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道是,出门引了人进来,一个珠宝商,一个皮货商,还有一个成衣铺子的掌柜,那三人知道是裴府内眷并不敢抬头,珠宝商人先上前一一将货物铺排好,便退到边上听命。

毋望看案上尽是眼花缭乱的头面首饰,因为平常也不怎么戴首饰,挑来挑去也不得章法,只拣些素净的玉簪琉璃花钿,微云看了笑道,“姑娘别只顾挑玉,后儿要去吃席的,总要盛装才好。”

毋望泄气道,“你们替我挑罢。”

微云淡月兴致勃勃上前,淡月取了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送到她面前,问道,“姑娘瞧可好?”

毋望兴趣不大,她们挑什么都说好,那两个女孩儿便簪钗,华胜,步摇,梳篦,钿花各取了若干,另订了两套金镶玉和珊瑚翡翠的头面,还挑出一顶珠冠来,直笑道,“将来大婚时候是用得上的。”

毋望盈盈浅笑,道,“我还不曾给你们见面礼,你们挑喜欢的各自留下几样罢。”

微云淡月对看着,有些挣扎的扭捏道,“咱们是丫头,不必戴什么首饰,多谢姑娘好意。”

毋望知道她们拘束,便宽慰道,“快些挑罢,我赏你们的。”

那两个喜笑颜开,听了便上前选,太过贵重的自不敢拿,各自捡了一支蝶恋花金镶宝发簪,一把银制排草梳儿,一对玲珑耳坠,款款过来给她行礼道谢。

首饰挑罢了便上皮货,左不过是些大氅,皮裙皮袄,便照着紫貂的,银鼠的,狐裘的,要了暖耳,昭君套,褂子斗篷各三套,皮货也打发了。

最后那成衣店的掌柜上前来满满做了一揖,将随身带的贴了店里布色花样的册子呈到毋望面前,加倍小心道,“小的要给姑娘量衣裳尺寸,请姑娘动动千金之躯。”

毋望暗道这话说得倒有意思,便顺着话头站起来,垂手端正站着让他量了衣长袖长。

那掌柜又道,“小的店里有两套上等的冬衣,因臻大爷说急要,现做怕来不及,这会子有了姑娘的尺寸,回去稍作修改明儿先把那两套送来,余下的姑娘挑花样,看准的就告诉小的,咱们天衣楼做出来的东西定叫姑娘满意。”

毋望随口应了,翻看册子上的布料样式,只挑了五六种花色就说够了,这时正好裴臻送完了高阳郡王回来,进门就看她没精打采的,知道她肯定是厌烦这些,要草草了事,便接了那花册子重又翻起来,指了银红的,桃红的,青绉绸的,还有大红的喜相逢,狠狠艳丽了一把,这才打发账房领了人去结账。

微云和淡月收拾起头面妆奁,到炕头的小柜锁好,回身福了福,退到堂屋外头去了。

毋望还因裴臻挑的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不痛快,没好气道,“你怎么媚俗得这样,尽拣红的绿的,回头做得了你穿,反正我是不穿的。”

裴臻苦恼道,“谁让你只挑寡淡的颜色你若不穿红的怪可惜的,听我的话,我最会打扮人了,横竖你别问就是了。”

毋望背过身,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没出孝么,偏挑那种颜色来呕人,便闷闷的不想理他,胡乱歪在引枕上也不作声,裴臻无奈叹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性子了,以前三句话不对就要踹人,如今对着她只有软言软语的讨好,当真是前世的冤孽。忙又蹭过去,也贴着她后背歪着,堪堪挂着,差一点儿就要掉下去的,便告饶道,“好春儿,进去些,让些地方给我罢,就要跌下去了。”

毋望嘴里说活该,人却往里头挪了挪,那裴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拉了毛毡搭上,扯扯她的袖子道,“我命人给你爹妈雕牌位去了,过小年就该供上了,你叔婶和舅舅那里我也写了书信告罪,只因时势所迫,别无他法,求他们见谅。”

毋望心里稍感安慰,自己早上还在犹豫父母神位的事,没想到他已经着手去办了,登时又对他感激不已。

裴臻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料她定是有话要说,抢先了一步道,“若要谢我就罢了,我又不稀图你谢。”

毋望满腔感动化为乌有,抽了抽嘴角道,“高阳郡王来做什么?”

裴臻眼里露出讥屑来,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毛孩子,听说我得了匹好马便来见识,既然他喜欢那便送他了,不过是匹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毋望道,“朝廷怎么这会子把他们兄弟放回来了?”

裴臻阖眼道,“还不是黄子澄那酸秀才出的主意,几个藩王连遭废黜,分明把刀举在了头顶上,竟还想以此麻痹燕王,也亏得这个蠢物了,叫上头没了顾忌,如今只欠东风,兵器造够了就开战,爷们儿也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毋望心里酸酸的,原来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不管前头怎么想,或是边造反边懊恼,走上了那一步哪里还由得自己,他倒是成就霸业去了,上了战场生死难测,好容易两个人才到一起,若他有个闪失,可想过她怎么办?

裴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脸见她肩背微微颤动,撑起身子探过去看她的脸,却见她咬着唇,眼里已聚起了泪雾……

第九十一章重觅幽香

他原已隐隐有了些睡意,被她这么结实一唬,脑子立时清醒过来,思量了一遍自己可曾说错什么,又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小女儿的离愁别绪在作怪,腔子里登时一热,急吼吼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浓声诱哄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罢,我且死不了,还没和你拜堂呢,这么死了岂不可惜?我占过卦,你我可有三生三世的姻缘,缘分深得那样,我若死了留你在这世上干受苦么?”

毋望回头,齉着鼻子道,“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点头一迭声道,从腰上抽了汗巾子给她擦泪,又收了收枕在她脖颈下的那条胳膊,躬了身子与她平视,只见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猫儿似的,看得人又爱又怜,情不自禁在她眼皮子上亲了一口,忽然一琢磨,发现她的问题太过笼统,自己答得稀里糊涂,到底是问他会不会死,还是问那占卜的姻缘?遂道,“你才刚问什么可是真的?”

毋望才哭过,鼻头还红红的,屋子里燃的熏香起了些烟雾,炕上也怪暖和的,思维有些跟不上节拍,便不加思索道,“就是那三生三世的姻缘啊,可是真的?你没有骗我罢?”

裴臻的眼里涌上笑意,撩人的勾起红唇,一手钻进毡下,慢慢攀上她曼妙的腰肢,隔着薄薄的白绫袄在她腰背间摩挲,边道,“别问是不是真的,我且来问你,倘若是真的,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跟着我,你可愿意?”

那耳边嗓音低沉沙哑,毋望听得坠进了云雾里一般,昏沉沉的辨不清南北,半眯着潋滟的双眸,轻声应道,“我自然是极愿意的。”

裴臻腾出手来将那大红条毡拉高,直盖过头顶,两人面对面的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接着呼吸,已然亲密得难以言喻,裴臻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呢喃道,“回头咱们到菩萨面前发愿好不好?就说我们两个要做三世夫妻,永不分离,求菩萨成全。”

毋望虽然这会子傻傻的,也不禁要笑他孩子气。坊间传闻明月先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人,瞧瞧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明月君,怎么样呢?说出来的话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自己比他小了七八岁,这种话也不屑说,他倒说得顺嘴得很。

裴臻见她不言语心下不高兴,眉眼间似有阴霾,温热的手掌重又纠缠上来,顺着那袄子的下沿滑进亵衣里,在她腰肉上轻轻捏了一把,促狭道,“还不答应,休怪我无情”

毋望怕痒,笑得缩作一团,边挣边嚷,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折腾了半晌,各自撩开毡子吁吁的喘,裴臻转脸看她,伸过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嘴里喃喃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盼下一世叫咱们早些认识,少一些磨难。”

毋望含笑道,“且把今生过好了才是正经。”

裴臻心里一颤,天晓得他用了多大的克制才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喉头哽得难受,他侧过身去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可算熬出来了,可算把这块铁疙瘩焐热了,今后只要有命活着,就能同她长相厮守了。

毋望见他背过身,只当他为发愿的事不受用,无奈推他两下,妥协道,“快别恼,回头就去拜还不成么,爷们儿家恁地小心眼”

裴臻也觉得刚才太激动了些,讪讪的怪不好意思的,遂平了思绪,正色道,“谁小心眼了,我是乏了,想睡会子。”

毋望不察,想他这阵子辛苦,是该多歇歇才是,伸手摘了他的玉冠,摆进炕头的屉子里收好,坐起身道,“你好生歇着,我到榻里睡去。”

裴臻一勾手复又将她拉躺下,闭着眼呓道,“谁许你走了?陪我歇觉,哪里也不准去。我瞧你一上午都在算账,这会子也该乏了,一道睡罢。”

毋望面嫩,顾忌外头微云淡月还有几个丫头婆子,这一觉下去可不名声尽毁了么,扭了两下道,“别闹,惹人说嘴,还是各睡各的好。”

裴臻自然知道烈女怕缠郎的道理,哪里由得她逃脱,手脚并用压住她四肢,笑道,“臊什么,又不是头回一张床上睡,我知道你最清白就是了,管那起子下人做什么,难道你这辈子还想嫁旁的人么?”

毋望斜他一眼,调侃道,“这话奇了,我又不曾卖给你,怎么不好另嫁他人?”

裴臻奸邪的勾起半边嘴角,一手下移,蓦然覆在她胸上,不怀好意的揉捏两下,哼道,“这样了还想另嫁他人?谁若敢娶你,我杀他满门。”说完不等毋望反应即把手挪开,埋脸在她颈窝处,微微哽咽道,“我怕醒了一睁眼找不见你……”

本想赏他个大耳刮子的,不料他说了这一句,像在她肺上割了个口子,满腔怒火哧溜一下泄了个干净。算了,他这人做谋士做得七劳八伤,基本也没有不良嗜好,不过嘴欠点,手脚不老实点,偶尔轻薄她好像是他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了,倘若喝斥他也于心不忍,再说自己似乎也不排斥他的碰触,只要他不是太过分,那便勉强接受罢。手从他腋下穿过,别扭的拍了两下,温吞道,“你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呢”

裴臻在她肩头蹭了蹭,温声道,“等过了年,我派人到应天把你那个贴身丫头接来可好?和你有个伴,我在外头也放心。”

毋望一喜,急道,“可以么?”

裴臻道,“怎么不可以上回仓促,这回打发人下庚帖去,另备了聘礼,媒婆子也随同前往,带了我的画像给你舅舅祖母过目,礼不可废,既是娶嫡妻,好歹不能委屈你。”

毋望轻浅应了声,他又与她提起那燕王的三个儿子来,两人正说着,便听见微云隔着软帘在堂屋里回,“姑娘可醒着?有客来访,说是姑娘的亲戚,二门上的小厮带了在劲松院的抱厦里款待,这会子正等姑娘呢,姑娘可去见一见?还是打发他走?”

毋望心道定是路六叔不放心来瞧她,忙下地穿了鞋道,“就来,叫他先宽坐。”

裴臻支起身不悦道,“可曾说了姓什么?问清了再去不迟。”

微云回道,“问了,说姓谢。”

两人俱一怔,算算日子,定是慎行来北平上任了,毋望穿了八团锦的比甲,急招了梳头丫鬟来抿头,收拾停当匆匆往那抱厦而去。

慎行穿着海水江牙的六品团领常服,背手在一幅长条画前站着,挺拔却消瘦,侧看过去脸颊隐约凹陷,很憔悴的样子。毋望心里酸楚,吸了几口气方唤道,“二哥哥。”

慎行猛然回身,面上涌出狂喜之色,疾走过来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哽道,“果然找着了你不知家里急成什么样子,老太太哭死过去好几回,你倒在这里自在得很……”一面责怪,一面又是欢喜,拿袖子在她脸上胡撸两把,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要带她走,恨道,“管他什么明月君,我定要到衙门告他强抢民女”

丫头小厮们慌了阵脚,自然不能叫他带了主母走,又忌惮他是主子的妻舅,不敢上前拦阻,乱哄哄只顾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慎行呲目欲裂,喝道,“让开谁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毋望何尝见过慎行这样,一时竟吓呆了,等回过神来挣道,“二哥哥,你先放了我,听我同你说。”

慎行异常激愤,顾不得什么温文礼节,冲那些挡路的小厮抬腿便踹,一气儿踹倒了两个,正要再接再厉,只见甬道那头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翩翩而来,气度雍容,言笑晏晏,对门前那帮小厮道,“怎可对谢公子无礼?还不让开”

丫头小厮纷纷退下,那公子拱拱手道,“谢公子有礼了,在下裴臻,不知公子光临,未曾远迎,公子勿怪啊。”言谈间视线落在二人纠缠的手上,沉了沉眼,旋即又笑道,“二爷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总不好看,请上座罢。

慎行冷冷道,“不必凭你是谁,今儿我要带舍妹走,请公子开方便之门,让我们兄妹离去,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裴臻咂了一下嘴,为难道,“这恐怕不成,春君是裴某未过门的妻子,怎好随便让二爷领走呢”

慎行略一愣,平日也听说过明月君的大号,却未料到竟是个这样年轻的后生,反问道,“阁下就是明月先生么?”

裴臻咧了一排白牙,谦虚道,“不敢不敢,二爷叫我兰杜便是。”往屋里引了引道,“坐下好说话,二爷先消消气儿,都是自己人,什么不能商量的,何必伤了和气。”

毋望也拉拉他衣袖道,“二哥哥,坐下再说罢。”

慎行心思转了转,看毋望淡淡的样子顿时有些明白了,她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若是不情愿的事,任谁也勉强不了,突忆起竹林那回她曾说过心里有人的话,那时他误认为是路家的六叔,莫非错了么?正主儿是眼前这位明月君么?狐疑之间语气不善道,“明月先生是天下名士,竟做这等有违常理的事,大大叫谢某人意外,先生不知儿女婚配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半夜里差人将舍妹掳走究竟是什么道理?难道打量我们谢家好欺负不成?”

裴臻忙摆手道,“谢二爷言重了,裴某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我与春君在北地就相识了,那时便已两情相悦,此次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他日必定登门谢罪的。”

第九十二章劝降

慎行听了笑话似的讥讽道,“先生果然好手段,先斩后奏是怎么的?可问过家里长辈答不答应?你这种举动与强梁何异”

裴臻暗道这人真是个死脑筋,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对春君的心思么?如今不依不饶也不中用了,就是先斩后奏又怎么样?自己今儿气量放得够大了,全看在春君面上,换做平日,若有谁斗胆如此冒犯,早就一鞭子抽得他爹娘都认不出他了。

臻大爷面上没发作,态度却不是太好,茶盅盖子刮得咔咔作响,气短胸闷的喝了两口茶,重又堆起笑脸,道,“谢二爷别误会,裴某不过先接了春君来,日日看着好解相思之苦,至于大婚,自然纳吉,请期,样样按着规矩办,请二爷不必担心。”

慎行暗松一口气,好在他还算是个君子,至少未做出逾矩之事来,一颗心落了地,随即道,“既这么,请先生容我带回舍妹,先生三媒六聘的来提亲,届时得着我祖父母首肯春君方能入贵府,否则于礼不合。”

裴臻此时终于清楚体会到了“文官难缠”一说的真谛,的确是迂腐又固执,忍耐再三道,“请问阁下打算把她带到哪里去?”

慎行看着毋望道,“朝廷指派了官邸给我,妹妹先到我的下处去,等交了春便送你回应天,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外人家总不合规矩。”

毋望正要开口,那厢裴臻笑道,“若说外人,谢二爷和春君不是隔一层的么,何时成了至亲?恕我直言,姑表亲更该避嫌才是,裴某的女人整日和旁的爷们儿一处住着,尤其谢二爷尚未娶亲……裴某气量狭小,怕是会日夜难以安睡的。”

慎行明显是给气着了,俊秀的脸上怒气升腾,却因从小受儒学教育,哪里及裴臻牙尖嘴利,指着他“你”了半日,直憋得脸铁青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毋望一看不妙,忙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哥何时到北平的?”

慎行缓了缓道,“初三到的,路上走了一个月,到了北平就听说北城根下有座宅子是明月君的住处,我天天来看,每每都说主人不在,前两日衙门公务繁忙没抽出时候来,今日公休便再来问问,可巧说是回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找着你了。”

想来慎行只带两个随从,脚程比他们快了许多,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打探各处布阵,又兼因路知遥受伤不宜过于颠簸,因此单从采石驿到良乡县便花了三十五六日,到达北平也比他晚了七八天。

慎行又道,“亏得那婚书上落了明月君的款,否则哪里去寻你呢你可跟我走?还是执意留下?”

毋望转眼看裴臻,他拉着脸,拧眉转着他那只虎骨的扳指,与她对视间,眼神里充斥着各种情绪,似焦躁又似平静,似哀求又似笃定,竟是说不出的一种尴尬姿态。毋望抿嘴笑了笑,对慎行道,“二哥哥,我不愿同他分开,横竖这辈子是要跟着他的,从前缘分不曾到,耽搁了好些时候,如今好容易团聚,若再因什么世俗礼仪同他分开,那便是天也不饶我的。”

他二人相视一笑,慎行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她话里大有生死与共的意味,自己这里空作恶人,这些年来是白操了那份心了。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由她去罢,作配这明月君也不算辱没了祖宗门楣,她过得好便好,自己纵是将她硬拉回去也没用,到最后非但得不着她的心,反倒还落埋怨,何苦来哉呢,还是认命做她的好哥哥罢,日后还好常来常往,远远看着就够了,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压了心头酸涩,无可奈何道,“既这么,我回去就写信给太爷和老太太报平安,你若有事便打发人到布政使司来寻我。”说着站起身对裴臻拱了拱手道,“舍妹就托先生照顾了,请先生珍之爱之,在下感激不尽。”

裴臻还礼,谦恭道,“请二爷放心,裴某今生只她一人,自然待她如珠如宝。”

慎行闻言好一通感慨,既然他说今生只她一人,可见他们当真是爱得极深的,如今这世道哪里还寻得到从一而终的男子,或是私欲,或是被逼无奈,没有个三妻四妾倒叫人笑话似的,若是他此话当真,春君得遇此人也算造化。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对裴臻一揖,“今日打搅了甚多时候,在下这就告辞了。”

裴臻突道,“请二爷留步,方才二爷说在布政使司任职?请问是在张昺手下任何职?”

慎行不知他是何用意,便答道,“在下是张大人的通判。”

裴臻眼波流转,抚掌笑道,“甚好”忙命廊下丫鬟小厮退出劲松院,踱步过去掩了抱厦的门,回身道,“二爷可知路知遥路大人已到北平?”

慎行一怔,奇道,“他祖父过世,他不是扶灵回绍兴老家服丁忧了么?”

裴臻心道,若叫你知道你妹妹就是他潜进谢府掳出来的,不知还有多惊讶呢一面正色道,“可见惠帝的消息真是很不灵通,此等小伎俩竟能瞒到现在如今路大人在燕王殿下亲军中任指挥佥事,二爷没有听说么?”

慎行大惊失色,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暗道这六叔莫不是疯了么,好好的大理寺同知怎么投靠起燕王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再看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应种种联系起来,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当今皇上遍寻明月君不得,原来躲在北平燕王辖下,这说明什么?

裴臻一笑即敛,从容道,“二爷是路大人的侄儿,是春君的表兄,此事难脱干系,谢家亦难脱干系,不如与我们并肩作战罢,不说高官厚禄,只当是为求保命,请二爷万万允了才好。”

慎行愕然,心头狂跳不已,一时又恼又恨,这些人端的是太可恶,不声不响就把整个谢家拖下了水,这百来口的人命怎么办?他乱了方寸,惶惶然跌坐在楠木圈椅内,拧眉切齿的看着毋望,沉声道,“谢家对不住你么?你有怨恨冲我来就是了,何苦连累谢氏满门”

毋望喉中一哽,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头抹泪。裴臻见慎行不问青红皂白大感不快,眉宇间已有愠色,冷了脸道,“这与她什么相干?你莫怪她如今事已至此,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助燕王夺了天下才是正经,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莫非谢二爷甘于做个小小的通判?实话说罢,此时朝廷早已知道谢家与我联姻了,你还有什么退路?”

慎行大骇,像被人扯了肠子般的痛彻心扉,白着脸几乎浑身打起摆子来,低喘了半天方定下心神,哑着嗓子道,“我一家老小可有性命之虞?”

裴臻道,“你莫慌,朝廷既然连燕王的三个儿子都能放归,谢家定然也不会动的,倘或不好了,我也有法子搭救,眼下就看你的意思。”

慎行苦笑,低低呻吟一声道,“我是谢家人,不论布政使司有何异动,你们指望我怕是指望不上的。”

“据在下所知,都指挥使张信与二爷私交甚好,二爷既在张昺身上使不上力,倒不如转而攻克张信。”裴臻扬眉淡笑,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了,亲自从茶壶箩内拎了暖壶出来,很有耐心的给正在纠结的慎行斟了茶,又道,“张信曾是燕王旧部,只是如今拿朝廷的俸禄,难免忘了旧主,二爷只要适时提点于他,看他的反应再作定夺。我听说张信极孝顺,对他言听计从,二爷不是张夫人的干儿子么?或者可从其母入手,这样会更稳妥些。”

慎行终于对这位谋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斟酌再三,退无可退,只得咬牙下了狠心,目光森森的盯着裴臻道,“若我归降,燕王可否保我全家平安?”

裴臻看了毋望一眼,她眸中有殷切之色,胸口略一窒,颔首道,“他若不能我也不依。”

慎行带了破釜沉舟的绝决,权衡思忖,叛主亦是不得已,毕竟他虽欣赏新皇仁政,眼下到了性命交关的当口,自是各自保命要紧,何况谢家宗族是那样大的一家子,如今只剩助燕王登基一条道了,他若做了皇帝,谢家尚还有一线生机,若他败北真是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落个满门抄斩。世事无常,自己原是满怀抱负要精忠报国的,现在怎么样呢?可不应了一句“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么,可悲可叹

毋望在一旁看他颓唐落寞的样子很是心疼,裴臻是不是逼他逼得紧了些?他这种读书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和造反沾上边,这会子硬逼他就范不知怎么恨他们呢。下意识看裴臻,他支着肘,曲起食指在唇上微微摩挲,眼神悠远冷冽,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过了许久慎行应道,“我尽力而为罢。”言毕起身告辞。

裴臻道,“我也不虚留你,便等阁下的好消息。”

慎行点了点头,再看毋望,眼中隐有痛色,想说什么却又顾忌,最后只得喟然长叹,转身跨出了抱厦的门槛。

毋望脱口喊了声“二哥哥”,他猛又停住回头,见裴臻已将她揽在怀里软语安慰,顿觉心上疼痛难当,那明月君温文浅笑,呼了府内管事来引他,他纵有万分不舍也枉然,便跟了来人穿过跨院出府去了。

第九十三章夜阑入高墙

转眼已是十二月十三,这日申时才过,毋望就被丫鬟们伺候着沐浴更衣,换了镂金丝钮牡丹花纹锦衣、四喜如意云纹裙、外罩了大红遍地金比甲,梳个百合髻,插了衔珠金凤、翠云钿子,收拾停当在那里坐着,一派耀眼的雍容高洁。

微云淡月和两个梳头的婆子丫头在一旁啧啧称赞,毋望不安的扯扯那件比甲道,“颜色这样鲜亮,扎在人堆里也忒显眼了一些。”

淡月道,“姑娘只管放心,今儿王府设宴,自然有几位大人带着女眷一同参加的,等到了那里往人堆里站站看,保准咱们这打扮是最素的了。”

毋望将信将疑之际,门房上的丫头报大爷来了,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裴臻进了堂屋,门边的小丫头打起软帘迎他进来,他嘴里问道,“可扮上了没有?快过来我瞧瞧……”

众人福身见礼,毋望施施然站起来,裴臻猛一打眼便愣在了那里,从未见过她盛装的样子,从前都是淡淡的,这一收拾上当真是艳若桃李,叫他大大的咋舌起来,傻傻的绕着她转了两圈,面上带着陶醉的赞许,点头道,“姑娘这等美姿容,带出去定叫他们羡煞裴某。”

毋望羞涩一笑,再打量他,他头戴绿眼掐丝紫金冠,穿着白藕丝金边团领衫,腰上一组玉带扣,上面配七色花锦绶,此时在西窗边站着,落日余晖下,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毋望心道这身配得倒妙,愈发显得人挺拔修长。其实是这人长得讨巧罢,恐怕给他粗布的百田衣穿,也能穿出别样的雅致倜傥来。

裴臻看看时辰道,“时候差不多了,到晚了不好。”

毋望点头,微云拿了紫貂卧兔儿给她戴在额上,又取织锦大氅来披上,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至大门外,两人携手上了暖轿,轿夫挑了僻静的胡同,悄无声息直往燕王府而去。

裴臻抚抚她的脸道,“回头到了自然有人领你往王妃那里去,你只和女眷在一处,千万不能单独出去,今儿王府里人多眼杂,赴宴的大多是武将,一帮子草莽似的粗人,万一我不在跟前,生出什么事端来倒不好,可记住了?”

毋望应道,“我省得,你们爷们儿只管说话儿去,我不出屋子就是了。”

裴臻笑道,“好丫头,我知道你最叫我放心”复又吻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也是最不叫我放心的。”

这一吻下去便辗转缠绵,无休无止,毋望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微喘着指指嘴唇道,“你可真是的,仔细叫人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