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两个小童的恐慌,那两名女子倒不怎么恐慌,毕竟她们不是傅家的人,傅家就是再有权势,也总不敢随随便便就要了她们的命罢?那可是要惹上人命官司的!

因妖妖娆娆的对着三夫人施了一礼,便娇笑说道:“这位夫人,我二人可不是你们府上的人,可不能由您想打便打,您还是先付了我们度夜资,使人将我们送出去之后,再发落家下人等也不迟!”

三夫人一时间并未能反应过来所谓“度夜资”,但却已自二人妖妖娆娆的形状中,反应过来二人并非自家的人,才出了几分的气便复又高涨了起来,上前对着其中一个,便狠狠甩了一记耳光,方冷笑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我就是要打死你又如何,我倒要看看,有谁敢上门来找我偿命?”

喝命孙妈妈,“还不快给我吩咐下去!”

相较于三夫人,孙妈妈就要老道得多,也见多识广得多,自然早明白了所谓“度夜资”,暗恨傅旭恒不学好的同时,也已明白过来眼前这两名妖娆女子还真不是自家夫人想打死便能打死的,毕竟二人可不是他们家的人,若是因她们而害自家夫人吃上了人命官司,那才真真是颜面性命都要赔上了!

于是只是虚应着三夫人,“我这就去,这就去!”却并不行动。

三夫人哪里知道孙妈妈这一番苦心,只当连孙妈妈都不听自己使唤了,不由越发怒不可遏,便又拿了一丈青上前,对着那两名女子乱扎乱戳起来,嘴上还骂着孙妈妈:“好,你不去叫人是不是,那我自己来,我就不信我今儿个还弄不死两个贱奴了!”

那两名女子先还不敢还手,毕竟她们乃贱籍,而三夫人一看便非富即贵,岂是她们轻易打得的?要是打坏了哪里,那她们也便不用活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其他姊妹!

但三夫人那一丈青扎在身上委实太疼,二人只勉强忍受了几下,便再忍受不住,对着三夫人试探着还起手来,当然,二人并不敢还得太用力,只是三夫人依然有些招架不住就是了。

“三夫人仔细手疼,没的白为那起子下流坯子脏了手…”一旁孙妈妈原本正劝三夫人的,却见三夫人被欺负了,又气又痛,比打在她自己身上还要难受,如何还忍得?当下也顾不得再去劝三夫人注意身份了,自己也忍不住上前对着那两名女子厮打起来。

榻上傅旭恒眼见三夫人发怒,说要打杀了那两个童儿,已是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这会子又见三夫人一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样子,对着那两名外来的女子也厮打起来,且连孙妈妈也加入了要打二人,便也动了几分怒,裹了丝被下到地上,便对着孙妈妈踢骂道:“狗奴才,见你主子不顾体统,你不劝不说,倒反过来跟着一起胡闹,当我治不了你是不是!”

孙妈妈满心心疼三夫人,三夫人又岂有不心疼她的?眼见傅旭恒竟敢打孙妈妈,三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将矛头自那两名女子转向了傅旭恒,一头撞在傅旭恒怀里之余,嘴上已叫道:“你做下下流没脸的事,如今倒反过来打起我的奶嬷嬷来,你今儿个能打她,明儿便能打我,你不如今儿个就勒死了我们主仆是正经,黄泉路上,我们主仆也好有个照应!”

三夫人的动作又快又猛,撞得傅旭恒不由自主打了个趔趄之余,身上的丝被也随之掉到了地上去,这下他脸上挂不住了,猛地将三夫人推开的同时,已飞快蹲下身捡起了丝被,并未注意到三夫人因他方才那一推,猛地撞到了一旁的桌角上,额头上登时破了一层油皮,有血迹渗了出来。

这下可算是捅到马蜂窝了,屋里即刻乱作了一团,三夫人的惨叫声,孙妈妈的惊叫声,还有两名小童和两名烟花女子的尖叫声,让本就不大的屋子瞬间乱作了一锅粥。

三夫人头昏眼花,直晕乎了好一会儿,方算是渐渐找回神智,在孙妈妈的搀扶下站起了身来,第一句话便是歇斯底里的:“傅旭恒,我要跟你和离!”说完便由孙妈妈扶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径自回了正房,草草收拾了一些细软,便带着孙妈妈和几个陪嫁丫头坐车回了勇毅侯府。

原本在短时间内经过了郭宜宁和蓝琴两件事后,三夫人对傅旭恒已是失望至极,不过碍于过去的情分,碍于两个孩子,还碍于娘家人的态度,所以一直强忍着,打算就这样勉强过下去算了,谁曾想他却越来越不知上进,越来越荒唐,越来越让她失望,方才甚至还打了她,以三夫人的性子,如何还受得了?那句‘傅旭恒,我要跟你和离!’绝不仅仅是气话,而是她此时此刻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是她心里埋藏了许久的想法!

回到勇毅侯府,当着孙夫人的面儿,三夫人哭了个稀里哗啦,一行哭,还一行将傅旭恒的恶行诉说了一遍,末了恶狠狠说道:“娘,我要跟他和离,我再也跟他过不下去了,我一定要跟他和离!”

孙夫人将女儿涕泪纵横、满头是血的凄惨样儿看在眼里,也是满心的心疼,但说到要和离,她却是不敢做这个主也做不了这个主的,因使眼色使了人请勇毅侯去。

勇毅侯很快来了,一闻得三夫人要和离,立刻便冷冷说道:“你要和离可以,但在那之前,你最好先跟我们家脱离了关系,别再对人说你是我孙如晦的女儿,等和离后即便是死,也不得再踏进我勇毅侯府一步,省得累我们家被人笑话说嘴,更影响你几个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们将来的婚事!”

三夫人没想到父亲见了她满头是血的样子,第一句话却不是关心她伤势如何,也不是命人去请大夫,而是要将她逐出家门,整个人便似是数九的天被人扔进了冰水里,浑身上下内外都瞬间凉透了。

她听见自己冰冷沙哑的声音:“父亲的意思,就是为了能保全底下弟弟妹妹和侄儿侄女们的将来,不打算理会女儿的死活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所谓最尊贵的嫡长女,是建立在她对家中有用基础上的,只有她对家里有用,她才有选择的权利,一个对家庭已经没有任何作用,还会给家里带来麻烦的人,无论男女,都是没有任何价值,也根本不必去理会她死活的!

勇毅侯被三夫人问得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狼狈,到底软下了几分心来,因稍稍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也并非是不理会你的死活,我只是比你考虑得更多,也更长远罢了。旁的我们也不多说了,我只问你,果真你跟他和离了,你以后要怎么办?我和你娘在一日,还能勉强护着你一日,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了,你哥哥嫂子弟弟弟妹会如何待你,谁又说得准?毕竟家里有个和离的姊妹,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者,你让颜姐儿和钊哥儿怎么办?他们是傅家的骨血,傅家又岂会容你将他们带走?你难道就忍心将他们留给后母?你放心,此番之事,我必定是要他傅老三给你一个说法,还你一个公道,然他以后再不敢如此对你的,你好生收拾收拾,休息一下,等傅老三明儿来接你时,便跟他一块儿回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就跑回来,让旁人瞧见了,成什么体统?”

三夫人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其实原本已经是想好了的,她有嫁妆,再加上她之前管家那几年敛的财,和离后就算不再嫁,也蛮可以丰足的养活自己后半辈子了,更何况,她年纪还并不大,长得也不差,又有尊贵的身份,要下嫁也未必就找不到好人家。她本来还想着,如果父母要劝她三思而后行,她就把这些话说给他们听,相信他们会支持她的,她惟一没想到的,或者说她压根儿不敢去想的,就是父亲的强硬态度,原来在家族利益面前她什么都不是,她的死活也根本没有任何人理会!

所以这些话,也再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这边勇毅侯府正乱着,那边傅旭恒则是慌张后悔不来,如今永定侯府已然不再是他的靠山,他又丢了官职,那他惟一的靠山,便只剩下勇毅侯府,而这惟一的靠山,还岌岌可危,对他不屑一顾,——也正是因为勇毅侯府上下对他态度前恭后倨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才彻底自暴自弃的,如今他又打了三夫人,只怕连这岌岌可危的靠山他都要失去了,那他以后再重新出仕还有什么希望?不行,他不能再失去这最后的靠山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求得三夫人的原谅,再将她作速接回来!

当下计议已定,傅旭恒忙命管家将那两名烟花女子都打发了,当然,没忘记给封口费,又即刻将那两名小童给发卖了,方收拾一新,并带了两个孩子,一道去了勇毅侯府。

傅旭恒在勇毅侯府自然不可能得到好脸子,在勇毅侯面前就更是几乎连腰都弯到了地底下,好歹才求得勇毅侯让他见到了三夫人。

三夫人被父亲一席软硬兼施的话,还有母亲的哭诉早弄得动摇了,知道自己若是和离了,处境只会比现在更糟糕一百倍,于是便也不再提和离的话,只对傅旭恒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她不想郭宜宁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二是打明儿起,傅旭恒必须天天回永定侯府给老太夫人请安去,争取能早日让老太夫人点头让他们一房搬回去,以图大计;亲生父母凉薄的态度,越发坚定了三夫人争权夺利的心,她发誓她一定要当上永定侯夫人,将来让父母亲无地自容!

傅旭恒本就对郭宜宁无甚好感,对她腹中的胎儿也只是一时新鲜,如今这新鲜劲儿早过了,只要能哄得三夫人跟他回去,他自是愿意答应她的条件,兼之他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也是受够了旁人的白眼和讥诮,又怎么可能不想有朝一日让那些人好看?于是三夫人说一句,他便应一句,好说歹说,到底将人给接了回去。

端午节前一日,三房回来了。

其时孔琉玥正忙着打点节间送众亲朋好友的粽子、雄黄酒、艾草香囊并企图节礼,就有小丫鬟进来行礼禀道:“回夫人,三爷三夫人领着三小姐四少爷回来了,老太夫人请夫人过去相见!”

孔琉玥闻言,心下一阵厌恶,如果有可能,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三房的人哪怕一眼,但面上还不好表露出来,不然就是不顺老太夫人的心,对小叔子不悌,这样的罪名她可担待不起。

只得嘱咐了梁妈妈几句:“妈妈留下看着人送节礼,切记别弄错了,还有今儿个上午务必要送完,不然下午再送去,就显得有些迟了。”方领着珊瑚去了乐安居。

果见傅旭恒与三夫人已经回来了,正站在老太夫人罗汉床前满脸是笑的陪老太夫人说话,“久病卧床”的太夫人也赫然在座,正满脸慈祥的与一双孙子孙女说话儿。

“…这是我亲手给祖母做的五毒香包,要论绣工,自是远远及不上祖母身边众位姐姐的,但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祖母笑纳!”三夫人一袭丁香色窄袖如意纹半袖衫,挽了一个妇人常梳的堆云髻,有意留了半天刘海遮住了半边额头,斜斜簪了一支点翠金钗,余下便是几朵零散的珠花,很是清减的样子。

老太夫人满脸是笑,结果三夫人双手奉上的香包细看了一回,方笑道:“你成日价要忙的琐事不知凡几,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已是分身乏术,还要抽空给我做香包,能做到这个样子,实属不易了!”说话间,已示意卢嬷嬷把香包给她挂在了腰间。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灿烂了,“家里人少事少,连下人也只得寥寥几房,要打理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不比大嫂,成日价要操心的事才真真是不知凡几,我昨儿个还与三爷说,如今我们又不能日日在您老人家和母亲跟前儿尽孝,说不得只能劳烦大嫂多劳心费力一些,明儿大节下我可要好生敬大嫂几盅酒呢!”

话音刚落,随着丫鬟一声“大夫人来来!”,孔琉玥已被簇拥着走了进来,三夫人忙满脸是笑的迎了上来,屈膝行礼道:“大嫂,您来了!”

孔琉玥才在门外已听到她称赞自己的话,脑海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面上却同样满满都是笑,屈膝还礼道:“三弟妹!闻得祖母说你们今儿个要回来,我已吩咐下去将清溪坞洒扫出来了,只是下人一时间抽不出多余的来,好在你们必定也带了近身伺候的人回来,又至多只住三五日,想来当也能使唤过来!”

她今天穿了一袭鹅黄色交领短衣,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袖,下系一条柳绿色的碎花松绫裙子,不过却在细节处做足了文章,裙子尾摆绣了两道缠枝宝莲纹襕边,或含苞待放,或微微绽放,每一朵莲花都是栩栩如生。头上则梳了堕马髻,簪了碧玉长钗,十分衬她那张精致白净的小脸,仿若一瓣娇嫩的夏莲,明丽中又透着一股清新味儿。

三夫人看在眼里,一时间满心的怨毒,不是说他们两口子闹矛盾很久了吗,怎么瞧孔氏的样子,倒比先时更娇艳了几分?念头闪过,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的言外之意,竟是拿他们当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般对待了,不由越发怨毒,哼,这个家我住的日子可比你住的日子长得多,别以为你现在住着,你就能一辈子住着了,我们且走着瞧!

面上却仍满满都是笑,“给大嫂添麻烦了,我心里委实不安,也不知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上大嫂忙的,若是有,只管吩咐便是,都是一家人骨肉至亲,原非外人,请大嫂千万不要客气!”

孔琉玥笑了笑:“三弟妹来者是客,哪能真让你劳神费力?我有二弟妹帮忙,好有众管事妈妈帮衬,凡事倒也应付得过来,多谢三弟妹关心了!”说着也懒得再与三夫人打这些嘴皮子官司了,绕过她上前给老太夫人和太夫人行礼去了。

老太夫人对孔琉玥近来的表现十分满意,对她能与三夫人和睦相处就更是满意,一见了她,一张原本便满满都是笑意的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儿,关切的问了好些个有关节下的事宜后,方笑向卢嬷嬷道:“如今我总算是可以真正的享清福了!”

太夫人的神情就要勉强多了,脸上虽然也带着笑,眼神却十分冰冷,任是谁见了,都会猜测她是不是跟孔琉玥有仇。

孔琉玥视而不见,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后,便退到了老太夫人左下方侍立。

傅旭恒便上前一步,拱手给孔琉玥行礼:“大嫂!”他穿了一袭深青色八宝如意团纹的衫子,整个人瞧着虽瘦了一些,眼睑下也有一圈淡淡的青影,却无损他的俊美,反而给人以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会暗赞一声,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只可惜,这位翩翩佳公子是衣冠禽兽,不,不禽兽还不如!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淡淡还了礼,“三叔叔!”便再无他话。

老太夫人估计也知道孔琉玥见了傅旭恒心里不自在,因笑着吩咐道:“你瞧瞧初姐儿姐俩去,早起便听人说在收拾东西了,也不知道这会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三夫人闻言,心里一动,想起前次回来请安时,好像听人说起过初华姐弟三人不日便要搬回长房去,偏因当时老太夫人使了连翘送他们出去,连翘嘴又紧,她是既未能从连翘嘴里套出话,亦未得到机会从旁人嘴里套话,没想到这会子倒是挺老太夫人主动提及此事了,因忙笑着问道:“大节下的,收拾东西做什么?”

老太夫人便笑道:“我想着初姐儿几个都大了,也是时候该搬回去跟着你大嫂学些眉高眼低了,镕哥儿也是,也该跟着你大哥学些为人处事了,所以择了这个月的初八让他们搬回去。”

三夫人眼里飞快闪过一抹喜意,嘴上却道:“也是,不说初姐儿就快议亲,是该学着些眉高眼低了只说祖母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原该享享清福了,就该让他们早些回去跟大哥大嫂住的。”只要让几个孩子回了长房,他们就有机会了。

“正是这个理儿。”老太夫人笑着点头,又问起颜华和傅钊的身体来,“…我怎么瞧着姐弟两个都瘦了一圈似的?”

“毕竟是打小儿在府里长大的,跟众兄弟姊妹又相处得好,刚搬出去,不适应一些也是有的,想来过一阵子习惯了也就好了。”三夫人答道。

孔琉玥一分钟也不想多与傅旭恒三夫人呼吸一样的空气,于是找机会行了礼,转身去了初华的厢房。

果见初华正指挥丫鬟整理箱笼,“…那个笔架,还有门上那层草帘,都给我小心些,弄坏了可就再没有了!”

一个杏眼桃腮的丫鬟抬头笑道:“谁不知道咱们大姑娘最是心灵手巧的,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动手制作,弄坏了再做便是。”

初华撅了撅嘴,“你个丫头说来倒是轻巧,岂不知这两样东西当初费了我多少心力,单说那个草席,那种草可是专长在深山密林,洁白柔滑如玉,十分罕有珍贵,果真弄坏了,我便会做,也没那个材料了…”

话没说完,忽一眼瞥见孔琉玥进来,忙站了起来,“母亲,您来了!”语气十分的客气,却也十分的疏离。

孔琉玥倒也不以为意,反正她也从没想过要跟她作一对真母女,坐下来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方笑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初华忙摆手道:“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不必劳烦母亲了,母亲还是去四妹玛丽看看罢,她年小,应付不来这些事也是有的。”

孔琉玥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并命众丫头婆子都经心些后,方起身去了洁华的厢房。

余下初华看着她袅娜的背影,不由暗自懊恼起来,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她其实也是很渴望亲近她的,怎么当她真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又反过来将她给推开了呢?

对过几日便要搬回长房去住一事,初华无疑是期待的,别的不说,单只每日能多一些时间见到傅城恒,就足够她高兴了。可与此同时,她又很担心自己姐弟不能与孔琉玥友好相处,更担心孔琉玥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对傅镕不利,虽然她直觉孔琉玥不是这样的人,可打小儿父亲和姑妈还有奶娘便告诉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实在没办法让自己不防着她,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弟弟,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申时二刻,傅城恒回来了,照例递了一支鲜花给孔琉玥。

孔琉玥不由有些好笑,又有几分甜蜜。

自那天谈开了以后,傅城恒待她的态度无形中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侵略性十足,而是变得温柔耐心十足,要多君子有多君子,不但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安分的躺在榻上,与她天南海北的聊天,每天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她,还每天下午一回来便送上一支鲜花,有时候是月季,有时候是杜鹃,有时候是芍药,反正四五月开得花种类很多,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像极了现代社会那些追求心仪女孩儿的害羞男孩儿,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害羞的样子。

孔琉玥从来没想过,在这个盲婚哑嫁的时代,在她和傅城恒一上来便从陌生人过度为夫妻,作为夫妻生后了那么久,又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们之间竟还能回归自然,谈一场这么纯的恋爱。

她终于明白,原谅太过执着于一件事,到头来只会在折磨别人的同时,更折磨自己,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好,人活在这世上已经够不容易了,能轻松一点,何不就轻松一点?

连日来,孔琉玥都是一想到傅城恒,便会忍不住想笑,尤其是在她无意发现了傅城恒送她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在他们院里小花园里偷偷摘的,以致那个小花园一个角落都变得光秃秃的之后,她就更是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也不知道他偷摘那些花时,是怎么的左顾右盼,又是怎样一副做贼心虚怕人看见的样子?难怪他第一天送她花时,会那般不自然,会一进来便将满屋子伺候的人都屏退,他是既怕人看见自己英雄气短的一面,更怕人知道那话是他偷摘的罢?

将花接过,放到鼻间嗅了一回,孔琉玥随即将其又进了旁边的粉彩梅瓶中后,——那里面已经有十数支花了,也有开得正艳的,也有已快开败的,总是在什么品种都有,而她如今无事时最大的乐趣,也已变作欣赏这些花了!——方笑向傅城恒道:“快去更衣梳洗罢,三房今儿个回来了,祖母让我们都过去吃晚饭呢!”

傅城恒如今送花是越来越自然了,倒是再不会产生尴尬的情绪,反而有些奇怪她提到三房竟能这般平静,因试探性的问道:“他们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或是做什么过激的事惹你生气罢?”

孔琉玥睨他一眼,“怎么这么问?”话音未落,已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嫣然一笑,“狗咬了我一口,难道我还扑上去咬狗一口不成?也有人和狗计较的道理?况我只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他们又如何能惹我生气?”

这样比喻三房…傅城恒不由有些汗颜,虽然这样的比喻再贴切不过,可岂不是连他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不过一看到孔琉玥绝美的笑颜,他瞬间又觉得让她骂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因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这样绝美的笑容如今能重新回到她脸上,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又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只要能让她每天都这样笑,她愿意付出一切!

他着迷的看着她的笑颜,一时间不由痴了。

孔琉玥正打算去叫了晓春和知夏进来服侍傅城恒梳洗,一抬头,却对上他痴迷的双眼,她的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烫,心跳也有些加速,片刻方小声嗔道:“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梳洗呢,再不过去,只怕祖母该等急了。”说完便绕过他,脚步略显慌乱的走出了内室。

余下傅城恒看着她聘聘婷婷的背影,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还是晓春和知夏进来行了个礼,齐齐唤了一声“侯爷”后,他方回过了神来,随即便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大步走进了净房。

乐安居今儿个很热闹,不止是因为明儿个便是端午节的正日子,更因为被分出去的三房一家回来了,算得上是一家团聚了,老太夫人心里高兴,兴致极高,大家也都极力奉承,自然比往常热闹得多。

相较于大家的高兴,孔琉玥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眼见老太夫人被傅旭恒和三夫人夫妇两个奉承得满脸是笑,祖孙之间那种亲昵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她不由满心的不忿,明明是傅旭恒毁了蓝琴的一生,到头来他却只受了一点小惩,便仍光鲜富足的活着,半点都未受到那件事的影响,可蓝琴却久久都走不出来,且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这个世界可真是不公平!

没有人注意到孔琉玥的神色变化,只除了傅城恒。

傅城恒的目光一直都有意无意在孔琉玥身上打转,自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意兴阑珊,因为近来他凡事都是将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有几分感同身受,又有几分忐忑,怕她因此而跟他生气,打破彼此之间难得才拥有的那种安宁。

感觉到有人看自己,孔琉玥抬头顺着那道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的傅城恒。

他穿了件家常的靓蓝色杭绸袍子,脊背挺直,坐姿如松,望向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又隐隐透着几分温暖和担忧,衬得他的神色都显得比平常柔和了几分。

孔琉玥忽然觉得有些心悸,有那么一个人,是时刻在意着她的情绪,考虑着她的感受的,虽然他可能也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行为安慰她,但他能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

她的双眸便不自觉笼上了一层薄雾,心里更是又酸又甜,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似是随时都可能冲出胸腔之外,再次觉得放下,原来真的可以让人发现一些平常忽略了的细节,感受到一些平常感受不到的温暖。

两个人的目光,便渐渐在空中交汇住了,周围的一切热闹好像也在这一刻,远离他们而去了,以致他们虽身处热闹喧嚣之中,耳朵里却半点旁的声息都听不到了!

“…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可真是好,这都成亲大半年了,还是这般浓情蜜意,只怕咱们家不日就该添丁了!”

傅城恒和孔琉玥正专注的注视着彼此,就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笑声,二人便都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正投在他们两个身上,而方才说话之人,则是三夫人。

三夫人将傅城恒和孔琉玥之间的温情看在眼里,再一对比自己和傅旭恒之间如今几乎冷到冰点的关系,心里的怨毒几乎下一瞬就要溢出来,还是将衣袖下的手捏得死紧,长指甲都几乎嵌进肉里之后,才勉强忍住了,取而代之的笑得比方才还要灿烂,“以大嫂的品貌,明儿一定能为初姐儿姐弟三个添一个比镕哥儿还要俊俏的小兄弟,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又这么好,到时候大哥一定怎么疼小哥儿,都怕疼不过来呢!”

说着看向初华傅镕并洁华,笑眯眯的道:“你们都是哥哥姐姐,到时候可不许见了你们父亲偏疼你们小兄弟,就醋妒他哦!”

一席话,说得傅城恒沉下了脸来,又忍不住有些担心的看了孔琉玥一眼,自那晚上谈开以来,这么久他们两个都有意无意未曾提起过孩子的问题,可如今孙氏却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了这么一档子话,偏偏无一不正中靶心…他真怕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再次付诸东流,于是蹙了蹙眉,打算斥责三夫人一通。

没想到他还未及开口,孔琉玥已先笑靥如何的开了口,“说到咱们家不日就要添丁,我还没恭喜三弟妹呢,我前儿个恍惚听说郭姨娘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那咱们家可用不了多久就要添五少爷或是五姑娘了,三弟妹可真真是好福气,到时候可千万要记得请我们大家去喝一杯喜酒!”

三夫人原以为郭宜宁有孕一事侯府这边不会有人知道,她可是严令过家下人等不得外传的,省得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再一发话,她就更没办法对郭宜宁动手脚了。

谁曾想孔琉玥竟然知道,不但知道,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将事情给抖了出来,并以她方才的话做矛,反攻起她的盾来,三夫人不由当场气黄了脸,偏又反驳不得,片刻方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她如今胎像还不大稳,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撑到生产那一日,若果真能生下来,到时候自是少不了要请大嫂去吃一杯喜酒的!”心下暗暗决定,等大后日回去后,哪怕是用灌的,也要把药给郭宜宁灌下去,让她滑胎,看到时候孔氏这个小庶女还怎么拿这件事挤兑自己!

原来那日被傅旭恒接回家里后,三夫人便立刻逼傅旭恒打掉郭宜宁的孩子去。然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傅旭恒就算是再不待见郭宜宁,对她腹中的孩子也再没有感情,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真让他亲自去将其打掉,他还是做不出来,于是商量三夫人,‘若是大张旗鼓的去,只怕将事情闹大,甚至闹得一尸两命,到时候若是太后问起罪来,委实不好交代,倒不如悄悄在她的饭食里下一味药,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滑了胎,她见是自己的过错,自然也就安安分分的了!’

三夫人一想,以郭宜宁那副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真闹出一尸两命来,的确不好交代,说不得只能默许了傅旭恒的意思,悄声吩咐了孙妈妈亲自去办理此事。

不想郭宜宁虽然没什么脑子,她的贴身婆子却是个精明的,不但大厨房送去的饭食一律不吃,郭宜宁的饭菜都是在她们的小厨房里自己做,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威国公府使了管事来,说是‘闻得二小姐有了身孕,太后娘娘和国公爷都甚悦,盼着二小姐能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

如此一来,三夫人和孙妈妈反倒有些投鼠忌器起来,然一时间又想不出旁的万全之策,于是事情便暂时搁置了下来,不想这会儿却被孔琉玥于大庭广众之下,给抖了出来。

应对完孔琉玥的话,三夫人气得半死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担心起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尤其是太夫人的反应来。老太夫人不待见郭宜宁是众说周知的,但老人家就没有不喜欢多子多孙的,孩子的母亲是一回事,孩子却是另外一回事;太夫人就更是当初就抱怨过怎么不顺水推舟让郭宜宁作了平妻,也好让自家再多一门贵亲的,如今闻得郭宜宁有了身孕,只怕更要懊悔当初的事,继而迁怒于她了!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三夫人念头才闪过,已听得太夫人开口问道:“哦,郭姨娘有身孕,且已三个多月了?那怎么不使人来回我一声?”语气里的不悦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三夫人恨得牙痒痒,但一想到接下来必须仰仗太夫人的地方还很多,只得强自压下,强笑说道:“原是打算等郭姨娘胎像稳一些后再回来禀了祖母和娘的,皆因郭姨娘身子弱,又是头胎,怕到时候一旦有个什么不测,没的白让祖母和娘心里添堵,因此才没说的。”

说着似笑非笑看向孔琉玥,话锋一转,“倒是大嫂如今虽离我们离得远了,心意耳神却仍时刻关心着我们,可见大嫂的确是疼我们的!”暗指孔琉玥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连已经分家出去小叔子的家务事都要过问,也不知是何居心!

孔琉玥笑了笑,装作听不懂她言外之意的样子,“还不是前次三弟和三弟妹回来请安时,跟着的丫头婆子们去各自的亲朋处串门叙旧,不知道谁无意带了出来,又无意传到了我耳朵里,我还只当是听错了呢,不然怎么没听祖母和母亲提起过,原来竟是真的,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原来自三房彻底搬出去之后,孔琉玥便不打算再过问他们死活了的,梁妈妈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他们仍不安分,于是每次傅旭恒和三夫人回来请安时,便会设法自跟来的下人们嘴里打听一番他们的近况,自然也就知道了一些别人所不能知道的事,只不过她可不会傻到直接说出来,就是要这样半真半假的膈应三夫人,让她觉得身边就没一个人信得过才好呢!

果然三夫人的脸色就瞬间又难看了几分。

正要开口说话,上首一直侍立在老太夫人身后的卢嬷嬷已笑道:“晚饭只怕已经得了,只不知摆在哪里为好?”

三夫人这才发现老太夫人脸上的笑不知何时已淡了几分,看向她和孔琉玥的眼神都有些不悦,不由心下一咯噔,祖母这副情形,显然是不高兴了,她若再继续与孔氏针尖对麦芒,祖母固然会不喜孔氏,然她也休想讨得了好去,那还何谈图谋大计?因忙顺着卢嬷嬷的话笑道:“是啊祖母,不知道晚饭打算摆在哪里,我帮着卢嬷嬷摆放碗箸去!”

孔琉玥则不待老太夫人发话,已笑道:“三弟妹你来者是客,如何能真让你做这些琐事去?还是让我领着丫头们去做罢。”说着已转身出了小花厅。

什么叫“来者是客”?这里明明也是她的家!三夫人看着孔琉玥的背影,不由一阵气闷,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她是不是非要时刻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时的挤兑她一下才开心?哼,她看她还能嚣张多久,等她做了永定侯夫人后,有她哭的时候!

三夫人暗地里发了一回狠,心里总算好受了几分,方复又打点起精神,赔笑奉承起老太夫人来。

因来之前傅旭恒便与三夫人说好了凡事都要为以后的大计计,所以能忍的要忍,不能忍的也要忍,何况其实只要他们不主动挑食,也没有谁会想着去给他们难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那般爱无事生非的,于是不止一顿饭吃下来都相安无事,亦连吃完发大家移至西次间吃用井水浸过的西瓜时,也都至少表面上瞧着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尤其傅旭恒,还满脸是笑的拉着傅城恒说了好些话,而傅城恒虽然面无表情,至少没有甩开傅旭恒的手,瞧着倒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直让上首的老太夫人点头不已,连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一直到二更将尽,方命大家各自散了。

已是五月的天,即便到了晚间,依然有阵阵的热浪扑面而来,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被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走在回廊上的傅城恒和孔琉玥便不约而同舒服的舒了一口气,同时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但都没有说话。

然二人虽然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奇异般的并不显得沉闷,反而和着空气中漂浮着的浓郁的、热情奔放的花香,给炎热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安宁祥和。

就是在这样的安宁祥和中,二人被簇拥着回到了芜香院。

梁妈妈领着珊瑚璎珞等人接了出来,行礼问安后,分头簇拥着二人去了净房洗濯,这样天气,动辄满头满身的汗,回到屋里若是不先洗个澡,谁都受不了,何况傅城恒和孔琉玥向来都喜净,在这一点上,二人的习性倒是完全一致。

等到孔琉玥卸完妆,洗完澡从净房出来,傅城恒早已洗完,换过一件宝蓝色的直裰候着了。

瞧得她出来,他忙递上了手边的温茶,她身子弱,即便这样天气,他依然不敢拿冰镇过的东西给她喝。

孔琉玥就接过他递上的温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方要放下茶盅时,耳边已传来了他低沉醇厚的声音,“之前孙氏饿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明儿也会抽时间去与初姐儿姐弟说说,让他们也不要放在心上的。”

孙氏的话?孔琉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眼神不由一黯,片刻方强笑道:“她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三夫人分明就是在有意挑拨她和初华姐弟三人之间的关系,她要是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那才真是中了她的奸计了!

可话虽如此,她心里依然很不好受,那件事已成为了她心上的一块疤,不碰到不揭开时还好,一碰到一揭开便会血流如注,让她觉得自己又忍不住要钻牛角尖了,惟一的办法便是径自绕过那块疤,甚至告诉自己没有那块疤!

因忙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再过三个月便是瑶瑶和庆王世子的大喜之日了,我想着不论于公于私来讲,我们都得送一份大大的厚礼才是,送给瑶瑶的,我还可以借添妆的机会送给她,可庆王世子,我就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了,你向来与他要好,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或是他缺什么?”

傅城恒抿了抿唇,“子纲他贵为王府世子,色色都不缺,只要当日咱们人到了,已足够他开心了,贺礼什么的,倒是无所谓!”

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的将话又说了回来,“这么久没见韩小姐,你一定记挂她了,偏她如今忙着备嫁,轻易不便出门,要不,过几日你上门瞧瞧她去?老华太医时常往将军府跑的,你去了那里之后,权当是散心也好,权当是去请教老华太医医术也好…”

说着,渐渐有些说不下去,好半晌方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我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虽说伤口化了脓时,只要不将脓包戳破,便不会觉得痛,但脓包只要存在着,就早晚会有戳破的一天,他已经做好承受其被戳破后流出来脓水的准备了,只盼她能跟他一样正视此事。

平心而论,孔琉玥也不是不想看大夫,但她自己就是大夫,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至少心里约莫也是有个底的。她虽然跟韩青瑶说的是只要调治得当,自己不是没有生孩子的希望,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份希望其实是很渺茫的,她这具身体原就性寒,又在短时间内吃了那样大剂量的药,连她自己都说不好自己还能不能再生了,惟一能做的,便是不看大夫,不采取治疗,那样心里还能存下一线希望,不然一旦开始治疗之后,才发信其实已是无药可治,岂不是连那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她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对傅城恒据实以告,既已说好要学着信任彼此一次的,那就一定要做到,“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很怕一旦看了大夫之后,就连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声音越来越低,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哽咽,“如果连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以后该要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我…我很害怕,我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我根本不敢去承受那个后果…”说着,渐渐哽咽得说不下去。

她不敢想象如果看了大夫,确诊了她真不能生育后,她和他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她不知道是该怪他,还是该怪自己,但她可以确定, 这个结果一定会成为他们彼此心底的一根刺,至死都拔不出了,至死都只能在那里刺得他们隐隐作痛,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自欺欺人,当作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傅城恒心如刀割,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的好,玥儿说她根本不敢去承受那个后果,他又何尝敢去承受?只能凭借本能,轻轻将她拥进了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事情既已出了,大错已然铸成,逃避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勇敢面对的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跟你一起承受!”

孔琉玥贪恋的汲取着他怀抱里的温暖,——至此她方发现,原来她是真的很想念他的怀抱,如在大海中抱着一块救生的浮木般用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勇气和力量一样。

她的眼泪也是汹涌如潮,止也止不住,很快便浸湿了傅城恒的前襟。

在她无声哭泣的时候,傅城恒一直抱着她,轻轻的,无限爱怜的拍着她单薄的背,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她感受到他始终跟她在一起,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他跟她一起承受!

哭过一场之后,孔琉玥心里终于好受了几分,也能较为理智的跟傅城恒继续谈论治病的事了,“…我真的还没做好准备,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多一点时间,等我积累起足够承担任何后果的勇气后,我们再来商讨此事,好不好?”

傅城恒看着她水光闪闪,略显红肿的双眸,看着那里面那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祈求,到底还是不忍心再逼她,只得沉重的点了一下头,“好,我们一起努力,一起累积勇气,相信上天终归不会对我们那么残忍的!”

第二天一大早,傅城恒和孔琉玥便去了安乐居给老太夫人问安,等问晚安后,二人还得进攻去朝贺。这也是大秦祖传下来的规矩,每逢大节,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都要分别齐聚乾清宫和坤宁宫,向皇上和皇后娘娘朝拜,而皇上和皇后也会相应的赏下一些吃食来,譬如立春是春饼,端午时凉糕,重阳则是花糕…总之自有一番章程。

老太夫人还没起床,卢嬷嬷于是请了他们去偏厅喝茶。

等了一会儿,傅旭恒与三夫人领着一双儿女来了,彼此见过礼后,便各自静坐了吃茶,再无他话。

因时间紧张,给老太夫人问完安后立刻便要进宫去,否则便有可能误了时辰,故不止傅城恒是直接穿的朝服,孔琉玥亦是按品大妆的了,夫妻两个坐在一起,自有一番威仪和华贵。

瞧在别人眼里还好,瞧在傅旭恒和三夫人眼里,便觉得无比的刺眼,无比的锥心,尤其三夫人,就更是气上加气,想着孔氏那个小庶女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位子也就罢了,亦连她原有的诰命都害得她失去了,真是是不忍孰不可忍!

还是忍了又忍,又幻想了一次又一次等那身衣服穿到自己身上的体面和荣耀后,方没有当众失态。

不多一会儿,傅希恒和二夫人也领着二房的三个孩子来了。

大家见过礼,待得初华姐弟三个也到了后,孔琉玥便拿出好些个香囊来,每个孩子都分了一个,包括颜华和傅钊也有,“这是我做的,给你们戴着,既可以玩,也可以避避邪。”之所以定要等到孩子们都到齐后再拿出来,就是不想单独跟三房的任何一个人说话。

众孩子因见那香囊下面都坠了一条赤金的小鱼,做工精美,造型逼真,连鳞片和鱼须都清晰可见,不由都十分喜欢,齐齐向孔琉玥道谢:“多谢母亲(大伯母)!”就连颜华和傅钊都是满脸的喜悦。

三夫人见了,便忍不住无声的冷哼了一声,赤金的小鱼,一条总得二三两金子罢?八条就是几百两银子了,哼,把她会做人的,还不是拿了官中的钱自己做人情,等她做了永定侯夫人,面子情儿管保做得比她还要好!又忍不住暗骂一双儿女没出息,被个小金鱼就能收买,她平常是缺了他们的吃还是缺了他们的玩?

正想着,太夫人和傅颐恒来了。

彼此见过礼后,孔琉玥又送了个香囊给傅颐恒,“…孩子们的都给了,这个是四叔的,戴着避避邪。”

傅颐恒瞧着清减了不少,估摸着这阵子日夜忙着读书累的。他没想到孔琉玥连自己的香囊都准备了,瞬间涨红了脸,片刻才期期艾艾的说道:“我也有啊?我都是大人了…”话虽如此,却又舍不得不要那香囊。

还好孔琉玥已笑道:“只要还没成亲,就不是大人,就仍是孩子,是孩子的都有!”

傅颐恒于是顺势道了谢,“多谢大嫂。”红着脸小心翼翼将香囊收进了袖中。

卢嬷嬷去而复返,行礼后笑道:“老太夫人请各位主子正厅里去坐。”

众人于是尾随卢嬷嬷,鱼贯去了乐安居的正厅。

老太夫人穿了暗红的对襟通袖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戴了翡翠长簪,腰板挺直的坐在罗汉床上,看起来十分精神。

洁华就先扑到了老人家怀里,献宝似的将孔琉玥给的香囊拿给她看,“太祖母,这是母亲才赏给我们的!”

老太夫人觑眼看了一回,方笑道:“既是你母亲给你的,你可要收好了。”又笑向孔琉玥道,“你成日价要忙的事情已是够多,还要抽空给孩子们做香囊,真真是难为你了!”话里的满意任谁都听得出来,想也知道,既赏了洁华香囊,断没有只赏她不赏别的孩子的道理,况孩子们脸上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就这一点来说,孔氏的确比孙氏强得多!

孔琉玥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不过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罢了,不费事的。”她为孩子们做香囊又不是为了老太夫人的夸奖。

傅城恒便趁机道:“时辰已不早了,我们就先进宫了,等回来后再来陪祖母说话。”

老太夫人闻言,忙点头道:“那你们快去,可别误了正事。”

二人忙应了,又行了个礼,方被簇拥着去了垂花门外上车。

傅城恒知道孔琉玥昨晚上没睡好,他听着她因为夜太静而显得比平时清晰得多的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好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下榻移到床上去,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安睡。

可每一次他都生生忍住了,他怕他表现得太激进会吓退了她,让她又缩回了之前那个坚硬的壳子里,再次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是很渴望她,哪怕只是静静的抱着她睡觉,什么都不做,他一样渴望她,但他更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不希望她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要她是在完全心甘情愿的情形下,才会再次拥她入怀,再次与她同床共枕,再次…

所以这会儿傅城恒也没有骑马,而是跟孔琉玥一起坐的马车,就是想能让她在进宫的途中,靠在自己肩上小睡一会儿,省得待会儿进了宫后没精神。

“你要不要小憩一会儿,我看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马车刚一启动,傅城恒便问道,语气里满满都是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