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大人只是‘借来’赏玩两日,既然咱们来要,还给我们带回去给公主便是了。您说是不是啊——城主大人。”灵绡说着,扭脸对独孤策浅浅一笑。

清秋看不到的半张侧脸上,眉弯恰到好处地挑起,似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独孤策这样的老狐狸怎会读不懂这种信息。

背手一叹,他决定陪灵绡把这场戏演下去:“还是一定还的,只是这锁,我且还得用两日……“要不,二位姑娘留下来等等?”

{ 叁 }

最终留下来等的,只有清秋一人而已。

灵绡借口有事,匆匆离去。但临出门前,却将一封密信偷偷塞进了独孤策的手里。清秋不会听到那一刻灵绡压低声音对独孤策说的话:“人,我们给你送来了,可是未来的事,还要看天意……城主别忘了……”

“答应过的事,我自会去做。”独孤策朗声答道,“请德姬公主放心,即使不能遂愿……独孤策也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灵绡策马扬尘远去,独孤策轻轻一叹,一只手猛然伸向身后腰间,准确地抓住了清秋的手——回眸,他看着手里已经拿到梧桐锁的她,嘴角扬起菲薄的笑意。

“你放心,这锁我会还给你的。”微一用力,银锁已经再度回到他的掌心,“不过在那之前,你可不可以稍微老实一点儿呢,清秋?”

清秋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却不是因为自己偷东西被逮到,而是说话间的工夫,独孤策的鼻息,已经贴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这样被他环住困在门边,心跳的声响像是擂鼓,震得天摇地动。她试图反抗,将自己救出这僵局,可下一秒,便被温热的唇封住了所有思想。

独孤策的温情缱绻结束在响亮的耳光声里。

清秋夺门而去的瞬间,他一把拉住她。

“别说我唐突,也别觉得我轻薄——清秋。”思忖良久,他决定不按德姬的计划行事,直接对她讲出真相。

“虽然你已经不再记得,但我却不会忘了,你本就是……我爱的那个人啊。”

“世人皆知,我爱喝酒。”

雪夜的屋檐底下,独孤策温一壶月光下酒,斟满,伸手给清秋递过去:“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爱喝酒。

“十年前,我爱上一个女子。”他的目光落在清秋脸上,久久,徘徊不去。

这张脸,他已经熟悉了太多年。

那是他当上飞天城主的第一年,忽然一日——忘了是庆功还是欢宴,喝得酩酊大醉。彼时年少得志,不拘小节,醉了,便倚在榻上酣睡。

耳侧觥筹交错的喧嚣还未散去,便有轻灵的仙子,入他梦来。

回眸浅笑,一个眼神便令他心神荡漾。他与她携手,似是相知多年的恋人,恩爱痴缠。她在身侧倚着他肩头细语呢喃,而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从飞天城的城楼上看去,连星星都更温柔明亮……如今想来,尽是零星碎片。

就像他第二日醒来时那样,依稀只记得几个梦境的段落,想着自己梦里动情,却记不真切那女子的面目来历,更忘了她的身份姓名。

朗朗白日之下,自嘲一笑,他告诉自己那不过一场醉梦。

原本酒醒了,梦散了,这件事就翻过去了。可没想到,两个月后又一次喝醉时,他竟再次梦到了她——依稀似是故人来,却道与君初相识。

春雨淅沥的时节,她撑着纸伞,站在城主府的门廊下,轻声说自己迷了路,可否借个屋檐暂避。

英雄美人,惊鸿一见,独孤策情不自禁地在梦里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可她却将伞举过他头顶,独自飞到半空中,在雨过天晴处,舞出一片彩虹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他总是梦到她。在梦里,独孤策的心越来越明晰,而在梦外,女子的来历也越来越迷离。

他记得她,无论梦里还是梦外。

可她却不记得他——每次梦中相见,都是一轮新的开始。

他爱上她,或者她爱上他,然后执子之手,相约偕老——总是等不到结局的,只有开始和过程,每每他爱到最深处,便会从梦中惊醒。

天光大亮处,眼前赫然是最真实的人间,哪里有梦中的佳人,哪里有缱绻的情深。他握得住的,不过是枕边的一段白纱而已。

虽然明知是梦,他却宁愿痴守。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孤策着了魔似的喝酒,只因他知道,只要醉倒,便会在梦中与她遇到。

醒着的时候,少不得也会去查找她的出处。

几轮古书翻下来,还真的有了一点儿眉目——传说有一种灵,名叫“醉生梦死”。

叫醉生,是因为它们只在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脑海中出现。而梦死,是说当宿主一梦醒来时,这灵短促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转瞬便如晨曦里的露珠般消散不见。

没有人见过活的醉生梦死,甚至那些梦到过它们的人,因为宿醉的关系,也很少记得起自己梦中的遭遇。

可偏偏,独孤策是个例外。

又或者他遇见的那个灵本身就是个例外——虽然她每一次出现时都不记得自己认识他,可每一次回来,却又都是遇见他、爱上他。

他相信这是天意注定的缘分。

因为自从遇见她的那天起,他便已经不能再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世间任何一个女子。

十年,他在梦里爱过她多少次?他不记得了。在梦里失去过她多少次?也不记得了。十年旧梦堆积成山,拼凑起醉生梦死冗长而丰满的一生,也承载起独孤策不可能再放下的满腔深情。

他渐渐不再满足于梦里的交集,尤其当看到她一次次在晨曦中远去,消散,独孤策只觉心如刀割。因为太清楚,再相逢时,她又是,不记得。

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的失落他已不想再承受,所以,独孤策最终决定,用自己手中的权柄,去做一场危险的交易。

{ 肆 }

两个月前,飞天城主的特使不远千里赶到炽日城,秘密送给德姬公主一件礼物。

表面上说,那是独孤策送给镇国公主的生辰贺礼,但实际上,甚至连肩负使命而去的特使本人都不知道,那个华美锦盒中装的,其实是一缕魂魄。

又或者说是只灵,更贴切些。

醉生梦死的灵,第一次被人类捕捉。

独孤策请来锦国法力最高强的三个驱魔师,许以重金,三人联手,终于将他梦中的幻灵封住。

他记得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她,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携手,过属于人类的、真实的一生。他记得她郑重地点了头,然后他低下头去吻她的脸,说:

“再见面时,便是崭新的开始了。”

驱魔师可以将幻灵封印,让她离开梦境短暂生存,却无法为她超脱。

独孤策只好去求一个人,传说中有异能的德姬公主。

他曾听人提过,说她有办法幻出人形,令魂魄重生——德姬答应给醉生梦死的灵幻一个人类的身体,但同时也告诉他,醉生梦死的记忆,无法留存。

独孤策笑,那有什么关系,不记得他也无妨。

十年,他已重新开始过太多次,不在乎这最后一回。只要她能以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一点儿小小的缺失,他不在乎。

当然,德姬并不是无偿为他做这些事,独孤策答应的条件,是在燕云两国交战的当口儿上,举飞天城全城之力,阻挠雁丘国从背后突袭的大军。

德姬没有食言,她假借梧桐锁失窃为由,将转生后已是她贴身侍女的清秋送来飞天城,让他和她相遇,重新开始。

本应要顺流而下地发展,可独孤策却违背了德姬的安排……不是他不想,而是来不及再开始一段相知相爱的旅程。

他早上接到消息,雁丘大军已在三十里外扎营。

战事已经迫在眉睫,送走灵绡之后,几番思量,他最终决定,将清秋遗落的一切,和盘托出。

孤寒的雪夜里,清秋看到独孤策眼底期待的笑意,似一弯浅淡的月光,朗朗照在她的心上。

杯中的酒已凉了,他的掌心却是温暖而真切地贴上她的下巴。

“这一仗,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自己活着。”他嬉皮笑脸地贴上来,像前日正阳街上那个登徒子,完全不像在谈论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你会等我活着回来娶你吧,清秋?”

不想,她却摇头。

清秋探身过去,摘下他腰间的梧桐锁:“德姬公主说,虽然她不能保存我的记忆,却把它们锁在了这里面。”

她告诉清秋,找到碧珠琉璃,就能找回失落的过去,所以清秋才那么急着要夺梧桐锁。

“但如今看来,不必了。”清秋道,“公主只是跟我们开了个小玩笑,这把锁没有任何意义——真正保存我记忆的人,是你。”

握紧他的手,眸中闪过星星般的光亮,她的语气仍是他梦中熟悉多年的坚定:“我不会等你回来。

“因为,我会陪你一起去。

“兵荒马乱也好,生灵涂炭也罢,这场恶战既是因我而起,那么,清秋与你——生死与共。”

{ 伍 }

倘若世间只有美好的梦境和海誓山盟的话语,那这人生,该有多甜蜜。

但可惜,甜蜜只是匆促的欢愉。

当她再度回到现实,那些筹谋多年的算计,终将一一浮出水面。

独孤策不会知道,她其实根本不曾遗忘掉一丝一毫的记忆。甚至,那些东西,历久弥新,像刻在脑海里一般,越来越清晰。

如果不是答应了德姬,那日独孤策吻她的瞬间她便已经出手。应该也没有多难吧,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刀下去,切断他的喉咙。

就像他十年前夺权时,对飞天城主做的那样。

可是不能,她应允了的,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忍着,等独孤策拖住雁丘大军……是的,背着独孤策,她跟德姬,其实也有交易。

德姬公主拆开锦盒的一瞬,其实就已经看穿了她不是传说中的醉生梦死——她确实不是。

她只是只因为愤恨而不曾消散的游灵,假借醉生梦死的传说,一次次闯进独孤策的梦里,是故意……让他爱上,进而痴恋,乃至沉迷。

她要的当然不是他的心,更不是要借什么元气来强壮自己。

清秋想起那日在月华殿里,她笑着对德姬说道:“公主要借独孤策给云国留一线生机,而我,要的是他的命——”

就像独孤策给她讲那些十年间的梦中过往,她也曾在寒凉的月光底下,告诉德姬那段不能释怀的旧事。

沦为游灵之前,她曾是个人。身份,是前任飞天城主的女儿。

十年前,独孤策带着三千铁骑攻下了拥兵自守的飞天城——少年勇武,只一刀,便切断了老城主的喉咙。

接下来,是覆灭与崩塌。

清秋无从记得自己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上,她只记得当她再醒来时,自己已是个飘在城里不能往生的游灵。

她藏在暗处,看他拾起飞天城的大权,看他在废墟之上重建城池。

她咬着牙发誓,要为死去的老城主讨个公道——但迫于只是只游灵,没有实体,她根本近不了独孤策的身,更不要说杀他。恨意无处释放,她便借了醉生梦死的身份,扮成那种神秘的灵,入独孤策梦中,企图乱他心神……没想到,他比她料想的坚强得多也难对付得多。他虽倾心,却并不曾错乱,不但从未想过甘心为她入梦而死,甚至还一心想着将她拖出梦境的世界——而这,恰恰成全了她复仇的机会。

他与德姬的交易,是德姬为她续魂幻身,他为德姬抵挡下燕国盟友雁丘的援军。而清秋与德姬的交易,是自己杀了独孤策,夺回飞天城后,会倾尽全力,效忠德姬。

清秋望着手里的梧桐锁。

独孤策把它戴在她胸前时的话犹在耳际:“这锁虽说只是德姬的一个玩笑,但看起来,倒真是你我在现实中的红媒……“那么,便当做定情信物吧。”独孤策这样说。

他将那锁和珠子交在她手上——清秋涩涩笑起来,独孤策,你可知道,这锁里藏的,是我杀你之后,再度重生的唯一机会。

德姬说:“万一失败,只要有这颗珠子在,你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独孤策,我说跟你一起上战场,说与你同生共死,其实心里的打算,是借混战的机会,与你同归于尽。

就像你曾对我父亲做的那样,我会一刀切下你的头颅。

然后,你下地狱去,永世不得超生,而我靠这颗还魂珠重生,再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