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德姬摆手,散去一干随从。

此时我才看清,那几案上摆着一只莹洁如冰的水晶盆,里面波光盈盈,光华流转——那盆里面是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无数颗珠子在水波之间滚动,映出千百种颜色,还有光怪陆离的幻影。

德姬低头从水中抓起一把琉璃珠,摊在手心占卜,看得很出神。

“你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一边查看着那些珠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话,“皇兄今夜,似乎也是彻夜难眠。”

虽然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德姬占卜。

听人说,她的占卜,从未出错。

也是,她怎么可能会错?她生来,便是云国的神啊。只是不知这一次,神在占卜的,是什么。

“德姬,我错了吗?”我问她,心口忽然觉得酸涩,“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潋儿,她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德姬抬起头,眼底波澜不惊:“这很重要吗?”

我点点头:“对我而言,这跟你的占卜一样重要。”

不知道是因为占卜的结果还是因为我的话,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赌气似的将手心里的琉璃一把扔进水中,然后胡乱地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圆圈——那一盆的琉璃瞬间便在水中急速旋转起来,光影映在壁上,似是巨大的旋涡……我心里像是被什么硌了一下。

我的夫君是云国之帝,可德姬,她是云国的神。

没错,云琛是一国之君,是这个国家的掌舵人。可是,真正操纵着云国命运脉络走向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镇国公主,德姬。

生来天赋异秉,洞知天下诸事,所以被先皇封为镇国公主,可参政事,可掌军权,甚至,可与帝王共治天下。

我看着德姬,真的很难把她和我所听到的那些描述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奇异的女子。

多数时候见到她,都是一脸的慵懒和倦怠神情,似是春睡初醒,散乱着头发,裹在各色锦绣堆砌的衣衫里,斜倚在月华殿的某一张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

偶然有了兴致,醉人的熏风里,她会拉着一群宫人在内苑里胡闹,甚至在内宫中跑马,英姿飒爽的身影打马而过,拂动身后一簇簇雪白的花枝……而转眼,却又穿了朝服,端坐在南薰殿里,睥睨群臣,指点天下。

正想着,德姬拍了拍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只看见她嘴角噙着不以为然的笑。

“有时间想我的事,不如过来帮我做点事。”说话间,她把我拉到水晶盆前,“来,随便拈一颗顺眼的出来。”

我照她的话,伸手往那盆里去捞琉璃珠,可是却始终拿不到自己想要的那颗淡紫色珠子……盆中的水流,比我想象和看到的,更加湍急。

最后落入我掌心的,是一颗天青色的珠子。

珠子身上隐隐浮凸出一些花纹,拿到灯下一看,赫然是个“潋”字。

“看来这是天意。”德姬微微叹了一口气,“命中注定,水潋的故事,早晚还是要浮出来的。”

“你想知道的那个人叫水潋,是水澈的亲妹妹。”德姬缓缓开口,“五年前,作为燕国和亲的人选,她被她爹送来炽日城,送到皇兄身边……“想必你也知道,水氏一族乃是燕国的皇亲,是手握重兵的权臣……所以虽然明知道送来的美人是诱饵,但这桩政治婚姻,我们还是接受了。可是,水成元那个老狐狸太低估我们云国了。他的女儿确实迷住了皇兄,但想把云国的机密窃到手并送到燕国去,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你很讨厌她?”我问,“后来这个水潋怎么样了?我进宫这么久,怎么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何止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奉命行使美人计的女子……她最终的结局,是什么?遣返回国,还是,关入冷宫了呢?

“你入宫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德姬嘴角浮过一缕冷笑,“三年前和燕国那一战,她终于被我捉到了把柄。”

我默然,两国如此紧张和微妙的关系之下,可以想象得到,水潋行迹败露后的下场。

“陛下很爱她?”想了想,我又问。

“不,他很爱你。” 德姬看定我,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担忧,却是转瞬即逝,“水潋只是一段过去的往事,对皇兄而言,那是羞于提及的耻辱。”

“ 可是——”我心中那个疑惑仍在,“ 前日在驿馆,水澈叫我‘ 潋儿’……德姬,我,是不是很像她?”这才是我最不敢问的问题。

云琛对我的宠爱,是因为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个影子吗?

“子鸢?”德姬的脸上闪过一抹焦虑和不快,她急忙打断了我,“不要去在意和纠缠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记住,你的人生跟水澈没有任何关系。你爱皇兄,皇兄也爱你,这还不够吗?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我看还是别想太多的好……”

{ 伍 }

如果日子能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大概也算是我的造化。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由不得我不去多想了。

几个月后,七夕的前一日,内侍送来一卷画像,说是云琛亲手绘的我。

满心甜蜜地展开来,第一眼望去,我很开心。只是讶异,怎么画中人穿着德姬改良的那种红色的燕国戎装,甚至连花纹都差不多几乎一样?

定睛再看,一颗心瞬间沉入万丈冰海……那画像一角,分分明明写着四个字:吾爱,水潋。

落款是,云琛。

内侍总管发现送错了画像而遭到责罚,云琛亲自把我的那卷画像拿到凌波殿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月华殿里坐等德姬出来解释,忍不住心头悲戚,泪珠滚落衣襟。

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忽略掉那些蛛丝马迹的细节的。

比如,如果云琛真的把水潋当成耻辱,他怎么会爱上一个相貌酷似她的我?比如,如果他是真的爱我,为什么会在我提起水潋名字的时候勃然大怒?

我与她,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放在心头的爱人?谁才是他不忍碰触的伤?

没有必要再问,我已经明白了,在云琛心里,我不过是水潋的影子罢了,因为长得像,所以才成为她的替代品……可是,泪眼盈盈地抬起头,我看着帘后端庄站定的女子:“德姬,你为什么要骗我?”

面对我的质问,德姬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只问我:“子鸢,你是爱云琛的,对吗?”

她没有说皇兄,而是说,云琛。

“我爱他,当然爱,非常爱,爱到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我一直以为,他也爱我……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水潋的替代品,不过是个影子罢了……他根本就不爱我。

“德姬,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却对我撒谎,跟他一起骗我!云琛不爱我,你欺骗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了……”

话音未落,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就已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见德姬眼中隐忍着的怒火。

“如果没有云琛的爱,你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她顿了一下,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对你撒谎,只是因为我不想看你生不如死。而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说她残忍!”

{ 陆 }

云琛和水潋,确确实实,相爱。

且,至死不渝。

而德姬确实骗了我。

三年前,水潋的死,并不是因为刺探军情而行迹败露遭到处罚,而是因为背叛。

那份军情,明明有机会送走,可是她却没有把密函交到哥哥水澈的手上。

她把那封信扔进了火盆,然后,带着重兵赶来的德姬推开了宫门。

面对云琛,面对德姬,水潋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只是轻轻地笑:“横竖,我是要背叛和亏欠,并为此付出代价的……那也就无所谓更对不起谁和是否走错更多路了,你们说是不是?”

最终,她没有亏欠自己的爱情,而是背叛了自己的祖国。

她再也回不去燕国,故乡容不下她这样的叛徒;她也没有办法留在云琛身边,因为云国上下,不可能允许这样一个细作继续留在宫中……剩下的唯一选择,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水潋最后对德姬的请求是:“请放话出去,让世人知道,我是因行迹败露而死。我虽不孝,但这可以保全我家族的名声,不会让他们因为我而受到牵连……”

就在云琛御驾亲征打败水澈大军,凯旋回到炽日城的那天,水潋割裂了自己的脉搏,然后从月华殿旁的凌云阁上,跳进了泪湖。

自她死后,云琛痛不欲生,一度纵酒沉沦,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画水潋的画像。

翌年春日,他亲手做了一只美人纸鸢。那美人,画的自然还是水潋。

德姬知道,云琛始终不能释怀——她不忍看见哥哥如此痛苦,也有心补偿水潋的那段情殇,于是便将那只纸鸢带回了月华殿。

德姬整整七天没有出门。

七天之后,她送给云琛一件礼物。

这礼物是个女子。

她叫她,子鸢。

子鸢,纸鸢。

没错,那个名叫子鸢的女子,就是那美人纸鸢。

德姬用了七天的时间,耗尽自己的幻术和灵力,终于凑齐了魂魄和气息,赋予了她崭新的生命。可惜,美人无心——急中生智,德姬顺手从水晶盆里捞出了一颗璃珠,定在了她的身上……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落在衣襟上,扑簌一下,消失不见。

我把手伸进怀里,胸前挂着一只小小的锦囊。掏出来,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颗五彩的琉璃。缠绕的花纹古雅繁复,花叶间浮出来的,是个“鸢”字。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家人,没有来历,没有姓氏,也没有记忆。

原来人生真是荒谬——哦,不,其实我连人都不能算是——我不过,是一只在德姬的操控之下,成了精的纸鸢。

{ 柒 }

还顾不上把这些儿女情长和悲怀感伤的事情想清楚,烽烟就已经在边关燃起。

一时之间,兵荒马乱。

我不再闹性子。一方面是因为时局紧迫,顾不得;另一方面则是,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后,反倒淡定坦然,心无挂碍。

我爱云琛。云琛,我知道他爱水潋,就像我已经明白了自己是水潋的替身……替身也好,影子也罢,最起码,他爱恋的眼神,终究在我身上胶着。所以,命运对我,其实也算不上不公……我爱的那个人,毕竟还是爱我的。

匆匆转眼便是中秋。是夜,云琛、我和德姬三个人坐在湖心亭赏月。

湖面略有薄雾,百亩莲荷随风摇曳,清香伴着月光,美如幻境。可因了和燕国之间的这场大战,各人心底其实都有些心不在焉。

德姬尤其心神不安,命人搬了水晶盆出来,一次次占卜着云国的前程。

寂静的尴尬里,云琛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强求无益。就算天意可知,命运,也很难逆转。”说着,信手从水晶盆里拈出一颗珠子。

他把珠子递给德姬,德姬却没有说话,也不肯接,云琛扭头把珠子塞在我手里,转身离开了。

心中隐隐闪过不祥之感,低头看去,果然,皎洁月光之下,那颗珠子上,赫然浮现出一个“灭”字。

一直对着水晶盆发呆的德姬突然笑了。

“子鸢,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是谁吗?”她兀自笑着,嘴角满是苦涩,“是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人人都觉得我幸运,生就看透命运走势的能耐,宛若神祇,事事都比别人占得先机。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看透……如果看不透,或许心里还好受些。看得到,预料得到,什么都知道,却无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她笑着抬起头来,目光里有几许凄凉之意,“可是我不甘心,我总是试图改变命中注定的东西。我以为我看得透,我以为我能拯救……可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德姬。”我走到她身边,扬手把那颗珠子远远丢进湖心,“你其实很厌恶成为云国的神,对吗?”

“啪!”珠子落在湖中,泛起点点涟漪。

德姬在月光下撇了撇嘴,冷笑一声:“从来也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我生来便背负了这沉重的命运。根本,没有机会选择……”

{ 捌 }

九月初八,重阳前夜。

燕国三十万大军围城。

云都炽日城,已成孤岛绝境。

兵临城下,人心惶惶。如此危急的时刻,德姬居然还有兴致约我们在月华殿喝酒。

推杯换盏间,酒过三巡,月上中天。她突然开口:“天一亮他们便会攻城,你们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