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妤颔首道:“以三姐的性子,对王后有忤怨言行不足为奇。但王后一向仁厚,何以对她亦不宽容?”

菽禾道:“王后并非不宽容,有时妤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她多半不予理睬,或者偶尔像对筱夫人那样斥她一两句,只是有一次妤夫人实在…嗯,有些过分,王后大怒之下才处罚了她。”

“那是什么事?”婉妤蹙眉问,“跟大王有关?”

菽禾摆首道:“不是。夫人也知道,每年春天,王后都要率六宫之人,从谷物中筛选穜稑之种献给大王,然后在宗庙行农耕礼,大王亲自割稻,王后及众夫人亲自舂谷。妤夫人不喜欢这工作,有一次公然对众夫人说这是农妇所为,非九嫔之职,被王后听见,当众斥责了她。妤夫人自是不快,便在宗庙之礼上故意未接女史递给她舂的稻谷。稻谷洒落一地,王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妤夫人跪在宗庙前请罪,三日不许进一粒米粮。”

婉妤听了也不惊讶,叹道:“王后率六宫之人选种亲舂,原是为悟种植之理,并示率天下,以促农耕。三姐此举太任性,受罚倒也并不冤枉。”

“妤夫人若像夫人一般明理,又怎会引来以后的祸事?”菽禾也叹了口气,再说,“妤夫人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晕厥过去。王后见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人送她回宫,但仍只许她饮水而不能进食。这三日断粮,折磨得妤夫人死去活来。服侍她的内人去求大王,大王虽来看她,却也只喂她饮了一杯水,说治理后宫是王后职权,他不便干涉。妤夫人一听便放声恸哭,那哭声凄惨,几乎半个后宫的人都听见了。”

婉妤默默听至这里,忽然淡淡笑了笑:“从此以后,她对王后的态度就变了罢?”

菽禾道:“是。再见王后,妤夫人便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了。非但恭敬,还很…”

一时想不到怎样说好,婉妤便替她说了:“谄媚。”

菽禾讶然瞠目,然见婉妤那么平静,也不好就此多说什么,重又接着刚才的话讲:“王后既见她转变,也对她和颜悦色,有一段时间她们相处得很好…至少表面上看很好。后来有一天,王后去藏书阁,在里面遇见了大王,两人不知为何有所争执,王后随即泪流满面地出来,大王阴沉着脸回寝殿,到了夜间,大王忽然冲至妤夫人宫室,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大王那盛怒的样子前所未见,目中怒火似乎即将引爆天上雷霆…他直入后室,抓住妤夫人头发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斥退所有宫人,二人在里面争吵了一会儿,然后大王喝来侍卫,把妤夫人拖了出去。”

婉妤低声问:“是赐死么?”

菽禾叹道:“反正,次日便传来妤夫人病逝的消息…妤夫人被拖出宫时,一路都在诅咒王后。在她过世后,大王把她带来的宫人全部贬黜出宫,悉卖为奴,并不许她们再入国都。”

她不再说下去,婉妤也不再问,须臾,又对菽禾笑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菽禾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跟夫人说这些是否合宜…夫人初来时,我曾担心你与王后会发生如妤夫人那般的事,幸而夫人性情温和,王后对夫人又这么好,我便更不想再提往日旧事…”

婉妤微笑:“我明白。”

菽禾细看她脸色,又道:“夫人知道这些事也请别多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宫里处处机锋,由不得人行差踏错的。”

婉妤点点头。这时马车颠簸了几下,她胸内立时一阵翻腾,一口清水随即涌出。菽禾忙以手抚她背,连声问她感觉,再取出适才收好的孟筱的香囊递给婉妤,请她闻。婉妤却一把推开,紧锁着眉坚决地摇了摇头。

(待续)

樛木

七、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经•周南•樛木》

樗王筑台于后苑爽垲之处,台上起屋,曰徽音,供国君登高远望,以候四时。

这日春色明净,风和日丽,子暾命人移案牍于徽音台上,批阅之余偶尔起身,居高明,远眺望,满座宫城一览无遗。他的目光游移于路门燕朝、六寝六宫之上,最后落定在王后居处。

那熟悉的青瓦重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如今看来,浑不似旧日感觉。沉郁的色彩,庄重的造型,恰似她现在的姿态,象服钦承,丕昭淑慎,而拒人千里。

自去年岁末起,他便没再居于那里…掐指算来,她腹中的孩子也该有五月大了。

云间微风过,引来台下弦歌声,带着些许植物香,挽回他零零散散的思绪。子暾低目下顾,但见后苑千树唐棣雅洁如雪,花繁秾艳,脉脉低垂,枝桠应着和风翩翩轻弋,暗香清逸。十数位着淡红春服的宫女披散着刚以芳水沐过的长发,三三两两散落于这满园香雪中,或漫步,或嬉戏,或坐在唐棣丛中悠然击筑,有人随乐连臂踏足起舞,有人摘花入篮,曼声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暾默默看着,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笑意。

复又落座,他推开面前案牍,另取了一幅素绢,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棣。

内臣传报:小妤夫人求见。子暾许她入内。少顷,婉妤轻轻巧巧地进来,手里捧了一束盛开的唐棣。

她向子暾行过礼,再将花插入室内瓶中,一枝枝细细整理着,直到使花枝展为她认为理想的样子。插好后她含笑端详着,离花朵近了,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忙不迭地告罪,子暾只是微笑:“你近不得花粉,别做这类事。”

她赧然低首:“我见苑内唐棣开得好,便想给大王送几枝…”

子暾目色温柔,朝她伸出一手:“来,到我身边来。”

婉妤依言过去,在子暾身边坐下,子暾一揽她腰,吻了吻她额头。她含羞低眉,正好看见案上他写的字。

“大王写的是什么字?”她问。

子暾很简单地答:“棣。”

“是唐棣的棣么?”

他颔首。她又问:“大王写这字有何深意呢?”

他笑笑,道:“随意写的…日后或许会用到。”

她便乖巧地不再问,但手捧素绢,颇有兴致地细看那字,一壁看着,一壁含笑吟唱后苑宫女唱的那首“唐棣之华”。

他见她如此表情,又想起宫女们唱此歌时欢快的模样,不禁问她:“你知道这首歌的意思么?”

她点头道:“知道。就是说,唐棣花儿,翩翩摇曳,我岂能不思念你,无奈你我居处相隔太遥远。”

他默不作声。她觉得不妥,忐忑地问:“大王,我说错了么?”

他又一笑:“没错,是这意思。”

这时内臣在外轻声提醒治朝议事时辰到,子暾遂欲离开,对婉妤道:“今日议事应会至深夜,我随后去寝殿歇息,你无须再等我。”

婉妤犹在看素绢上的字,以指轻划,似在临摹,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子暾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听见,便又唤她:“婉儿,刚才我说了什么?”

婉妤一惊,抬首惘然地看着他:“啊?”

这情景令子暾忽然想起他上次从淇葭宫里出来,回到婉妤的居处,未经传报的直入,使他无意看见她正在伏案哭泣。他走至她面前,轻声唤她,她也是这般迷惘地抬头看他,怔怔地“啊”了一声。

“你哭什么?”当时他问。

她泪眼迷蒙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他叹了叹气,如那日那样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说:“我是说,昨日你那里的清酒很香,今晚再准备一些。”

他们一同走下徽音台。台下的女子看见他忙肃立行礼,与婉妤一起恭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在苑门外,她们又重按歌声,悠悠扬扬地开始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青羽清吟浅唱着,亲持花剪,挑了数段有致之枝,一一剪下。

淇葭斜凭在廊下藤榻上赏花,听青羽这歌词,便笑了笑,道:“这歌中人还是没真的思念其爱人。若果真思念,纵山邈水遥,又何远之有?”

青羽手持花枝过来,笑道:“不过是首逸诗散曲而已,王后何必认真细究词意。”

淇葭自她手中拈取一段唐棣,引至颔下低首一嗅,道:“诗中有万象,含英咀华,其乐无穷。故父王一向重视诗教,常对我与哥哥说,学诗可激发情思,可观天地万物及世间盛衰得失,可使人知合群、懂讽谏,近可以事父母,远可以事君主。就算以上皆未达,最不济,也能由此多知道一些鸟兽草木的名字。”

青羽笑而应道:“难怪王后常教人学《诗》。回头我把那千卷《诗》从书房里找出来,王后闲时多看看,让小公子现在就先记着,将来再学就容易了。”

淇葭闻言却是一怔,多年前的一幕旧事如涟漪漾动,缓缓浮上心间:那女子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抬起头,巧笑倩兮,美丽的双目没了往日锐利的锋芒,看上去异常诚恳。“姐姐,”她柔声请求,“你常教导我们,闲时应多读《诗》。我亦遵嘱去学,无奈我处此书非足本。听说藏书阁中有先王钦定的古本《诗》,姐姐可否帮我从那里找出来,赐我拜读?”

“王后?”青羽见她良久不语,试探着唤她一声。淇葭这才回神,想起青羽适才的话,淡淡一笑,手抚腹部,无痕迹地将话题引开:“这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你怎么先就称他小公子?”

青羽含笑道:“一定是位公子。先前太后都说了,王后左寸脉如盘走珠,滑凝有致,怀的多半是男胎。”

这时正巧有内人奉药过来,听青羽这话也笑道:“太后医术高明,她既说是男便错不了,何况还有灵丹妙药,王后服后生的一定是公子。”

淇葭摆首道:“胡说。药物只能起安胎的效用,生男生女全由天定,岂是药物可左右的?”

那内人道:“但宫中人都这么说呢…”说到这里许是顿感不妥,便咽下了其后的话。

淇葭倒大感诧异了,追问:“宫中人怎么说?”

内人低首,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说太后原本诊出王后怀的是…是公主…”

青羽立即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哪有此事!”

淇葭止住她,再问那内人:“继续说完。”

内人越想越心惊,瑟瑟地跪了下去,轻声道:“然后…她们说…太后特意配了这灵药,只要王后服满半年,胎儿便可由女变男,让王后顺利生下小公子…”

青羽蹙眉,问她:“她们是谁?这些谣言你从何处听来?”

那内人听她语气严厉,吓得几欲落泪,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传这谣言的人别有用心。青羽,你去查查,看是何人先说的。”淇葭吩咐。青羽欠身领命,淇葭沉吟着,却又摇了摇头:“罢了。宫内闲人多,难免会寻些事端嚼舌根,由她去罢。若大张旗鼓地去查这造谣之人,只怕她们倒愈起劲,说我心虚。”

青羽细一思量,也叹道:“倒也是。这只是小人们的闲言碎语,若王后真与她们计较,不知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就这样放过她们,未免令人有些气闷。”

淇葭展眉笑道:“即便能以严刑禁其口舌,又能止其腹诽么?年来她们就我所造的谣也不少了,若一桩桩都要计较,可生的闲气才多呢。”见跪在面前的内人托药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又对青羽道:“把药接过来罢,仔细别洒了。”

青羽答应,接过药请淇葭服用。淇葭看看碗中那几粒珍珠大的药丸,略略闻了闻,再问奉药的内人:“为何这药比以往的多了些香味?可是太后命人送来的?医女验过了么?”

内人答道:“上月的已服完,这一批是前日太后遣人新送的,医女已验过,未见异常。”

青羽见淇葭特意询问,便取过药稍加观察,随后也说:“是多了些淡淡的香味。”

淇葭想想,道:“这药一月制一次,许是太后据我现今状况新增了别的药材,配方与以往略有不同。但既是太后所制,一定不会有差。”言讫,取出药丸,如往常那样一粒粒服下。

十余天后,淇葭再感不适,怀孕初期恶心、呕吐、心悸等害喜症状重又出现。太医问诊未瞧出原因,特意要过太后所制药丸的方子看了,也觉药方对症,并无不妥,只道症状由淇葭体质及心绪引起,仍嘱她按时服药,静心休养。

如此又过半月,淇葭害喜之状不减,人也精神不振,常恹恹地躺着,无力走动。

一日深夜,中宫人均已安歇,忽听宫墙外传来女子哭声,嘤嘤哀泣着,声音原本不大,但因四处静寂,便犹显刺耳。

淇葭闻声醒转,坐起唤青羽,青羽与其余几位在内侍侯的内人忙掌灯而起,问她有何吩咐。

淇葭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青羽回答:“已至子时。”

淇葭再问她:“何人在外哭泣。”

众人无言以答。有一侍女开门出去看,此刻幽风起,吹得室内灯火明灭不定,那诡异的声音偏又不绝地随风飘入,如泣如诉。

诸女子禁不住瑟瑟地彼此挨近,心下都有些害怕。那出门的侍女很快疾步奔回,喘着气说:“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朝,朝妤夫人的旧居飘去…”

青羽一惊,问:“你说的是小妤夫人居处罢?”

侍女摆首:“是妤夫人…原来的妤夫人…”

内人们相顾失色。风势不减,室内纱幕翻飞,承着灯光扫落的人影起伏飘移,众女都静默着,惟有未闭的门窗在嘎吱作响。

有一内人试着去关门,但刚一阖上便被风猛地吹开,便如被人打了一般,那内人踉跄着退后数步,受惊之下顿时哭出声来:“妤夫人别找我…”

其余侍女一听也不由惊慌,有几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室内顿时乱作一片。

“都给我住口!”淇葭不知何时已起身,冷冷地呵斥惊叫的内人。众人噤声,她披上罩衣,命青羽道:“提着灯笼,跟我出去。”

青羽讶然问:“王后要去哪里?”

淇葭道:“去妤夫人宫室。”

内人们大为惊诧,但见淇葭神色严肃,亦不敢有异议,青羽便率众女提宫灯随淇葭出去。

自婧妤逝后,她的旧居一直无人住,而淇葭等人走近时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

前方掌灯的两名侍女当即退后两步,不敢近前。淇葭一把接过一盏宫灯,自提着推门而入。

因无人打理,院内已是衰草萋萋,阶上有苔痕,引灯照去,四壁蛛尘。

淇葭沉着地一步步走进,穿过院落,行至前室外。

室门是自内关闭的。淇葭停了停,伸手推开。

就在这一瞬,有一黑色的小动物倏地自幽暗无光的室内奔出,先一头撞在淇葭身上,继而如迅如雷电般地冲出去,消失在院外夜色中。

淇葭猝不及防,宫灯滑落,人也向后倒去。青羽等人急忙迎上前扶住,聚拢过来查其安危。而此时室内又有一白色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自她们身边飘过。

侍女们觉察,抬头一望,正巧见那身影轻幽幽地转过院门。

众女又是一阵惊叫,两三个最为胆小的不禁跪倒在地,有的紧抓住同伴的手,有的牙关不住打颤,有的出声啜泣。

“哭什么哭!”淇葭怒斥,“莫在这里怪力乱神,那分明是个人…”

然而一阵突发的痛楚令她锁紧了眉头,双手护住腹部,无法再说下去。青羽见她颜面发青,手背手腕都异常冰凉,忙命人将她搀起,徐徐回中宫。

回到内室躺下,淇葭疼痛稍减,但这一夜转侧难安。那诡异的哭声又隐约传来,声甚凄楚,时断时续地响了大半夜,而淇葭已无力去管。待到拂晓时,她忽然坐起,连声唤青羽。青羽忙答应着过去问何事,她握住青羽手,惶惶然说:“他不动了!他不动了!”

青羽愣了愣,问:“谁?谁不动了?”

淇葭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的孩子…他每半个时辰都会踢我三五次的,但现在…不动了…”

青羽也慌了神:“那,那如果是好…我去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