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信,而是怕,怕你把持不住自己——人心自古如此,情字面前,无人逃脱。你与他毕竟前缘太深……”

“前缘……嗬,我看是孽缘吧。”那女子苦笑着自嘲,“公主,镜心别无他愿,只求你放我出去,让我再见他一见。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镜心都不会令公主为难。”

“小镜,你告诉我,他若真是一颗破军之棋,你能确定自己……真下得了手?”

对面久久沉默。

良久,那名唤镜心的女子声音沉下去一点儿:“我不知道。”

转而又是异常固执的坚持:“可公主你也知道,我之所以甘愿沉沦,落到今天这个模样,还不是为了他……求公主成全!”

末尾一句,虽是请求,但已带了冷冷的断然。

小婵托着茶盘的手不由得一颤,跟随公主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有谁这么大胆,敢跟公主这样说话——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踮起脚抻长脖子,往内室望了一眼。

咦?

月华殿内空空荡荡,煌煌灯影之下,唯见公主独自对镜描妆——小婵定睛再仔细一瞧,那镜子……镜子里竟然……浮凸出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茶盏铿然滑落在地,雪瓷素白纤弱的尸骸在青砖地面上碎成了齑粉。小宫女惊吓过度,跟着茶盏一起应声软倒在地上。

忽然,仿佛所有的灯都被风拂灭了,眼前只剩黑暗。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公主熟悉而温柔的声音:“……竟连老天都让你如愿。”

{ 壹 }

她说,她叫柳镜心。

那陵风望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女子,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

白衣,红颜,面上挂着明媚的笑,眼中却藏着凌厉的刀。那神情,像谁?

像某个故人,还是梦中徘徊的幻影?饶是端庄秀美如海上仙子,也藏不住凛凛锐气和磨刀霍霍的神情。

“奉公主之命前来服侍那陵将军,镜心这厢有礼了。”

她笑着如是说,屈身一礼,白裙优雅地在他眼前绽开优美弧线。

那陵风微微点头,面上装得滴水不漏,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柳镜心,德姬公主的近身侍女,名义上是公主赏赐给他的侍妾,实则——是为了监控吧?怕他有不臣之心,又或恋着旧主,不肯真正效忠?

那陵风浅浅笑起,这位以神机妙算闻名于天下的德姬公主,在自己这个降臣身上,还真是费心了。

只是,转身回望,他的目光飘至窗外,穿透云霄,落在不知道几千里外的东南方向——赤松国的葬月皇城,那个他出生于斯成长于斯的地方,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他毕竟,是叛国之人啊。

那陵风,赤松国奉若神明的那陵家族,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传人。

相传当年赤松开国之时,杀伐八方,血染红月。而追随和护佑开国之君百战不殆的,便是那陵家的祖先。因此,数百年来,历代赤松帝君都将那陵家的人视为“杀伐之神”的化身,给予最高礼遇。

可就是这最后的神祇,却突然阵前倒戈,投奔敌国。

赤松与云国之战,在最最紧要的关口,因那陵风的叛降而一败涂地。

听说,赤松帝红月清永在得知那陵风叛国的消息之后,奔至太庙,挥刀歃血告祭先祖,立誓即便穷尽此生也要将那陵风碎尸万段。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回头?又还有什么可防备的必要?德姬公主,你未免太过多心了……“将军在想什么?”恍惚中,白衣的女子走过来,纤弱的柔荑顺势便搭上了他的肩。举止间全然没有陌生男女应有的避讳。那陵风略微一怔,回头看她:“柳姑娘——”

“唤我镜心就好。”微微一笑,她面上不但没有半点赧然,反而还带了隐隐的得意,“您忘了自从踏入这扇大门那一瞬间,镜心就是将军的人了呀?”

那陵风后退半步,悄然避开那只已经滑到他臂上的手:“在下初入炽日城的那天便已跟圣上讲明了,此生不娶——”

当日,天子将嫡亲堂妹银和郡主赐婚,作为对他立下奇功的恩赏,那陵风却当众拒绝。

他说他此生都不会娶妻,他说是他杀了明珠,自绝那陵家最后一脉,自问没有脸面让这个家族在自己身上继续开枝散叶。

那一日,朝堂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陵将军的哀恸。望着站在朝堂一端的瑶王云浩,那陵风泣不成声:“明珠之死,是为爱休战的无怨无悔,亦是那陵家最后的终结。”

在众人的欷歔声里,皇帝收回了赐婚的成命。

可现在,这个半路杀来的柳镜心却似乎是存心要和他过不去。她冷声打断他的回忆,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挑衅:“公主知道将军不肯娶妻,所以,镜心只是妾室而已。”

那陵风还在想着怎么才能回绝掉这个送上门的麻烦,忽听得她话锋一转——“镜心只是好奇,将军既然这么看重兄妹情谊,当日又何必将其送上断头台去?”鼻子里却是冷冷哼出一声不屑,“杀了人,又痛悔,先是握着忠于赤松的刀砍下自己妹妹的脑袋,又在两年之后转而去成全她的遗愿,甚至不惜叛国,投奔到云国来——镜心请问,那陵将军这份深情如许,到底是要做给谁看?”

死了的,还是活着的?

那陵风听闻此言,脸色剧变。他猛然抬头看着她,似是望见了洪水猛兽,又好像看见毒蛇微笑着吐着芯子——他知道她是德姬的人,没那么好对付,也想到了早晚要掀开底牌明暗较量。却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地问出来。那些话,就像一把刀,猛然戳进他心底最疼的地方,血淋淋地掀开无法回避的往事……

{ 贰 }

五年前,在与赤松国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瑶王云浩在一场恶战中阵前被俘,落入敌手,被带到了葬月城。所有人都以为赤松帝红月清永会杀了他,可是红月清永却没有,他只是将他软禁起来扣成人质,作为云国的软肋加以要挟。

瑶王是德姬公主和皇帝云琛的亲叔叔,此事一出,云国的处境显然尴尬。

要想救人,那就得退兵,若不救,那定然要被天下耻笑。

一时间就连周边几个一直劝和的国家都袖手旁观等着看热闹,可云国迟迟就是不肯让步。一来二去的,这事情竟成了两国扯皮的焦点,硬生生拖了三年。

这三年里红月清永也发过几次怒,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说要砍了云浩的脑袋,可每次都在紧要关头被臣下劝住。

直到最后一次,也就是两年前,两国彻底撕破了脸。发兵御驾亲征之前,红月清永派人去捆了云浩来祭旗。可才去了没多久,那队人马就哭丧着脸回来报告说云浩跑了。

赤松国都葬月城,一向自诩铜墙铁壁严丝合缝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怎么可能逃走个大活人——在红月清永连砍了三个人的脑袋之后,众人才在第四个大臣哆哆嗦嗦的陈述里听清,是那陵神女放走了云浩。

那陵家的女儿从来都被举国上下奉若神明,士兵们因敬畏“杀伐之神”的名号,对其尤为恭敬。她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

于是眼睁睁看着她放走了云浩,甚至,还送他至边境——红月清永勃然而怒,这……这何止是破军心泄士气,那陵家简直是让赤松在诸国面前丢尽了脸!尤其,深究之下才知,那陵明珠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与云浩有了私情……于是结局并不出人意料。

那日,红月清永到底是用人血祭了军旗,只是被杀的人变成那陵明珠。

杀伐之神,命丧刀兵。

那陵家的先祖们恐怕不会料到,他们的后裔,有一天竟会因为“叛国”而被斩杀于帝王刀下。

而且,操刀的,还是那陵家的人——那陵风。

是他亲手将妹妹明珠送上了刑场,也是他亲手斩下了她的脑袋。

然而区区两年之后,又是他,带着七万部众反水,投降云浩。

记得初到炽日城时,德姬公主也曾随口问起过他投降的理由,那陵风想了想,说:“那是隐忍多时的心愿,也是对死去的那陵明珠的成全。”

“是啊,明珠爱的,是云浩啊。”德姬随口笑笑,这一页就此翻过。

没有人看到那一刻那陵风眼里闪过的难过,就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明珠跟着云浩逃离葬月城的那天,他站在城楼上望着他们的背影,何其心疼。

从记忆中抬起头,他看见对面的那双眼中盛满灼灼的质询:“你到云国来其实是另有目的吧?”

这话,是质问,又或是讥讽?

那陵风不知道。

只是,眼前女子讥诮的笑意,忽然间就重叠上了记忆中某人已经模糊的身影。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像是在迷雾中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是转生来索命的冤魂,抑或不甘去投胎的执念。

曾经的那陵明珠,又或者,是现在的柳镜心。

白衣女子冷冷看着他,问:“你还记得幻镜之术吗?”

那陵风一窒,他当然记得。

那时候他们还很小,都跟在祖母身边学法术。偶尔聊起,祖母告诉他们,说那陵家有一面家传的古镜,会幻镜之术的人,透过它可以超脱生死,洞察未来。

那是外人永远不会知道的事实,那面镜子,才是令那陵家得到“杀伐之神”名号的真相。透过古镜看穿了未来,自然可以准确地预测战况——也就不难被世人奉为神祇,加以膜拜。

只可惜……数百年过去,驱策镜子的咒语还在,但法门却早已失传,那陵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打开古镜了。

到他们这一代上,幻镜之术,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传说。

那陵风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眼前浮现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祖母从密龛里拿出镜子来给他们看。明珠扑过去,摩挲着那面生了锈斑的铜镜,眼里流露出好奇的光芒。回了头,她对他笑:“阿风,要是真能预见未来,那该多好……”

有水汽,浮上那陵风的眼眶。

那时的他们还太年幼,因为一心憧憬着能看穿未来而各自苦心修习法术,完全不承想到,那些可能被预见却永远无力改变的未来,才是世上最最残酷的东西。

{ 叁 }

他走过去,伸手捧起白衣女子素瓷一般的脸。

如此陌生的脸,却那么真切的,是他的明珠。

相对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幽怨地抬起头来:“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不但下得了手,而且手起刀落之时不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她多恨他——乃至执念停留不去,钻回那陵家的密室,钻进那面古镜里去——心碎成灰。

成魔,又如何?

世人都知道是她叛国,都知道是她放走了云浩,可又有谁知道她那既是赌气也是无奈?毕竟在那之前,先伤她的人,是那陵风——带着那么深的决绝,她紧紧自身后抱住他:“阿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她想逃了,离开赤松,离开这些肮脏的纷扰,逃得远远的——她知道未必真的逃得掉,但,只要他点一下头,或者随便用一个眼神给她回应,就足够了。

可是,他却那么恶狠狠地推开她,带着决绝带着惧怕,一把将她推到一边去。

他说:“明珠,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愣在那儿。

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根本就不是那陵家的女儿,甚至,她根本就不是人。明珠,明珠,不过只是从那陵家前任家主用法术养出来的一颗珠子里生出来的精魅。

那陵家的传统是每一代都由女子掌家成为家主,也只有女子可以承袭爵位,继任赤松“杀伐之神”的名号。

到了这一代,那陵家的后人只剩下那陵风一个。家主便用明珠冒名顶替,充做了那陵家的女儿。

但这还只是她预谋的一部分——那陵家的后人虽然没本事驱策古镜,却一直留有一本先祖的预言——那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们家族消亡覆灭的时间,以及,唯一的破解之法。

所谓方法,也不过区区两字。

牺牲。

那陵家的人不舍得让真正的血脉去做牺牲,于是便想到了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女儿。

那陵风不会知道那前任家主临死前告诉她的话。

那陵家族的荣华已经享受了数百年,他们从红月皇族那里分走了太多特权和利益,却不再有任何实际的用途和贡献。

帝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腹诽的,尤其红月清永。

那么果断且善于谋算的人,稍作权衡,便决计不会让这个传说再继续下去。

“找一个借口杀掉那陵神女,然后打一场胜仗,将神权重新握回自己手上。你说,这桩生意是不是很划算?

“只需要杀掉一个人而已。”

云浩离开葬月城的前一晚,高耸入云的宫阙深处,红月清永抿着清茶这样对她淡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