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国使者带玉连环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国使臣带玉连环觐见子暾,子暾命取过玉连环,环示群臣,问:“哪位卿家可解开此环?”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对。子暾将环置于御案上,扬声再问,仍无人回答。勍国使臣便笑道:“以前常听人说樗国多智者,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听有声自子暾身后传来:“此事太易,樗国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众人凝神一看,见大王席后帘幕拉开,王太后岑氏缓步走出,右手提着一小小铁锤,走至御案边,扬手一砸,玉连环应声而碎。

然后冷眼看瞠目结舌的勍国使臣,淡然道:“解开了。”

六、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九歌·东君》

子暾喜欢母亲,但不喜欢坐在帘幕之后的母亲。

不是不佩服她不逊须眉的胆识和智慧。自那日一锤击碎玉连环后,诸国无不叹服,从此不再恶意挑衅,而王太后继续执掌朝政,决策英明,行事果断,休养生息而不忘修战备,仅用半年时间便将因先王薨逝而造成的不利影响一一消除,举国上下又开始呈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但亦因她的强势,常常令子暾觉得,自己之于王位,无非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从未有过切实坐于其上的感觉。每次在朝堂上与臣议政,需要作决策时他都必须猜测母亲的意思,按她的意愿来决定,若说话不符她心意,她会在帘幕之后轻咳一声,只是极轻微的声音,可其中严肃的警示意味却那么清晰,令他闻之惊骇,忙不迭地把说错的话改回来。

有时臣子的意见大悖她意,子暾无言以对或难以说服他们时,她甚至会径直掀帘而出,一双眼睛刺出冷淡的光,只扫视他们一眼,众人便噤声,俯首低眉,惟命是从。这往往会让子暾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母亲将他紧搂于怀中,冷对风雨夜色,他虽感安稳,但触及她的眼神,却又不由心生畏惧。

十七岁生辰,在完成了所有庆典程式后,子暾躲入自己书斋,却看见案上帛卷堆积如山,几乎尽是母亲拟定后送来要他加玺印的诏书。莫名地怒从心起,一摆手将帛卷扫落在地,其中一卷滚落于他足下,展开,一行行优美的字迹映入他眼帘。

拾起,那是卷恭贺他生辰的信函,言辞恭谨诚挚中见关爱之意,笔触温和优雅,如和风暖阳。

子暾阅后,目光久久锁定在信函落款上:莘阳君凭祎。

他知道莘阳君是他叔父,然早在他幼年时便已离都隐居,自父王母后以下,罕有人提及,故莘阳君对他来说,尚仅是个遥远陌生的影子。

“莘阳君是什么样的人?”他问他一向信任的启蒙先生,大夫范婴。

“圣人。”范婴答。

范婴不吝以最动听的词句来形容莘阳君,列举他出使祈雨等事迹,又大赞他聪颖敏慧,才德过人,且仁厚爱民,隐居于幽篁山,自己箪食瓢饮以接济贫民,人皆视其为圣人。

子暾便觉奇怪:“如此贤德之人,却为何不得父王重用,要离都隐居?甚至多年来,都无人跟我提起他。”

范婴顿时一惊,自觉失言,然在子暾不断追问下,还是委婉地暗示说莘阳君当年曾威胁先王储君之位,先王对其多有猜忌,故不得重用。

子暾叹道:“既是圣人,岂会有这等僭越之心?恐父王当年亦是受小人离间,才疏远了莘阳君。”

范婴连连称是。子暾继续兴致勃勃地向他打听莘阳君之事,从被传为佳话的良行到衣着谈吐等细节,越听越觉此人高洁出尘,完美无暇。

随后与莘阳君频通书信,问及施政之策,莘阳君所答精妙,甚得子暾之心。有次子暾含蓄提及母后执政辛劳,自己只憾无力为其分忧,莘阳君应道:“少司命已尽其责。暾既出于东方,当举长矢射天狼。”

一句“当举长矢射天狼”令子暾倍觉振奋,便越发有意接他回洺城辅佐自己,接过母亲手中权柄。入秋后王太后偶感风寒,拖了半月都未痊愈,子暾遂以母后需要静心修养为由,说欲召莘阳君回都辅政。王太后讶然看他半晌,便干脆地否决:“不可。”

子暾再恳切请求,王太后始终不允。然此番子暾心意已决,竟鼓足勇气与母亲对抗:“母后,樗国的国君是子暾,子暾有权任用任何臣子。”

听了这话,王太后沉默之下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好,”她说,“你请他回来,我把这国家交予你们。你们如何携手齐心打造太平盛世,我拭目以待。”

见母亲终于妥协,子暾却又不由心生歉意。在迎回莘阳君前夕,子暾跪请准备还政的母后告之治国要义。王太后道:“也无甚好说,你只须记住两点:以仁待民,以信待诸侯。”

子暾颔首,又奇道:“就这两点么?”

王太后想想,道:“还有一点,以谨待芑、勍。”忽而又笑,“这点,莘阳君必也会强调。至于这‘谨’该如何解释,他自会告诉你。”

莘阳君归来,未令子暾失望,在大体延续王太后政策同时更强调清吏治、肃法纪,罢免一些庸碌老臣,大力提拔青年士人,且广纳门客,非独重文士,凡在天文、地理、医药、军事等方面有一技之长者均招纳于门下,一时洺城高士异人云集,只盼能为莘阳君所用。

国内既已安定,如芑、勍等强国也不敢随意以兵戈威胁。子暾曾问莘阳君,母后所说“以谨待芑、勍”的谨字该如何解释,莘阳君只答:“无他,谨慎而已。”

在为重大国事作决策之前,莘阳君会先征询子暾的意思,子暾的想法也有与他相左之时,而莘阳君会耐心解释自己的观点,分析不同决策会导致的后果,最后总会令子暾频频颔首,心悦诚服地采纳他的建议。

君臣之间几乎从未有过一次争执,直到议及王妹桑洛的婚事。

那日子暾因相邻小国樾国纳贡之事大发雷霆。樾国位于樗、芑两国之间,盛产蚕丝,每年都会分别向两国进贡大量丝绸,但这年因天灾蚕丝产量大减,所得成品丝绸仅够一国所需,芑国催得紧,又坚持要求足量纳贡,樾王权衡利弊,最后竟同意不顾樗国而把所有丝绸贡于芑国。

有樗臣曰:“樾国仗着有芑国庇佑,藐视我王天威已非一日,若听之任之,有损我大国声望,应出兵讨伐以示惩戒。”

亦有人反对:“以我国兵力,灭樾国自不在话下,但樾国身后有芑国,唇亡齿寒,芑国必不会坐视邻国被我所灭,若我国进攻,芑国定将出兵襄助樾国,如此我国便无胜算。”

子暾便怒了:“我自小便知我国常常受制于芑国,处处须看其脸色行事。而今我国国力大增,远胜从前,就是与芑国大战一场,也未必会输。何不索性借此机会与其交兵,好歹也挫挫它的锐气。”

“大王息怒。”莘阳君徐徐出列,躬身道:“战争非同儿戏,若无胜算不可轻言。要与芑交兵,时机未到,强为之,徒增伤亡而已。”

子暾忿然问:“那依叔父之见,樾国此事该如何处理?”

莘阳君仅答以一字:“忍。”

这日夜间,莘阳君入宫谒见子暾,重申己见之余,亦向他提出一建议:将玄湅王女、子暾的异母妹妹桑洛嫁予芑王顷崧。

子暾惊愕:“那芑王顷崧年已六十,而桑洛才刚满十五。何况芑王是叔父岳丈,而桑洛是叔父侄女,若要联姻,岂不大悖伦常?”

莘阳君道:“自古以来,诸侯联姻多不细究辈分,此事不足为奇。且芑王与桑洛并非血亲,不在五伦之列,联姻并不违伦常。”

“不可!”子暾仍断然拒绝,眼角眉间皆有怒色。

“为君者,不可意气用事,欲成就霸业,须先学会省时度势。”莘阳君不惧不恼,仍以和缓语调说,“桑洛已及笄,美名亦遍传中外。芑王好色,王后新近薨逝,若大王提出联姻通好,他必欣然答应。我们遣使往芑,议婚之余亦与其密议灭樾之事。由我国出兵,芑只须按兵不动不援助樾国即可。灭樾后,我们割樾国七城,作为桑洛嫁妆予芑,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樾四成疆土及我国王女,何乐而不为…”

“叔父倒是处处为芑打算,不愧为芑国好女婿。”子暾冷笑,“以我国王女献媚于芑王,即便换得樾国半壁江山,亦免不了遭天下人耻笑。”

莘阳君摇头道:“若只为樾国这区区之地,何须用此计。今日大王牺牲王妹,暂忍世人闲言,将来除去樗国百年劲敌,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

“除去樗国百年劲敌…”子暾一怔,再问:“叔父是指灭芑之事?”

莘阳君淡淡一笑。

子暾奇道:“联姻与灭芑有何关系?”

莘阳君和颜道:“大王一向睿智,有些事不难想明白,勿须臣再多言。”

负手踱步,凝思片刻后,子暾问他:“芑王无嫡子,这几年两位庶子公子徵与公子祺明争暗斗,都欲夺储君之位…难道叔父是希望桑洛嫁往芑国后能为芑王诞下嫡子…”

莘阳君不置可否,但说:“能否诞下嫡子都不碍大计…请大王许嫁王妹,数年后大王自会知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否,但取臣命。”

念及王妹桑洛,子暾便又薄怒:“让桑洛嫁给六旬老者,岂能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轻叹一声,莘阳君凝视子暾,郑重道:“身为樗国女子,能以一己之身为国谋利,换来万民福祉,于她,是无上荣耀。大王亦不必为此内疚,欲行大事,必然要有所割舍,一国之君为妇人之仁羁绊,必将误己误民。”

这首次的争论以子暾的缄口结束。次日他信步于宫内,不觉间走至桑洛所居庭院,见她正朝空中伸出双手,手心捧着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吧,飞吧…”她轻声催促燕子,薄薄一层阳光抚上她脸,似朝霞映雪,她浅笑盈盈,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

燕子展翅冲天,她收回双手,仍含笑仰首以望,飘飘裙袂亦随燕儿凌风飞。

听到侍婢请安,她才转首看见子暾,眼眸一亮,牵着裙裾奔来行礼,未及他回答便已抬头,笑说:“哥哥,刚才那只燕儿是我养大的呢!”

子暾亲自扶她起身,朝她微笑:“是么?”

她连连点头,指着屋檐道:“它的爹娘在那里筑巢养它,但巢被清扫屋檐的宫人损坏,我捡到它,便养在鸟笼里看它一日日长大,今日见它羽翼已成,便放飞它…”

笑容忽又隐去,怅然道:“可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它了…”

子暾温言安慰她:“燕儿恋家,会飞回来的。”

“真的?”桑洛便又笑了,“那我天天在这里等它回来。等到明年,就会看到它生的小燕子了吧?”

明年,燕子也许尚会飞回,可你却未必还在这里。子暾一恸,一言不发疾步离去,不理身后桑洛连声呼唤。

回到寝宫,命所有人退下,一时不禁,伏案哭泣。须臾,有人抚他肩,他回看,含泪唤:“母后。”

王太后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目光柔和。

“母后,叔父要我把桑洛嫁给芑王,我是否应该答应?”子暾问。

王太后暂时未答,只问他:“你是想安于现状、独善其身,还是想成就霸业,甚至,一统天下?”

子暾不语,良久,才道:“身为男儿,自当建功立业…”

“那就听你叔父的话。”王太后呵呵一笑,起身离去,遗下一句话,似自言自语:“他没错。一个女人,就男人的野心而言,本就微不足道。”

议婚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月间便已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诸事。此后樗出兵攻樾,芑国果然不理樾国求助,待樗灭了樾,两国依约瓜分其疆土。

次年甫开春,芑王便已遣使来迎亲。

桑洛出嫁那日并未依仪向子暾及王太后辞行,“她哭得太厉害,我昨夜命人喂她安神药,如今她在车中沉睡。”王太后轻描淡写地向子暾解释。

子暾不顾礼仪,当即离座走近桑洛车辇,亲掀帘幕看她。

但见她着王后婚服,斜斜地躺在车中,头上的钗冠微有松动,闭目沉睡,脸上的泪痕洇湿了强给她敷上去的喜气洋洋的脂粉,两睫尚还萦结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婚使率陪嫁宫人再拜行礼,随后启程。

子暾伫立于殿前,半晌未动,仰首望天。空中乌云落入眼眸,凝结成雨,模糊视线。

七、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既已联姻,芑国对樗国愈显友善,虽无正式结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别国更不敢干犯。

桑洛入芑宫后倍受芑王宠爱,且又有王后身份,尊贵无匹,王族重臣莫不争相奉承。两年后,有消息自芑国传来:芑公子祺拜桑洛为母,日日入省问安,事桑洛异常孝顺。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岁,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颜认她为母,下作之极。”

莘阳君浅笑道:“公子祺亦是个聪明人。论年岁,公子徵为长,争储君之位,祺处于劣势。如今拜王后为己母,名义上便成了嫡子,这局势倒顿时被他扭转过来了。”

子暾颔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叔父,你当初说桑洛入芑有利于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势,让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让他对我国有所回报,或者,让桑洛干涉芑国朝政?”

只微微摇头,莘阳君缄口不语,唇角含笑,讳莫如深。

此后果然听说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对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为太子之意。但再过一年,传来的消息又甚诡异: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时日,薨于寝宫。宰相取出他临终前所立诏书,宣布芑王传位于公子徵,公子祺当即便怒了,称诏书为徵与宰相伪造。芑王生前更重视公子祺,是众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来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国臣子遂分为两派,分别拥护公子徵与公子祺,各不相让。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声声称子暾为“舅父”,请求子暾出兵助其驱逐公子徵及其党羽,并许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诺。

子暾便征询于莘阳君:“我们是否应出兵助他?”

莘阳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个小人,若我们助他得胜,恐他日后也未必会遵守承诺割地与我。”

“那倒无妨。”莘阳君一哂,“届时,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决定。”

于是子暾派遣精兵良将赴芑,公子祺命亲己的边疆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樗军入内。此后公子祺率己方兵将与樗军里应外合,联手与公子徵作战。两位公子原本势均力敌,但樗军骁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率残余党羽向北逃亡。而樗帅早有准备,领兵封锁各渡口,顺利俘虏公子徵,将其押送回芑都。

公子祺一见公子徵,冷笑数声,拔剑一刺,将亲兄手刃于大殿内。

公子祺厚赏樗帅及其将领,请其率军归国,但樗帅以乱党尚未肃清,须留下继续追剿为由,依然驻军于芑。公子祺便修书子暾,委婉请他退兵。

子暾问莘阳君:“我们何时退兵为宜?”

莘阳君答:“灭芑之时。”

见子暾尚未领悟,莘阳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呈给他,从容道:“芑公子祺丧德败行,不思孝悌,不顾伦常,弑父兄,烝继母,辱我王女在先,罔我国君于后。今大王既知真相,请增派正义之师,攻入芑都,缉捕公子祺,替天诛之。”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难言,莘阳君所述那一堆关于公子祺罪行的话语中,惟余三字在脑中回旋:烝继母。

“烝继母…”他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莘阳君点点头,低声道:“公子祺与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窥破二人私情,怒急攻心之下决定传位于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诏书,是真的。”

“这么说,”子暾苦笑,“她是愿意的?”

莘阳君未答,但说:“公子祺俊美倜傥,且善于辞令,桑洛受其引诱亦很正常。”

子暾抬首,凝视莘阳君,见他神色如常波澜不兴,忽然暴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大王!”莘阳君忽地冷喝一声,语气严厉。子暾一愣,见他双目幽深,探不见底,眉间依然舒展,却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样子,顿时便觉气馁。

“大王,”莘阳君再唤一声,但已回复以往温和的音调,“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无德,我们也等不到如此良机。这是天意,天佑吾王。”

一掠前襟跪下,顿首再拜:“请大王下旨,增兵讨伐公子祺。”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须子暾下旨。那讨伐的诏书叔父不是已经拟好了么?玉玺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樗国再派数万精兵直攻芑都,芑国经两位公子内讧之战已千疮百孔,一打之下便溃不成军。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国王宝座就已沦为丧家之犬,离宫逃窜,最终死于乱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