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便微笑:“怎么会,我也常常笑,就如现在。”

岑飏摇头:“不是这样。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敛下唇角弧度,轻叹一声。

岑飏苦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当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带你与王室接触,更不应答应送你入宫。”

“我们有选择么?”伏波说,“命该如此,我从来没怨过父亲。”

岑飏沉默,须臾,看着伏波说:“如果有可能,不如逃离此地,我怕你再这样下去,将难以避免沅夫人的命运。”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

岑飏却认真起来,凝眉恳切地说:“只要有心,总有法子的。你好好想想。”

伏波启唇欲再说,却忽地背脊生寒,似有一道莫名冷光直刺而来。

回首,看见玄湅。他面色阴沉,目光在她与父亲脸上徐缓移动,最终落定在岑飏身上。

岑飏跪下请安,玄湅久久未应。心不安地加速跳动,伏波有不详预感。

果然,岑飏离都还乡后不久即有噩耗传来:岑飏在返回幽篁山途中路遇流寇,遇害身亡。

从那天起,伏波不再说话。得知父亲死讯那天她哭过,而后再无任何特别悲伤的神情,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行事还跟以往一样,玄湅召她,她亦如常侍寝,看不出她对他有何异样情绪。

玄湅百般试探,再软硬兼施,仍迫不到她说话。一次宫中晚宴,他刻意让凭祎坐在离伏波颇近之处,然二人各自漠然端坐,就算偶尔目光相触也会自然移开,那一刻并不尴尬或惊惶,平稳扫过,感觉不到一丝滞涩。

凭祎起身祝酒,玄湅命他转敬伏波,凭祎遵命敬伏波,伏波欠身,再双手举杯,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

“岑姬未谢莘阳君,失礼了。”玄湅笑道。

伏波闻言起身,向凭祎一福以示歉意,凭祎也一揖还礼。

玄湅瞥了瞥伏波,对凭祎解释道:“她因父亲去世,过于哀伤,以至无法开口说话。”

凭祎颔首,向伏波道:“夫人节哀。”

“要治她这心病只有一个法子,捕到害了她父亲的凶手,为她复仇。”玄湅漫饮一杯酒,再看凭祎:“我忙于政事,苦于无法分身为岑姬解忧,未知王弟可愿代我行此事,寻捕她的杀父仇人?”

伏波一怔,侧首看凭祎,殿中其余诸人都觉这要求颇怪异,不解玄湅何意,也都朝凭祎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而凭祎思索的时间不过一瞬,很快展眉应道:“凭祎领命。”

玄湅徐徐点头,加重了语气说:“听说,那人是芑国来的流寇。”

半月后,伏波生辰,玄湅设宴于宫中,让宫眷齐来相贺。其间莘阳君求见,玄湅召他入内,他缓步进来,着素色衣裳,右手提一个黑帛包裹的方盒。

双手举起方盒,他说其中是给伏波的贺礼。宫女接过转呈伏波,伏波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人首级。

看清了的宫人不由惊呼,伏波却毫不惧怕,伸手握住那首级须发,将他提起,凝神细看。

这人她认得,是宫中的侍卫,武艺精妙,玄湅曾当她面赞过。

玄湅原有的笑意敛去,直视凭祎,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凭祎亦回视他,平静地开口:“凭祎不敢有负大王所托,已捕杀了杀害岑先生的凶手。”

玄湅无语,目光也不曾自凭祎身上移开。众人沉默,无人妄动,一触即发的危险,连空气仿佛都不敢流动。

忽听伏波轻笑一声,提着首级慢走至凭祎面前,缓缓对他说:“莘阳君,你误会了。”提高首级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杀我父亲的人不是他,是,芑国人。”

“是么?”凭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凭祎弄错了,抱歉。凭祎自会向大王请罪。”

玄湅也浅笑,道:“此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今日岑姬开口说话皆拜莘阳君所赐。莘阳君请坐,不妨畅饮几杯。”

凭祎道谢,坐下,接过宫女手中酒壶,自酌自饮,就此缄默。

次日,他以误杀禁中侍卫为由,引咎请辞,请大王允许他隐居幽篁山思过。玄湅作礼节性挽留,经他再三坚持,才“勉强”答应。

凭祎启程时,玄湅亲临洺城南门相送,漠然负手立于城楼上,接受凭祎最后的跪拜。

那时,宫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檐间孤燕徘徊飞旋,良久。忽然将溪荪唤来,吩咐:“给我采一束杜若。”

溪荪叹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过了。”

五、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九歌·少司命》

若想完美地报复一个人,那么,起初就不要让他察觉到你有报复之心。于玄湅如是,于翾紫亦如是。

翾紫是伏波在樗宫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对手。那年她以西部小国郛国所献美女的身份入宫,紫羽翠衫,长发曼髢,光艳陆离。舒纤衣在玄湅之前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飘若春云,玄湅的眼波便随之晃了晃。

相较伏波之素,她是一朵艳色的花,且还宜嗔宜笑。一时间使得玄湅连伏波也冷落,让她独擅其宠。

亦是个有心思的女子,入宫不久便看出伏波是王最为重视的夫人,自己不可忽视的劲敌。于是试探,挑衅,欲知伏波底细。

烟视媚行倒不是她一贯的姿态,她喜欢让一双漂亮的大眼沉淀出最清澈的目光,诚恳地看着面前人,令自己显得纯真又无辜,促使别人记起她吹弹可破的二八妙龄,尤其是在身为五岁子暾母亲的伏波面前。

“姐姐,”某日她捧着一颗夜明珠出现在伏波面前,用最甜美的声音唤伏波,“大王赐我一颗夜明珠,说此珠原是一对,一颗先赐给了姐姐,这颗就赐给我做首饰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对就不应分开。情人分开会忧伤成疾,明珠是有灵气的,分开必也会减损其辉。所以我把我这颗明珠献给姐姐,姐姐拿去与原有那颗镶成一对耳珰,日后戴上,一定艳冠后宫。”

伏波淡笑道:“多谢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宫,妆奁未齐,我哪能接受妹妹如此重礼?若厚颜收下,再没面目见人。”转身取出一支镶了夜明珠的簪,“惭愧,妹妹今日来我才记起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来了,就当面交给妹妹罢。我那颗明珠已镶在这簪上,妹妹若喜欢就用,若不喜欢就摘下明珠镶耳珰罢。”

翾紫百般推辞。伏波也不多言,径直把簪插在她发上,握着她手不许她摘下,再紧握她手把她送出门去。

一夜伏波侍寝,半夜忽有翾紫宫人奔来禀报:“夫人突犯心绞痛,疼痛难禁,不住哀哭。”

玄湅当即披衣而起,前往翾紫宫室。

翌日翾紫特意来伏波处谢罪,楚楚可怜地牵着伏波衣襟说:“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心痛又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只恨奴才多事,偏瞒过了我跑来禀告大王…”

伏波轻轻拉她坐下,温和地看着她说:“有病要好生将养,请大王过去照料也是应该的,你的宫人做得对。若知情不报,日后被我知道了,我还要请大王责罚她们呢。”又认认真真地为她诊脉,须臾展颜道:“不碍事,调理一些时日就好。我这里有一些药材补品,一会儿让婢女送到你宫里去。”

另一次,伏波与翾紫齐为玄湅侍宴。伏波穿了一件新衣,是玄湅赐西域天蚕丝绸布料给她制的,柔美无匹。翾紫起身为玄湅斟酒,忽地足下一滑,半壶琥珀色的酒液就泼在了伏波的素色衣裙上。

“啊,姐姐,真对不住…”翾紫睁大眼睛,莹莹泪珠眼见就要夺眶而出,持丝巾在伏波身上又拭又擦,连声道:“姐姐恕罪,我真该死!怎的这般不留神,姐姐的衣裳价值连城,翾紫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谢罪呀…”

依然是悄无痕迹地把初萌的怒意泯去,伏波只一笑:“些许小事,妹妹言重了。衣裳洗干净就是,哪里关乎生死。”

这些事,连溪荪都看不过,不解地问:“姑娘,你能容忍她?”

伏波平静地答:“不能。”

溪荪更诧异:“那你为何一再忍让?”

仍只是笑笑,这次伏波没有回答。

翾紫见伏波对自己尚且如此退让,便越发狷狂,不将宫中任何女子放在眼里,刻意打压欺侮,玄湅又处处维护,后宫怨声载道。甚至有夫人对伏波推心置腹:“以前我们见你专宠,都觉不满,常与你作对。如今见翾紫如此嚣张,才知你是何等温良贤淑。”

半年后,翾紫怀有身孕,但胎动不安,且觉燥热,服了安胎药亦不见效。她见后宫夫人之子非胎死腹中便幼年夭折,惟伏波所生公子子暾平安长到五岁,便欲打听她安胎养生良方。因对伏波始终有戒心,恐她故意说错药方害自己,就不直接问她,而命从郛国来的贴身侍女以重金贿赂溪荪,请她透露伏波育子时的药方食谱。

自然,溪荪将此事完全告诉伏波。伏波想了想,对溪荪说:“告诉她,秘诀是兔肉。”

溪荪遂故作神秘状,拉翾紫侍女至无人处,低声说:“岑夫人怀子暾公子时每日必吃兔肉,饮兔汤,并服兔脑。故得以顺产,母子平安,小公子也安康体健。这个法子除了你家夫人可别再告诉别人,否则人人都能养大公子,将来免不了一番争斗。”

侍女半信半疑:“真的么?吃点兔肉就可以安胎顺产?”

“当然,不信你们翻医书去。”溪荪正色道:“尤以野兔药效最佳。别问宫中厨子要,他们在外买的兔肉都不新鲜,吃了也无用。”

“这个容易,”侍女笑道:“我们郛国女子个个会骑射,自己出宫猎几只野兔回来便是。”

以翾紫的机心,她必是翻了医书查看兔肉功效了的。就药效来说,伏波与溪荪倒没有骗她,她能找到的医书上都大致写有如下内容:兔,辛、平、无毒,凉血活血,解胎中热毒。催生易产。

但重点不在药效上。

两日后,自翾紫宫中传出玄湅一声怒吼,显是自极癫狂暴怒状态之下吼出,其声震天。

伏波听见,侧首对溪荪微微一笑:“他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剥皮的兔头安然稳置于自己宠爱女子的餐桌上。那女子见他进来,笑着盈盈起身施礼,再亲自选取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递到他唇边:“大王也尝尝,我让侍女出宫猎来的,很新鲜呢。”

经缝合的缺唇隐隐作痛,像是又要裂开,胸中热血翻涌,几欲喷出,他狂吼一声,一把将翾紫推倒在地,目眦尽裂。

因他的兔唇,兔在宫中便成了没人敢提的禁忌,虽无明文规定,但无人会想到吃这种动物,更何况当着他面。

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女子。

玄湅重重地喘气,半晌后调匀呼吸,冷看倒在地上惶惑地睁着一向无辜的大眼,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翾紫,作出了对她的裁决:“拉下去,把她的嘴唇割掉。”

再美的美女没了双唇也就不再美丽,失去了锐利的威胁性。消息传出,后宫之人只差没欢呼雀跃。

翾紫被投入一间破屋,玄湅没取她命大概是顾及她腹中的胎儿。但往日受足她气的后妃们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利用她们善于诽谤的天赋,编造了一个有声有色的谎言,称翾紫的孩子是与侍卫私通而得的。玄湅也信,赐一束白绫,命她带着腹中子自尽。

“现在,你明白了么?”一个天日清美的早晨,伏波修剪着一枝准备插瓶的粉色桃花,似闲聊般地对溪荪说,“我当初一味退让、忍让,是要纵容她,惯坏她,让她对别人更嚣张,以至树敌太多。而一旦她一步不慎,这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令她万劫不复。”

一切仿佛重又回到翾紫未入宫时,伏波在宫中的地位稳如磐石,再无人可撼动,连王后都不得不敬她三分。伏波入宫第八年,王后病逝,宫人皆猜若玄湅不与别国联姻另娶王女,便必将立伏波为后,但事实并非如此,玄湅既未娶王女,也未册封伏波。

这似乎不代表玄湅对伏波宠爱有所减退,他仍然如常重视她,对她与子暾无比眷顾,甚至给她王后一般的权利,但始终未曾正式立她为后,也没立子暾为太子。

而伏波倒越来越有王后的威仪,治人之术亦渐趋炉火纯青,凡对她不利的宫人都会得到不幸的结局,或莫名其妙地失宠,或被逐出王宫,甚至离奇地死去。于是往昔长舌的女人们按下了她们的气焰,胆战心惊地在伏波之下度日,但求平安而已。

某年翾紫死忌那月,一连十数日阴雨连绵,宫内潮湿晦暗,每到夜晚便阴风阵阵,和着雨滴其声诡异,宛如有人凄厉哀哭。

人心惶惶,撞鬼的各类说法在宫人之间流传,那些故事常常跟翾紫或其他死去的女子有关。后有一夜,自梦中惊醒的子暾唤着母亲从自己的宫室跑出来找伏波,紧跟过来的乳母吞吐地禀说,他今天路过翾紫以前自尽的宫室,大概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得溪荪也心惊,低声对伏波说:“是否准备些香蜡…”

“住嘴!”伏波呵斥,随即转而冷对子暾的乳母,说:“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跟公子说那间宫室里死过人?”

乳母惊惧,一句话也不敢答,只识叩头。

伏波颔首:“好,你们说有鬼,我便为你们驱鬼。”扬声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将她附身之鬼打出!”

乳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饶,伏波只不理。此时一道电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远而近,在头顶轰然炸响,适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经此一吓又大哭起来。

伏波一把搂住儿子,于银白电光中环视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这里,那些觉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魉,若有胆,只管找我索命。”

无人应答。雨持续地下,而雷电渐趋式微。任冷雨夜风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十六岁时,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连说一句简单的话都成了极困难的事,医官会诊,都回天乏术。

群臣见大王将薨,而太子未立,遂纷纷上书,请玄湅下诏正式立子暾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请求只一味摇头,却也不说原因。

一夜夫人伏波进入玄湅寝宫,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诏书,示于病榻之上的玄湅,轻声说:“大王,伏波已请宰相代大王草诏,立子暾为太子,请大王过目,并加玺印。”

玄湅凝视她,半晌后,还是坚定地摆首。

“无妨,大王若乏力,玺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着卷好诏书,依然轻言软语地,俯身,在玄湅耳边说:“你没有选择。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儿子来继承王位么?”

十数年过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个。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许是出于天意,而之后,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这天意转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后,能平安长大的,只有几位王女。

她近距离俯视玄湅,见这个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杀父仇人蜡黄的脸涨成赤色,被愤怒和绝望撕扯得连气都喘不出,唇边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蓦然,玄湅用尽所有残余的力量猛地伸出干枯的手,紧紧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惊,拼命挣扎,玄湅终力有不逮,被她挣脱,自己也崩溃地摊倒在床上。

伏波倒退数步,抚着脖子,惊魂未定,正欲唤人进来,却见玄湅躺着侧首看她,浑浊的双眼竟泛着泪光,看上去那么悲伤。

一时也诧异,留于原地与他对视,沉默着。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勉力说,“我只是想…带你走…”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来她做的那些事,难道他真的不知么?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阴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散开,“我只是想…带你走…”是他最后的话。

温热的水滴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生平第一次,她为这个不爱的男人流了泪。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国事皆决于王太后伏波。诸国见他们孤儿寡母,对待樗国的态度立时轻慢起来,且多有挑衅。

国丧期间,便有使者从勍国来,称勍王新近得一玉连环,却无计解开,闻樗国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带来,求助于樗国人。

“母后,我见那玉连环设计精巧,环环相扣,极难理出头绪,要解开殊为不易。勍王显然是想借此试探羞辱我们,我该如何应对?”子暾苦无良策,照例来与母亲商议。

伏波细问那玉连环质地构造,再问子暾:“你自己就无把握解开它?”

子暾摸摸后脑勺:“若让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时日,想必总能寻到法子解开。”

“一些时日?”伏波嗤笑,“你捧着玉连环细细琢磨去,不消过几多时日,勍王的大军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还请母后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