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婆子忙敛声,甩眼色催促那妇人自己作答,那妇人没法,只得躬了身子道,“奴才的男人叫葛二,是姨太太的陪房,奴才眼下在大厨房里做管事。”

毋望冷笑两声,原来是厨房里的,正愁拿不着人作筏子,她自己倒送上门来了,便整了整领坠道,“既是厨房的,这一早到我屋子里来做什么?来瞧瞧我和你们大奶奶谁更齐全么?你才刚说是厨房的管事?那我且来问问你,昨儿晚上是谁当值?你们爷外头还没回来,厨房就熄火不伺候了,焉知他是吃了回来的?就是吃了,爷们儿只吃酒没米面垫着,半夜回来定是饿的,要再寻摸吃食,你们厨房竟都各自歇着了,叫他自己生火做饭么?可见你们平素是怎么当差的从前怎么我不管,如今我来了,虽没和你们爷大婚,到底是下了婚书放了定的,他终日劳心劳力,你们是拿月例银子的,叫他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说句不怕你们耻笑的话,我心疼得紧。”

众人噤若寒蝉,偶尔还有几个窃窃私语,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道,“别处的管事没到,我只和厨房说,今儿起要立规矩,大爷没回来,灶头上必须要热着的,面菜买办每日出项要立单子,五两以上要出字据,或去账上领银子或叫卖家自来取,不得先支后退,若叫我知道可是不依的。府里人多,我瞧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你们各人好自为之,有好出路的只管去,我必不拦着,若有偷懒耍滑的,一经查出绝不姑息,或罚或卖,我是不讲情面的。”

众人惶惶都看徐婆子,她倒也沉得住气,眼观鼻鼻观心,俨然老僧入定。心里啐了两口,十五六岁的毛丫头当家来了,偌大的府第,只凭她就管得过来?才到就喊打喊卖的,不过白显威风,臻哥儿是她奶大的,什么时候拿房里人当回事了?莫说她没过门,就是前头那位素奶奶,和大爷五年的夫妻,最后又怎么样?除非这小丫头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大爷能听她的才怪自己是他的乳母,一口奶一口血的奶到他四五岁,他再怎么也会给她个面子,还真叫她给个毛丫头拿捏不成料定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便有恃无恐起来,心想凭她发威,大爷不发话也没人听她的,不过瞎闹腾,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

毋望坐在梳妆台前,微云淡月给她手上抹香膏子,她打量了徐婆子,见她不吭声便笑道,“妈妈大意了,昨儿给我换的褥子上蛀了两个洞,回头请妈妈给我补补罢,我这里针线都是现成的。”

徐婆子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拿被面儿来说事,索性糊涂装到底,假模假式笑道,“姑娘说笑,哪里能够呢,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啊想是屋里丫头熏被子,火星子烫着的。”

淡月抬头道,“妈妈可仔细了,被子是我熏的,虫蛀还是火烫也分不清了么?妈妈自去看,针线都备着的,就在几上搁着,劳妈妈亲自动手罢。”

徐婆子脸上挂不住了,原当嘴上打趣,谁知竟真叫她补,她好歹也是奴才里的体面人,哪里容得她们如此打压于是愤懑道,“淡月姑娘也忒较真,不过是两个虫咬的洞,谁补不是补,做什么捉住了别人短处不饶”

微云哼道,“妈妈如今把谁放在眼里头?不过两个虫咬的洞?我们姑娘将来是府里的主子奶奶,蛀了的被子奴才都不用,却放到姑娘的拔步床上来了,妈妈这是瞧不上大爷,还是看不起我们姑娘?”

第八十八章完胜

有亲说前几章把臻大爷写得弱了点,我是自己的儿子,怎么看都欢喜吖~不知大家以为如何,后面要不要写得狠一点啊?给点意见吧~~~

徐婆子一听吃罪不起,急忙摆手道,“微云姑娘这话我可担不住,谁敢瞧不起爷和姑娘?不就是床褥子么,我这就打发人换了,也值得姑娘动怒么。”

毋望睨斜了她一眼,若只是一床褥子,也用不上大惊小怪了,最可恨的是她的态度,莫非素姐儿跟前她也这么没眼色来着?还是心里压根不拿她当回事?说不定暗里还笑她是个填房呢……毋望被自己的推断唬着了,填房?想起这两个字便像有刀子在捅她的心窝子,和裴臻再好也不是原配,可不是么,不论裴臻和素姐儿是真夫妻也好,假夫妻也罢,终究拜过天地的,头婚和二婚怎么能一样呢她绞着帕子哀伤的想,原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如今却又容不得你不计较,单看徐婆子言行里的轻慢就如鲠在喉,徐婆子愈是这样,愈是激起她的斗志来,她撂了帕子挑了挑唇角道,“妈妈既不肯补,那便罢了,我自己补也是一样的,被面儿破了也没什么,缝补好了一样能用,要是换了必是要仍了的,那种金丝儿织锦的,少说也值个三五两银钱,糟蹋了怪可惜的,破了的我来用,好的留着你们用就是了。”

众人一听大感不妙,那徐婆子倒还笃定得很,她这么说了也不快些服软,左手搭着右手,表情轻松的站着,竟是默认了。

毋望并不恼,又道,“不知两位奶哥哥可到府里了?”

徐婆子回道,“早到了,这会子在大爷书房里回事儿呢。”

毋望点头道,“往后若没有大爷传唤,两位奶哥哥就不要再进园子里了,咱们家女眷多,爷们儿常出入不方便,旁的没什么,万一坏了规矩就不好了,妈妈说是么?”

徐婆子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欲反驳,又挑不出她的毛病,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抽着面皮儿道,“那哪儿成呢,园子里的事儿多,不进来没法子料理啊。”

果真是死咬着不肯松手的,毋望便顺着她的话头道,“那就别料理了,过会子把所有的账册子和各处的钥匙都送到我这儿来,园子里的事儿就不劳奶哥哥们操心了,累了这大半年该歇歇了,我若撂开手不管岂不成了吃闲饭的?”她抿嘴莞尔一笑,秋波微转间透出凌厉之色来,“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儿,舍不得您奶儿子就在园子里颐养罢,我年轻,好些事儿想的不周全,倘或妈妈不嫌麻烦就多提点我些,可若是妈妈想回府外的宅子里过,那就挑几个伶俐的小丫头子服侍,也是大爷的孝心,妈妈瞧怎么样?”

徐婆子气的几乎要发抖,心道好厉害的主儿,拿几个小丫头就想打发我么?单凭她三两句的便要独揽大权了?哂笑一声道,“这怕是不合规矩罢,姑娘还未过门,按理说在府上住着是客,哪里有叫客人受累的道理?”

众人又转眼看毋望,看戏似的揣度她接下来如何应对。

毋望是泰山崩于前仍旧面不改色的高手,早就料到这刁奴会拿这话来搪塞她,便半真半假道,“恕我孤陋寡闻,这裴府还有如此的礼数,你们爷原会跋涉几千里到应天来迎客的,既这么的,那我明儿就收拾行李回去,这个家便由你们当,妈妈说可使得?”

这下子徐婆子怔住了,要是真把她挤走了,怕大爷面儿上不太好交代,只好讪讪的不说话。

毋望思量着该发作了,这徐婆子是个欺软怕硬的,自己好气儿她倒不当回事似的,遂起身对淡月道,“去回你们爷一声,叫他打发人送我回应天去。”语毕转身要往后身屋里去。

微云忙拖住她,对徐婆子声色俱厉喝道,“妈妈可醒事?姑娘和大爷怎么样,你就是不全知道,单看大爷日夜兼程的迎姑娘回来,难道还看不出三四分么?什么客不客的真把姑娘撵走了,依着大爷的脾气,凭你是奶娘还是亲娘,他何尝留过情面来着?妈妈还不求姑娘,回头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徐婆子这下着了慌,拦在毋望面前低声下气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奴才原不过是受了太太之托照应着大爷,如今姑娘来了,理当把一应事宜交付给姑娘,这不是怕累着姑娘么。”

毋望道,“妈妈快别这么说,我原是客,倒来抢着管家,叫别人听了自讨没脸,我自己也臊的慌,还是回应天的好,叫你们大爷另觅良配罢。”

众人忙都来劝,徐婆子一看了不得,要出大事,情急之下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扯着她袖子道,“求姑娘瞧在奶过大爷一场的份上别和我计较,不就是账册子和钥匙么,也值得姑娘这样只要大爷答应,回头我就叫我那两个儿送来,都给姑娘收着。”

毋望听了当真有些来气了,什么“只要大爷答应”,又是什么“给姑娘收着”,敢情自己抢着要做账房不成恨道,“两个奶哥哥回完事便在二门上候着罢,瞧大爷那里可另有差使派,若没有就回自己庄子上呆着,如今就是没有府里那二两月例银子也饿不着肚子,妈妈是聪明人,凡事也不必都说穿了,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妈妈说是也不是?”

徐婆子一窒,暗道蹬鼻子上脸起来了,倒要瞧瞧这么个黄毛丫头有多大的能耐她不是要管吗?好得很干脆一股脑儿掼给她,她只当家是好当的呢,叫她受教几日,回头还得哭着回来求她不咸不淡的应道,“姑娘说得极是,托姑娘的福,我也过两天轻省日子。”。

毋望对着镜子里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淡淡道,“传话下去,回头叫各处管事拟个花名册给我,管事们暂行代管,差使办的好便留用,我这里酌情还另有赏,若办不好,那便降一等,再办不好,就同二等丫头一样处置,府里不养闲人。”

一干人等诺诺道是,徐婆子脸都绿了,懊丧得捶胸顿足,只道她小孩子家不过争强好胜,谁知竟还有这手段,后路都想好了,那些执事平素虽面上同她好,私底下到底还是各打各的算盘的,这小丫头恩威并施,她们临阵倒戈自不在话下。想想自己非要出这个头,终也不是长久的方儿,早晚还是要交出来一时争得了一世么?刹时性儿也煞了,不过白操了这份心,往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那厢毋望端起奶皮羹喝了两口,随意挥了挥手道,“我这里不用伺候,都下去罢,好生警醒着当差,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众人知道毋望厉害不敢怠慢,自当兢兢业业,福了福退出屋子去,微云淡月相视而笑,毋望松了口气儿,才坐下,便听得散到外头的人恭敬唤道,“给大爷请安。”

毋望起身迎出去,见裴臻负手站在廊子下,冷着脸子扫视这些人,背后还跟着张光张孝,一个手里捧着一大摞账簿子和帖子,一个拎了沉甸甸十几串钥匙和对牌,娘三个碰了面一味暗里使眼色,徐婆子道,“哥儿多早晚来的?”

裴臻沉声道,“来了好一阵儿了。”复又冷哼一声对众人道,“你们姑娘的话可都听清了?往后她的意思和我是一样的,你们有什么只管来回她,什么事都不必问我,银钱用度算清了再来领牌子到账上支去,如有滥支冒领,一经查出,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撵出府去。”

徐婆子吓白了脸,大爷是从来不问后宅事的,如今替她撑起腰来,莫非真是对她花了心思的么?又偷着瞄她,俏生生站在门前,风林秀致的气度,无奈叹了口气,怪道大爷动心,自己若是爷们儿定然也是爱的,这般的倾国倾城貌,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呢,不认栽还能怎么

众人领命,正要退下,毋望道,“妈妈且慢,是留在园子里还是出府去,总要给我个话儿,我好安排下头的人手。”

徐婆子没计奈何,只得福道,“我若出府岂不违逆了太太的交代,哥儿是我看大的,亲儿子似的,不在跟前怎么放得下心。”

裴臻听了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毋望笑道,“那敢情好,园里的事还要劳妈妈每日揽总查看,若有不好便来回我,我旁人信不过,只信妈妈向着臻哥儿,自然是不会徇私的。”

徐婆子像只斗败的公鸡,如同临死又被人狠狠鱼肉了一番,一股耻辱感油然而生,木木站在院里,看她那没出息的奶儿子朝他未来的媳妇儿走过去,用温柔得掐得出水来的嗓音嘘寒问暖,只觉遍体生凉,俗话说儿大不由娘,何况还是奶娘于是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三叹的往女墙外去了。

裴臻领了张光和张孝进屋子,那两人将手里东西齐整码在桌上,那张孝躬身道,“回姑娘的话,家里的产业收支都在这儿了,请姑娘清点罢。”

毋望道,“不忙,回头我得了闲儿,自然一样一样的兑。”

张光道,“姑娘若没话吩咐,咱们兄弟便下去了。”

毋望白了眼兀自窃笑的裴臻,对那兄弟俩正色道,“二位奶哥哥可别记恨我,大爷自会给你们另寻差使的,这宅院里的事本不该叫你们爷们儿管,没的耽误了你们的前程。”

那二人头也不敢抬一下,只顾惶恐道,“不敢不敢。”

裴臻悠然道,“二位哥哥去罢,差使的事儿回头再说,总不叫你们吃亏的。”

张家兄弟一迭声道是,做了揖,往二门上待命去了。

第八十九章贤内助

毋望叫微云取了算盘来,也不管旁边眼巴巴的裴臻,自顾自翻了册子拨算起来,乌檀木的算盘珠子衬得那上下翻飞的手指愈发白得近乎透明,裴臻不说话,只和煦笑着,托腮定定看着她,她微拧了眉,侧面的轮廓细致秀美,太阳从天窗里照进来,打在她鬓角上,给这张年轻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光,定睛看,颊上竟和孩子似的,有柔软细腻的绒毛,他不禁伸手去抚,又摸摸自己的脸,手感到底是不一样的,她的脸嫩得豆腐似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戳破,他的指尖流连着,欲罢不能。

毋望不满的咬着下唇,眼睛还盯着账册,拿手胡乱挥了两下,嗔道,“兰杜别闹。”

裴臻爱死了她那种模样,只觉无比的赏心悦目。其实他很早就来了,一直在廊下站着听她教训下人,原先担心她应付不了那些比猴还精的婆子,怕她吃亏,还替她捏了把汗,时刻准备冲进去英雄救美,谁知她颇有大将之风,不骄不躁舌战徐婆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似柔弱得水一样的人却有如此冷静老辣的手段,他是完全小看她了,聪明,缜密,还带些狡黠,这些手段足够让她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自保了,她果然是个叫人放心的人。

瞧了瞧时辰,已近午时,裴臻道,“歇会子罢,才来就叫你受累,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嗯了声,又将两页核算清楚方才撂了笔。

裴臻起身替她揉捏脖颈,她闭起眼享受的哼了哼,喃喃道,“虚报的账目不少,一个丫头竟花三十五两,若再晚些,过两日就该闹亏空了。眼看要过小年,一应要筹备起来,亏得库里金银供器都有,也不必另外置办,否则必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裴臻道,“亏空倒不至于,才开府那会子只往库里存了二万两银子,余下的都上了银号的柜上,不够使了打发人支去就是了。”

毋望又翻了翻库房的账目,摊到他面前指着那几个小楷字道,“只大半年,还余三千三百七十一两四钱,竟抵得上谢府一年的支出这里又无人情往来,下人的月例银子是大头,满算七个月一千八百两,半年买了仆妇九人,二等丫头三十三人,用银一千四百五十两,剩下的不过是平素吃穿用度的开销……”她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一脸灰败的努嘴示意他看,“手也忒松些,花了一万三千三百七十八两六钱银子。怪道房地都置办起来了,横竖一半姓了张。”

裴臻探头来看,冷了脸咬牙道,“好得很,就是整日海参鱼肚也花不了这许多去,张光张孝给我当的好家”

这时外头有婆子来回事,隔着门帘子道,“奴才是厨里的,问姑娘,大爷的饭食送到这里来,还是另往书房送?”

毋望想起裴臻有单独吃饭的习惯,便转脸询问的看他,裴臻正有些恼,三两步跨到门前,掀了帘子道,“没眼色的,你们姑娘来了还叫我单吃?自然送到这里来”

那婆子期期艾艾又道,“灶上还让问问,今儿菜上浇头用什么好,是肉丁儿还是鸡蛋?”

裴臻一听心底恨得出血,阴恻恻道,“你们管事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事也来回?去去,叫葛二家的卷了铺盖滚蛋”

那张阎王脸带起了阴风阵阵,把那婆子吓酥了,直道是,缩着脖子麻溜的跑出了院子。

毋望笑道,“这是和我打擂台呢,大事小情皆来回,你可瞧见了?”

裴臻浓眉紧蹙,解了颈上盘扣松快叹了口气,哼道,“胆子不小今儿就拿一个来作法,仗着是老人儿给我出幺蛾子,狗屁不通的东西,看我不生撕了她”

淡月倒了热茶给他,劝道,“煞煞气儿罢,这些管事嬷嬷哪个不是盆满钵满的,都得过徐妈妈的好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换了姑娘当家,好日子眼看到头了,心上自是不受用的,使了法子难为姑娘也是有的。”

毋望看他又发作,忙对淡月道,“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没的白生气。”拉了他坐下,徐徐道,“回头我自然料理,你只管外头的事儿去……旁的都不要紧,仔细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臻哑然失笑,道,“那一定,如今这身子也不单是自己的,单为了你也要保重。”

毋望的脸轰的一下红得要滴出血来,怨怼的剜他一眼,又偷眼看旁边的淡月,还好她敛气凝神面上平静,否则岂不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么。便扭捏道,“不许胡说”

那小嗓子,细细的,糯糯的,裴臻如饮醇酒,半醉半梦的大感受用,往她跟前凑了凑道,“我竟得个贤内助,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淡月牙酸倒了一大片,心道大爷邪性得很,往常不是个腻味的人,如今遇着了镇得住的,那满嘴的甜言蜜语真叫人直打哆嗦想着又哆嗦一下,和素奶奶怎么就跟冤家似的,成天没有好脸子,要么不见,见了就你死我活的掐,原来姻缘在这处,刘姑娘面前撒娇讨好,半点脾气也无,可不是一物降一物么。

裴臻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道,“过会子吃了晌午饭别忙歇觉,我叫人来给你置办些衣裳头面,东西都送到府上来,你挑喜欢的留下就是。”

毋望点点头,到盆里净了手,拿了干帕子边擦边道,“北平这样冷,亏得屋子里埋了地龙,若出去岂不是冻死么”

裴臻笑道,“和朵邑的天儿差不多罢,北地更冷些呢。”

毋望暗道也是,从前在朵邑冻得眼泪鼻涕一把还在地里挖红薯,也没活活冻死,人果然是享了福就过不得苦日子了,天冷些就受不住。又想起了德沛,遂道,“你可派人去接沛哥儿了?再有十七八天就过年了。”

裴臻道,“我传了书给他,算脚程,再过半个来月就到了。”

毋望抬头道,“他自己回来么?那无为山可远?路上没什么危险罢?”

裴臻捞了她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放到鼻尖嗅嗅,一面道,“放心罢,他在军中历练了一年,泥里水里的什么没见过,我若打发人去接应怕他不高兴呢”又嘲笑道,“你怎的这么护犊?对弟弟尚且如此,将来有了孩子还了得?定会宠得没边儿”

毋望一臊,气乎乎的嘟起了嘴,在那白玉似的手背上拧了一记。私底下占便宜便罢了,有外人在还口没遮拦,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叫人听了像什么

裴臻眯缝起那双漂亮的凤眼,雪白的牙齿咬着嫣红的唇,一边抽气一边抚着被掐红的那处皮肉,姿态既魅惑又撩人。毋望窒了窒,淡月早已傻了,张着嘴心跳如雷,只想嚎啕大哭——为什么今儿当值的是她?来个雷把她劈醒罢大爷怎么成了这样?平常知道自己好看就故意拉着脸,眼下这种好习惯似乎已经摒弃了,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鼻血喷涌么?于是淡月捂着发烫的脸偷偷闪了出去,大爷一定是欲求不满,自己杵在那里白惹人嫌,他们爱干嘛就干嘛吧,不管了

毋望只好转身背对他,口干舌燥的吞吞口水。杀伤力太大了,她很想斥他做这浪样给谁看,踌躇半晌也没出得了口。他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长成这样还勾人,什么意思

这时微云隔着月洞窗下的屉子回禀道,“姑娘,这会子摆饭么?已经午初二刻了。”

毋望道,“叫她们进来罢。”

小丫头在外头打起腥红毡帘,一溜仆妇抬着食盒跨进门槛,各个目不斜视小心谨慎。毋望收拾了账簿拿镇纸镇着,裴臻举着书倒在白玉榻里,突然出声道,“葛二家的出府没有?”

几个仆妇一凛,躬身道,“这会子求徐妈妈去了,想托徐妈妈来求姑娘呢”

毋望暗哼,果然打发出去也不为过,竟不知道进什么庙拜什么佛,她和徐婆子不对盘,还托徐婆子来求,莫说徐婆子这会儿断不会来,就是来了也是讨没趣,不提溜个出来杀鸡儆猴,这群人哪里会服帖便歪在南窗下的炕上,背后垫个锁子锦靠背,拿了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也不说话,众婆子战战兢兢摆了饭,没有吩咐不敢妄退,签子上的山楂似的一排靠墙站着,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毋望动了动身子,慢悠悠道,“你们里头谁来的时候最长?”

诸人皆不语,只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石青比甲的婆子出来,屈腿给毋望道了道福,“回姑娘的话,奴才是从北地跟到北平来服侍的,进府有十八年了。”

毋望瞧她面善,又想在北地时自己进裴府统共只趟,不敢太肯定,遂问道,“我可曾见过嬷嬷?好像熟悉得紧。”

那婆子笑着赞道,“姑娘真好记性,只一面之缘竟还记得我头里下大雨,姑娘进府来大爷留饭那趟,就是奴才伺候的。”

毋望哦了声,猛然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个人,看着手脚利索人也本分,算是旧识,因道,“你姓什么?”

那婆子恭敬道,“奴才夫家姓林。”

毋望点头道,“林妈妈可知那葛二家的为什么要被撵出府去?”

林婆子道,“略知道些。”

毋望搁下手炉道,“往后厨房就由你做主事,好好的替我管着,若管得好,我自然给你加月例银子,若管不好,到时可要革你一月银米的,你可服?”

那林婆子一直苦无提携机会,这回遇着了暗自高兴不已,也发了愿要做好,便一迭声道,“姑娘英明,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毋望道好,又嘱咐道,“去和葛二家的说,求谁也不中用,叫她趁早收了这份心,赶着天儿早出府去罢。”

林婆子诺诺称是,毋望见开发得差不多了,转眼看裴臻脸上不冷不热的样子怕他饿着,便摆手命她们退到堂屋旁的耳房里,小丫头在八脚凳上铺了闪缎坐褥,她提了裙角挪过来,才坐定,外头助儿打了门帘来禀,道,“高阳郡王来访,在前头花厅等着,爷快些去迎罢。”

第九十章添妆

裴臻奇道,“高阳郡王?他来做什么?”说着起身下地,站着任助儿给他收拾曳撤。

助儿跪在地上,将每条褶子拉平,应道,“爷去看了才知道,这大中午的,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裴臻不答,围上了厚披风,对毋望道,“你别等我了,这会子来不知要耽搁到多早晚去,没的菜都凉了,快叫她们伺候你先吃罢。”

毋望嗳了声,送他到堂屋外的台阶下,他道,“进去罢。”转身往院子外快步而去。

微云淡月笑着上来搀扶,微云道,“姑娘别瞧了,外头冷,仔细受凉。”

淡月凑趣儿道,“可不,大爷又不会飞了,还是进去吃饭是正经。”

毋望腼腆笑了笑,退回房里,只觉一人在大桌旁坐着冷清,便又上炕歪着,淡月招呼耳房里的婆子来,抬了炕桌,另拿了碗碟各样菜拨出一些来,余下的都撤了,毋望便在炕上草草吃了饭,饭毕漱口盥手,又叫小丫头把帐册算盘搬到炕桌上来,一手翻着册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儿重又开始算账。

微云揭了大鼎的罩子,往里贮了两把椒兰香,便倚在集锦槅子旁看她打算盘,只见那秀美纤细的手指灵巧异常,怪道人说左撇子聪明,这位刘姑娘就是左撇子,打算盘也不吃亏,旁人从左往右拨,她是从右往左计算的。在北地时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好像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在城里开过一家糕饼铺子,想必这做账的手段都是那里练出来的。心里叹了叹,真是个能人儿,长得好,心思计算也好,如今大爷更是心肝肉的加紧疼爱着,人能活到这份上,这辈子也算值了。

毋望这儿的账越算越气恼,什么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每月给丫头做衣裳要花四十两,月月如此,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请了这样的管家早晚也要把家当败完!这张家兄弟必是贪太多,拉不平账就胡乱充数,底下的人未必真得着好,她蹙眉计较起来,当真可恨,回头要把一笔笔账同他们算清,说不出来龙去脉就照赔,这世道谁是冤大头不成

又过半晌,撂了笔,直起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了玉漏道,“都这会子了,那个郡王还没走么?”

淡月正在擦案上的插花摆设,回道,“好像在暖阁里留饭了,头里已经传了厨房预备酒菜送去了。”

毋望道,“这高阳郡王是什么人?”

微云端了茶来给她,一面道,“我昨儿出去听人议论来着,那高阳郡王是燕王的第二个儿子,自小就与诸王子一道留在京里教养,前儿才和两个兄弟回了北平的。这位郡王年岁不大,十八九岁,因凶悍顽劣不受高祖欢喜,是个霸王似的人物。”

毋望接茶喝了两口,又倚窗思忖,大感不解,燕王有谋逆之心,朝廷难道不知么?燕王三子扣留京师正是挟制燕王的好筹码,怎么又轻易放回了?怪道燕王高兴得那样,老天都助他。

歇了一会儿又问,“助儿还在跟前伺候么?”

微云道,“才刚进大爷屋里取了东西,这会儿往马场去了,说高阳郡王听人说咱们大爷得了匹玉麒麟,是讨马来的。”说着又坐回杌子上,把一个描花漆盒摆到膝头,低头仔细编起了穗子。

毋望凑过去看,盘里各色绳线俱有,见一个编成了的扇坠子小巧玲珑,便挑出来捏在手里摆弄,笑道,“微云姑娘手巧的很,我有一条松花绿的通花汗巾子,不知拿什么颜色的穗子来配,姑娘以为呢?”

微云忙道,“松花绿要配桃红的才出挑,姑娘要编穗子只管交给我罢,咱们上房里的活计轻省,我得闲就给姑娘编。”

毋望喜道,“那敢情好,便有劳姑娘了。”

微云见她这般客气有些惶恐的摆手,赔笑道,“姑娘言重了,这本是奴才们应当应份的,编几个穗子值什么,还叫姑娘谢么。”

两人坐在一处说笑一阵,外头院门上的丫头在廊子上回道,“姑娘可歇觉?大爷打发人来给姑娘添妆了。”

淡月把玉柄麈尾插在山水花觚里,隔着葱绿撒花软帘道,“没睡呢,叫他们把东西摆到堂屋的花梨大案上,带他们到耳房回避,等姑娘挑得了他们再到账房支银子。”

毋望道,“不碍的,叫他们进来罢,都是贵重的东西,人家离了身也不放心,当面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