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勾起她的下巴细打量,那唇饱满嫣红,泛着莹莹的光泽,怎么看都是动人心魄的,遂戏谑道,“只当擦了胭脂罢,你自己瞧不见,不知道有多好看。”

说笑间已到燕王府门前,裴臻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先行下轿,府里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又打了轿帘曲臂来扶,只见轿里伸出一只白玉般无瑕的手,没有旁的点缀,只在腕子上戴着两只上等翡翠镯子,端的是令人惊艳异常。

毋望躬身出轿门,裴臻已在台阶下和人寒暄,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白白胖胖的,华服金冠,气度非凡。毋望看他腰上佩蹀躞带,穿绯色常服,想必定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那朱高炽是个温文守礼之人,见了毋望,目光并未在她脸上流连,只对裴臻笑道,“这位是先生的夫人么?”

裴臻道,“才下了定,尚未过门呢,算不得是夫人。”转脸对毋望道,“春君,来见过世子殿下。”

毋望敛衽一福,朱高炽虚扶一把,朗朗道,“姑娘不必多礼,外头怪冷的,快些进屋罢。”

毋望被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进了大门,裴臻和朱高炽尾随其后,裴臻打听受邀的有哪些人,朱高炽道,“都是相熟的人,右长史金忠,都指挥同知谭渊,指挥佥事朱能、丘福、路知遥俱已到了,只等左军都督顾成和佥事张玉一到便开席。”

裴臻道,“各位大人的夫人们可到了?”

朱高炽答道,“夫人们都在我母妃处说话呢。”

走了一会子方进正屋,屋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鎏金的大鼎里香烟袅袅,这华丽的屋子便笼罩在一片飘渺朦胧中。绕过正屋窗下的围屏,往里是一个小跨间,墙上书画琴瑟,布置得玲珑雅致,透过雕花门上的珠帘往里看,内室里另供一架玻璃围屏,屏下摆了张大大的暖榻,榻上一位穿青绉一斗珠羊皮背子的贵妇斜倚金锁靠背而坐,下首一众女子正说笑着,毋望敛神静待,暗道那应该就是燕王正妃徐氏,瞧着面相和蔼,怪道人说中山王徐达长女贤德,单看眉眼就令人心生好感。

丫头通报道,“明月夫人来了。”

众人转头看,燕王妃忙道,“快请进来。”

毋望迈步进里间,屏息稳稳一福道,“妾,刘氏,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

那燕王妃穿着暖鞋下地,伸手扶起来,上下打量了,见她端庄大气,便欢喜道,“好个齐全孩子,真真是可人疼的……”

那些武将夫人们也豪放,纷纷离席上前来,因她年纪小,长得又讨喜,一干人拉手撸头发,团团将她围住,毋望吃了一惊,这种热情叫她消受不起,有种落进狼窝里的感觉,还是燕王妃及时解围道,“别唬着孩子,只当你们要生吃了她呢”笑着将她拉到榻上坐定,拍着她的手道,“你别见怪,咱们姐妹都是老熟人,平常随便惯了的,夫人们都没有恶意,你别怕。”

说着外头朱高炽和裴臻也进来了,两人给燕王妃做了揖,燕王妃道,“还是兰杜福气好,得了个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放在咱们中间可怎么好”

裴臻笑道,“王妃说笑了,她年轻不周全,今儿就求王妃照应了。”

燕王妃点头道,“放心罢,你们爷们儿吃酒畅谈,咱们娘们儿在一处定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回头全须全尾还给你。”

裴臻老脸竟一红,诺诺道是,众夫人笑起来,一个戴翠珠髻的妇人大剌剌道,“明月先生还臊了,这可是天下奇闻啊。”

又是哄堂大笑,毋望心有戚戚焉,暗想以这群夫人的爽利,若上阵杀敌定能抵得上一万大军。

裴臻做揖讨饶道,“丘夫人莫要取笑裴某,否则裴某只好在酒桌上劝丘指挥多饮几杯了。”

原来那妇人是指挥佥事丘福的夫人,那丘福平日酒量不好却贪杯,有一回在丈人家吃醉了,爬到小姨子床上睡了一觉,后来被众人引为笑谈,裴臻这一说,丘夫人不好意思起来,“猴儿猴儿”的嗔怪两声,便坐下不说话了。

燕王妃对朱高炽道,“你媳妇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朱高炽道,“她才刚叫我和母亲告个罪,父王今儿的药方子里变了两味药,她亲自称了煎,要耽搁一会子。”

燕王妃听了脸上露出欣慰来,笑道,“难为她了,你父王也说新妇贤德,将来咱们家还要靠她料理的。”

朱高炽道是,携裴臻行礼退出内宅,往前堂和众爷们儿汇合去了。

燕王妃又和毋望说话,问几岁了,闺名叫什么,看什么书吃什么药,渐渐说起刘郁夫妇来,燕王妃不无伤感道,“我未出闺时和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真是没想到……好孩子,苦了你了。我听说朝廷给当年冤案的官员平了反,田地也发还了,可是么?”

毋望恭顺道,“头前大理寺已经重审结了案,旁的未说,只叫我领了房地契。”

一众夫人中有人抱不平道,“朝廷果真惺惺作态,惠帝要博贤良的好名声,又不敢忤逆祖宗,想了个这样的方儿,倒也妙。”

燕王妃咳嗽一声,笑道,“过会子咱们前头吃席去,先用些点心垫垫罢,这一屋子妇道人家,国事莫谈的好。”

燕王要谋反一事众人都知道,不过心照不宣罢了,燕王妃这么一说大家都讪讪的,换了个话题聊些女人感兴趣的,比方哪家铺子进了新的云锦,谁家的头面做得好,又是哪地产的胭脂香粉色正料好,只有朱能的夫人例外,她原是猎户的女儿,对骑射最有研究,因知道裴臻能六箭齐发,便缠着毋望盘问道,“你家相公是个中好手,你可知道他的弓臂是什么做的?拉来要使多大的力?还有弓弦,用牛筋还是鹿筋?我听坊间传闻说,明月先生是拿西域一种蛟的蛟骨做弦的,拉开要使几百斤的力气,可是真的?”

毋望像被人一锤子敲在了天灵盖上,登时懵了,张口结舌道,“我并不懂这些……”

朱夫人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问了个更劲爆的问题,“不说弓了,单说力气,你家相公看着斯文得那样,当真能力举千斤么?”挤了挤眼,暧昧道,“一张床上睡的,这你总知道吧?”

毋望只觉轰的一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什么弓箭骑射,分明是关心裴臻的“身体”罢了,不单朱夫人,各位夫人包括燕王妃和两位侧妃,顿时暂停话题,一个个端了茶盅吃起茶来,室内一片肃然

第九十四章撞破好事

毋望目瞪口呆,真是一万个惊叹号也不足以描述她此刻无比震惊的心情为什么这群衣着光鲜的贵妇有这种不纯良的嗜好?就因为裴臻长得俏些?比那些武将出身的爷们儿斯文些,就好奇乃至怀疑他的能力?问得这么直接不太好吧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呀傻愣了一会儿只好道,“夫人误会了,我和兰杜尚未成亲,所以并不……并不曾……”她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不曾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他的力气大不大?想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为什么要谈到她的私生活上来?是武将夫人就可以这么不拘小节么?她们的夫君日日在校场上练兵,难道他们夫人的脑袋也顺便操练了不成?不带这样的

那厢戴着银丝髻,穿桃红洒花袄的侧妃王氏果然冰雪聪明,点头一迭声道,“别急别急,咱们都知道,朱夫人同你打趣儿呢,快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众人复又调笑,毋望几乎臊脱了一层皮去,那丘夫人道,“没有大婚才好,咱们还能讨杯酒吃,到那日单看明月先生道理可周全,否则就叫爷们儿们轮流灌他,灌得没法子进洞房才好”

毋望心想够狠的呀,敢情憋着坏报复呢,不过这帮子女人都是真性情的人,比起那些虚伪的官家太太来,不知容易亲近多少,所以也不恼,由得她们取笑,自己缓缓抿茶,悠然自得。

右长史金忠和指挥同知谭渊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武将,他二位的夫人相较另两位要文静得多,笑时也知道拿帕子掩口,谭夫人瞧毋望不骄不躁的样子便赞道,“明月君的准夫人果然与众不同,我就看得上她这种四平八稳的作派。”说着挪了位置靠近些,牵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我虚长你三岁,你若不嫌弃就唤我声姐姐,我小字君安,和你只差了一个字,也是极有缘分的,往后咱们常走动罢,若是我家老爷和你家大爷出征去了,咱们也好有个伴儿,你道好不好?”

毋望见那谭夫人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头长发乌黑油亮,谈吐又极有大家风范,心里自然喜欢,回握了她,喜道,“姐姐真叫我受宠若惊,那春君便高攀了,哪日姐姐得闲儿就到家逛逛去,总是我们姐妹的情谊。”

旁边三位年长一旬的笑道,“你们年轻相仿,只管姐姐妹妹的叫得亲,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可是不中用了,逛园子没咱们的份儿,干看着罢了,眼热也插不上脚去。”

毋望忙道,“夫人们哪里话,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等过了年暖和些,我定然要下帖子请的,届时求诸位赏光才好。”

夫人们道好,又戏道,“平日常从裴府门前过,外头看着就雕梁画栋,只可惜从未进过园子,哪日要是接了帖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去的。”

毋望转脸又对王妃们抿嘴而笑,存着小心道,“若届时王府中不忙,春君做东请三位王妃也赏光罢,大家凑到一起方热闹,可好么?”

燕王妃只觉那容貌声音无一处不叫人心生怜爱的,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乐意,遂点头道好,侧妃瞧正妃应了,断没有不从的道理,上赶着也都答应了。

燕王妃想起来,眼前这女孩儿当时下聘可是花了她们王爷一千金的,怎么人来了又不成亲呢,好奇之下便问道,“你和明月先生既是两情相悦的,做什么到了一处又不把事办了?这么悬着兰杜可肯?”

毋望道,“我家遭了难,父母虽不在,好歹还有叔婶在的,若要办事儿须得他们首肯才是,哪里有自己把自己嫁了的道理。”

众人听了顿感这孩子是守礼懂事的,好感又添一层。这时跨间丫头回禀顾成和张玉的夫人到了,两人进来对燕王妃行礼,众夫人间也相互道福,一时笑语又起,便家长里短,公婆孩子的闲谈起来,毋望既无公婆也无子女,加之和她们也算不上太熟,就在一旁听着,偶尔和谭夫人搭上两句话,要不就是低头品茶,只盼这家宴快些结束,她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要不是没法推脱,她倒情愿留在家里看看书,或跟微云学着编穗子,总比在这里无趣的好。

正想着,那谭夫人探头过来说内急,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让她陪着出去一趟,毋望本不愿去的,无奈刚才还和人家姐妹情长的,这会子这点小事也不答应总归说不过去,便应了。那谭夫人只说到门口透透气儿,便拉着毋望告了假,出了内室,悄声问了丫头茅房在哪里,忙绕过屏风出堂屋。

才走到廊下,一个小厮迎上来,作了揖道,“不知哪位是刘大姑娘?”

毋望道,“我便是,有事么?”

那小厮道,“姑娘的六叔请姑娘前面说话呢。”

谭夫人听得人家叔侄有体己话要说也不起疑,对毋望道,“你只管说话去罢,我叫下人陪我。”言毕招了个门边垂手静立的丫头,低头耳语几句施施然去了。

那小厮领她到不远的一处临水而建的轩榭旁,躬身对毋望道,“姑娘在亭子里稍待片刻,我家爷过会子就来。”

毋望应了,在围栏旁坐下,暗道这路知遥也怪,什么话偏在这地方说,这里有山水复廊,景致虽好,但这样冷的天哪里有心思赏景,亭子下的湖面都冻住了,冰层挺厚的样子,这在南方倒不多见,不知道踩上去会不会裂开

胡思乱想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路知遥来,这时听见复廊那头似有说话声,心想难道是小厮领错了地方?这么等着不是办法,还是去看看罢,若是府里的下人,也好托他们传个话,叫他有事便去裴府寻她,神神秘秘的约在此处不甚妥当,被人撞见了怕生误会。

起身往前去,循走廊转弯行至一个扇子亭,亭后辟有小院,她站住了脚犹豫,这九曲十八弯的,走下去也不知通往哪里,别人家府上乱闯总不好,正想回身折返,却听得一个女子如泣如诉的呜咽声,似痛苦似难耐,说不尽的幽怨绵长。她愣了愣,莫非有人受伤了?左右看了找不着半个人影,要找人帮忙也不成,再细听,声音又没了,她壮了壮胆踏进一步,绕过女墙往里,借着远处风灯微弱的光,渐渐看清墙角有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赫然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喘气吁吁衣襟大开,露出一大片肌肤来,分明正打得火热,她看得脑中一激灵,刹时唬得魂飞魄散,当场怔在那里。

那男子像是察觉了,猛地回头,两道剑刻的浓眉,鹰隼一样冷冽的眼睛,只望一眼便叫人如坠冰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竟比客栈里遇见的萧乾还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这人戴着翼善冠,穿赤色袍,两肩和背后绣着织金蟠龙,竟是一副郡王常服打扮。

“是谁?”那男子喝到,抽身放下衣摆,眯眼打量过来。

毋望此时当真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怪自己没听裴臻的话,晕头晕脑撞上了这等脏事,晦气晦气脑子飞转,这会子不跑还等人家追过来不成提了襦裙便跑,一面默念阿弥陀佛,好歹别叫他看清她的样子罢,否则她是没脸在这府上呆着了,回头让裴臻想法子送她先回去罢,了不得了不会被灭口罢?这是什么王府,藏污纳垢的太不像话了

身后的男子直追到复廊上便站住了脚,那慌张的身影一晃便拐弯不见了。才刚她的大半张脸都掩藏在黑暗里,看得不甚清楚,只瞧见一张巧夺天工的嘴那是怎样的朱唇皓齿啊,果然叫人一见便难忘他又羞又恼,冷冷笑起来,,白看了好戏一跑了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不是王府的人,那定是今儿宴请的客人,倘或不见还则罢了,要是叫他逮着

“殿下,”适才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早已穿戴整齐从小院里出来,抖了抖马面裙,又扶了扶头上的黑纱尖棕帽,面无表情道,“我今日未到这渔隐园里来过,殿下也不曾见过我,我一直在小厨房里煎药,可记住了?”

那男子脸上浮出淡淡的讥笑,扬扬下巴道,”大嫂子什么话,我才从校场回来,何时到渔隐园里来过你快些走罢,没得把父王的药煎糊了,这贤妇可就做不成了。”

那女子一哼,幽幽道,“你最好是收拾干净,省得大家麻烦。”

男子笃悠悠扣好了领上金扣,低垂着眼道,“我办事何尝要人吩咐?还不走,可是没喂饱你?”他大笑起来,狭长的眸里寒光点点,逼近她,伸手在她唇上摩挲,探了一指入她口中缓缓进出,沉声道,“嫂子胃口够大的,两回还不够,怪道我那不中用的大哥哥吃你不住”

那女子狼狈的打掉他的手,半带春意的脸颓败下来,狠狠瞪他一眼,故作镇定的转身,直往扇子亭那边去了。

张信与二爷私交甚好,二爷既在张昺身上使不上力,倒不如转而攻克张信。”裴臻扬眉淡笑,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了,亲自从茶壶箩内拎了暖壶出来,很有耐心的给正在纠结的慎行斟了茶,又道,“张信曾是燕王旧部,只是如今拿朝廷的俸禄,难免忘了旧主,二爷只要适时提点于他,看他的反应再作定夺。我听说张信极孝顺,对他言听计从,二爷不是张夫人的干儿子么?或者可从其母入手,这样会更稳妥些。”

慎行终于对这位谋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斟酌再三,退无可退,只得咬牙下了狠心,目光森森的盯着裴臻道,“若我归降,燕王可否保我全家平安?”

裴臻看了毋望一眼,她眸中有殷切之色,胸口略一窒,颔首道,“他若不能我也不依。”

慎行带了破釜沉舟的绝决,权衡思忖,叛主亦是不得已,毕竟他虽欣赏新皇仁政,眼下到了性命交关的当口,自是各自保命要紧,何况谢家宗族是那样大的一家子,如今只剩助燕王登基一条道了,他若做了皇帝,谢家尚还有一线生机,若他败北真是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落个满门抄斩。世事无常,自己原是满怀抱负要精忠报国的,现在怎么样呢?可不应了一句“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么,可悲可叹

毋望在一旁看他颓唐落寞的样子很是心疼,裴臻是不是逼他逼得紧了些?他这种读书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和造反沾上边,这会子硬逼他就范不知怎么恨他们呢。下意识看裴臻,他支着肘,曲起食指在唇上微微摩挲,眼神悠远冷冽,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第九十五章平原不似高阳傲

“春君。“路知遥迎上来道,“你才刚哪里去了?我好容易脱身,来了你却不在。”

毋望心里乱得很,怎么有心思和他闲谈,便拉了他避到背光的地方,问道,“六叔可知这府里有几位郡王么?”

路知遥道,“燕王长子是世子,将来是要袭王位的,无需封王,三子尚年轻,未封王,真正领了封地的只二王子朱高煦一人。”

毋望失魂落魄道,“是高阳郡王么?”

路知遥见她惶恐不安,心下迟疑,便道,“正是,你遇着什么事了么?脸色这样难看”

高阳郡王朱高煦,那个名声极臭的,霸王似的人物?她的脑子像被杆面杖来回杆了两趟,混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朱高煦能放过她吗?尤其她不该将那女人看得那样清楚,百子衣,马面裙,尖棕帽……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这副打扮的不是燕王侧妃就是世子妃啊不敢想象,这朱高煦为免丑事败露,一定会想法子杀她的,这回可是闯了大祸了

“春儿?”路知遥尝试又唤一遍,她这个模样着实令人担忧,从未见她如此失措过,不由扳了她的肩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就同我说,我一定想法子帮你。”

毋望呆滞看他一眼,暗道不能说,要烂在肚子里才好,眼下只好装傻,那高阳郡王应该没看见她的脸,没看见还有救,打死不承认就是了。遂对路知遥道,“好六叔,今儿咱们这里碰面的事好歹别同别人说,关乎身家性命,千万千万”

路知遥冷下脸道,“可是裴臻对你不好?莫非对你诸多管制么?你别怕,我找他理论去”

毋望忙拉住他的衣袖摇头,“这事同他没关系,六叔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那高阳郡王可曾娶亲?”

路知遥狐疑打量她,脑中一面思索一面慢慢答道,“他才从京师回来,听说媒是有人做的,只是他那脾气,凭人怎么说,他若不愿意,任谁也奈何不了他。”突然灵光一闪,他震惊道,“难不成他对你……”

毋望心里哀嚎一声,他要杀我才对苦笑着摇头道,“六叔别想岔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快些说罢,我出来得时候长了不好。”

路知遥支吾了一会子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知你在裴家好不好,又不得上门来瞧你,趁着这次有机会便见一见。”

毋望笑道,“你放心,我在那里过得去,他也敬我,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倒是你,如今下处在哪里?”

路知遥颇有些失落,扯了下嘴角道,“在军中住着,那里有专为官员所设的院落。你过得安稳就好,其实原不该操心,只是你是我从应天带出来的,若因此受了苦我良心难安。”絮絮叨叨又说了两句,猛提起慎行来,他道,“我这里不中用,你横竖托明月君紧着点子心,北平布政使司迟早要抄了的,到时候慎行的死活就赖他周全了。”

毋望道,“六叔放心,我自己的哥哥,定会尽全力维护的。”探头张望了,朝正屋大堂指了指道,“我这就回去了,出来有时候了。”

她说着抬腿就要走,路知遥哎了一声出手拉她,心里暗自委屈,这丫头果然是死心眼容不下别人的,自己记挂她,她似乎半点未曾察觉,凄侧的叹了口气,无奈松开手道,“你去罢,自己小心些,若有事便来找我。”

她笑着应了,匆匆往那正屋走去,进了门正遇着燕王妃携一众女眷出来,见了她道,“我正要打发人出去寻你呢,路大人真是,什么话要说半天,差点儿误了吃饭的功夫。”

一旁的丫头取她的大氅来给她披上,她裹了裹,此时方觉得冷,嘴里应道,“没什么,都是些家常的琐碎。”边琢磨着,这里人人都知道她中途离过席,那朱高煦随便问个丫头就能问出来,自己想躲也躲不掉,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院的歌舞场进发,毋望混在人堆里想,微云没说错,她这大红满地金的比甲,同这些穿金戴银的贵妇们比起来还真是小菜一碟,希望这些金光闪闪姹紫嫣红的夫人们淹没她吧,不那么显眼还能活得长久些。

这亲王府的确是大,走了好一会儿才接近宴会所在地,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众爷们儿们哄堂大笑,几个大嗓门穿插其间,隐约是说突袭,顺便夹带几句荤话,门外小厮通报王妃和夫人们来了,一时室内安静下来。

众人进屋对燕王行礼,燕王道,“今儿都是自家人,便不分什么男眷女眷的了,各自夫妻同坐罢。”

毋望哀哀一叹,这可不是好消息,男男女女坐在一处,本来还能避开高阳郡王,这下子避无可避,如何是好啊。

众夫人道是,起身各自找寻各自的夫君,她抬头看,人群中裴臻负手站着,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她胸中一口浊气荡然无存,抿嘴笑着,看他逶迤而来。

他引她入座,在她手上轻轻捏了捏,低声道,“才刚都好罢?”

如果没有活春宫的那个插曲,算得上一切都好罢。环顾四周,所幸那高阳郡王不在,她有些坏心的想,最好他才刚受了风寒来不了,否则可有得尴尬了。

方坐定,对面的一众爷们儿皆看过来,一个穿玄色右衽交领衫的大汉脱口道,“这位便是明月先生千金难求的心上人?果然好相貌啊,他两个在一处坐着,可不是一对玉人么,难得难得。”

裴臻拱手,淡淡道,“张指挥说笑了,咱们能相聚还不是托王爷的福么,”携了毋望,对上座的朱棣举樽道,“兰杜与春君敬王爷一杯,多谢王爷成全,来日大婚还请王爷主持,叫咱们沾沾王爷的福气。”

那朱棣三十七八岁模样,蓄着胡子,须眉堂堂,端坐上首,煞是气派威武,端了珐琅杯笑道,“先生客气,便是你不请,我与诸位大人也要来讨酒喝的。”又将杯举高,招呼道,“来来,大家共饮,今儿是家宴,随意些方尽兴。”

众人皆起身回敬,毋望见路知遥在她斜对面落座,身旁的位置空着,形单影只的样子,朝她这里望来,目光柔柔似春日水,浅笑着冲她颔首,她不由也笑着回应,那笑容尚未来得及敛去,门上小厮拔着嗓子报,“二爷三爷到。”

门口进来两个华服男子,都未及弱冠,身量却颇高,行至堂下满满一揖道,“儿子给父王,母妃请安。”

来人正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燕王素来知道这两个儿子野性难驯,心里却又欢喜,常说二子高煦最像他,因此他们晚到并不动怒,只道,“怎的迟了?”

那朱高煦朗朗道,“儿子和弟弟练兵,一日未敢松懈,才刚一时不察误了时候,请父王责罚。”

毋望腹诽,这伪君子挺会哄他父亲高兴,帝王家的子孙纵然不成龙,成个睚眦或嘲风还是合格的,分明在后院胡来,竟有脸在这里信口开河

那老三朱高燧招了侍者来,自己取了杯酒,又递了杯给朱高煦,对堂下众人道,“咱们兄弟来晚了,甘愿罚酒一杯。”说着一口将那大盅内的酒一饮而尽。

屋里人齐声道好,那朱高煦见弟弟豪爽,自然不甘人后,举杯回过身来……

毋望的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尽量往裴臻身后缩缩,又想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去,硬要避开倒叫他起疑,不如大方应对的好,便挺直了脊梁,凝神静气的站着。

朱高煦扫视一圈,那眼神狂妄且极具攻击性,滑过她的脸时稍一停顿,意味深长的一笑,直笑得她通体生寒,不禁大呼不妙。

他此时已换了蟠龙常服,只穿一件八宝云纹直缀,头上束玉冠,玉冠两边的鸦青色冠带垂在胸前,浓眉剑目,虽有七分霸气,却还有三分的轩昂,倒不似扇子亭初见时的狠戾,只是这人五官天生冷酷,只一瞥就险些叫她丢盔弃甲,如今能站着不过强作镇定罢了,当真可怖至极当年的锦衣卫都没让她如此害怕,背上凉飕飕一片,竟已是冷汗淋漓。

朱高煦仰头将酒饮尽,旋即叫侍者往空杯中注满酒,闲庭信步般往他们这一桌走来,边走边道,“小王要多谢明月先生呢,先生割爱送小王的那匹玉麒麟果然名不虚传,我命人试过,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分毫不差。”

裴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侧跨了半步,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端起酒杯道,“郡王客气,好马自当配英雄,郡王有万夫难敌之勇,这玉麒麟跟随殿下方不算辱没。”

朱高煦勾唇一笑,见那女子被他挡得只剩一条胳膊,当下了然,也不计较,心道那红唇可是让他一眼就认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裴臻不过一个谋士,又无官职在身,他那两千暗卫早晚会被收编,能护她护到几时?遂抬抬杯道,“先生请。”

裴臻回敬,与他对饮,朱高煦倒爽快,喝完也不流连,转身到他下手落座。

众人纷纷坐定,锦幔低垂,笙箫渐起,丝竹清音间酒香弥漫飘荡开来

第九十六章君子意如何

大厅中央美艳舞姬翩然起舞,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朱高煦意态闲闲,缓缓转动手中的十锦珐琅杯,眄眼透过美人臂上掠动的红纱直望过去,那女子端坐在矮几旁,偶尔低头啜酒,吃饭的样子竟也斯文秀气得了不得,裴臻同她甚恩爱,两人旁若无人的对饮,看得他心中厌恶,微一哂,敬了右手边的顾成一杯,寒暄两句,问道,“明月先生身边的那位是他的夫人?”

顾成下意识看了一眼,随意道,“才下了定,还不曾大婚,说来好笑,她的聘金是你父王出的,花了足足黄金一千两,这女孩儿值钱得紧,不过此等绝色倒也不冤枉,可惜名花已然有主,否则殿下尚未婚配,讨来封个妃也妙。”

朱高煦想起那饱满的红唇,若能一亲芳泽,那滋味定然不差罢,他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原先想将她弄来折磨死的念头瞬间打消殆尽,讥讽一笑,哼道,“什么名花有主,但凡本王看上的,凭她是谁家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