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 }
两天后,雁丘的大军来了。与此同时,国都的密旨,也来了。
清秋亲眼见到了圣旨上的密令,是让独孤策让路放行——如德姬所料,燕国和锦国的密盟一直都存在,此番加上雁丘三国联手,意图显然是要将云国消灭。
清秋的心底堪堪浮起一点儿佩服来,德姬利用独孤策的这一步棋,果然是天机妙算的未雨绸缪。
只不过……她抬眼扫过独孤策波澜不惊的脸,面对圣旨,他,会不会动摇和迟疑?
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在桌案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然后行云流水般收起密旨,镇定自若地指挥部下——“雁丘人趁火打劫,欺负到我们飞天城来了……我说兄弟们,散了会各自回家磨刀去,时刻准备着操家伙上场,咱得给这群浑蛋点颜色看看……”
清秋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只道他平时没事喜欢装出一副赖皮相来,没想到,独孤策跟手下吩咐大事的时候,腔调竟然也这么——惊世骇俗。
人影儿渐渐散去。
他的脸上显出一点儿凝重来,唤她到身边,轻轻揽住了她的肩:“才三日呢,清秋。”
遇见转生的她,说出真相,两人相守,安谧静好的时光,才不过三日。
昨日才办了场简单的婚礼,许给她城主夫人的身份,转脸,眼前便已是万丈深崖,生死不知的未来。
独孤策无赖似的揽着清秋,耳鬓厮磨:“抗旨,叛国,就算雁丘人结果不了我,圣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后悔吗?”她问。如果不是强求让她成人,便不会有今日一切的困厄。
独孤策摇头:“为了你,就算是立时去死,我都乐意。就算拼尽我独孤策一世英名,能换到这三日,也值得。”
清秋无声一叹。
心里有个声音轻声道,算不算一语成谶呢,独孤策?属于你我的好时光,恐怕注定也只有三日而已。
身后的独孤策不疑有他,仍在痴缠:“这一仗,再难都要挨过去。因为我想和你,永不分离。”
她到底是小看了他。
原以为雁丘大军一到,独孤策抵挡不住,很快便会交锋——她也很快便有机会向他索命讨债。
却不想,十万雁丘军被独孤策的人马挡在城外,进退维谷,动弹不得。雁丘大将派了一支先锋队拼尽全力杀入城中,可才不过半个时辰,便被独孤策的亲军灭了个干净。
尸首挂上城头,雁丘士气顿时被锉掉大半。
雁丘国的大将军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翻过翠芜山跟云国交上手,竟然就先在飞天城被独孤策打了个下马威。
这将军也是个性情中人,一时间恼羞成怒,也不去管什么跟燕国的盟约啊答应帮他们打云国之类的了,索性安营扎寨在飞天城这里跟独孤策耗上了——他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去绛龙城追问锦国帝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放出狠话,说一定要摘了独孤策的项上人头以雪奇耻大辱……隔日,龙颜大怒的锦国帝君派了一队禁卫军来给雁丘人助阵,顺便质问独孤策为何抗旨不遵——城主府的书房里,清秋看着独孤策斜着眼将那圣旨丢进火盆里,而后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大字:“别做从中分羹的大梦了。你以为云国一灭,锦国的末日还会远吗?”
装进信封,丢给皇帝的信使。只一个凛冽的斜视,那小兵便被吓得屁滚尿流。
清秋咽了口唾沫。
这个独孤策……当锦国帝君是他自己的儿子吗?这么教训!
{ 柒 }
雁丘军开始攻城了。
独孤策上城墙去巡视了,清秋一个人在城里乱走。
眼前的景象好像又回到了十年之前,当日独孤策带着三千铁骑打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人人自危兵荒马乱的……只是不知道,当独孤策死在她手上之后,飞天城还能恢复到往日的升平欢乐吗?
胡思乱想间,偶然走到一座破庙门前。
庙门虚掩,清秋推门进去,只见灰衣的老妇人跪在破败的神像下低声祈祷。
这庙宇显然已经荒废多年,神殿前的蛛网都结了厚厚一层。神台上的神像更是残破不堪,像是人为毁掉的,连脸都看不清楚了——只能依稀从神态和衣饰上辨认出是尊女神。
清秋心里好生奇怪,她自小便在这城里长大,怎么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婆婆,”她试着开口,问那老妇,“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老人没有回头,只是依旧伏在那里磕头,“这是飞天殿啊。”
“飞天殿?”
“是啊,这里供着飞天城的守护之神……只可惜,二十年前,前任老城主硬说飞天护佑之说是妖言惑众,下令拆毁了这殿宇……”老人缓缓回头,面上带着叹惋之意,“那之后,就不大有人记得这城里还有座飞天庙了……”
清秋听不到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听不进去任何的话语了。
飞天,神殿,神像,二十年前……拆毁。
脑海中滚滚洪流奔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让她窒息。抬眼望向那尊残破的神像……缺失了的面庞上,她眼前恍然浮现出——自己的脸!
“夫人!”
身后一声大喊打断她混乱的思绪,是独孤身边的副将,满脸焦灼的神色:
“快跟我回府去,城主中箭了。”一时情急,顾不得避嫌,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奔了出去……回府的路上,清秋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
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曾这样气喘吁吁地跑过吧……身后有追兵,眼前是陷阱,无处可逃,无路可走,最终被逼入绝地,束手就擒。
还有独孤策,他怎么了,中箭?不是只是上城楼巡视吗,怎么会闹到有性命之忧……她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真正被封印的,失落的,独孤策不知道,德姬无力恢复的,就连她自己都忘记的那些过往,在飞天殿的神像前,一一浮现。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什么城主的女儿。
她是这座城的守护灵。
二十年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城主为了彻底掌控飞天城,也为了借神异之力百战百胜——派人用邪术抹去她的记忆后,将她的灵魂封进了自己女儿的躯体之中。
这才是她在“死”后没有散逸,继续以“灵”的形态存在于城中的真正原因——她本来就是只灵。
如此说来,独孤策杀死前任城主,并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
她却一直当他是仇人。
十年,夜夜入他梦中,竟是为了……报一场虚无可笑的仇!
她突然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
亦想起当日德姬问她的那句话:“如果有天发现仇恨并不值得……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什么该后悔,什么不该后悔,她现在关心的事只剩下一件——独孤策,那个喜欢笑得像个无赖的家伙,他还活着吗?
{ 捌 }
一箭穿心。
他的命脉,已经走到了最后关头,却仍像个无赖般笑着。他伸手擦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别哭,我说过,就算只有数日,我也觉得值得了。”
清秋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十年梦境,她动过心吗?答案是肯定的。
可是,无谓的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她对他说的所有话,全部都是虚妄的谎言。
他把全部的真心都给了她,为她不惜一切,可她却连一个真的“爱”字都不曾出口。
低头吻上独孤策的额头,颈间的梧桐锁滑落下来,银铃轻响。
清秋旋开那机关,拿出碧色的琉璃珠来——对了,德姬公主说过,这颗还魂珠……可以续命!
望着面如死灰的独孤策,清秋微微笑了起来。
你我的交集既然是从梦中开始,那么那些来不及出口的话,也在梦里结束吧!
俯身入梦,她与他,最后一次在梦中相会。
她的身世,她的算计,那些在现实中来不及说出口的全部真相,一一告知于他,细说从头。
到最后,清秋含泪问独孤策:“我骗了你……你生气吗?恨我吗?”
独孤策摇头:“从爱上你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既然爱,那么,无怨无悔。
他脸上有她熟悉的温柔和不熟悉的豁达:“无论有过多少欺骗,知道你这一刻是爱我的,那么就算死,我也安心了。”
梦里,他再一次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好好儿活下去,清秋。”
“要好好儿活下去的是你——”清秋打断他,“独孤策,你说过,我们要永不分离的,对不对?”
独孤策一愣,但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便只觉心口猛然一疼——身体忽然沉重起来,低头看,胸口的箭羽已经被她一把拔走,碧色琉璃珠静静躺在伤口上,似一泓春水,涓涓流入他的身体,掠起生的气息。
挣扎着睁开眼,恍然如梦初醒,现实的一切都在眼前。
唯独清秋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渐渐飘散。
离开炽日城的那日,德姬告诉过她,梧桐锁里的那颗珠子,是她的身。如今给了他……她的肉身灭去,她剩下的,只有一丝元魂了。
缩身退去,她隐入梧桐锁里碧珠琉璃留下的空芯内。
走得太疾也太快……甚至来不及帮他拭去那滴滚落枕边的,男儿泪。
{ 玖 }
十日后,雁丘军大败而归。
安宁随着新一天的晨曦一起回到了飞天城。
战后的飞天城里流传着很多传说。
听说,雁丘军被打回老家之后,燕云两国议和了。
听说,城主下令重修飞天庙,神像塑得很传神。
听说,城主夫人死的那天晚上,独孤策一夜白头。
别人听说了什么,不重要了。
漫漫长夜中,独孤策独自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天边那纷纷扬扬的雪花,指尖轻轻抚过怀中微凉的银锁。
清秋你看,今晚竟还有星光呢。
果然,雪花背后幽深的夜空中,几点熹微的星光,闪着萤火般的光亮。
朔风吹开了斗篷,星光之下,但见万千白发,雪中飞扬。
九璃珠·镜空颜
{ 引子 }
明月夜,三更天。
刚托着雪瓷茶盏走到月华殿门外,小婵便听见内室里头隐约有两个女子在交谈。她乖觉地收住了脚,静静立在门外候着。
可尽力屏住呼吸不听不看的静默里,那道清脆如黄莺出谷的陌生声线,却还是如令人迷醉的春风一般,穿越层叠翠幕珠帘,渐渐搔在耳边——“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