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曾经,她也是那处心积虑去算计、费尽心机制造“巧合”的人。

她微微一叹。

此刻云泽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她大抵是能猜到的。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就好比两人博弈。洛鸣辰的棋艺确实天衣无缝,可云泽却借着一眼看穿的先机,把他引进自己的局里……她知道这是必然。换了三年前的她,想必也会这样做。可是现在,本能地,她想要远远地躲开这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不记得当年之事,这已让我们占尽了上风。明知他来者不善……找个软钉子将其拒之门外,岂不省事得多?”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不想当年的事重演。”

隔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云泽面前提起“当年”。

果然,他闻声蹙了眉,放下手中书卷,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如星的乌眸里闪着怒火,他正视她,一字一顿:“两国交锋,各为其主。”话锋中隐隐透出几丝寒意,云泽深吸了一口气,“如织,你也曾是行在刀口上的人,不需要我提醒你自己的立场吧?”

顿一顿,他突然放手,转过身去不看她。

只是声线越发凛冽。

“都为他死过一回了……难道你还放不下旧情?”

旧情。

区区两个字,却像是最尖锐的匕首,一刀斩断彼此粉饰多年的相敬如宾——温情四分五裂。

她低了头,眼泪倏地坠下来。点点滴滴,洇湿了绣鞋上绵绵不绝的缠枝莲。

云泽走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手臂渐渐收紧,他的下巴抵在她发上,轻轻蹭着。似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

“我只是忍不住……只要一想到当年,一想到你所受的那些委屈,我就忍不住……”

如织涩涩地笑起来,慢慢拭了泪,握紧云泽的手。

原来,放不下往事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 幻,流年 }

初去燕京那年,她还不到十六岁。

年轻是最好的掩饰,刚过及笄之年的女子,过往清白,笑容甜美,柔弱无辜,不容易引起怀疑。云泽说,比之行走诸国多年的清风十六使,她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更有可能在燕京那种云谲波诡的地方蛰伏下去。

也就有着更大的胜算和先机。

虽说年轻,但如织并非没有经验。说起来,她也算得上是清风阁的传奇——五岁正式受训,十二岁第一次随师兄去锦国便立下奇功。一年后开始独自行走江湖,此后三载,经手情报无数,却从未出过半点纰漏。

年轻,却老辣,每次出手都能又稳又准,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令人放心。身为细作的职责,对于国家的忠诚,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看得比命还重。

所以,千挑万选之后,云泽亲手将她的名字写进了潜入燕京的名单。

马车驶出边境的时候,如织回头望了一眼。

此一去,山河万里,生死一线。她是提着脑袋在刀锋上跳舞的细作,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这沃野千里的故土,还有那升平祥和的风物。

也想起临走时云泽眼中丝丝缕缕的不舍。

他是清风阁的主人,是握着云国全部暗卫与细作生死的琏亲王。

同时是她青梅竹马的大师哥。

云泽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但,国家为重,国事为大,那一点点小儿女的心思……淹没在云谲波诡的心机洪流里,苍茫微小如星尘。

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风景,如织轻轻笑起来。打从幼年受训的第一日起,她便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涯里,不可能再有执手相携的良人。

情字太重,她要不起。

师傅的遗言犹在耳际:“如织,你心里可以有的,只是对国家的忠诚。”

后来,她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不是正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怀着这样的绝望,所以才会在遇见洛鸣辰的那刻,突然想要握紧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暖呢?

当年初见,他和她,彼此并不知晓对方底细。

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女,辗转投亲到了京城,可势利的亲戚们却并不待见这个落魄小姐,百般的白眼和刁难。人情淡薄,举步维艰,她只得借住在城郊的一座道观里,靠着所剩无几的菲薄家财,靠着针黹女工的手艺,过些清淡如水的日子。

而彼时的洛鸣辰,他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偶尔途经此处赏玩山水,却不想在那一时那一刻,忽然便遇见了她。

遇见了,就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

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碰在一起,恰如火势因风而起,一路炽烈,很快便无法控制燃烧的方向。

渐渐,意乱情迷。

说过甜言蜜语,也有海誓山盟,他甚至那样信誓旦旦地许诺:“如织,我会娶你。”

这一句,动了她的心。

——最最贪恋温情的时候,如织甚至有过放手的念头。

除了云泽,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在燕京蛰伏的事。若是就此放手,斩断那唯一的一线联系,跟着洛鸣辰远走漠北——她很快就掐死了这个念头。那样的背叛,她承受不起。

倒不是承受不起清风阁的家法,害怕被人四海追杀,而是承受不了内心沉重的谴责。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忠心。毕竟她廖如织,生来便认定自己是要为国尽忠付出一切的人。

洛鸣辰的笑脸可以刻在记忆里。这份风露情缘,可以意乱,可以神迷。但终究,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任务,以及职责所在。

爱欲只是一晌贪欢的醉梦。

醒来,她依然是廖如织,依然有自己的底线,依然要恪守忠诚,提了秀美的头颅,在刀山火海中舞蹈。

{ 灭,浮灯 }

如果说后悔,那么她最后悔的,应该是在银城的那夜。

策马行过万里荒原,在那小城里落脚,她倚在他的肩上看月亮,脚下是潺潺的流水。

银城只是座很小的镇子,风景却十分美。城外不远处便是雪山,冰雪融化下来,绕城皆是溪流。

到了夜里,房前屋后挂满的灯笼便一一亮起,粼粼的光影碎在水中,映衬着天上的星斗,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塞北苦寒之地,倒宛如她记忆中温暖的故乡。

褪了鞋袜,如织把双足浸在水里。洛鸣辰在她身侧坐下来,揽过她的肩,指着雪山背后冉冉升起的明月,絮絮在她耳边说些情话:“回京之后,我大约要忙一些日子……等手头的事情了结了,我带你去见我爹娘,好不好?”

那声音吹在她耳际,痒痒的。如织却不理他,只是随手捞起一盏上游漂下的河灯。

红纱里闪烁着明晃晃的烛光,瞬间点亮彼此的双眼。

抬起头,他对着月亮起誓:“如织,我洛鸣辰对月盟誓,今生只爱你一人。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与你不离不弃,生死相守。”

很久以后她才想起,那晚真的不该对着月亮起誓——月亮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每天都有不同的面具,对它起誓……注定了要生出些变数来吧!

但当时,她却根本顾不得这些,话音落下去的时候,灼热的吻也细细地落在了她雪白的颈子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他抱回客栈的,也不记得那之后两人都说了什么。

欲望猎猎地烧了起来,她颤抖着,把自己的一切,统统交在了他的手中。

缠绵的间隙,她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应下的那门亲事——嫁给燕国的丞相为妾。

虽说他已近花甲之年,虽说她是去做第四房妾室,虽说就连那老头儿都看着她说:“委屈你了。”但只要想到可以从他那里获取的东西,她还是从容应下了。

“我不委屈,如织只希望可以得到大人的庇护,从此再不受这流离失所之苦。”她这样说着,低眉顺眼接了嫁衣……背过身,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如织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两国交锋的关键时刻,窃到最要紧的军机。

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双手紧紧缠上他的腰。纵使明知不可能有以后,那有这么一夜,对她而言,也总算是无悔了吧?

却不想,欢愉真的是点到即止。

如织醒来的时候,洛鸣辰还睡得深沉。

天光熹微,太阳刚要升起,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屋子里有蒙蒙的光亮,不甚明朗,却足够她看清他背上的那个刺青。

极简单的一朵云,简单到只是两笔写意的线条。

却代表着燕国最凌厉的密探组织——洛云庄。

手中薄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如织愣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去将纱衣捡起。而后,转身出去。

她在燕国已经三年,潜心蛰伏,用尽种种手段结交无数权贵,却从未与传说中的洛云庄交过手。

没想到,真没想到,枕边人……竟然是同道中人。

嘴角浮上涩涩的苦笑,她望着晨曦中的流水,紧咬了嘴唇,试图压下那些心乱如麻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相遇,相知,相爱。这一切,到底是偶然的真心情动,还是……一早就谋划好的骗局?

他的怀抱,到底是温存,还是陷阱?

她不知道。

也不敢再想下去。

无数猜测堵在喉头,却无从出口。

如织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仿佛是要把那些堵在心口的东西一点点嚼碎,咽下去。

洛鸣辰从身后抱紧她的肩时,霞光已经映在了房檐上。

他的声线依然温柔,笑容甜得能拧出蜜:“我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温顺地转身往回走。

却在无意中扫见昨夜从上游漂下的那一串河灯,一盏一盏,像雨后颓败的花,散落在溪边的石缝里。多半已经灭了,偶尔还有气息奄奄的几盏闪着余光,却也在晨风中,转瞬倏忽成青烟。

最终,她还是不能确定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唯有一点是清楚的。

从此,廖如织与洛鸣辰,势不两立。

{ 缠,旧欢 }

想不到,事隔多年之后,洛鸣辰竟会以那样亲昵的姿势,再度将手臂缠上她的腰肢。

“如织。”他在耳侧轻声唤她的名字,“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那些辗转、煎熬,他无法用言语向她描述。大概真是应了昔年那位高僧的话吧,这世间最令人牵肠挂肚的,不过只两件东西:未得到,已失去。

他也一样,不可免俗。以为自己可以割舍,可以放下,所以当年才会那般决然地置她于死地。

可终究是后悔了。

直到痛失所爱,方知情深刻骨。

“所以我来这里。”他将她紧紧困在怀里,不给她一丝躲闪的空隙。三年,又三年,他终究还是来了。虽然已太迟,她已经是别人的妻。

“我知道你恨我——你对我手下留情,可我却真下了杀手……“是我对不起你。”仿佛是泪,滴落在她发间,冰凉的沁润,“如织,你知道吗?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我宁可当日喝下毒酒的人是我……”

毒酒、后悔、眼泪……她看着他,忽然有几分恍惚。甜言蜜语,情话缠绵,几乎有那么一瞬间,让她误以为现在还是六年前。

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爱她的那些时光,早已一去不返。

“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相信你吗?”如织冷冷地推开他,迟疑了一下才又开口,“还有,你根本不可能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