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抬头看了她一眼:“誓死不降,你我不早就议定了吗,要与云国共存亡。”

“子鸢你呢?”德姬扭头看着我。

我紧紧地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我与陛下,生死相随。”

“不……”德姬摇头,“水澈不会为难你的,你们毕竟是兄妹,他起码能保全你的性命。若是打算回燕国,现在走还来得及……我送你走!

“明日,我们兄妹俩或许都会死于乱军刀下,炽日城一旦沦陷,城中冤魂将不计其数,没必要再多赔上一个你……”

我笑起来,忽然不再对她有所恐惧,而是无比淡定坦然。

“德姬,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水澈跟我有什么瓜葛?就算长得再像,我也只不过是一只成了精的纸鸢,不是真正的水潋。”

听到这话,云琛忽然叹了口气:“潋儿。”他转过头来,“本来,我和德姬打算永远都不说出这个秘密,我们不想你为难。但事到如今,还是告诉你吧……”

潋儿?他叫我潋儿?我疑惑地看着德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云琛喝多了?

“还是让我来告诉她吧。”德姬拍了拍云琛的手,转过头对我说,“没错,你是我用一只美人纸鸢幻化出来的人偶,但你,确实也是水潋。”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日水潋自尽后,我从泪湖里收起了她的三魂七魄,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让她重生。后来,清明放纸鸢的时候,我看见了皇兄画的那只美人纸鸢,也算是灵光一闪,我把那纸鸢带回月华殿,倾尽自己的灵力,将它幻为了人形……”

“那就是我。”我说,“这你已经告诉过我了,我都知道啊。”

“可你不知道……幻出的人形再像,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德姬继续说道,“想要赋予它真正的生命,就要给它三魂七魄。”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给我的,难道是,难道是……”

“是,我把水潋的魂魄放在了你的身上。”德姬舒了口气,“不过我用了点小手段,把她以前的记忆给抹去了。

“所以,你终究还是水澈的妹妹。也因此,水澈的马才会认得你……那样通灵的动物,辨人不是靠躯体气味,而是凭魂魄和感觉。”

云琛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有痛惜,也有不舍:“潋儿,你已经为我死过一回了,这一次,我不希望你再跟着我一起……”

我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管要面对的命运是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云琛,永远不会。”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德姬拊掌笑起来,只是那月光下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有你这一句,也不枉我当初费尽心力帮你。”

我的头有些晕,晕得好像看不清云琛的脸了,还有,德姬的笑容,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诡异?

“小璃……”云琛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你、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离魂咒是唯一能救你们的办法。”德姬的声音渐渐远去,缥缈进无尽的黑暗里。我眼皮一沉,昏倒在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 玖 }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水澈的大军攻进皇城之前,德姬将我和云琛幻成两幅画,定在了一只巨大的纸鸢上。

“哥,我生来就注定是你的守护者,注定是云国的镇国之物……是我没有守护好这片山河,辜负了父皇母后的期待,无颜见云国列祖列宗。所以,理应是我陪着炽日城一起陷落。”

德姬说着,缓缓地放开手中长线,把我们升上了天空。我看见脚下是泪湖清澈的湖水,还有凌波殿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片。

“与其三个人一起受难,倒不如让我独自去承担。”她又松了松手中的线,纸鸢哗啦啦作响,飞得更高。

“总有人烟罕至的世外桃源,总有能容你们落脚的地方……哥,子鸢,一定要幸福,不要辜负我的成全。”风声呼啸,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也看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纸鸢越来越高,我们已经飞过了紫云门和南薰殿,依稀看得见皇城外厮杀着冲进来的燕国军队,以及炽日城外的荒原。

忽然,身子一轻。

再也来不及看清德姬脸上的最后一抹笑容,不过转瞬,便已随风飘远。

我又看到了那个在我梦里反复纠缠的幻境。

我拉着云琛的手,奔跑在荒烟蔓草的山间。他的手,修长温暖,轻轻扣住我的十指,就是一句缠绕到永远的诺言。

四周没有人烟,落日的余晖把天际染上了金边。云琛的白衣在风中荡起,他笑着走过来,拥住我。只是这一次,他深情地在耳边唤出的名字,不是潋儿,而是——子鸢。

{ 缘落 }很多年后,那些当初最先杀进云国皇城的燕国士兵们依然非常清楚地记得,他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云国的皇帝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失踪,宫人纷纷逃散。偌大的后宫中繁花开遍,可是日光,却是那样的寂寥……最终,他们看见一位盛装的美人,独自站在泪湖之畔。

她好像是在放纸鸢,可手中的纸鸢,断了线。

九璃珠·秋风碎

{ 壹 }

我从来不承想到,被视为荒蛮之地的燕国,竟也会有这样柔婉悦耳的音乐。

可是今日,北风凛冽的荒芜草场上,猎猎风声与策马围狩的号角之间,分明就响起了来自故国乡间的绵绵丝竹之声。

我往高处望了一眼,这燕国皇帝看似冷酷铁面,没想到竟也是个有心之人,为博公主一笑,事事想得周全。

遥遥的乐音从人群的缝隙里渗入耳朵,我一时有些出神,等到反应过来,左手已经被握入了某人温暖的掌心。

回过头去,粲然一笑。抬手帮他把鬓边沾着的半片金色花瓣择去,眼神拐个弯,瞟见不远处的公主:“别这样,会被别人看到的……”

“看到又怎样?”他霸道地笑开,双臂一张,使个障眼法,借披风一角裹住我,另一只手顺势就攀上了我的腰。

“陛下前日下旨赐婚,诏谕四海。如今放眼天下,哪个不知你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我咀嚼着这句话,双颊蓦地浮上一抹娇羞的灼热。揽在腰间的大手略一用力,我的脸便埋入了他的胸膛。

而此时,腕间冰绳的尽头,水晶链上坠着的那颗湛蓝的琉璃珠,突然无风而动,摇摇晃晃地荡在半空里。

忽缓,忽疾。

似一颗雀跃而又忐忑的心。

又仿佛是在提醒我,莫要忘掉前尘往事,那些国破家亡的屈辱。

猩红的大氅底下,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慢慢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微微仰起头,目光转向坐在皇帝身畔的德姬公主,反手定住那颗颤动不止的琉璃——公主,即使在这虚浮升平的假象之下,人人都忘记了云国的耻辱,灵绡也绝对不会忘记那些曾经。灵绡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还有,责任。

{ 贰 }

这世上任何一对男女相遇的情景,怕是都比不过我与慕容宇德的初见。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比亡国的灾难更为宏大和令人难忘?

彼时,刀锋相对,以一敌百,喊声震天,杀气弥漫。

虽然明知公主已经撤下了守卫宫城的人马,虽然明知云国覆灭已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公主一再对我说:“灵绡,你放手吧。”

即便如此,面对冲入月华殿的燕国军士,我还是杀红了眼。

其实心里也明白,不过是作困兽斗,徒劳罢了。

公主从不打算逃走。燕军杀进皇城的时候,她淡然地站在泪湖边放纸鸢。仿若身后那声声呐喊不曾响起,仿佛她还是昔日闲游宫中的德姬。

但我恨,恨自己不能一时间灭了那三十万围城的大军,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不能还云国一方安宁。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挥刀了结掉某个燕国士兵的性命。又有一簇军士团团围上来,我回过身,顺势抽出缠在腰间的乌金长鞭,扬手一挥,杀气就直奔那领头的校尉而去——我用了九成力气,吃这一鞭,那小校尉即便不是粉身碎骨,起码也要筋脉尽断。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身披银甲的男子从人群后蹿了出来,他一把推开那反应不及的校尉,遽然回身,霸道的内力生生震开了我的鞭子。

一双冷眼正撞上我恶狠狠的目光,他嘴角弯过一丝笑意,似是挑衅。我随手又是一鞭抽去,他抓过一柄长枪,飞身与我斗到了一处。

展眼便走到第三十招。

激战正酣,胜负未知。月华殿门外,将我们层叠围起来的燕国士兵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朗的女声——“果然是国灭遭人欺。慕容将军好兴致,杀入宫来,不赶着去南薰殿收玉玺抢头功,倒有闲工夫在这里欺凌我的侍女。”

冷嘲的话语立时让他罢了手。

盛装的女子穿过人群,走到近前来,傲然立在大殿中央。我收了鞭子,恭敬地站到她身后,然后才看清那披着铠甲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炯炯,眉眼也算俊俏,只是眼底深处,藏了一丝桀骜不驯的叛逆。面上看似恭顺,实则也藏了几分倨傲。

他打量了公主一会儿,这才退后几步,躬身拜了下去:“臣,慕容宇德,叩见出云公主。”

话音落处,身后响过一片铁甲摩擦的脆响,转眼间,月华殿里就跪满了燕国将士。

我看清那些人的眼神,恭敬、疏离,还有恐惧。

德姬公主冷眼扫过人群,目光落在慕容宇德举过头顶的圣旨上,嘴角扬起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出云公主?嗬——这就你家主子赏我的新封号?慕容将军,告诉我,按你们燕国的规矩,德姬是不是该跪地叩谢陛下恩典呢?”

慕容宇德默不作声,众人心中早已了然。云国已灭,这些留在宫中被俘的皇亲贵眷,此刻俱已是他人案上待宰的羔羊。燕国皇帝此时无端赐下这么个古怪的公主名头,想必——果然,看过慕容宇德递上的那张圣旨,公主眸中陡然一寒,冷冷道:“回去告诉水澈,明日此时,来接德姬出城。”

我心里一惊,水澈是此番攻城的燕国大帅,难道那圣旨上的意思,是要公主到燕国去吗……那些士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展开手臂,让公主软倒在我的怀里。

她半躺在地上,虚弱得像片快要消融的雪花。波光流转处,看见我眼中关切与探询的神色,嘴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去收拾一下吧,灵绡。明日我们就得起程去燕国了。”

我将她送回内室,看她安然睡下,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才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她说:“灵绡,从此我们便要置身于他国的土地。从明天起,你就是燕国人了……”

猛地回头,却只隔着纱帘看到一双紧闭的眼。我望不见那双眸子里的伤痛,但垂下眼,却看到自己睫毛上的泪珠。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

“公主,灵绡会永远记得自己是云国人,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月华殿的……侍卫总管。”

{ 叁 }

就这样,燕国的铁骑,在踏碎了云都炽日城后,大军凯旋。水澈带着他的三十万兵马,带着劫掠到手的云国的玉玺、云国的财富,还有云国的神——镇国公主德姬,一起回到千里之外的雪原。

第一次,我在公主出门的时候没有骑马护卫,而是坐在重兵护卫的车子里,陪着她,走过八百里河山,踏上那段未知的旅程。

秋光一日深浓过一日。

纱窗外,云国细腻的山水渐渐消匿不见,风沙凛冽的北国,粗犷的山川,遍地的牛羊,伴着一阵阵的寒风,渐渐呈现在我们眼前。

走到林州,公主突然说她病了,要求大军停下来安营歇息。

我把这话传到水澈那里,他目光狐疑地扫过我的脸,似是有些怀疑。但很快,水澈眼底掠过一抹了然,挥了挥手,他吩咐传令下去:“暂时驻扎林州数日,等出云公主病好再走。”

我欠身施礼,退出大帐,却偶然听到帐中的水澈吩咐慕容宇德小心防范,以免生变。心头一凛,忍不住驻了足,又听见他笑道:“想必是眷恋这旧江山,所以才不愿离去吧?呵呵,故土难离,也算是人之常情,纵使是有神女之称的德姬也不能免俗……”

林州。

我默默地把身影匿入夜色里。是啊,这里是林州,是这条北去的路上,云国地界的最后一站。再往前走,便入燕国国境了……虽然昔日的国界已被踏平,但想到此处,心里还是浮上了一丝戚戚然。

——过了林州,我们真就在他人地盘上了。

我很清楚,公主是在装病,但与水澈不同,我绝对不相信她刻意逗留林州只是为了伤春悲秋、缅怀故国江山。

她一定有别的打算。

面对我的询问,公主扑哧一笑,转身开了随身的妆奁。

她从紫星木雕成的精致花匣里取出一根蓝色的丝线递到我手上:“你只有三天时间,灵绡。”公主垂着头,眼里却终于闪现出我熟悉多年但已许久不见的正色和凛然来,“三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个定在慕容宇德身上。”

我看着她。

“尽人皆知我有天生灵力,一出生就被奉为云国的镇国之神。”她抬起头看我,涩涩地笑开,“但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灵力,是被牢牢禁锢在云国境内的……一旦出了林州,踏上燕国的国土,我就是个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