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那也许不是泪,而是血吧……{ 最怕相思入梦 }桌上有个古雅的雕漆木盒,没有上锁,只是静静搁在那里,像是谁出门前随手丢下,忘了收起。

打开,不由得一惊。

盒子里装的,竟是一沓红笺!

那笺的形状颜色他已熟悉多年,却有几年不曾见过——朱小姐的身影早已淡出他的生命。她,怎么会在此刻突然送这个来?

还没细想下去,目光已被最上面一张笺上娟秀的字迹攫住。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秋离的心头猛然一惊,往事亦步亦趋地滑过。

十七年前的那个春日,他在窗下读书,小香凑过来,指着被风吹乱的诗集里的某个字说:“这个字我认得,是我名字!”

凑头过去,他扫见一句:“蓬门未识绮罗香。”

微微一笑,铺纸研墨,他亲手握着小香的手,一笔一画写下那几行诗。他记得自己很认真地对她说:“你要是想学认字,我来教你。”

他真的就教了她四年,无数次握着她的手在窗下临字。可是最终,也是用那双手,硬生生断送掉她的性命……小香的过往,朱小姐的字迹,还有那句诗里暗含的绮罗的名字。慕容秋离的心一时有些凌乱,红笺兵荒马乱地翻下去,最后一页,他看见一个女子留给他的遗言——秋离:

如果我活着,那这个秘密便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你永远不会想到,五年来在你身边与你相守却又与你鏖战的我,竟会还有另外的两个身份。

是的,水小香,朱小姐,绮罗,都是我。

我不知道,在这三个分身里,你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就像我想象不出在看到我赴死的那一刻,你会是怎样的神情。

秋离,你知道吗,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永不相见,也不是咫尺天涯,而是明明一次次握住了你的手,却始终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小香的无奈是要不起你的爱。虽然你是世上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但当年那样一颗绝望的心,让我根本没有勇气选择站在你的身后。更何况,你手起刀落的一瞬,心中不曾有丝毫的迟疑。

没有办法作为小香停留在你身边,所以我变成朱小姐。我以为你会喜欢聪慧狡黠的女子,可是,整整十年过去,我还是无法让你爱上我……我为此猜疑了很多年。秋离,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也不知道你爱过的究竟是哪个。

最后,当我在你眼中看到一丝迟疑的时候,却只能用伤害去刺激你——朱小姐的消失,或多或少会伤到你,对吧?而你……你似乎永远只有在痛楚中才会发现自己曾经爱过……你一直以为绮罗的到来是一种故意,对吧?

其实不是的。我不否认,德姬公主确实早已洞悉了你的存在,我接近你是任务,但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想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我爱你。

当年小香死不瞑目的愿望成就了后来的绮罗——而绮罗……不只是朱小姐,她其实曾换过很多个不同的身份靠近你。只是靠近,再靠近,不断地尝试,到底以怎样的姿态才能停留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这条路,我走得太难了,最终的结果也让我哭笑不得。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爱绮罗。可是你说这句话却并不是出自真心——你只是要反手麻痹她的警觉。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得不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跟你抗衡,倾尽心智地计算,乃至用涂炭生灵的极端方式让你难过。

别怨我,秋离。谁叫你我,都只会在伤害里触摸彼此的心呢……当你看到这些字,作为绮罗的我,想必也已烟消云散了。

秋离,我被你杀了两次。第一次我重生了,可是,镇魂珠给不了我第二条命,魂飞魄散之后,无论是小香还是绮罗,都不可能再有未来……眼里的泪是怎么铺满面颊的,他不知道。

慕容秋离疯了般地奔回瓮城下的法场——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刑台下还有几个士兵停留在那里,议论着那个该死的妖女。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狂乱地冲上前去。火光渐烬,满目焦土,灰堆里没有遗骸也没有骨脂,他颤抖着手捧起那一把把灼热的灰,细如尘埃的灰烬沿着掌心烙进他的手纹里,仿佛是一段段灼痛的命运。

灰烬尽头,尘埃之下,他看见一颗火红的珠子静谧地卧在晨光里,闪着明丽的光。

珠子上那繁复的花纹,分明拼起一个“绮”字。

{ 望断红颜浮生 }

说起来,那其实是段机缘巧合的奇缘。

十三年前,小香死不瞑目。一丝执念让她不肯飘散,久久停留在那里,徘徊成了孤魂,所以才遇见了改变她命运的德姬公主——小香心里,不只有遗憾,更是有怨念。

水成元并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有所感念,反而越发冷淡她的母亲。就在她香销玉殒后的第三天,她最挂念的母亲,默默死在水家华丽的大宅一角……年少的德姬公主偶然路遇小香的一抹游魂,听她说了这段故事后,心生感慨,便用一颗红色的镇魂珠封了她的魂魄,将她带回云国。

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从此,她是绮罗,德姬公主的近侍智囊。

她有随时可以变换的容颜,也有可大可小的年纪。

还有,磨刀霍霍的心机。

为了能接近慕容秋离,也为了向自己曾经的家人报复,她将自己磨砺成心机深重的女子——留给秋离的信其实只说了一半,她故意做许多让他为难的、伤害燕国利益的事情,并不只是因为要刺痛他。

她恨那个国家,她无法容忍……当小香这一页被匆促翻过,当新君继位四海归心,水成元可以厚颜无耻笑眯眯地与慕容家的人握手言和,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女儿作为牺牲品被斩于对方刀下。

也罢,想到他也送了另一个嫡亲女儿到云国……绮罗冷冷一笑。

这种无耻,她要报复。

可是同时也清楚……这样的立场,让她再也没有办法握住慕容秋离的手。

战事逐渐紧迫,她必须逼着自己让“朱小姐”消失——这个身份最初的初衷,是帮着慕容秋离收集资料出谋划策,全力对付水家。

可当慕容家和水家联手,燕云两国开始对峙,朱小姐就必须消失。因为无论是出于对燕国的恨还是要遵守对德姬公主的忠诚,绮罗最终的选择,都必须是云国。

自始至终,她必须,也只能是慕容秋离的敌人。

{ 余音 }

有件事绮罗赌对了。

以后的很多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想起她来,慕容秋离的心口,都会绽开如撕裂般的剧痛。就像她曾经的感受那样……那些压抑多年不肯出口,在她死后慢慢反噬回来的爱,终于在一颗珠子上找到了破口,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慕容秋离一生未娶,即使后来官至高位,权倾天下,坐到大燕宰相的头把交椅,他也没有正眼瞧过任何一个女子。

那颗从灰烬里捡出的珠子,他至死不曾离身。

且,终此一生,不忍再见红衣。

这是,她不可能知道的以后。

就像那些被遗落的曾经。

九璃珠·梧桐锁

{ 壹 }

风吹雪落。

飞天城高高的城楼上,有一个寂寞的背影。那男子定定地站在那里,仰脸向天,隔着云朵遥望山河。

四下寂静,满目空茫,唯有雪花飞舞不息,铺遍天地。身后铠甲凌乱,依稀是有人小跑着奔上了城楼。急促的脚步声让男子轻挑了一下眉毛。那双已经习惯洞穿战事看透人心的眼睛,忽然微微翕动了一下睫毛。

算来,该是德姬的回信,到了。

回首望去,身后遥远的东北方向,漫天雪花里是一脉灰褐色的山川,曲线起伏,若隐若现。

这是明光二十九年的冬天,此刻,锦国的边境一片安宁。可站在朔风中的飞天城主独孤策却似乎能听见,在那山脉背后更远的地方,有杀声和哭喊声,穿透风雪,直上云天。

伸手接过侍从递上的信函,还没展开,嘴角便已扬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

此时,燕云两国的军队正在翠芜山下打成一团,雁丘国的人马蹲在一边虎视眈眈——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口,他料定德姬一定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却不想,他居然只猜中了一个开头。

德姬公主答应满足他的愿望,但同时随信而来的,是锦盒里安静沉睡的一把银锁。

两片梧桐叶相叠,合成银质锁身。匆促瞥过,只见叶脉里錾刻着繁复花纹。

锁身下面缀了流苏小铃,显得精细玲珑。

独孤策细心留意,发现果真如信中所说,那锁的侧边暗藏机关,只需轻轻用力,两片梧桐叶便会打开,现出中空的内芯来。

那锁芯并不是空的。一颗翠绿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里面,闪着碧莹莹的光。

德姬在信中说:“只需将它时时带在身边,那人便自会找上门来。”

独孤策笑起来,这位公主还真是有闲心,都到了这么火烧眉毛的时候,竟然还有兴致与他玩游戏。

也罢,横竖焦急于战况的不是他,他只要那个人……能来便好。

{ 贰 }

大雪一直飘到第三日正午才停。

放眼望去,飞天城里,艳阳高照之下,满是一片银装素裹。

这日,独孤策照例是要出城去巡营。也照例不喜欢多带仆从,只是带了几个亲随,从正阳街上打马而过。

谁承想,还没出街口,便有碧衣的女子凌风飞过。

寒风中只见银光一闪,那剑锋便已经逼至心口,独孤策本能地反手去挡,却只听当啷一声,手中兵刃竟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乌金长鞭一把打落。

猛然遭袭,他却无暇回头去看身后高人的身份来历。

眼前碧色的身影如雪后的艳阳般耀得他睁不开眼睛,独孤策怔怔地坐在马上,只听那女子朗朗的声音响在耳际——“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说着,长剑顺势往前一送,在他胸甲上划破一个裂口,却不曾真正伤他性命。只是对峙,再对峙。

对峙中,独孤策忽然悠悠笑起,眉眼间满是了然之意——他不知道这女子想要他交出什么,亦不知道德姬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她此刻姓甚名谁……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一日,独孤策破例没有去巡营。

马蹄踏雪的微微响动里,正阳街上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城主拿剑胁迫着一个美人,将她强行抱在怀里,脖颈却被另一个美人的乌金鞭缠住,僵持得不能动弹。

是方才,独孤策忽然笑起的一瞬,顺势探身前扑——碧衣女子见他往剑锋上送,以为他想寻死,一时不知所措,而独孤策恰是利用了她这一刹那的分神,翻身下马,一把夺剑,反手将她困在怀中。

却到底还是被人看穿,几乎与此同时,呼啸而来的乌金鞭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

鞭子的主人也跟着翩然现身,一身戎装掩盖不住的眉目清秀,眼神却是凌厉的:“许久不见,城主您还是这么……无赖。”

“灵绡总管您太客气了。”独孤策艰难地扭头,冲那几乎要让他窒息的鞭子的主人漾开一点儿戏谑的笑意,“这种行为怎么能叫无赖呢?”说着,将怀里的温香软玉狠狠一抱,看那架势,若不是此刻小命被人控制着,只怕当街便要吻下去,“这分明就是不要脸嘛。”

说罢,哈哈一笑,一边控制住怀里姑娘试图挣扎的两只小爪子,一边换了正色,对灵绡道:“街面上冷,这么僵着也不好看。有什么话,二位不妨跟我回府再说。”

三个人就这样相互挟持着回了城主府。

一进门,独孤策便抬手示意围上来的士兵撤退到门外去,而后收剑,将怀中的碧衣女子放开。回首对上灵绡,还没开口,便只觉颈上一松。

灵绡一个眼神,碧衣女子便撅着嘴收了已经打到独孤策眼前来的拳头。

独孤策摸摸那差点儿就歪掉的鼻子,嘻嘻笑道:“还是灵绡总管知道疼人……”

灵绡却显然毫不领情:“这是在你自己家里,不是在正阳街的街面上。我们不必再假意杀你以化解飞天城主通敌的嫌疑,你也用不着再装出一副登徒浪子的亲民形象来给百姓们看。”

言下之意显然是: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带领三千铁骑夺下城主之位那年,独孤策才十九岁。十年来镇守飞天城,将边境上最混战的一片土地治理成世外桃源。这样的人……灵绡冷笑,多年来交手无数,自己这个云宫第一高手,在他手上可从没赚过多少便宜。

独孤策挑眉笑笑,果然应声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眸光扫过那个受了他轻薄一脸愤慨的女子,回头对着灵绡道:“你家公主抽了什么风,竟然派你们来……刺杀我?”

“谁叫你偷了我家公主的梧桐锁!”

灵绡还没有开口,碧衣的女子先跳了起来,说话间眼光扫见坠在独孤策腰间的梧桐锁,伸手便要去夺——“清秋,不得无礼。”灵绡伸手,拦下女子的唐突,仰起脸,面上满是故意的嘲讽,“对城主大人怎么能说‘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