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在书房坐了会儿,去了客厅。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是她二十岁生日父亲送的。很多人的记忆里,父亲江河永远是个文学家。徐鲁这,他不是。

十九岁,抑郁症,不想念书。

江河说:“不想念就回家来。”

她从大一退学,在家里待了一年,第二年直接参加高考,和滚回去复读的方瑜一起考上了江大新闻学。

江河说:“琴还是可以弹的。”

于是二十岁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一架钢琴。那时候距离开始生病,她已经近两年没有碰钢琴了。

客厅的灯只开了一小盏,刚好照在琴上。

徐鲁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从低音键一直摸到高音区,音符在指尖下微妙的轻声弹跳,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精灵起舞。

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指在琴键上拨动。

没有弹多高深的曲子,就是一首简单的《城南旧事》。她小时候初学钢琴,老师教的第一首曲子,从最简单的和弦到最复杂的伴奏,节节不同,曲曲高升。

客厅的钟摆响了一下,已是凌晨。

徐鲁合上琴盖,关了灯,回去房里睡觉。卧室不大,够放一个书架,一张单人床。江河给她买这套小公寓的时候,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说别太大就行。

女生似乎天生缺乏安全感,比生病还可怕。

她喜欢把房子摆的满满的,整洁里有点乱,也喜欢把自己塞进书房,被一堆书圈在里头,最好一天不出来,不用和人打交道。

再后来,做了记者,天天和人打交道。

有时候敏感的不像话,别人的痛苦被她看在眼里好像都会成为她的喜怒哀乐,像悉达多一样,会为一朵花的凋谢而苦恼。

方瑜说:“你就是书看太多了。”

徐鲁笑笑,依旧一头扎进书堆。

要搁以前,她能弹一宿的琴。现在不一样了,她觉得书能解惑。作家写别人的痛苦和忧愁,总能让她豁然警醒。

回到床上躺下,她睡不着。

江城的夜太安静了,这是种刻意的平静。不像在山城的时候,晚上总有雷雨在,哗哗啦啦,淅淅沥沥,悄么声的钻进脑子里,自然静下来。

她入睡时间一般很长,除非太累了。

黑夜里眼睛目空一切,听觉总是格外灵敏。当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来的时候,徐鲁还是惊了一跳。

那边方瑜的嗓门很大:“干吗呢?”

“大半夜的你说干吗呢,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周公了,被你给吵醒了。”徐鲁揉了揉耳朵,没劲道,“十点多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钓帅哥去了?”

“去。”方瑜说,“我明天要采访的可是江城财经大神,能不好好做准备吗。”

“现在做完了?”

方瑜心满意足的“嗯”了声。

徐鲁无声点头道:“那算账吧。”

方瑜立刻怂了,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就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这么大江城几天之内找到一个小孩,也是担心你出什么事,再说了,陆宁远在还怕什么?你得感谢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去。”

徐鲁哼了一声:“谢谢你啊。”

“昨晚相处的怎么样?”

徐鲁想了想说:“他可以去做诗人。”

“我认真的啊妍妍,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和结婚对象,这些年来陆宁远为你做的够多了,是个石头都能给捂热了,你真不考虑一下吗?”

徐鲁沉默了。

方瑜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改叫剩女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徐阿姨咱可斗不过。”

“你怎么比我还怕我妈?”徐鲁笑。

方瑜无声的吸了口气:“能换个话题不?”

徐鲁莞尔,说能啊,不是你先提的吗。她想起小时候练琴,徐冰就坐在旁边,没练好就不能出门,那感觉真的是,难以言喻。

“想什么呢,不说话?”

徐鲁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像昨天我还是个小女孩,今天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时间不等人。”方瑜重重道。

徐鲁叹气:“是啊。”

方瑜犹豫片刻,还是道:“给你打不通电话那天晚上还记得吧,我吓得不行,又怕你被寻仇,所以……给陆宁远打电话说了。”

徐鲁听罢一怔。

“他工作这么多年,除了出差就没请过假你知道的。”方瑜说,“第二天我去上班副总临时顶上,听宋助理说他去了矿山市。”

徐鲁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不是说他有多好,我是怕你错过了这样一个人会后悔。”方瑜说,“你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让你去矿山吗?偷偷去的话你被拉去小树林怎么了都不知道,明目张胆的那边总得忌惮些吧,可你看危险还是存在。”

徐鲁盯着床角,许久未出声。

“妍妍,咱往前看吧。”方瑜最后说。

电话挂掉的那一刻,房间彻底暗了下来。厚重的窗帘掩盖着外面的世界,大约能听见楼下汽车驶过的声音。

徐鲁深深呼吸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她想起这几年陆宁远给她收拾的烂摊子,那一年两人快死在车里他说的要不咱试试,忽然就有些动容,是她把自己拘的太紧了。

徐鲁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想。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帘子拉开,太阳照进来,金灿灿的落在地板上,书桌上,大概是个好天气。

徐鲁收拾好出门,打车去了江城附属医院。

她在医院和分诊台的护士说了很久,对方以规则约束为由不公开病人隐私,徐鲁怎么说都没办法。

无奈之下,她给陆宁远打了个电话。

过了会儿,来了个医院的大领导,她听见刚刚拒绝她的那个护士特别恭敬的喊了声副院长,不禁暗自感叹人脉可真是个好东西。

这位副院长带她去了办公室,打电话让人调出梁阳的病历档案送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徐鲁,问她要不要喝茶。

徐鲁客气笑笑:“不用了,谢谢。”

“刚刚小陆打电话,我还以为是谁,没想到是个姑娘。”副院长笑着说,“你俩处对象呢吧?”

徐鲁尴尬的挤了个笑:“他是我老板。”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院长语重心长。

徐鲁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病例及时送了过来。这个副院长又是血液病研究方向的专家,拿着那份病例对徐鲁解释了一下,又说了近一个月梁阳的身体状况,没有骨髓根本撑不过去。

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一切都太巧了。

徐鲁提出:“我能不能见见负责的护士?”

副院长迟疑了片刻。

“有什么问题吗?”

“她昨天出了点医疗事故,直接被辞退了。”

徐鲁一愣:“您方便给一个联系方式吗,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这样吧,我把护士长给你叫来,有什么事儿你问她。”

徐鲁在护士长那儿拿到了梁阳负责护士的联系方式,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接的,粗鲁的方言,她还没说完就挂了,再打过去对方直接拒接。

她有些无力,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

很多人从她面前经过,有穿着病号服的,坐着轮椅的,看着像探病的,有的急匆匆,有的不慌不忙。

徐鲁看了一会儿,正欲起身,感觉到身边坐下一个人来。

她拧过头一看,目光一凝。

陆宁远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白衬衫,领带被他扯了下来,缓缓地解开脖子下两颗纽扣,指甲修整的很干净。

“查到什么了?”他一边解一边问。

徐鲁又拧过头去,无声摇了摇。

她早该知道,陆宁远都没查出来的问题她怎么可能发现?就算感觉有疑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在做无用功?”她问。

陆宁远倒也直接:“嗯。”

徐鲁面无表情道:“去山城之前,就一个匿名电话,可是我连哪七个旷工被埋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家属,一个不见了,一个才那么点大就没了,我不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陆宁远:“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呢?”

徐鲁不太明白陆宁远的话,偏头看向他。

陆宁远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话题道:“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我已经和矿山电视台打了招呼,停止了你的地方记者协议,那地方不必再去了。”

徐鲁大吃一惊:“你怎么能擅自做决定?”

陆宁远平静看着她:“那我应该怎么做?你在那儿待了也不过三周,要我帮你算算有几次差点没命吗?”

他最后这句低了声,缓而严肃。

陆宁远叹息一声,道:“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别忘了,江伯父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徐鲁:“昨天为什么不说?”

陆宁远沉默,可能是昨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好,她难得不像以前那样子假面示人,愈发显得可贵,他不愿打破这种可贵。

徐鲁冷吸了一口气,蹭的站了起来。

她攥紧了拳头,又怕冷,还没到深秋已经穿着厚毛衣,此刻咬紧着牙关,却不知是冷的还是气他。

忽的,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 28 章

铃声打破了她和陆宁远之间的僵滞。

徐鲁摸出手机一看, 是母亲徐冰打过来的。徐冰很少给她打电话, 也很少过问她的生活, 比起年少时的严厉, 在她二十岁之后就温和了很多。

见她愣着, 陆宁远提醒:“还不接?”

徐鲁倏地回神,划了接听。

电话里徐冰声音平和, 问她在哪儿,忙不忙, 方不方便现在过去一趟。她听不出有什么不安,便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徐冰说:“你爸爸住院了。”

徐鲁听罢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 徐冰已经接着说道:“来了再说吧, 军医大不好停车, 到门口打电话我去接你。”

江河从来都很健康,早晨会跑步,冬天还常去海里游泳, 每年都体检,作息比谁都准时,说十一点睡从不浪费一分钟。

徐冰从来都是很淡定的一个人, 声音平静的让人听不出来一点不好,可那句轻轻的“来了再说吧”让徐鲁平生多出一些害怕。

如果不是太严重的, 徐冰不会和她讲。

她不敢多想,抬脚就往前跑。还没跑出去,只觉得胳膊被人用力拽了一下, 她才想起身边还有陆宁远在。

陆宁远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徐鲁嘴唇哆嗦着:“我爸……”

陆宁远不再问,也不勉强,道:“先不要胡思乱想,我开车送你过去。”

他的车里开着暖气,徐鲁却还是觉得冰凉。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副驾驶上,一双手胡乱揪着牛仔裤,竟有些无处安放。

恍惚间,一双男人的大手覆盖上来。

徐鲁瞬间反应过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陆宁远的力气大多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她手腕穿过,握住她的手掌。

“放松一点。”他还看着路。

她知道他这是让她安心,就真的慢慢松懈下来,肩膀也松了力气,闭眼轻轻的缓了一会儿,慢慢睁开,整个人轻松了一些。

她说:“我爸的情况应该不太好。”

陆宁远慢慢松开她的手,轻声说:“现在国内医疗条件还是挺好的,不行就去国外,别自己吓自己。”

徐鲁忽的鼻子一酸。

徐冰就只提了一句江河住院了,她就这么害怕。可在遥远的南坪那个粗陋的旅舍里,她却差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要是真没了,做父母的那得多难过。

徐鲁问:“我是不是挺任性?”

陆宁远:“还好。”

“也很固执。”徐鲁轻道,“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会做伤人的事却不自知,还自私了点。”

陆宁远偏头看她一眼。

“没那么差。”他说。

徐鲁低着眸子,湿漉漉的。

“至少我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她正直,善良,心肠很好,有时候直脾气,情绪化,倒也可爱,算不得缺点。”

徐鲁头垂的更低:“别安慰我了。”

陆宁远笑了笑,说:“句句属实。”

他说完又目视前方,加快车速。车子在人流中飞快的穿梭,都看不清两边的街道布景,也不知道闯过了几个红灯。

徐鲁愧疚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嗯?”了声,说:“做了太多年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遇到这样放纵的时候不容易,就当给我个机会。”

话里有难得的少年气,徐鲁垂眸想。

后来方瑜问她到底对陆宁远什么感觉?她说不知道。方瑜笑说,妍妍你看,你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陆宁远,不是她方瑜。

一个小时的车程,陆宁远用了30分钟。

徐鲁下了车,远远就看见徐冰站在医院门口,穿着薄薄的毛衣开衫外套,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后面,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

待她走近,徐冰的目光先落在了陆宁远身上:“是宁远啊,麻烦你送妍妍过来,没耽误你时间吧?”

陆宁远喊了声徐阿姨,道:“伯父怎么样了?”

徐冰说:“先进去吧。”

徐鲁挽上徐冰的胳膊,摸到母亲的手指冰凉,她的心漏了一拍,去看母亲的脸,几周没见,好像老了。

“你爸爸今天早晨去书房看书,我进去叫他吃饭才发现他晕倒了。”徐冰说,“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徐鲁急道:“医生怎么说?”

“脑溢血,捱过这两天就行。”

徐鲁一懵,脑子里像跑过千军万马一样,炸裂般的疼。她跟着徐冰来到监护室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江河身上插满了管子,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

忽然就觉得痛苦,只能心里说着“对不起爸”。现在只要一想起南坪旅馆那个着火的夜晚,她就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方瑜问她:“妍妍,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她已经有很多天不说话了。

方瑜只是静静的陪着她,说:“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亲爱的人。只要一想到往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会多难过啊。”

她以前不理解,现在好像懂了。

小时候,她觉得江河是神,充满崇拜。长大后,江河还是那么年轻,笑起来眼角有皱纹,书生气的坐在椅子上,给学生讲文学。她会躲去他的书房,翻他读过的书。

江河老提醒她:“读书使人聪慧。”

她并不是个多聪明的女孩子,胜在勤奋好学。记得有一年写作文,她抄书上的名言警句,有关成功与失败。

江河说:“失败并不能获得经验,成功才能。”

这句话她记了很多年,做事苛求,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步步走到现在,才有了今天这个自己。

不知道陆宁远什么时候站在身边,他的声音清淡极了,却又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像山涧的泉。

“你这样站着无济于事。”陆宁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