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柏尧颇有兴趣地推门走进去。

占地不小的酒吧还在装修中,灯光大开,季柏尧跨进门内就大开眼界,环视了一周后心里叹了三个字:真乱来。

基本装修完毕,酒吧里面根本没有装修工人,正在认真工作的是一群正坐在八字梯上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手上拿着涂鸦喷头,正对着面前的墙天马行空地乱涂鸦。

基本上是两个人负责一面墙,一个负责上面,一个负责下面,年轻人戴着鸭舌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油彩污染地分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年轻专注的脸上溢满创作热情。

环视了一周,季柏尧的目光停驻在左边这面墙上。

这面墙完全不同于其他几面满是涂鸦的墙,相反,这面墙是散发着强烈的庄严的美。

那面墙上,画满了飘逸的飞天。

彩云深处,身姿优美、面带雍容笑容的飞天跃然于墙上,飞舞的长带飘散于彩云之间,飞天迎风而飞翔,变化无穷的飞动之美使整面墙活了起来,令人惊叹之余又心生敬畏。

这面墙完全由一个女孩子单独负责,不同于别人的随性创作,她坐在梯子上,左手是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非常缓慢地勾勒着飞天多情慵懒的姿态,专注于笔下的每一笔每一画。

季柏尧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面与众不同的墙上,这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尹亮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招呼道:“表哥你来了啊!”

他指了指所有正安静创作的年轻人,把声音再度压低:“他们这帮人最烦吵了,一吵整面墙就毁了。”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那面画着飞天的墙和安静的小姑娘,“特别是那边,错了一笔这墙就毁了。”

他又指了指右边正在画涂鸦的短发女孩:“喏,婉侬在那呢,一画起画来就六亲不认了。”

季柏尧笑微微的,也觉得自己开了眼界,指了指那面飞天低声问:“其他三面墙都是涂鸦,怎么那一面是敦煌飞天,很奇怪啊。”

尹亮颇为得意地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炫耀道:“表哥,觉得有意思吧?”

“挺有意思。”

“乱来吧?”

“乱来。”

尹亮乐得猛一拍大腿,小小的“啪”声,在鸦雀无声的室内越发显得突出,所有正在醉心于工作的年轻人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回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夏婉侬暴跳如雷,河东狮吼道:“尹亮!!!!”

被她一吼,尹亮立时成了软脚虾,战战兢兢地双手合十,求饶着:“侬儿我错了错了,”他只好把季柏尧推了出来,“这不我表哥来了吗?他很好奇咱们酒吧的设计,”他指了指那面飞天,“特别是那一面。”

夏婉侬也看清他身边站着的季柏尧,马上收起恶婆娘的嘴脸,抱歉地笑:“啊,表哥对不起啊。”

她马上指了指对面,“设计的事你们问宋念,画飞天是她的想法。”

季柏尧早就在这群人回头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宋念,虽然两人隔得有些远,但视线胶在一起的那一刻,各自都很诧异。

夏婉侬放下手中的活计,撂下句“大家休息会吧”,引着季柏尧走向飞天那面墙。

她热情招呼:“表哥,这是宋念,我大学同学。”

她朝梯子上的宋念招招手,活泼小袋鼠一样跳了跳:“宋念宋念,看见这帅哥没?我们尹亮表哥。”

宋念坐在梯子上朝季柏尧腼腆地笑,笑容里有不易察觉的尴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您好。”

在场其他两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芥蒂,尹亮跳出来嚷嚷:“宋念,你快给我表哥讲讲你这面墙的创意,我表哥好奇呢,你也再给我说遍,你上次说的我给忘了,哎,你们艺术圈的人说起话来不容易让人懂,我真是太烦恼了。”

宋念噗嗤捂着嘴笑,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穿着宽大沾了油彩的牛仔吊带裤,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随性地像个自得其乐的孩子。

聊起她正在创作的这面墙,她的眼睛倏地就亮了,滔滔不绝起来:“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这间酒吧不是叫乱来吗?你瞧瞧其他三面墙,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这是一种发源于纽约的西方艺术,是无拘无束高度代表自我的艺术,墙上艺术。”

她又拿画笔指了指自己的这面墙,问尹亮:“看,这面墙上是什么?”

“飞天啊。”尹亮有些莫名其妙地答。

“对,飞天,一想到飞天呢,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敦煌莫高窟,古代画匠在壁画上描绘各式各样的飞天,说到底,飞天也是一种壁上艺术,并且代表着东方美学的最高境界。”

季柏尧认真地用耳朵听、用眼睛看,此时坐在高高梯子上的小姑娘侃侃而谈,白皙的脸上甚至沾了一点油彩,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专注生动,让人有些移不开眼睛。

尽管是个颇有心机的姑娘,但并不妨碍此刻他对她的欣赏。

宋念还在说。

“酒吧的主题是乱来,所以我想体现乱来的艺术,那就是矛盾与美。让东西方的壁上艺术在一个小空间里冲撞,让进来的每一位客人感到视觉上和精神上的冲撞,我为什么说是精神上的冲撞呢?你看涂鸦艺术,它是极致随性推崇自由散漫的艺术,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行为艺术。但你看飞天,画匠们最开始受印度和西域飞天的影响,在形神色上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从西魏开始,画匠们开始尝试创新融合,飞天的形象才开始有所改变,可以说,整个飞天的绘画史是在原有理念上的逐步创新,每个改变都是小心翼翼的,相对于涂鸦,它是一种极为严肃的壁上艺术。”

她微昂下巴露齿一笑:“把这两样截然不同的艺术放在一起,你们不觉得很乱来吗?”

宋念就像台上的嘉宾,正在给底下的观众讲述自己的疯狂念头,她话音刚落,在场三人,还有室内其他年轻人一起鼓掌,有男孩子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助兴。

掌声中,宋念嘴角牵起,回头朝墙上的画面凝重地看了一眼,拿满东西的手作势也作势鼓掌,轻轻感慨:“向前辈致敬!”

她把调色盘和画笔递给夏婉侬,爬了下来,满脸期待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季柏尧避开她灼热的眼神,佯装认同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然后点点头:“给我上了一堂很精彩的美术课。”

他朝身边的表弟自嘲道:“不过我这一身西装领带,似乎和这个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夏婉侬在中间大声插了一句:“对对,表哥,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上班族把西装领带脱掉脱掉。”

“最好只剩下一条内裤出去。”

后边的年轻人有人大声接了一句,随即引起哄堂大笑,有人还附和,“走进来的是人,出去的是禽兽,这就是…”

“乱来!!!!!!!”

在场除了季柏尧之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年轻人闹哄哄的声音简直炸开了锅,引得三十一岁的季柏尧无可奈何地想:自己这个“老人”,才是真正的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这样微笑想着的时候,与宋念含笑的目光撞上,他下意识低头,再抬头时,见她已经移开目光,正笑盈盈地仰头欣赏自己的作品。

飞天像下,她的眼里满是崇敬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汗,昨个过节去了,忘记更了。

10宋念二(3)

短暂的休息过后,众人又开始继续忙碌,尹亮被夏婉侬差遣买夜宵啤酒,临走前拉住季柏尧悄声说:“表哥你先别急着走,那帮艺术分子待会喝酒了以后兴致很高的,最近还排了个舞要参加比赛,一直藏头藏脑,今晚总算打算跳一回让我开开眼了。”

尹亮挤眉弄眼:“别走别走,这伙人绝对只干惊世骇俗的事,肯定开眼。”

听尹亮这么一说,季柏尧瞥了一眼远处梯子上慢工细活描摹的女孩,还真不打算走了。

他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的工作,只好站在门口,懒懒地东看西看,不过目光大多数都黏在那面散发东方美的墙上。

看天外飞仙,还有心无旁骛的姑娘,都是一种享受。

宋念画完流云般飘曳的衣裙,看了一会,突然意外地站了起来,季柏尧本来以为她要下来,没想到她反而再攀上了两阶,整个人几乎已经站在了梯子的最顶端,稍稍抬手就能够到天花板。

她完全没有做什么安全措施,季柏尧不由替她冒冷汗,见她完全忘我,只是用笔不停蘸色,想也没想就快步走到她的梯子边。

宋念完全没有注意到季柏尧就在下边,抬手刚想上色,却又觉得不对,回头正想找别人帮个忙,却在回头之际,看到了底下梯子旁站着的季柏尧。

她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季柏尧站在下面是为了她安全着想,反而让他走开:“你走远一些,要是我掉下来,当肉垫的可是你。”

季柏尧也不打算显露自己心里那一星半点英雄救美的意思,半开玩笑着:“站那么高,你不怕吗?还是以为自己会轻功?”

“碌碌无名的画手嘛,为了钱都能自己跑到你面前推销自己的画,这点高度算得了什么。”

宋念落落大方地揭自己的糗事,口气自然平常,还顽劣地笑:“而且你猜得没错,我跟这些飞天一样,都会点轻功呢。”她指了指地上摊成一堆的画画工具,差使季柏尧:“帮我拿下,那最小号的毛笔…不是那支,里头还有支更小的…对,就那个。”

季柏尧瞅着手上细细的毛笔,不禁好奇:“这么小支?”

宋念接过他手里的笔解答:“接下来画肉体部分了,只有细腻的线条才能勾勒出天外来仙的美感,相对于西方涂鸦的速成,东方艺术可是耗费时间精力的大工程啊。”

她端详面前的祥云美人,想了想,突然转头问季柏尧:“聊斋里有个故事,你知道吗?”

季柏尧不知所谓:“什么故事?”

“画壁。有个叫朱生的书生,有一天晚上夜宿寺庙,见到了一个壁画。这个壁画上有个貌比天仙的少女,据说是眼波流转,摄人心魂。这个朱生看痴了,结果就跌进了画壁里,看见了画上活生生的少女。”

季柏尧兴致盎然地听着:“似乎有这么个故事,但结局也不过是如梦如幻一场空。”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笑容本来明媚的宋念愕然了一下,而后才回过神来,依旧一脸阳光明媚:“所以说到底,过程美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她回过头来满心欢喜地欣赏自己只完成一半的画作,噗嗤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历朝历代那些在敦煌里的画匠,天天面对这些壁画上美轮美奂的仙子,回到家,会怎么看待自己家里的胭脂俗粉?”

季柏尧不以为然地摇头笑:“这个问题,我作为男人最有发言权。”

“嗯?”宋念一脸好奇地居高临下望着他,表情纯真,“你说说看。”

“不过在我发言之前,你先坐下来,请照顾我这个容易头晕眼花的老人家。”

听他这么揶揄的口气,宋念很受不得了的向上翻了翻白眼,然后还是乖乖坐在梯子上洗耳恭听。

“说吧。”

“我的想法是…”季柏尧笑着停了一下,卖个关子:“对于男人来说,能够抚摸到的鲜活肉体,远比大漠里那些冷冰冰的壁画,来得更有诱惑力。”

这么坦陈□的回答让宋念的脸明显红了,撇了撇嘴角,举手做投降状:“好吧,我错了,我找错聊天对象了。”

季柏尧脸上的笑容扩大,挑了挑好看的眉:“你是该找个同样天真的小姑娘,然后听她说‘是啊,我也觉得那些画匠会爱上画壁上的美人’。天真到天荒掉老也挺好的。”

他的口气满是揶揄,宋念挺直坐正,高高地斜看他,不服气地强调:“我才不天真呢。”

季柏尧佯装恍然大悟,逗小姑娘:“哦,我怎么忘了,你还会自己画画自己推销呢!”

季柏尧坏笑的表情就像年少时隔壁那个老是惹女孩子哭的坏小子,宋念又翻了翻白眼,佯装气呼呼地说:“啊,太气人了,你等着,我还会骗你再买我的画的。”

“小骗子。”季柏尧轻轻动了动嘴巴,声音完全被背后的欢呼声盖过。

是尹亮买夜宵回来了。

宋念没有听到季柏尧说什么,她只见到梯子旁的恶劣商人动了动嘴巴,说了几个字,心想必定是什么“我才不会再上当”之类的话。

她也饿了,兴高采烈地爬下梯子,冲入抢食的队伍。

年轻人都饿狼一样争先恐后抢着肉串,尹亮也完全没有老板样子,猴急地冲进去抢开了,竖着眉毛嚷嚷着:“哎哎,给老子留点羊肉串。”

叫阿熏的年轻人嘴里已经塞了一堆肉,喷着口水说:“羊肉串全在你手上好不好?”

“啊,错了,错了,给我留点鸡排鸡排!老婆,快上,这些兔崽子把鸡排全抢光了!”

宋念抢了好几串烤串过来,拿了一串给季柏尧,眼睛亮晶晶的:“喏,给你,谢谢你买了我的画。算我请客感谢。”

季柏尧哭笑不得:“你请客,花的还是别人的钱?而且…”他拿着烤鸡串看个半天,“我几万块就换来一个肉串?可真是大方的姑娘。”

“我很穷啊,你想吃饭找孙约翰啊,你们奸商对奸商,一定有很多话讲。”宋念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抬手分了一串给季柏尧:“喏,再给你一串好了。我真的很大方了。”

季柏尧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优雅地坐在宋念旁边,刚想接,宋念手倏地缩了回来,把鸡排换成了羊肉串,嘴里嘟囔着:“不行,我爱吃鸡排,喏,给你羊肉串吧。”

季柏尧看着身边大块朵硕的小姑娘,嘴边是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

众人啃肉啃得热火朝天,间歇喝一口啤酒,可真是人间美事。宋念又冲上去抢最后的肉食,脸上长满青春痘绰号山猫的男孩儿也作势上来要枪,宋念使了诡计,突然指着前方叫:“啊,好大一只猫。”

山猫下意识分心抬头往前看,就在这间歇,宋念已经眼疾手快地抢了剩下的几串肉,山猫上当,扑上来就要追她。

“啊啊,宋念还我肉。”

“救命啊,有只馋猫在追我啊。”宋念边跑边把肉塞进自己的嘴巴,跑到季柏尧身后,笑得前仰后合。

没吃到肉的山猫气急败坏,使劲啃肉的尹亮又被夏婉侬踢出去继续买肉喂狼了。

宋念坐在季柏尧边上啃肉,油腻腻的手又递了一串给他,“喏。”

“这么大方?”季柏尧笑眯眯接过,这种油炸食品他一年也吃不上几回,今晚却兴致极好的吃了好几串,也许因为放松的周末即将来临,也许因为烤肉确实很香。

他不愿意相信是因为身旁这张飞扬的笑脸。

他偏头看她津津有味地吃肉,文雅地咬了一口嚼着,淡淡指出:“女孩子不会在男人面前这样吃肉。”

宋念夸张地咬下一大口肉:“那是因为她们不用画画。”她朝他挤眉弄眼了一下,“相信我,肚子很饿很饿的时候她们就会发现,肉食远比男人美味。”

季柏尧悠闲地环视四周,“是啊,男人的骨头太硬,很难啃。”

这一次宋念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含糊地应着“对对牙齿会坏掉”,她嘴边沾满了油,季柏尧从西装里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擦嘴吧。”

宋念怔怔地盯着那手帕,再抬头看看季柏尧,迟迟不敢接。

季柏尧揣度了一下她的想法,忙解释:“新的,没有用过。”

宋念脱口而出:“你居然随身带手帕!”

季柏尧莞尔一笑:“绅士都有手帕。”

宋念抬着下巴很不服气地反驳:“绅士才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说,对不起小姐,一般我只给我的访客三分钟时间,我想你已经超过了。”

“口水不要乱喷,喷出来的都是油。”

宋念狠狠瞪着他,季柏尧笑容更深,很享受这种与人玩嘴仗的感觉,这才正经道:“伪绅士才更需要装啊不是吗?”作势把手帕缩了回去,“不要就算了。”

宋念一把把手帕抢到手上,恶狠狠的表情:“爱马仕的手帕呢。”

她把昂贵的手帕凑近到鼻尖,享受般地眯起眼睛闻了闻:“好香。”

“嗯,那是我身上的味道。”身边的男人一脸恶劣的笑,“谢谢夸奖。”

宋念恼羞成怒,撇了撇嘴又发现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自说自话:“爱马仕啊,这条手帕能值千把大洋呢。”

她小心翼翼地拿手帕在嘴边擦了擦,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偏头看着季柏尧,餍足的表情:“我能感觉到十几张百元大钞在亲吻我。”

深吸一口气:“初恋般的感觉。”

季柏尧眼睛带笑,但还是不予置评似的看着尹亮又买了一堆夜宵过来然后又被一抢而空,嘴上不客气地说:“洗干净了记得还给我。”

“喂,有钱人听到女孩子这么说,不是该直接说,送给你好了吗?”

季柏尧嘲讽地瞥了宋念一眼,做了个夸张啃肉的动作:“你都那样子啃肉了,还指望我把你当女孩子吗?”

宋念呲牙咧嘴了一下,气急败坏地使劲用手帕擦嘴,把手帕揉地皱巴巴:“我诅咒你老了就像这手帕一样长满皱纹。”

“我老了不用你诅咒都会长满皱纹。”

身旁是男人愉悦的声音,宋念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又觉得实在说不过他,把手帕塞进裤兜里,甩下句“开工去了”,就蹬蹬蹬踩着梯子继续画画去了。

季柏尧瞥了一眼梯子上十分不爽的背影,嘴角上扬着,显得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