哪个要紧的行当上,太夫人和三夫人行起事来都不可能那么方便,却任由她们两个窝在长房小厨房这样既没前途又不要紧的地方,原来她们“身负重任”呢!

粱妈妈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我去时董妈妈并不在,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倒是夫人,......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呢?能不能透露一点与老奴知道?老奴这心里,委实是不放心啊......”说着又要掉泪。

孔琉玥闻言,沉默了片刻,方轻声说道:“我这会儿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后又该怎么办。这样,妈妈且先出去罢,容我一个人静静的想会儿,指不定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我还是留下来伺候夫人罢......”粱妈妈如何敢离开,万一夫人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她岂非万死难辞其咎了?

孔琉玥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妈妈怕我寻短见不成?你就放心罢,我不会的,我才十八岁,人生才过了三分之一都不到呢,我为什么要寻短见?我若是寻了短见,扔下这诺大的一片家业,岂不是白便宜了别人?”此时此刻她是觉得生不如死,但如果死了,就连感受这样痛不欲生滋味儿的机会都没有了;况她上一世已经够短命了,好容易大奖砸到她头上,让她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她又怎么可能寻短见?她才舍不得呢!

粱妈妈还待再说,但见她满脸的坚持,只得一步一回头,忐忑不安的退

了出去。却并不敢走远,于是命小丫头子端了个杌子来,就守在了门口,打算一旦有个什么动静,便立刻冲进去。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甚至两个时辰都过去了,屋里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亦连粱妈妈预料中会听到的哭声都没有响起,她原本还想着,孔琉玥很可能是不想在她面前哭罢了,只要她不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迟早总会哭出来罢?

可是依然没有,孔琉玥不但没有发出哪怕半声哭声,就连脸上也半点没有哭过的痕迹。

粱妈妈看着这样坚强的她,心里原本该是高兴欣慰的,然后她心里却莫名的揪得更紧了,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对上粱妈妈满脸遮掩不住的忐忑,孔琉玥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对了妈妈,前儿个珊瑚娘来请安时,不是带了几样新鲜小菜来吗?吩咐厨房晚上整治了,再烫一壶好酒来,我要跟侯爷对酌,把一些早该说了的话索性挑明了,也免得以后再这样在猜疑中过活儿。”

自太夫人“卧病”静养、四爷傅旭恒说要准备秋帏,都不去乐安居吃饭后,老太夫人见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便取缔了以前大家一起在乐安居吃饭这一规矩,改为让大家在各自房里吃,反正各房都是有小厨房的,是以孔琉玥有此一说。

“......哦,是是是夫人,我待会儿就命厨房整治去。”粱妈妈听她还有心情吩咐整治酒菜,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却依然没有散去。

又听得孔琉玥吩咐珊瑚:“叫暮秋来给我梳头,另外,衣服就穿前儿个新作那件淡紫色的,下面配同样新作的那条藕紫色百褶裙,簪子就戴年前侯爷送的那支赤金镶玉瑞鸟衔蓝宝石的,耳环也带侯爷送的,配同色的那对翡翠镯子。”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粱妈妈满心的忐忑,又不敢多问,只得领命去了厨房。

傍晚傅城恒来家后,先去乐安居给老太夫人请过安,又去瞧过初华姐弟三个后,方回了羌香院。

就见正房当中的金丝楠木大圆桌上,已摆上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孔琉玥则巧笑倩兮的立在一旁。

她一看就是精心装扮过的,穿了淡紫色穿枝牡丹缂丝褙子,梳了流云髻,戴了赤金镶玉瑞鸟衔蓝宝石的长簪并蜜蜡珠花,衬得本就姣好的玉面越发美不胜收。

傅城恒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笑道:“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吗?这么丰盛,还打扮得这么漂亮!”

孔琉玥白他一眼,“难道不是好日子,就不可以吃丰盛点,就不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了吗?”拉了他到桌前坐下,动手给他斟了一杯酒,才坐到了他对面去。

“侯爷,我敬你,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孔琉玥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举起与傅城恒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后,方吩咐一旁的粱妈妈和珊瑚璎珞,“好了,这里不用有你们伺候了,都下去罢!”

“可是夫人,如果我们都退下了,侯爷和您要添个饭啊汤的都不方便,要不我们还是在一旁伺候着罢?”粱妈妈闻言,忙赔笑着说道。

孔琉玥一挥手,“不必了,这里有我即可,你们也下去吃饭罢!”语气虽很随意,看向粱妈妈的目光却很严厉。

粱妈妈无奈,只得领着珊瑚璎珞屈膝行了个礼,然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里孔琉玥方又动手给傅城恒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然后再次举起了酒杯,“这一杯,我祝侯爷子孙万代,祝傅家永远繁盛!”说着又是仰头一饮而尽。

以傅城恒的敏锐,如果到了此时都还感觉不到孔琉玥的异常,那他也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地位了,因以不轻不重的力道夺过了她的酒杯,方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惹你生气了?还有,不是说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不必唤我‘侯爷’,直呼其名即可吗?”

孔琉玥嫣然一笑,“如今府里还有谁能惹我生气?我只是高兴罢了,难道侯爷不高兴?至于说唤侯爷作‘侯爷’,不过一个代号罢了,叫什么不是一样?”

傅城恒仍觉得有些怪异,嘴上却道:“我自然高兴,但只空腹喝酒毕竟伤身,还是待吃下一些菜垫垫后,我再陪你喝好不好?”

孔琉玥犹豫了一下,到底点了点头:“好罢,等吃点菜垫垫后,我再敬侯爷不迟。”动手捡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吃起来。

傅城恒见状,心下稍松,也举起筷子吃起菜来。

估摸着他吃得半饱了之后,孔琉玥第三次举起了酒杯,“这一杯,我是敬侯爷和我,敬我们两个人的,祝我们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明明她话就说得极好听,傅城恒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悲怆和嘲讽来。他微微甩了甩头,意图将这丝怪异的感觉甩出脑海,同时举起了酒杯,“好,祝我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孔琉玥眼里飞快划过一抹嘲讽,被她借举杯仰头的动作给遮掩住了。

等放下酒杯,斟好第四杯酒后,孔琉玥方状似无意的问道:“对了侯爷,你应该知道我自从过门后,小日子......便一直不准之事罢?我想着,得找了精于妇科的太医来好生瞧瞧才是,不然万一影响到将来的生育,可怎么样呢?我还想着给侯爷添几个小家伙儿呢......”说着一脸娇羞的低垂下了头去,实则是在掩饰眼里已快要掩饰不住的嘲弄。

对面傅城恒就静默了片刻,方说道:“生孩子这事儿不急,不过调养身体倒是该的,这样罢,我明儿就去将太医院的吴太医和李太医都请到家里来,让他们给你会诊一下,拟个合适的方子,以后便照着方子滋补。”饶是极力掩饰,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有些微的不自然。

这丝不自然若要是放在以往,孔琉玥是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的,但经过了白日之事后,她的视觉听觉还有感觉神经都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以致她轻而易举便听出了他的这抹不自然。

她不由在心里冷冷笑了一声,孔琉玥,活该你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谁叫你人蠢也就算了,就连眼晴也瞎了!

“可是我听说,小华太医才是如今太医院的医正,太医院医术最高的人。”孔琉玥尽量若无其事的继续与他说道,虽然她的指甲已经快要嵌进肉里,“且我这些日子以来钻研医书,也算是颇有心得了,前儿的蓝琴生病时,方子还是我给她开的呢。若是此番请了小华太医来,除了帮我看病以外,我还可以请教请教他一些有关医术上的问题呢,侯爷不如就别请吴太医和李太医了,直接请小华太医罢。”

小华太医不但医术高,医德也是出了名的,哪怕是给他不喜欢甚至是讨厌的人看病,他都会尽全力,并且一旦病人相问,便绝不会隐瞒病情。

傅城恒眼里又飞快闪过一抹不自然,“也不知道明儿小华太医得闲不得闲。要不这样,等我下次休沐时,再请了他上门来,我也好在一旁陪着你,你看好不好?”

孔琉玥就笑了起来:“怎么侯爷那么害怕请小华太医给我看病?难道侯爷心里有鬼儿不成?”

傅城恒没有说话,眼里不自然之色却更甚。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是不肯跟她把话说明吗?孔琉玥心灰意冷,笑容一下乎冷了下来,“还是侯爷其实背地里给我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不敢让满京城都闻名从不对病人隐瞒病情的小华太医来给我看病?!”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她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心里却半点不觉得酣畅淋漓,反而只有无尽的悲愤和嘲弄。

傅城恒脸色大变,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之前他为何会觉得怪异,又为何会莫名的觉得她的话里含着悲怆和嘲讽,原来她终于发现他的秘密了!

他原本就想过,以她的聪明,发现只是早早晚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