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林州之后,我应该还可以自保,却无力支持你的存在。”她拉过我的手,拨弄着我腕上垂下的那颗湛蓝色的琉璃,“所以,把这根丝线附到慕容宇德身上,从此汲取他的命数存在……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接过那丝线,握在手心,转身退了出去。

然后,就有了那一场被传为佳话的月夜比武。

我找到慕容宇德,冷冷抽出乌金长鞭,扬言说要继续当日在月华殿未曾分出胜负的那一战,要与他一决高下斗个高低。

他一愣,而后便笑着撩袍跃入场中,与我交上了手。

围观者众,士兵们都想知道,燕国第一勇将对上云国大内高手——到底鹿死谁手?

先是金鞭对长枪,又换了单刀和宝剑。来来去去斗了不知多少回合,彼此竟然只能算胜负各半。

再后来,便是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

江湖儿女豪气冲天,坐在篝火边,他分我半碗烈酒,招呼过看热闹的大兵小将,大伙儿一起就着冷风往下灌。

我承认我的动机不纯,但你不能否认,如此大大咧咧的方式,最容易卸下一名武将的防备之心。

趁着慕容宇德半醉之际,我把那根蓝色丝线偷偷塞进了羊皮酒袋里,顺势递过去,佯装已有三分薄醉:“慕容宇德,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你要是能喝得下这满袋烈酒而不醉倒在地,我就跳我家乡的舞给你看……”

即使看得出我是在激将他,即使对我的动机有所怀疑,慕容宇德最终还是接过了羊皮酒袋。然后,在众人的叫好声里,仰头,一气儿灌下了整袋的酒。

我没有食言,在篝火边,就着几个云国侍女的歌声,跳起了乡间最常见的《踏歌》。只是那摇摆的舞姿背后,隐隐藏了计谋得逞的得意。

——那根丝线混在酒中,跟着酒,顺利地被定在了慕容宇德体内。从此,我将靠汲取他的灵气续命,再不必让公主劳神……后来。

夜很深了,人声散去,我踏着清霜,拍拍慕容宇德的脸,唤醒靠在树上睡着的他。他却在半梦半醒中对我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跳舞真好看。灵绡,我真想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他咕哝着翻了个身,睡得更沉。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戎装,又抬眼看看他,他完全睡死过去了——唤来两个小兵把他送回营帐,我转身往公主帐篷走去。

女装?

撇嘴一笑,那是什么东西?

{ 肆 }

三天之后,我们离开林州。

又过数日,抵达燕国都城。

完全陌生的皇宫,完全陌生的面孔。我们是地位尴尬的云国俘虏,但没有人敢为难我们。

——毕竟忌惮德姬公主在云国的威望和号召力,他们给了她长公主的地位和尊荣,并将她请到大殿上,神祇一般摆给云国的旧臣们看……背了新来的宫人,德姬对我笑:“灵绡,我就是个傀儡你明白吗?他们把我俘来,却当神一样供着,不过是当做人质,以此震慑云国那些不肯降服的势力。”

我明白,就算披着华丽的衣衫顶着高贵的头衔,在这个寂寥的燕国宫闱中,她也只是被人缚住的傀儡。他们,只是要用她来震慑和收买云国剩余的民心罢了。

可是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肯来,当初城破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带着那些老臣躲到南方深山里,招兵买马从头再来。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选择了留下,与炽日城生死与共。我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不跑,为什么束手被俘,到这陌生的燕国来呢?

正思忖间,忽听德姬幽幽一叹:“真是没想到,我竟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话只半句,便在我惊诧的目光中猛然收口,然后轻笑着转开了话题:“你可知,那日下在慕容宇德身上的东西,不单单可以续你的命?”

还有别的用处吗?眉头微微一拧,想到这几日慕容宇德一反常态的亲近和殷勤,心下蓦然一惊:“公主,难道您……”

我早该想到,德姬公主不是那么轻易就被人摆布的角色。虽然我不知道炽日城被攻破那天她到底做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除非灵力透支到无法承受,不然她不会虚弱成那个样子……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要在我的搀扶和支撑下才能挺到慕容宇德他们离去——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后宫,到底做了什么?

我从未多嘴问过,只是,如今想来,必是她早料到了结局,事先对今日的种种可能,做好了必要的防备。

“我在那根续命绳上,下了一点点相思蛊。”笑容消散在夜风里,公主的眼神变得冷硬许多,“灵绡,我不但要让慕容宇德爱上你,而且还要让他迎娶你……”

然后呢?

成为慕容夫人,给予公主她所需要的某种帮助;或是借助慕容宇德为掩护,替她做很多她不能去做的事。

又或者,是其他。

我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公主一直是个高明的棋手,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颗忠心耿耿的棋。她要把我变成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要放在哪里派什么用场,也是悉听她意。

至于那个慕容宇德,比如他要不要喜欢我——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可是为什么,我渐渐开始在意他了呢?

慕容宇德——这个人,隔三差五出现,邀我比试、邀我拼酒、邀我陪他去参加达官贵人们的家宴,看各式歌舞。

他说,灵绡你的功夫真好,不输男儿;他说,灵绡你酒量真好,那夜竟然能让我醉倒;他说,灵绡你舞跳得比那些舞姬都好,就是不知道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他还说:“灵绡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那是深秋的燕国都城,到底是苦寒的北地,不过才十月的天气,竟然有雪花飘了下来。寂寥而安静的夜晚,散了戏,与他并肩走在雪地里。慕容宇德的吻,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落了下来。

细碎,温软,却又霸道。像一簇簇小小的火苗,瞬间温暖了无尽的长夜。

他的怀抱,很宽,很暖,很安全。风里夹着一丝凛冽,他把我裹在臂膀下,往回走的时候,听到那些绵绵的情话,心底忽然就被撬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顺着寒风,涌进来许多无法名状的悸动。

半是情迷,半是故意,我抬起头说:“好。”顿一顿又说,“我也喜欢你,那么……我们在一起吧。”

他脸上有莫名的惊喜。

我盯紧他的眼睛,不闪不避:“慕容宇德,我想嫁给你。”

{ 伍 }

一道圣旨下来,我被正式赐婚给了慕容宇德。

虽然明知燕国皇帝让我以公主近身侍卫的身份嫁给慕容宇德,动机并非只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是成全一双有情人的好意。但听到被指婚给他的那刻,心里还是涌出了一片欢欣甜蜜……更何况,这场婚姻,正是公主所期待和乐见的。

可是今天,从狩苑回来,慕容宇德的背影转过宫墙,消失在幽暗的巷陌里之后,我握着手腕上水晶链尽头那颗湛蓝的珠子,滚烫的一颗心,突然瞬间凝结成了冰。

公主对我说过的话回荡在耳际——“灵绡,不要在一场小小的阴谋里迷失了自己。不要忘了,慕容宇德会爱上你,或者说迷恋你,完全是因为他中了相思蛊。”

是了。

此一时的迷失,不过是因为摆脱不开公主用灵力凝成的相思蛊而已。这相遇,打从开始就是算计,慕容宇德从来都不是真心对我。所以,我不应该继续沉迷在这场纠葛里,更不应该……喜欢上他。

千千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口儿,被这些没有意义的儿女情长乱了思绪。

因为,再过半月,云国的使团就到了。

公主的援军来了。

前夜密谈犹在耳际:“我懂那些老臣们的良苦忠心。虽然我也知道,这片忠心救不了云国,但就算明知徒劳,也只得配合他们的行动……”

一切都已谋划就绪——帝君失踪,公主被俘,云国失陷沦为附庸,不日便会有旧臣使团从炽日城前来朝贺。

按他们的计划,到那时,大殿之上会有人效法荆轲刺秦,当场以命相搏,能杀了他最好,若不能,至少也要迫使燕王同意放公主回国……到那时,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困住殿上武功最高的人。

慕容宇德。

困住他,或者是,杀了他。

想到这里,灵绡忽然觉得很疼很疼,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一样,紧得喘不过气来。

我望着慕容宇德身影早已消失的方向,伫立很久,叹了口气。

你与我,刀锋相见,谁也占不到对方半点便宜。我不知道那天大殿上谁会有更多胜算,更不知这段强求来的缘分,最后会毁掉你我中的哪一个?

慕容宇德,如果注定有人要在这场阴谋里死去,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还没等我想清楚是该干脆出手结果了他性命,还是用尽全力困住他的时候,天明时分,慕容府的下人便慌张地叩开宫门找到我:慕容宇德出事了。

——前夜送我回宫后独自回家的路上,就在皇城外不远,他突然被一队埋伏在那里的黑衣人袭击。

说不清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只知个个下手狠毒,招招致命。慕容宇德虽仗了武艺超凡躲过此劫,但伤势却着实不轻……我一时方寸大乱,他,该不会死吧……慌慌张张地,连车子也等不及,策马便直奔慕容府——奔到门口,德姬公主拉住了我的手。

“灵绡。”清丽的眸子里漾着星星点点我看不透的涟漪,她沉吟了一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在眉目间漾开一抹散漫的笑容,“外面时局混乱,自己多加小心。”

她放开我,顺手在马臀上一抽,任我疾驰而去。

我忍不住回头,想再看她一眼。可是身后,却只有呼啸的风声。

出了西门,往南不远就是慕容府。

我催马向前,执鞭的手心里却如被灼伤一般,恶狠狠地疼起来。

其实,公主并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匆忙间她故意拉了我的手,不过是要在侍卫的层叠监视下,把一包药粉悄悄塞入我掌心。

前夜那队黑衣人的身份,我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便已了然。肯定是云国的死士,或许,还有重金雇用的赤松杀手。

他们的目的未必是要慕容宇德死,只要他受伤就够了。真到那日,他不能在最紧要的关头出手去护燕王……胜算,便又被我们扳过几分。

跳下马,望着檐下匾额上硕大的“慕容”二字,我蓦然笑了起来。

终是怕我在关键时候心软,坏了大事,所以才会在我临行前塞那包药粉给我吧?公主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杀慕容宇德——不但引人怀疑,更会乱了大局。所以,那纸包里包着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而是会让他伤口好得慢一些的特殊药粉……只要他有伤在身,那,大殿上能制伏他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 陆 }

离开慕容府,我策马出城。黄叶无风而落,我站在飘满落叶的河边,望着潺潺水流,一扬手,把纸包里的药粉都撒在了秋风里。

如果慕容宇德没有说那句话,那一切就都会不一样的吧?我会把药粉悄悄抹到他伤口上,让他好得慢些,再慢些。

然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做个样子困住他,证明我对公主和云国的忠诚。

不过是一场戏,我不需要内疚,更没必要自责。

他只是一个中了相思蛊的笨男人,他对我的喜欢其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我而言,他只是借以获取元气的宿主,我像藤蔓一样攀附在他心上,只要他不死,我便拥有鲜活的生命。只是利用,只有利用。

我不该对他动心。

如果一切都这样简单,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我记得德姬公主曾经说过:“苍茫世间,纷繁乱象。抽丝剥茧去看,其实也容易。天命、运数、未来,皆可计算。唯独只有人心,永远也算不准。”

我还记得那一刻,她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的,这一次,她与我,都算错了一环。

慕容宇德。

谁能想到,他突然就问出那样一句话来。

我走到床边查探他的伤势,他却突然从假寐里睁开了眼,一把把我拥入怀中:“灵绡,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一时慌乱,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中好像跑过千军万马,风烟滚滚中突然就想起了与他初见那天相互杀红了眼的情形,还有后来,在林州那夜,隔着冉冉的篝火,醉眼迷离之中,他那朗朗的笑声……不等我回过神,下一句就贴着颈子滑入耳朵:“你知道吗,那天在炽日城,月华殿上与你交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要定的那个人……“虽然你穿着戎装一点儿都不漂亮,虽然浑身杀气凛然一点儿都不可爱,虽然你和我,站在那么敌对的立场……”他脸上竟然绽开一丝赧然的笑意,“可我还是在与你交手的刹那,爱上了你。”

我对着萧索秋风里匆匆流走的河水,看见波光粼粼的倒影里,自己的嘴角浮出一丝漫长的苦笑。

他在那天就喜欢上了我。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公主下在我续命绳上的那一点儿相思蛊,他对我,也是动了真心的。

一如我对他的难以自已。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喜欢我。

“就像我们的联姻关联着两国的政治利益,我知道德姬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林州那夜,你接近我,其实是有预谋的吧?”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接近他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