芑国既灭,子暾欲接桑洛归国,请莘阳君遣使去迎,莘阳君答应,领旨后却一时未走。子暾便问:“叔父还有话说?”

莘阳君欠身道:“臣请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该如何处置。”

这点,倒是子暾没想到的。踟躇许久,还是如以往那样问莘阳君:“依叔父之见…”

莘阳君干脆地打断他:“大王,桑洛所怀之子是芑国王室血脉,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大王明示。”

这是逼他决断了。子暾枯坐着与莘阳君对视,最后黯淡了两眸,叹道:“赐药。”

莘阳君领命,再拜,欲离去,子暾却又唤住他,嘱咐:“让人配温和些的药,别伤了她。”

话甫出口,目中泪已不禁滴落。

莘阳君默然走近,引袖亲自为子暾将泪痕拭净,再道:“大王以后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泪,应在即位为王之前就已流尽。”

子暾既期盼与桑洛重逢,却又怕再见到她。只觉自己愧对她,无颜见她,亦不敢奢望归来后的她还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软语唤他“哥哥”。

而她竟也没有归来。

去迎她的使臣回来后伏地哭禀,说她已没入洺水之中。

接她时,她态度亦很柔顺,安静地上车,一路上无喜无悲,惟神情有些恍惚。他们由水路返都,将近洺城时,使臣遵旨取出堕胎汤药请她饮。她怔忡着凝视汤药半晌,终于接过,一饮而尽。然后缓步走至舟头仰首看空中飞燕,唇边忽然绽出一缕浅淡笑意,并低声轻吟着什么。众人听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首句是“燕燕于飞”。还在竖耳欲听明白,却不料她猛地纵身一跃,自投入洺水中。那日水流湍急,虽有多名侍从入水相救,但皆无功而返,连她的尸身都未找到。

灭芑,只是战争的开始。强敌有蚊蝇的嗅觉,一旦闻到兵戈挑开的血腥气息便会飞扑而来。趁樗初战罢,元气尚未恢复之时,北方大国勍挥师南下,目标直指洺城。此番他们动用了多少兵力无确切的说法,但据立于山巅观望过勍兵行军的人说,那是一副旌旗蔽日的景象,密集的战车开动时轴轴相碰,发出的声音融成一片,竟似闷雷碾过。

勍兵渡江,在一些防守疏松的口岸登陆,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杀戮。子暾急调大军应战,但情况颇不妙,勍兵骑着北地最高大的战马,手挽以强劲闻名的勍弓,飞箭如雨,刀剑如电,樗军难以抵抗,节节败退,眼睁睁看着他们踏碎一座座城池。

子暾忧心忡忡,日以继夜地与群臣商议苦思对策,而这期间莘阳君却人影难觅,像是突然消失。

待到子暾近乎崩溃时,终于有莘阳君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入宫,说莘阳君请大王出城与其狩猎。

勍军都快兵临城下,而他尚有心思狩猎?子暾怒,但终究还是出城见他。

面对子暾含怒的责问,莘阳君竟还微笑,关切地看看子暾,说:“大王这几日为国事操劳,憔悴多了。故臣请大王出城狩猎,以舒心解忧。”

子暾冷道:“我此刻无心玩乐,叔父随我回宫,议退兵良策,方能为我解忧。”

莘阳君但笑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好歹也猎点飞禽带走罢。”举目一望,朝头顶云端指去,“大王,那里有一只鹫鹰,若大王射下来赐给臣,臣立即随大王回去。”

子暾抬头一看,见那鹫鹰飞得高远,离地约千多尺,自己箭术虽好,但要射下来亦非易事。但叔父既已出言相请,自己也不便拒绝,还是命人取过弓箭,瞄准鹫鹰,引弓去射。

一箭离弦,直朝鹫鹰飞去,惜距离确实太远,超出射程,强弩之末,连鹰身上一根羽翼都未触及。

子暾略有些羞赧,脸微红了红。莘阳君却赞他:“大王箭术精绝,若非弓不称手,早已中的。”再回首朝身后示意,子暾听其后有辘辘车响,凝神看去,只见有人自山壁后推出一车,中有一奇怪的木甲装置,约一人高,下设踏板,上安有一类似强弩的物事,但要比寻常弓弩粗大许多。

还在诧异间,又见一莘阳君门客站出,朝子暾深施一礼,再上车,足踏踏板,双手用力上拉弩,加以腰的力量,撑开后引箭上弦,再调整弓弩角度,瞄准鹫鹰,一按某处机关,箭矢射出,瞬间飞过千多尺,直透鹰身。

地上侍从拾起坠地鹫鹰呈给子暾。子暾抚着其上箭矢连声惊叹,问莘阳君:“这木甲弓弩叫什么?”

莘阳君答:“踏弩。射程最远可达一千五百余尺。”

子暾叹道:“那是寻常弓箭的两倍了。”

莘阳君颔首,笑道:“都说勍弓强劲,但比之踏弩又如何?”

子暾恍然大悟:“原来叔父消失多日,是隐于此与门客研制踏弩以克勍?”

莘阳君称是,子暾大喜:“叔父辛苦了。研制出踏弩无异于为国立下大功,我军有此武器助阵,何愁不能大破勍军!”

莘阳君却摇了摇头,说:“有踏弩,尚不够。”

子暾奇道:“那还缺什么?然则,叔父还有其它利器?”

莘阳君带着他宁和的微笑,伸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请子暾御驾亲征,自己也随行。到军营后,请子暾独居主帅营帐,自己却与最微贱的士卒共营帐、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行军时见士卒都自负行装与口粮,自己亦坚持亲裹赢粮,分其劳苦。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子暾惊异的事。

与勍军交锋前夕,一位在前次战役中负伤的将领腿伤发作,痛得几欲晕厥,军医解开绷带一看,见伤口溃烂,需要清除其中污血脓水方可上药。

莘阳君见医官迟疑便问原因,医官说脓血不易净除,需请人吮出。那伤口观之已令人作呕,且散发着恶臭,周遭众人一听便都下意识地后退,生恐医官请自己行此事。

而莘阳君竟上前一步,淡然道:“让我来。”

不顾那将领的推辞挣扎,他命人按住他,自己俯身,一口口地亲自把那些污浊的液体吸出,直至流出鲜红的净血。

感动之极,那负伤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泣不成声,一旁惊呆了的士兵亦才缓过神,目泛泪光,纷纷朝莘阳君跪拜道谢。

逐一将兵士扶起,又亲自为将领上完药,莘阳君才释然地笑笑,掸了掸衣上轻尘,回营歇息。

翌日两军对垒,莘阳君把玉鼓槌递到子暾手中,示意他亲擂战鼓。子暾接过,立于城楼上连擂战鼓,鼓声冲天。

樗国军士披犀甲,执吴戈,辅以踏弩,应着鼓声一个个奋勇争先,与敌拼杀,不惧首身离。空中箭矢如飞蝗,旌旗漫卷,战马嘶鸣,日月无光。

那日勍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输给了樗军强劲的踏弩和不可思议的士气。

大败勍军后,局势渐明朗,勍军日益败退,这场仗樗国是必胜了。子暾遂与莘阳君回国都,沿途百姓闻讯都赶来迎接跪拜,在如仪参拜子暾后,他们都会用最热烈的欢呼向莘阳君致意,不时还可以听见他们的感叹声:“那就是莘阳君!那就是爱民如子、身先士卒的云中君!”

回到洺城的子暾变得很沉默,前方捷报频传,他却很少笑。一日,服侍他的宫人跑来禀告王太后:“不知为何,从昨天起大王就没说话,什么事都不做,只独坐着出神。”

伏波亲去看他。见母亲来,子暾空茫的双目才有了一点亮光。

“母后,你听说了莘阳君在军中为将领吮污血的事了么?”他涩涩地勉强笑着问。

伏波颔首:“听说了。”

“昨日,我在宫中遇见那受伤将领的母亲。”子暾继续说,“她是位厨娘,已在宫中服役多年。她看见我就奔来问我,她的儿子如今怎样了。不待我回答,她便哭起来,说,她知道,她儿子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我便安慰她,说她儿子得莘阳君救治,伤势已大好,必会平安归来的。可她哭得越发厉害…她说…她说…”

子暾忽然露出惶然神色,微喘着气,一时语滞。伏波拍拍他肩,鼓励他说下去。

深吸一口气,子暾才又说:“她说,就是这样,她儿子才必死无疑。她的丈夫曾是护卫莘阳君的侍卫,多年前与莘阳君狩猎时为毒蛇所伤,莘阳君当即便亲自为他吮吸毒血,并裂素袍为他包扎。后来有人行刺莘阳君,这名侍卫便挺身为他挡了一剑,以命相报…”

伏波不禁微怔,复又意味深长地叹息:“原来是这样。”

“所以,”子暾道,“厨娘说,当年莘阳君为她丈夫吮毒血,她丈夫甘愿为他赴死,而今莘阳君又为她儿子吮伤口,故她儿子必将战不还踵,杀敌而不惜命。”

八、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礼魂》

子暾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悲伤:“我不明白,何以叔父会在谆谆教导我学做尧舜那样圣君的同时,又让我见识如此肮脏的权谋之术。”

“这并不自相矛盾。”伏波若无其事地笑笑,问:“你以为尧舜禹等圣君如何得掌君权,又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子暾更是困惑,反问道:“不是因他们贤德仁爱,才受万民拥护,进而得前任君主重用,甚至禅让的么?”

“禅让,只是一个篡位与被篡位事件的幌子。”伏波收敛笑意,神色变得凝重,“例如尧,他本意必是要传位于儿子丹朱的,重用舜,是因为他有才能,又有圣人般的名声…”说到“圣人般的名声”时,顿了顿,略看儿子一眼,子暾目光与她相触,亦会意,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个人。

伏波续道:“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并授他权柄,亦有笼络他,让他将来安心辅佐丹朱的意思。惜这权柄授得过早,过重,待尧惊觉时,舜已成了架于他颈边的利剑。于是,尧在他胁迫之下,不得不传旨天下,按舜给他设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宣布传位于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不,不会!”子暾摆首,“舜仁厚孝义,虽屡次受盲父、继母与异母弟所害仍不改初衷,宽厚待人。如此贤德之人不可能做出挟君篡位的事。”

“你读史,见舜一家的行径,不觉得奇怪么?”伏波不由冷笑,“除了他一人是圣人,他的盲父、继母与异母弟象皆如妖魔般恶毒凶狠,一次次设计要置他于死地。继母与异母弟倒还罢了,可我就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对他会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跟妻子幼子一起谋杀他?若只是简单地想助幼子夺嫡,早立遗命便是了,何至于一定要舜死,还只用卑劣的手法,而舜竟每次都能离奇逃生?这些所谓受迫害的事,只怕多半是由舜自己杜撰,或者,至少,是经他大肆渲染夸大过的,以衬自己的贤德,沽名钓誉罢了。”

子暾默不作声。伏波又道:“若他当真孝悌,为何会在当权后流放父亲,杀害兄弟?若他当真仁厚忠义,又为何会在尧禅让之后将尧囚禁,断绝他与儿子丹朱的往来,继而将他流放至死?”

“这…”子暾惊异:“尧不是退位后自己巡游天下,崩于阳城的么?”

伏波道:“据说那时尧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即便这年岁不准,必也是百病缠身的年迈老者了,巡游?好大的兴致!你想想,当时都城平阳与阳城路程相距近千里,那么老的人,只带一两个身边人,却要翻好几重山,越好几条河才能到阳城,而那目的地在当时,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所以他死在那里倒不足为奇,正是舜为他安排的结局。”

“舜…”子暾忽然想道:“舜也是死在‘南巡狩’途中。”

“对,舜不幸遭遇了跟尧一样的命运。”漫不经心的浅笑看上去有类似嘲讽的意思,伏波说:“在发现他已无法掌控羽翼已成的禹时,也被迫与禹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然后禹也借鉴了他处置尧的经验,并变本加厉,把他放逐到两千五百里以外的苍梧,那是更边远的蛮荒之地。” 

子暾沉思,须臾,叹道:“是啊,若真是巡狩,为何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未伴他同行,倒在他死后于不相干的湘江投水自尽。”

伏波摇头道:“她们是否是殉夫自尽尚还存疑。要自尽,为何不在舜崩时自尽?为何不赶到他身边自尽?甚至,二人都无与夫君共穴合葬之意,迫不及待地跳入湘江中,让人连尸首都找不到?”说到这里,举目看窗外墙角植的几株湘妃竹,“她们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的女儿,跟王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湘妃竹上的斑点是她们眼泪所化,她们真的这么悲伤么?流这许多泪,是悼念夫君,还是哀己命将尽?”

“或者…”忽又一声轻叹:“那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一时两人都无语,只听窗外风来疏竹,拨出层层沙沙声,音律幽凉。少顷,子暾才又问:“何以母后所说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

伏波一笑:“因为史书都是胜者所编。但凡涉及政治,人就不可能太干净,好容易赌赢了,自然要修史,或干脆编造一些动人传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你叔父现在不就在召集门客修樗史么?所以,他教导你的倒也没错,你要做的是,像尧舜那样,既成大业又流芳千古的‘圣君’。”

“但是,”忽然加重了语气,她凝视着子暾,一字字道:“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像尧舜那样治天下,但绝不能给人请你‘禅让’的机会。”

灭芑国、退勍军之后一年,莘阳君夫人、芑国王女病逝。莘阳君以正夫人礼葬之,筑墓举哀,应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在夫人亡后半年,他不着华服,不近声色,以悼念亡妻。

一日入见子暾,子暾见他尚穿素服,便问:“婶母丧期已过,这素服叔父还欲穿多久?”

莘阳君答:“三年。”

捻灭几乎已浮至唇边的冷笑,子暾转而问他:“叔父在修樗史,不知将如何记载灭芑之战?”

莘阳君答得毫无滞涩:“自然是大王遣仁义之师,替天伐逆,匡扶正义。”

子暾手指轻拨案上一卷莘阳君修订好的《樗史》,朝他斜眸一瞥,道:“我一直想问叔父,芑王当年如此赏识叔父,并嫁以王女,多年来对叔父颇多关怀,而叔父后来决定伐芑,可曾觉得对芑王有失仁义?”

“仁,义,只存于君子之间。”莘阳君淡然道,“芑王当年助臣是欲借臣窃国,屡次明说暗示,臣故作不解,每每敷衍过去,后来隐居幽篁山,亦有避其之意。”

“那婶母呢?婶母对叔父更是全心以待。叔父灭其国,弑其弟,又有否顾及过婶母的感受?”子暾见莘阳君神色未变,索性问得更犀利:“她,真是病逝的么?”

莘阳君仍不觉愠怒,答说:“拙荆一向体弱,且敏感多思,惜非多寿之人。我确有负于她,但,只要于国于大王有益,虽负尽天下人,我亦为之。”

“我可以相信你么,叔父?”子暾微微摆首,略有些感慨:“这几年来,我始终对叔父言听计从,无比信赖,但却常常不知道叔父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少顷,目光飘移于竹简之上:“你下次会做出何种令万民称颂的善行?你的门客除了踏弩还在研制什么?你会在何时嫁出我另一个妹妹?将来你会如何在史书上写你,写我…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眉头蹙了蹙,莘阳君问:“可有人跟大王说了些什么?大王英明宽仁,对臣以诚相待,委以重任,臣方得辅佐大王,尽心竭力,力求报国。而今大业未成,尚须我君臣同心协力,共创盛世,大王切勿听信他人离间之语,因一点疑惑而损大计。”

子暾不应他此语,似笑非笑地转问另一问题:“叔父,当年芑王既有意助你窃国,你为何不窃?”

莘阳君决然摇头:“这国迟早是你的,我不会去窃。”

“我何德何能,竟得叔父如此重视。”子暾一哂,“叔父说,行大事者,不可为妇人之仁所羁绊,故叔父不怜婶母,不惜桑洛,却何以独对子暾另眼相待,因子暾而不窃国?”

“因为,你跟她们不一样。”莘阳君忽然朝子暾走近几步,不寻常的光焰点亮了双眸,他凝视子暾:“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而你,子暾,之于我,如骨,如血。”

突如其来地,被他目中的温度所惊吓,子暾不由往后一缩。而他还在看他,浑不似臣子看君王的神情,那目光融合了奇异的关爱和其他莫可名状的感情,就如在看一件由他亲手创造的精品。

“子暾…”他又在唤他。子暾模糊地感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是僭越了,但他唤得如此自然,仿若在唤关系与他无比密切的晚辈…似乎亦无错,叔父也许只是暂时忘记了地位的尊卑,只记得自己是他侄子…但是他唤他的语气让他联想起母亲,母亲是这样唤他的,带有父王的呼唤都不会有的温度。

如骨?如血?再回想叔父用的词,子暾几乎有些惊呆了,可疑的碎片在脑中碰撞:幽篁山、杜若、母亲每次在听人提起莘阳君时那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还有公子祺和桑洛…

啊,为何想起他们!子暾忽然暴怒,猛地站起,朝还欲对他说什么的莘阳君斥道:“放肆!你竟敢直呼寡人的名字!”

莘阳君一怔,立时回复常态,欠身道:“大王恕罪。”

子暾一振广袖,指着门外厉声道:“滚,滚出去!”

莘阳君在子暾的盛怒下以平静语气告退,垂目倒退几步,才转身出门,一如为臣应有的恭谨。

待他身影消失,子暾复又倒坐在椅中,额头有冷汗渗出,青红不定的面色,心生难言的惶恐。

须臾,那门前,有一角衣裙悄然于侧边逸出,一女子越过门槛缓缓走进,却是溪荪。

她以古怪的眼神看他,轻声道:“大王,那是不孝的。”

那一晚,子暾甫出现在伏波宫内,伏波便觉察出了他异样的情绪。

他摒退了所有宫人,枯坐在她身边看她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貌似无干系的话。

母后最喜欢杜若罢?真巧,莘阳君也喜欢,他府中就种植了许多,花开的时候,他身上都带有杜若香。

莘阳君说,他日归隐,仍会回幽篁山…那是母后的故乡,风景一定很美罢?几时有闲,子暾也想去看看。

昨天,有一后宫女子说,我与莘阳君长得颇相似。我照照镜子,是觉有几分像…

今日,莘阳君与溪荪都与我说了奇怪的话。莘阳君说,我之于他,如骨如血。我斥责了他。而溪荪说,那是不孝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伏波推开花枝,搁下剪刀,侧身面对子暾,直接问。

“我的父亲是谁?我是谁的儿子?”子暾陡然发问,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盯牢母亲,仿佛在抓紧最后一块救生的浮木。

伏波冷眼看他,反问:“你这大王,是如何当上的?”

子暾答:“是父王传位于我…”

“不对。”伏波断然道,“他从未有过传位于你的意思。你能即位,是因为他没有选择,樗国臣民也没有选择。天下人都知,你是樗王玄湅唯一的儿子。”

子暾默然,沉吟不语。

伏波和缓了语调,轻声问他:“现在,你知道答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