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他,听他把后面的话问出:“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灵绡,这一年来,你的心,有没有哪怕片刻的光阴,是属于我的?”

我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腕上垂下的那颗湛蓝的琉璃珠。

它第一次颤动,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昨天狩猎间隙的欢宴上,他把我卷入怀中的一刻;也不是之前某个策马荒原,一起踏青出游的春日。

也许是他在雪地里吻我的那次,也许是在林州,我在篝火边为他跳舞的时候。又或者……就是去年重阳,他在月华殿上用内力震开我的乌金鞭,与我激战正酣的那刻。

这颗小小的珠子,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无风自摆,悸动如少女初绽的心房。

河边的风,真冷。吹得眼眶生疼,吹得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滚出来了。

我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慕容宇德,请原谅我没有对你说出那些真相。

其实我,不是人。

我是一个幻偶。

“人生”的机缘,不过是公主幼年时的一个游戏。她随意摘下了珠串上的一颗琉璃,用灵力把它幻化成了一个女子……她叫她灵绡,而她,从此守在她身边,对她绝对忠诚。

原本,出了林州,随着公主的灵力渐渐削弱,我就会像一缕青烟般幻灭无踪。可是那一夜,我却把续命绳下到了你体内——你是我的宿主,我,一直依附于你的元气生存……若非如此,公主也不会那么多顾忌,早就想法子杀掉你了吧……慕容宇德,你知道吗?其实,系在腕上的那颗湛蓝色琉璃珠,就是我的心。

就在刚刚,我把它摘下来,用丝线挂在了你的胸前。其实我想告诉你——我的心,就在离你的心最近的地方。

可是,即使你看得到,也永远不会懂。

就像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我的疼。

{ 柒 }

十天后。

大殿上,云国使团的刺杀任务,如公主所料那般,失败了。

那把作为动手信号的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我立马飞身而起,突然发难——乌金鞭呼啸着挥过去,直冲慕容宇德的面门。

那一刻,我是德姬公主的近侍,是云国大内第一高手,是忠心耿耿的,幻偶。

众目睽睽之下,我成全了自己的忠诚。

乌金鞭呼啸而去,在场所有人都看不出半点破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做,其实是不想给别人下手伤害慕容宇德的机会。

——那么多人,唯有我会心怀悲悯,手下留情。若是换成别人,必然会要他的性命!

大殿上乱了一下,很快,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的摩擦声,还有人声呼喊和兵戈相触的脆响,接踵而来。

方才还威严肃穆的殿堂,瞬间变成混战一片的血海。

这样的当口儿,不会有人注意到,战得难舍难分的我和慕容宇德,已经走到了彼此的最后一招。

那一枪刺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躲。

慕容宇德有他的立场,就像我始终要保持我的忠诚一样。

冰冷的尖锐瞬间穿透我的胸膛,然后我看见他错愕的双眼——嗬,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对吗?

我缓缓地伸出手去,抚摸上他的脸颊。

慕容宇德——国家大义面前,我必须得成全自己的忠诚。但这成全的代价,不能是你。

因为,我爱你呀。

慕容宇德——如果……如果幻偶的魂魄也能有来生……希望我有福分做那个陪在你身边的女子,希望我们,能再相遇……慕容宇德——我想为你穿一次女装,想为你披上嫁衣。

只可惜,这一生,全都来不及。

{ 尾声 }

慕容宇德押着一干重犯缓步走下大殿前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时,脑海里反复浮现的,仍是灵绡留在自己眼前的最后一幕——他最爱的人,就那样死在他面前。

没有流血,也没有痛苦的呻吟。那一刻,她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然后,纤细的身影渐渐化为一阵青烟,悄无声息地,消散不见。

胸前啪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细微得就像一片树叶被秋风吹落。

他低下头,只见那颗挂在他胸前的湛蓝色琉璃珠,不知为何,突然碎裂。

缓缓蹲下身去,一瓣瓣捡起地上的碎片,然后把它们托在手心,轻轻聚拢在一处……终于,他依稀看到那曲折回环的纹样里,现出一个“灵”字来。

许久之后,滞在眼角的泪,终于慢慢流了下来。

落在凛冽的秋风里,转眼,便碎成了灰。

九璃珠·失魂引

{ 遇,前尘 }狭路相逢。

这四个字应在她身上,实也不过是命运的一个玩笑,只是稍稍残酷了些吧。

如织这样想。

正是城中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庙会。

云泽下朝回来,一脸的兴致勃勃,说很想去逛逛。言罢,不由分说便换了衣裳,强拉着她出了门。破例没带任何侍从,两人牵手一路走来,笑语晏晏,宛若这城中最寻常的一对夫妻,随意走走看看逛逛,倒也十分有趣。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走到月神庙前时,她不该突然停了脚,扭头跟云泽说,想要吃方才路过的那张记老店新出炉的蜜酿圆子——他向来宠她,事事百依百顺,二话不说,扭头就折回去买。

于是如织便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等他。

不料,方才坐定,身后突然便起了一阵骚乱,耳边涌过许许多多嘈杂的声响。有人尖着嗓子喊,不知谁家孩子撞翻了长明灯,大殿里失了火。

月神庙本就不大,人又多,这一挤,更是乱成一团。没等她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后突然有人用力一推。如织甚至来不及躲避,便摔下石阶,向前倒去……她想自己大概是要结结实实摔下去了,就算不会粉身碎骨,大抵也要受些皮肉伤……不想,只一个踉跄,眼前忽地一暗,她直直地扑进了某人的怀中。

是个男子,武功似乎不错,蜻蜓点水般地腾挪,抱着她凌空跃起,很快就离开了那混乱的是非之地。

耳侧有风声。

如织的脸埋在那人怀里,她看不清男子的相貌,只觉得他衣服上浮凸的纹饰蹭得自己鼻尖发痒。天青色的棉袍上有清浅舒爽的香,让人心里生出莫名的安定来。

算不算是英雄救美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心里就不由得笑起来。曾几何时,她廖如织也算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横刀立马临危不惧,一己之力横扫千军。谁承想今日竟会落得如此狼狈,还要被这陌生的男子搭救……正胡思乱想着,脚尖触了地,那人顺势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把她安顿在茶棚下。男子低了头,轻声道:“好了,没事了。”

如织抬起头,想要跟他道声谢,却在看清眼前人脸的一瞬,愣在那里,颤抖着嘴唇,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目交错,恍然如梦。

心跳宛如脱缰的野马,狂乱到无法自控。

只差一点点,便要跃出胸口。

她对自己说,不不不,是你看花了眼,洛鸣辰他远在天涯。

但紧接着,心里便明白地知道,这些话只是安抚自己的借口。

眼前这个人,不是他,又是谁?

一滴清泪圈在眼眶,想要落下,却又不敢。

谁能想到……造化竟然这般弄人。

杳杳江山千里,滚滚红尘万丈。她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相遇的一天,却不料命运竟让她在这一时这一刻,以这样仓皇的姿态,再度与他,狭路相逢。

他却似乎误会了她含泪的目光,一迭声地抱歉:“在下无意唐突佳人,只是事出突然,不得已才出手的……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语气里寒暄的疏离让如织顿时回过神来。

是了,是她失态,完全忘记了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事。

无论前尘有过怎样的纠结,此刻相遇,你我,也不过是路人罢了。

“如织,如织,你怎样——”身后匆匆传来云泽关切的询问。他像风一般掠过人群,奔到近前牵起她冰凉的手,“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幸而有惊无险。喏,这是你要的圆子。”

转头望向云泽的瞬间,她匆匆放开了紧握住天青色衣角的那只手。她接过滚烫的圆子,也平复了一下自己那颗动荡的心。

理智重新回到她脑海里。

嫣然回眸,嘴上已换了云淡风轻的客套:“我没事,相公,还要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如果说完这句,再寒暄几句,然后就和云泽转身而去,那么事情到此,也就可以告一段落。

不料云泽却突然接口:“公子救了内人,本王很是感激。看公子身手利落,气度不凡……若是不弃,不妨过府一叙。”

{ 计,入瓮 }

“为什么?”

她望着云泽的背影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一切都脱离了应有的轨道。

云泽将洛鸣辰带回了王府,两人把酒言欢一见如故,进而惺惺相惜比武切磋。

然后,借着他救下自己王妃的由头,云泽将他留在府中敬为上宾——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收于帐下,许一个不错的职位。

“什么为什么?”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云泽从兵书中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直到看清她眼中的执著,才喟然答道,“如织,你是明白人。”

“我不明白。”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却是虚的。

——是,那件事之后,洛鸣辰已经不记得她了,可是她却始终没忘记过他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个老奸巨猾的细作,以这样“偶然”的姿态出现在敌国当权亲王的面前。

说他没有故意……莫说云泽,就算是她,就算她真从月神庙的台阶上摔下去跌坏了脑子,都不会信!

一如当年她只身潜伏在燕京的计划。

洛鸣辰此来炽日城,定然又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筹划。

他是老谋深算的燕国暗探,游走诸国多年,唯独从未涉足云国。清风十六使里没人见过他,更不用说下面的小将。

——想必是信心满满,笃定炽日城里没人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所以才敢剑走偏锋,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吧?

真是百密一疏啊……他早忘了自己昔年曾经与她有过交集,云泽也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如织想了很久,叹了口气,斜过身子背对云泽,声音渐渐软下去:“其实你可以不给他这个机会。”

听见这话,兵书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云泽冷冷一笑:“这机会可不是我给的,而是他一手设计的——失火,救你,遇见我。多么天衣无缝的巧合,可……”

后面的话他不必再说。

越是天衣无缝的巧合,就越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这是当年师傅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她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