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点头扒在窗口往外看,见他几个起落跃进林子里,挥剑砍倒四棵腕子粗细的小树,修了枝条拖回来,一头搭在马车顶上,一头连着侧柏树,用树上的荆条缠绕,极快的搭了个棚子出来。毋望愕然看着,心道,他若能在这雪地里睡一夜,那就肯定是大侠极的人物了,虽然前两日有了被子睡得还不差,到底天气不像今夜这么恶劣,万一他冻死了,明早岂不要她收尸么?正惶恐之际,那路六爷将路轻牵进了棚子里,又开了车门拉出他的被褥搭在马背上,一一细察看过后拍了头上身上的雪,脱下外衫爬进车里,和毋望大眼瞪小眼的对看着,停了会子露齿一笑道,“对不住,今晚要和姑娘同床共枕了,我的棉被给马盖了,这样大的雪也不好在外头睡,姑娘要是真狠得下心,那我就睡马车底下去。”毋望嗫嚅了半晌,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车外寒风呼啸,总不好真的把他推出去罢,车内空间也有限,他一进来就挤得慌,难免有肢体碰触,孤男寡女睡在一起?毋望再一想惊得魂飞魄散,颤声道,“这不太好罢?”

路知遥面上也不自然,支吾了会子,咬牙披上大氅推开车门就要往下跳,毋望皱眉拉了他一把,道,“出去只有冻死的命,还是睡车里罢,我相信六叔是正人君子。”

路知遥点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动你。”

毋望羞愧不已,这种情况下也没法子,心想将就一晚罢,大不了一夜不睡,反正她白天睡得够够的了。回身拿了点心出来,好在水是温的,两人勉强吃了些,车里也不好点蜡烛,草草收拾了合衣躺下,毋望暗暗叹口气,因被子也足够大,这下真是一床被子人盖了。耳边还有他绵长的呼吸,一声声的几乎刺破她的耳膜,急忙翻身背对他,心紧张得突突直跳。

路知遥觉得自己在受酷刑,他这人虽自制力很好,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旁边躺着这么个绝代佳人,他还能规规矩矩的挺尸,要是被他那群猪朋狗知道了不知怎么笑话他呢他也很冲动啊,就是抱一抱也是好的,心里叫嚣着,脑子却是清醒的,自己也清楚知道,若是起了那种邪念,要收手是做不到的,只有忍着了。为什么总有似有若无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子里来?搅得他心烦意乱……微微转过头看她,她柔软的秀发凌乱的铺满整个枕头,就像盛放的大丽花,那香味似乎就是从她发梢传来的,他又深吸一口,手指蠢蠢欲动,碰一下那头发应该没事罢……忽然又醒了醒神,撰紧了拳头,他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转个身,不看不想就好了,她已经配了人家,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明月先生,如今怎样都枉然,喜欢她便保全她罢。

挣扎了一阵子,日里太累,后来迷迷糊糊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细微的咔咔声,被子也一抽一抽的,有冷风直钻进来,他心下疑惑,支起身子看,旁边的人整个缩进被褥下蜷成了小小的一团,一面还在不停发抖,大概是冷得厉害,女孩儿家果然极怕冷他推了窗看,雪还在下,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路轻,好在有树和棚子挡着,又给它盖了被子,倒没有冻坏,若是马再有个好歹,那在这冰天雪地里想走出这片平原是绝不能够的了。伸手掀了被角,就着外头的雪反射的光,隐隐看见她煞白着脸,牙关冻得直打颤,他唬了一跳,忙探她额头,还好不曾发烧,不过这样下去恐也不妙,轻轻推了她一下道,“春君,可还好?”

毋望又冷又困,勉强睁了眼睛喃喃道,“我很冷。”

路知遥将包袱里的所有衣物统统翻了出来,一件件全压在她被面上,欲言又止道,“你可介意我抱你?”

毋望神志昏沉,只嗯了声,再无声息。

路知遥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万一发起了烧,这样的环境里走不出去又没有药,岂不要出人命么心一横,索性脱了大氅躺下,一把将她拖进了怀里密密搂住——她简直就是冰做的,一丝儿热气都没有,他也被她冻得哆嗦一下。

她的额抵在他脖颈间,两人靠得那样近,几乎呼吸连着呼吸,路知遥心跳得快要蹦出腔子来,忍不住一阵心猿意马,她好象有些糊涂,半梦半醒间感觉到热源很本能的贴上来,冰冷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两条腿慢慢纠缠上他的,路知遥叫苦不迭,脑中轰然一片,只觉身体某一处急剧变化,连喘气都牵扯得生疼。他心里哀嚎,这是造的什么孽,莫非是禁欲太久了?转念又想,不论哪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反应罢?他虽放浪,到底不下流,她浑浑噩噩,自己是清明的,若趁人之危做出了浑账事来便不是人了。又使了力将她翻转过去,如此她的背贴紧他的胸膛,暖和得更快一些……很快他发现这不是个好决定,或许她是晤暖了,这可苦了自己,不得不将腰以下的部位尽力挪开些,若被她觉察了可要臊死,他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毋望这一觉睡得酣畅,既温暖又安心,全然忘了已经不在谢府,半闭着眼睛叫了声翠屏,突觉脖子下有东西动了动,忙睁开眼,赫然发现自己竟在路知遥怀里,还状似亲昵的枕着他的胳膊,吓得她尖叫一声,一骨碌儿坐起来,瞠目结舌的瞪着他,颤手指着他道,“你、你、你……”

路知遥睡眼惺忪,呲牙咧嘴的收回了发麻的手臂,淡淡道,“喊什么,你昨儿晚上直往我怀里钻,我拦也拦不住。”

毋望颇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个没骨气的好好的怎么凑到人家身边去了别扭的笑了笑道,“对不住,想是睡懵了。”

路知遥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心里暗笑两声,这会子尽情装大度罢,昨儿晚上日子真是不好过。

毋望对路知遥的人品赞叹不已,心道果然君子,没有趁机占她便宜,如此高风亮节值得称道背身拿篦子篦顺了头发,在头顶挽个髻,重又戴上皂条软巾,推了边窗向外看,风雪停了,满世界的银装素裹,真想在雪地里跑上一跑,便推了车门,一撩袍子打算下车,那厢路知遥道,“鞋若湿了没替换,回头身上穿着生员衫,脚上穿绣花鞋么?”

毋望嘟了嘟嘴,看他跃下马车,神清气爽的蹦哒两下,又朝路轻走去,拍拍马头,复喂了些草料,僻出一片地面来,从车底抽出柴火架好,冲毋望道,“你在车里等着,雪不深,正适合抓野兔子,柴省着些用也够了,等我回来再生火不迟。”

毋望应了,见他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一会儿像是发现了脚印,提着剑直往前追去,宝蓝色的大氅飞扬起来,极快的掠过雪面,竟似在飞一般,愈行愈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了。

她一人待着着实没趣儿,于是换了绣花鞋跳下车,看了看路轻,在它不远处将雪推成一堆,原想照着它的样子堆匹站立的马,后来想想有技术性难题就放弃了,改堆一匹卧马,和路轻商量了半天想叫它坐下,不知是她缺乏和马沟通的经验还是这马怕生,反正根本就不理她,没法子只好胡乱堆个底座,手脚冻得发僵也顾不上,趁着玩兴正浓堆出个大大的马头来,细细雕琢了,猛看去有七八分相似,捂嘴笑了一阵,又在边上堆了个人形,对路轻道,“你瞧瞧,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可还像么?”

“怎么下来了?”路知遥悄无声息突然出现,手里拎了只剥皮洗净的兔子,看了看她脚上道,“鞋湿了没?”

毋望退了两步讪笑道,“我没穿皂靴。”说着方觉脚趾已然没了知觉,慌忙爬上车脱了鞋袜,这时外头有哔啵之声传来,烟雾升腾飘散,只听得路知遥嘀咕“怎么点不着”,然后一阵咳嗽便再无声息,毋望从窗口望去,路六爷竟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七十四章朵颜三卫

一个晕倒的男人究竟有多重,只有搬过的人才知道啊

毋望将他安置到车上时累得大汗淋漓,抚胸喘了半晌,解了他的大氅,一探额头烫得火炉一般,想是这几日极累,昨儿又冒着风雪搭棚子受了凉,她鼻子有些发酸,这人真是的,病着也不说,还出去逮兔子,这会子怎么好,这不毛之地荒无人烟,哪里来的大夫和草药治他呢?任他这么下去怕会烧死……毋望平了平心绪,拿被子裹紧他,跳下车去生火,扒了雪放在陶罐里加热,心想先给他喝些热的,看情形再说。

拿藤蔓将那兔子穿了挂在车后,牵了路轻套好车,准备妥贴时水也烧开了,把茶壶蓄满了倒了杯热茶喂他,他牙关紧闭烧得满脸通红,怎么也喂不进去,毋望坐在他身旁手足无措,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只觉天要塌了似的。

哭了会子想起沛哥儿小时候染了伤寒,婶子日日拿热水给他擦身子,擦过烧就退一些,眼下死马当活马医罢,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救命要紧忙跳下车打了热水来,三下两下卸了他的腰带,解了常服的团领,脱到中衣时有点下不去手,昨儿晚上往人家怀里钻,今儿又脱爷们儿衣裳,她都成了什么人了她大大吸口气,抬手往自己脑袋上敲两下,别犹豫了,在馒头村那会儿庄稼汉们下地插秧都是光膀子的,又不是没见过,在应天待了几天反倒矫情了,动手罢卷起袖子,心一横,一对对带子麻溜解开,路同知这下是坦胸露腹了,瞄了两眼,身材不错,结实精壮没有赘肉……毋望老脸一红,解嘲的傻笑几声,拧了热气腾腾的帕子,不管不顾的下了狠手猛擦,一来二去的生生把路知遥疼醒过来,有气无力道,“姑娘天生神力,路某佩服。”

毋望来不及害臊,眼泪汪汪道,“六叔你醒了?可受用些了?”

路知遥点头道,“略好了些,快赶路罢,再耽搁不得。”说着便要坐起来。

毋望将他按倒下,替他合了衣裳拿被子盖严实,道,“你快些养着,我来赶车,没得受了风愈发厉害,等到了前头镇子便找大夫给你治,你先撑着罢。”语毕披了她的织锦银鼠皮披风出去,将车门关紧,对路轻道,“好孩子,往北走,救你主子要紧”

那路轻这回明白了,嘶鸣一声,甩开蹄子发足狂奔开去,毋望冻得脸发僵,耳边北风呼啸而过,眼睛睁不开只好眯着,这才知道路知遥这五六日受的什么罪,难为他没叫苦,到底是爷们儿

太阳升起来了,温度并未见高,拉缰绳的手疼得直哆嗦,咬牙捱到晌午终于上了大道,毋望勒马停车看他,他仍旧昏沉沉的,脸色潮红,嘴唇都干涸起了皮,忙叫醒他喂了水,安顿好他回身驭马继续北行。又走了二十几里地渐渐有了人家,找人问了路,傍晚时分进了镇子,行至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毋望才下车,里头的小二迎上来,点头哈腰道,“客官一路辛苦,可是住店么?”

毋望道,“车里有位病人,劳你着人扶他进房,再打发人请了郎中来,还有我的马要喂上等的草料,喂得够够的。”

那小二诺诺称是,招呼了人连背带抬的将路知遥弄进了二楼厢房里,毋望到柜上找着掌柜,拱手道,“请另辟一间上房与在下。”

掌柜上了些岁数,颤巍巍的做揖道,“对不住您了,今儿住店的客人多,这会子客房都满了,实在没有多余的上房了,只能请两位爷挤挤,那是个双间儿,两张床的,都是爷们儿也不碍的。”

毋望无奈点头,押了银子,随口问道,“这镇子这样小,哪里来这么多的客人?”

那掌柜挠头道,“来了十几个关外客,叽里呱啦说口蒙古话,所幸里头有个会说汉话的,否则这买卖是做不成的。”

毋望心头一惊,宁王屯兵大宁,他手下的朵颜三卫就是蒙古人,莫非这么快便追来了?心思飞转,勉强笑了笑道,“这小地方竟还有蒙古人?都是些做什么的?”

那掌柜道,“好像是些马贩子,各个高头大马的。”

毋望倒吸口凉气,暗道果然不错,来得真快路知遥如今病得这样,比脚程定是跑不过的,一动不如一静,只好看情况再作计较。便对掌柜道,“家叔病笃,劳你叫人把饭菜送进房里来。”

掌柜道是,又道,“伙计已经去请大夫了,过会子就到,等抓了药熬好了给大爷送去。”

毋望拱手道,“多谢”转身才要上楼,楼梯上下来一群彪形大汉,穿长袍围腰、牛皮靴子,腰间配弯刀和火镰,赫赫扬扬十几人,落脚却极轻,木制的楼梯没有震天的脚步声,景象甚是诡异。毋望微侧过身,为首的男子带着狐皮的暖帽,身量虽高,却是中原人的相貌,冷酷的面孔,剑眉下的一双眼深沉得如化不开的墨,与她错身而过时只一瞥,便让她通体生寒。她往后退了退,给他们让了道,强作镇定往楼上去,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大喝一声道,“刘春君”

不能迟疑,不能回头,脚下更不能虚晃毋望充耳不闻只管上楼,拳头紧握着,指甲插进肉里去也浑然不觉,来人是朵颜三卫无疑,现下要想脱身之计才成,既喊她名字以作试探,那这帮人定是盯上她了

那群蒙古人手都放到了刀鞘上,为首那人却一挥手,众人会意,纷纷围坐到大堂里的八仙桌旁,那领头人又道,“公子且慢”

毋望沉痛一叹,站定了脚缓缓转身,状似平静道,“兄台可是叫在下?”

那人微眯着眼眄视她,不紧不慢道,“阁下同我的一位故友甚像,敢问阁下从何处而来?”

那眼神竟似要将她浑身看出窟窿来毋望腿里发虚,面上强笑道,“想是先生认错了,在下与家叔从应天府而来……”

“往何处去?”那人语气咄咄逼人,抬腿上前了几步。

毋望心头猛一撞,沉声道,“往商唐州去。阁下这是在盘问在下?”

那人忽一笑,那边的蒙古人如数站了起来,毋望暗道不好,莫非哪里出了岔子么?便蹙眉望着那群人。领头的笃悠悠道,“阁下到商唐州是走亲还是访友?咱们兄弟也要往北平去,你我同行如何?”

毋望几乎要抵挡不住了,心道这回怕是逃不脱了,这人定是个大将,这样的难对付正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时,身后人在她手上握了下,她回头,原来是路知遥,他的脸色微红,想来烧还未退,一手撑扶在她肩上,似乎将所有的份量都压到了她身上,她咬牙挺住,他面上言笑吟吟,只道,“怕是不成,在下叔侄往商唐府衙有公事要办,与阁下同路多有不便,只好辜负先生美意了。”

那人目光落到他腰间的大理寺腰牌上,略一思量,淡笑着抱拳道,“那便可惜了,既这么的,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做东,请位略饮一杯如何?倘或看得起在下,也好交个朋友。”

恰巧此时店内伙计领了郎中前来,路知遥无奈道,“对不住了,今儿在下抱恙,精神头也不济,待明日再同阁下赔罪,届时畅饮无妨。”

那人倒也大度,抬手比个“请”的姿势,自己回身落座了。

毋望松口气,扶着路知遥进房,请郎中把了脉,在一旁搓手问道,“不知家叔病况怎样?”

那郎中道,“并无大碍,受了风寒,吃两剂药,好好睡上一觉便可大安了。”

因开了方子,毋望付了诊金,着伙计跟大夫去抓药,自己倒了水给路知遥喝,一面将火盆里的炭拢了拢。路知遥喘了喘吩咐道,“若没有必要别出屋子去,那帮人绝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你可仔细了,必定还要借故来探虚实。”

毋望道,“他们既生疑,为何不直接捉了咱们?”

路知遥咳嗽两声道,“他们来得这样快,想是燕王身边有内应,所幸他们不知带你出来的人是什么身份,我才刚亮了腰牌,那人也有顾忌,毕竟我是朝廷命官,若有闪失,上头查下来定要有牵连,藩王亲兵无诏令擅自入关那可是重罪,莫说他们,就连他们的主子也逃不脱干系,他们不敢担这个风险……这地方无人驻守,十里开外才有和州驻军,要想调兵是不成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动身。”

毋望忧道,“那你的身子怎么办,还未调理好便走可使得?”

路知遥促狭道,“路上你再替我擦身子便成了。”

毋望脸色嫣红,别过身不再看他,路知遥心里一暖,见她不反驳,像小媳妇似的低头害臊,便满腔的柔情蜜意皆涌了上来,温声道,“我心里后悔,不想送你到北平去了。”

毋望怔怔的看他,他苦笑了一下,好多话说不出口来,只好去拉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摩挲,满面的哀戚之色。

毋望全当他是病糊涂了,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替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你歇会子,药来了我再叫你。”回身微揭了窗户朝下看,大堂里的蒙古人推杯换盏,那领头的不与他们纠缠,只顾独个儿自斟自饮,突然抬眼往她这里扫来,毋望一惊,疾闪到一边,唬得直拍胸口,屏息再探,那人竟已离席,整了整腰间玉带,直往楼上而来……

第七十五章日月双飞箭

那人上楼未在他们门前停留,匆匆便拐了弯,进了天井对面的上房。

伙计送了饭菜和煎好的药来,毋望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常识,拔了髻上的银钗放进汤药里试了试,然后才放心将路知遥扶起来,让他靠在肩头,一点点喂他喝尽,忙又从红枣莲子里挑了颗红枣塞进他嘴里,拿手绢细心擦尽了他唇上残留的药渍,轻轻放他躺下,重掖好被子,想同他说话却怕打扰了他,只得在他床沿坐下,时时给他换额上的冷帕子,一面不由痴痴看他。

路知遥闭着眼,睫毛长长的遮盖住眼睛,高挺的鼻梁,微显凉薄的嘴唇,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头一回见他时觉得他长得和裴臻,现在细看又觉得不像了,裴臻眉眼里透出股子妖媚的味道,醇黑的眼,粉红的唇,衬着雪白的皮肤,脸上的颜色直撞进人的魂灵里来路知遥不一样,那张脸温和正派,看着就像好人,或许是练武的缘故,肤色微黑,隐约透出刚毅的气魄,有时候嘴上坏,却也不惹人讨厌,不像裴臻,行事为人就像只狐狸,诡计多端的样子,叫人生气又无可奈何……毋望愣愣出神,不知他在做什么,可知道她这里要出事了?人家大老远的从关外都赶来了,他那里却纹丝不动,也不知到底可曾派人来接应他们,若是没有,恐怕他们就是落到蒙古人手里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罢,他要成大业就要让自己没有弱点,说不定他正盼着蒙古人收拾了她,省得自己动手呢愈想心里愈不是滋味,嘟着嘴生起闷气来,和自己较了会子劲,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尝了一口,鸡汤也不烫了,便盛出一碗来,推了路知遥道,“六叔,起来吃些东西罢。”

路知遥微摆出摆手,侧过头又昏昏欲睡,毋望也不由他了,抱了另一张床上的被子过来催促他快些支起身子,他没计奈何,挣扎着撑了起来,她卷好被褥塞到他背后,一面端了碗勺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吹了火折子点上蜡烛,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顺便一并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动作娴熟自然,毫无半点扭捏。路知遥缩了缩,反倒局促得很,心想他一个爷们竟叫人家姑娘照料,真是臊得没脸毋望看他那样抿嘴一笑,端了鸡汤来喂他,边道,“多喝些,这几日奔波受累了,温补些总是好的。”

路知遥惭愧道,“病得不是时候,偏挑这会子,难为你了。”

毋望低头浅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这一路也给六叔添了许多麻烦,如今更大的麻烦也寻上门来了,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我想过了,你带着我脚程也慢,一个人被抓也好过两人一齐落到他们手里,那些人就算扣住我也未必杀我,你若能逃脱就快跑,到了北平再设法搭救我就是了。”

路知遥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来,半带调侃道,“你叫我撇下你自己逃命去?我好歹是个爷们儿,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你离开,若果真死了,来年清明你给我坟头上添一抷土也就是了。”

毋望啐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你再胡浸我便不管你了。”

路知遥眸中流光溢彩,暗想她是舍不得我死的,真是好,她对我有一星半点的留恋我也知足了

毋望眼里酸涩,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好容易给他喂下半碗去,他摇头说不吃了,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去,见他鼻尖上出了细密的汗,喜道,“这会子好了,表了汗就好一大半了,你快些晤着,我再叫伙计换盆炭来。”

路知遥拉了她道,“不忙,你先吃饭,我过会儿出去探探,趁这当口你先洗漱罢,姑娘家爱干净,我知道你将就了好几天了。”

毋望坐到桌前胡乱扒了几口饭,路知遥揭了被子穿鞋下地,走到后窗口往外看,马厩离得不远,路轻和那些蒙古马拴在一处,想了想道,“明儿出了镇子车就不要了,早些到凤阳府才好。”

毋望嗯了声,他拢了衣便出门去了,稍过片刻店内伙计撤下饭菜,复打了热水进来,她插上门闩快速擦洗一遍,约过了一柱香的时候他回来了,稳了稳气息道,“想逃是逃不掉的,这些蒙古人轮流守卫,咱们需得小心才是,这个镇子上没有府衙,若出了事便无依无傍,最近的驻军在和州,距此也有百余里,明早天一亮就出发,最快也要走上一天一夜。”

毋望皱眉道,“若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我又不会骑马,否则偷他们一匹马,跟着路轻闷头跑上一通,或许还不能叫他们轻易赶上。”

路知遥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得意道,“我头里问那郎中买了一瓶蒙汗药,趁着套车的时候加到朵颜三卫那些坐骑的草料里,就算他们醒过神来,没了马拿什么来追?”

毋望大赞他聪明,他扶着桌子虚弱的喘了喘,笑道,“别说奉承话了,快收拾收拾早些安置,明儿可有你受的呢”

两人密谋了一阵吹了蜡烛各自上床,毋望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黑暗里路知遥又压低声咳嗽着,想来还是不大好,毋望探了身问道,“六叔,你的烧退了没有?”

路知遥模棱两可的唔了声,毋望又道,“晚上要是口渴了便叫我。”

路知遥道,“知道了,快睡罢,可是又冷了想钻我的被窝?”

毋望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你存心硌应我呢便闭嘴不再吭气儿了。路知遥笑了两声,听窗外北风呼啸,窗棂子上时时有人影晃过,不禁担心他们会破门而入进来劫人,真要那样只有博命了,捏了捏手里的剑柄,索性靠墙坐起来,一时起得太猛了头有些发晕,身上的烧是退了,不过浑身无力,真恨自己不中用他泄愤似的捶了一下墙,还担心她病倒,自己反不如她,就着廊子下风灯的光看她,背身侧着,呼吸轻轻浅浅,已然睡熟了。

他整整坐了一夜,一来怕朵颜三卫偷袭,二来脑子里纷纷扰扰太多东西需要理一理,不知不觉已近四更,对面床铺上的人一动,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声音里透出慵懒来,嘟哝道,“什么时辰了,六叔?”

路知遥道,“四更了,收拾细软准备上路罢。”

毋望一凛,摸了衣裳穿戴好,利索跟着他出了门,从楼上下去时冷战连连,天井里还有残雪,今儿似乎更冷了些,路知遥解了水貂的围脖给她戴上,自己系紧了大氅的领圈,闷声不吭直往柜台退房去了。

毋望咬了咬唇,那围脖上还有他的温度,她本想推辞,终究没能说出口,只低头跟在他身后。四更天还未亮,那掌柜还是睡眼惺忪的,收了牌子吩咐伙计套车,路知遥拉了她的手快步往马厩去,食槽里的草料都是新添的,他暗道天助我也,乘伙计牵马的当口手腕一转,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指间的蒙汗药弹进草料中,如此反复几次药已投尽,两人相视一笑,正待要上车,却见那十几个蒙古人迎面而来,眨眼间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手里摩挲着鼻烟壶,淡淡笑道,“路兄这就要走么?要走也不难,将春君姑娘留下”语毕探身直扑过来。

毋望危急中只觉后领一紧,硬生生被人从掌下拖了出去,路知遥横剑挡在胸前,将她护在身后,沉脸道,“朵颜三卫名不虚传,这么快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据傲道,“在下大宁都指挥使萧乾。”

路知遥暗叹不妙,推了毋望一把道,“骑了路轻快走。”语罢提剑疾步往前,直刺萧乾面门,萧乾一跃而起,自袖中递出一剑,剑气激荡,朝路知遥手中长剑直压而下,两剑相交一错即分,路知遥往后退了两步,剑锋扫向往毋望跑去的蒙古人,只听噗的一声,那人手里的弯刀不及挥出,腹下已被刺穿,身子一晃后轰然倒地,毋望猛往后退,心里又急又恨,眼看着一群壮汉朝路知遥袭去,他虽身手极好,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又斩杀了几个,渐渐体力有些不支,回头瞠目喝道,“快走快走”

毋望踌躇之际,却见他左胸被人挥刀砍中,也不知怎么,他阔袖一翻,单手夺过弯刀,一使力便搡入对方腹中,抽刀而出,溅得脸上身上尽是血,一片诡异的红。

店小二早已哀嚎着连滚带爬逃走了,马厩里的蒙古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毋望只好朝马车跑去,萧乾冷漠的脸上现出凶戾之色,喝道,“你若敢跑便回来给他收尸罢”

毋望犹豫下站住脚,尖声叫道,“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话音才落,几支箭自她身后呼啸而来,堪堪贴着她双臂射进人堆之中,她回头看,马上之人紫衣金冠,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展臂舒腰拉满一弓,弓上搭着六支箭,手指一松,那六支箭分朝不同方向咻咻射出,只听惨叫之声四起,十几个蒙古人只剩半数,他身后一众黑衣人自马上跃起,横扫进人群之中助路知遥脱困,须臾之间手起刀落,朵颜三卫死伤惨重。

萧乾见势不妙召回残存的几人,凝眉冷道,“明月先生,别来无恙啊。”

第七十六章是君子还是小人

裴臻见心上人连招呼都未及同他打,便哭着朝瘫倒在地的人跑去,顿时怒气升腾甚感不悦。扔了手里的弓箭,银制的马鞭攥得咯吱作响,重重哼了一声,满心的愤懑无处发泄,矛头直指萧乾,铁青着面皮道,“萧指挥,你不在关外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跑到徽州来捣什么乱?看看,伤着了路大人,还吓坏了裴某的夫人。”

那萧乾嘴皮子功夫虽不及他,却也不差,睨斜了那里哭得凄惨的女孩儿一眼,半带嘲讽道,“这位是你的夫人?我还以为她是路大人的家眷呢。”

裴臻额角青经直跳,这人先是和素卿暗渡陈仓,如今又来毁春君清誉,当真可恶可鄙之极,不教训他今儿饭也吃不下去便从马背上跃下,往马厩里一看,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右手拿马鞭一下一下敲击着左手掌心,调侃道,“萧指挥也有吃瘪的时候?唉呀呀,如今我就算有心放你回大宁,你也走不了啦,没了坐骑靠双腿,那要走到多早晚去不如跟我回北平罢,归顺了燕王,咱们共谋大业岂不好?”

萧乾双手背负,并不搭理他。

裴臻蹙了蹙眉,暗哼道败军之将还挺有骨气复又围着萧乾绕了两圈,慢慢悠悠道,“萧指挥折磨了我五年,我对萧指挥是敬佩至极的,纵是是你一意孤行,在下也会好好安置你的让你自尽如何?”

他才说完,后面的暗卫教头叫嚣道,“便宜他做什么,他不是很能么?把他下面那条蚕虫割下来喂狗”

那教头叫穆大正,三十来岁,膀大腰圆,留着大把的络腮胡子,裴臻平常觉得他粗俗没文化,脑子不够使,今日一听他发言,顿感他还是有无尽潜力可发掘的,颇赞许的点点头,再看铮铮铁骨的萧指挥,下盘不稳,脸色也发白,想来死是不怕的,怕只怕变成残疾对不住家里的妻妾们。裴臻大感可笑,挑眉打量萧乾,磨牙霍霍道,“萧指挥,你意下如何?”

萧乾昂了昂头道,“明月先生可别忘了,在下是朝廷命官,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裴臻嗤地一笑,还知道自己是个封疆大吏呢,干的事真不是人做的遂道,“裴某不在朝中,不知什么大吏小吏的,敢问尊驾没有朝廷召令,擅自带了宁王亲军潜入采石驿,劫杀大理寺文官又是什么道理?就是到了庙堂之上也是死路一条,二品大员算个屁”

裴臻这里新仇旧恨报得很痛快,毋望那里哭得几乎噎死过去,路知遥已然成了血人,胸口肩头都有伤,胳膊上还插了支箭,她强烈怀疑是裴臻故意射中他的,这会子看着他流血不止,他手下的人没他的命令也不伸援手,众人就像看戏似的分成两拨,一拨看她怎么哭倒长城,一拨看明月君智斗萧指挥。她颤着手将路知遥搂进怀里,拿手胡乱抹他脸上的血污,怎么都擦不干净,心里急,愈发哭得大声,路知遥有了些知觉,半睁了眼费力的抬手拭了她的眼泪,喘道,“别哭,我死不了。”

毋望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大骂道,“裴臻,你见死不救,你这个小人”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臻正在唇枪舌战,听见有人骂他回了回神,眉毛直挑起来,嘟囔道,“我是小人?”刚想发作,立刻又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吩咐穆大正把萧乾带下去看押,使了眼色叫人把路知遥抬进客栈里,自己跟在毋望身后,伸手去拉她,腆脸笑道,“夫人受惊了。”

毋望毫不留情的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满脸的冰霜之色,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裴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却也不恼,心不在焉的步入室内,叫伙计打了热水来,转身对毋望道,“我要替他止血治伤,你且回避。”

毋望并不理他,打发了掌柜拢了炭盆来,自己蹲在路知遥头边给他擦冷汗,随口道,“你只管治,我不会打扰你的。”

裴臻张口结舌了半晌,最后沉声道,“我要替他宽衣,你也要在这里么?”

后头一个小个子暗卫上前来劝道,“夫人还是暂且回避罢,主上自会尽力医治路大人的。”你在这里,说不定路大人会多吃些苦头

毋望叹了叹道,“你仔细些,他昨儿还发着烧,下手可千万要轻些。”

裴臻脸上有些挂不住,敢情一路这几日的相处他们处出情分来了?这还了得低头看路知遥的眼神发出绿光来,琢磨这一箭为什么没射在他心脏上呢?那十来个暗卫缩紧了干瘪的肚皮,纷纷退到一旁待命。

毋望又擦着眼泪对路知遥道,“六叔,我过会子再来瞧你。”

路知遥微点了头,扯了扯嘴角,示意她放心。裴臻茫然思忖,六叔?自己人?没听说过谢家有这个人啊,莫非虞子期手里的那帮人偷懒耍滑,没打探清楚?

毋望朝裴臻福了福,跟着掌柜进厢房里去了,瘫坐在椅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来。心下暗自庆幸,还好这人来了才刚心思全在路知遥身上,这会子隐约沉浸在了重逢的喜悦里,他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呢,土财主、小郎中、大谋士?长得那般,分明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却又鲜衣怒马搭箭拉弓救他们于危难,究竟有多少的谜团在他身上呢……门上笃笃敲了敲,外头人道,“夫人,主上吩咐给您送早点来。”

什么夫人不淡不寡的就成了夫人,也太便宜他了放了那小个子暗卫进来,反驳道,“我不是你们的夫人,别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