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他。

如果她肯选择按部就班按计划行事,那么,她死之后,那陵家只会式微,不会灭亡。那陵风也会安然无恙。

“如果不——”红月清永轻轻笑起来,“那么,死一个那陵风,也无妨。”

勾结敌国的帽子已经织好了,横竖不过是看套在谁的头上,红月清永笃定她无处逃避无法躲藏,他甚至早已洞悉了她对那陵风怀有别样的情愫——末了还不忘宽和一笑,摆出帝王的姿态:“我不会逼你的,两条路,你自己选。”

她选了,她回去,试着告诉那陵风,让他赶紧离开那是非之地。还有,她想说她喜欢他,可是,话还未出口,便被他一把推开——他以为她在鼓动自己叛国,然后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表达自己的不屑:“我知道你与那个瑶王云浩走得很近……明珠,你喜欢谁我管不了,但你如果做对不起赤松的事情,我不会装作没看到。”

明珠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这算什么?提醒,还是警告?

{ 肆 }

恨也罢怨也好,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替他挡下那场劫难。

她咬牙转身而去,放走云浩,然后被抓回来,送上刑场,他亲自监刑。

明珠的头颅滚落在地,魂魄冲破肉身禁锢的一刻,她抬眼看他。

那面上,没有悲喜。

就算知道我本是明珠精魅,可,当这肉身死去,你竟然都没有一点儿难过吗?

廿载光阴,相知相伴,最后竟然连你一滴眼泪都……赚不到。

这样一抹伤心的魂灵,怎么会安心地转生?

无处可去,眼看便要散逸,灰飞烟灭——却突然被什么指引着,回到那面镜子里去。

“其实,驱策镜子的法门非常非常简单。”

不过是将自己的魂魄封进去,甘愿与其合为一体——那才是传说的本质。

先让自己超脱生死,而后才能预见未来。

镜心笑起来:“说白了,就是成魔。”

那是一面魔镜,流传于世的那些咒语,不过是找到入口的密钥——若想真正驱策它,必须先将自己的一切献上——魂魄,精神,过往,未来,甚至浮世中破败的肉身,飘零中不曾消亡的执念。

全部锁进镜子里去。

“只有把它变成自己的躯体,才有可能将它控制自如。”

白衣女子轻轻笑起来。

所以,再醒来时,她叫镜心。

柳镜心,永生永世,留于镜心。

“明珠。”那陵风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个傻瓜。

“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等到无法挽回之后,才提起那些已经失散的曾经?

他以为她爱的是云浩呀。

那个夜晚她奔逃而去的背影是那么的决绝,决绝到完全不曾听到身后暗夜里那声落寞的叹息。他想,也许云浩于她,会是个好归宿——这样的错觉维持到两个时辰之后,他接到帝王的传召。

真正的阴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之下的静水深流。

红月清永告诉他,那陵明珠放走了云浩,他必须杀了她以平军心,但并不打算就此追究那陵家族——“不,不要以为那是恩宠。”红月清永浅浅地笑着,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来,像一弯杀人于无形的刀。

“这只是个开始,风卿,那陵家的功劳,朕是不会忘的。”

瑶王云浩与红月清永,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契约——红月清永帮助云浩造反,夺取云国天下。而相应的代价,是云浩登基之后将遇龙江以南的大片土地,以及东方海疆,尽数让出……“朕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贪恋权位而将自家江山拱手送人一半的家伙——”

至少,那些承诺信不得,“但,这样诱人的条件,总要去试试的。”

云浩在赤松三年,计划的所有细节——从逃回云国到再掌兵权,再到怎么带着数十万大军返回边境,佯装开战,全部敲定。

唯独差的,只是个顺理成章的引子,怎么让他离开。

“如果没有你这个坠入情网昏了头脑的妹妹,朕只怕还愁着怎么送他走呢……”红月清永微微一笑,“风卿,你该明白,朕要的不只是云国半壁江山。”

他要全部。

虽说赤松皇族以嗜血善战闻名于世,但红月清永并不打算靠血拼夺下人家的天下——云国不是个能轻易吞下的国家,只能智取;强夺,太难。

“明珠之死只是个开始,”他道,“也许很快,便有一天,你会带着大军北上,叛逃去云国……”

佯装叛逃,被收编进云浩所属的军队,而后里应外合——那陵风听着,想着,想拒绝,却不能。甚至,他无法救下明珠的性命……那陵家族上上下下一千四百七十二口,哪一条,不是无辜的性命?

家族祖训,帝王恩宠,条条逼得他动弹不得,更何况耳边还有红月清永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你那妹妹对云浩倒也真是一往情深了,明知策马过了边境便可逃脱,却硬是掩护着云浩先走,宁可自己被捉……”

{ 伍 }

“到底是要反了吗?”镜心的冷笑浮上嘴角,“公主果然没猜错,瑶王是靠不住的。”

还有,红月清永挑拨人心的本事,真不错。

一点点抽丝剥茧开去,那陵风和她终于看到那些埋藏在误解里蒙上尘埃的真相,也终于看清楚了彼此的心——如斯光阴之中,动了心的那一个,原来并不只有自己啊……只是——“你要怎么做?”她问,“带着你安插在云浩旗下的七万人,一路里应外合吗?”

如果是那样……先前她答应了公主什么?若真如此,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以绝后患……镜心微微一叹。

当日从古镜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她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在云国,而且还是云浩府上——不过,云浩不曾多留意它,旁人也没察觉到这面镜子有些异样,只当是王爷从异国带回的奇珍异宝。

她在镜匣里昏沉沉睡了两三个月,镜子终于被当做礼物送进皇宫。后来落入德姬之手,才算终于重见天日。

公主对她很不错,不仅仅因为她要靠她的镜身去占卜,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她身世经历的同情,以及对那些往事的欷歔……两人一见如故,常常隔着镜子聊到深夜。

德姬身边奇女子很多,可她却对镜子里的她厚爱有加。她说:“小镜,你是我的朋友。”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足以让她泪流满面。德姬拿她当人,不是工具不是棋子,而是真实的一个人,一个困在镜子里的可怜女人。

即使她知道,明珠妖魅幻化而成的柳镜心,早已成魔。

那陵风到炽日城之后,是她求公主想办法放她出去。德姬拗不过她,末了,便用一颗无色的琉璃珠子和自己的鲜血为她引路,将她放了出来,定在昏厥的小宫女身上。

“小镜,你只有十二个时辰。”德姬如是说。

是的,就算借着别人的身体与他相见,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十二个时辰罢了。

抬头看一下窗外已经泛白的天,侧耳听听,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夜的更漏都已经流尽。

她的时间,不多了。

“阿风,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对不对?”微微上前一步,她望定他的眼,“你抱抱我好吗……从前,我是那陵明珠,是你妹妹,就算你知道其实我不是……你也不敢。

“可现在,现在我是另一个人了啊……”

是梦吗?

温柔而坚实的臂膀,轻轻揽过她的肩。他说:“这一天,我想过无数次了。”

那陵风的鼻息落在她脖颈上,热热的,很痒。可很快,她发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不会带着那些人帮云浩造反的。”他在她耳边呢喃,顺便用手臂困住她想要从他怀里抬起的脸。

“我没有时间了。”

随便德姬公主如何处置吧,他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云浩的结局和红月清永咄咄逼人的脸……他的阳寿,燃尽了。

那一日,手起,刀落。她的头颅滚下刑台,他的眼里却始终无泪。

不是他狠心,而是在送她上路之前,他急中生智,已经想到了权宜之策——明珠错了,她以为幻镜之术之所以会失传,是因为那陵家没有人肯牺牲自己,不舍得将魂魄彻底封入古镜之中互相困囿。

其实真正的原因,那陵风幼年时曾听母亲提过,那法术,需要另一个人用全力去封印,引路,镇魂。

镇魂者,必须是心怀挚爱之人。

而且,这样做的代价,是这个人的,半世年华。

他知道她原本只是颗珠子,他知道她不是人。可他还是不舍得她死,就算,他以为她爱着别人。

是他用古镜收了她的魂,然后将自己半数的阳寿都用在了上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无论哪一种结局,他只要她,活着就好。即使是被镜子困囿着——但,慢慢修炼下去,迟早有一日,会有机缘解脱的吧?

唯一的错,是他误以为她爱着云浩,所以将镜子送去了云国……早知今日,也许他会带着她远离尘世,避开喧嚣,就算是抱着一面镜子静静相守,两年的时日,也足够。

“够了。”他俯在她耳侧,声音渐渐低垂下去,“我带七万人反水投诚,不是要为自己寻前途,也不是要替红月清永达成心愿。”

他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再看她一眼。

“明珠……”他捧起她的脸,笑容模糊,“或者还是叫镜心吧。”

“只要这镜子还在,你便有不死不老的生命。”轻轻一吻,那是最后的道别,“若你愿意,等我,可好?”

哪怕来世只是一只猫,一朵花,也要在你面前照一照。

又或者。

我也做一面镜子,与你朝夕相对,心心相印。

{ 尾声 }

三更一过,小婵照例去给公主送夜茶。

走到门口,隐隐听到说话声。她不敢惊动主子,便悄声立在门外等候传唤。

忽然却听得屋里面传出问话:“这颗琉璃珠还能帮你一次……要不要再出来一回,跟我去边界看看红月清永那张挫败而愤怒的脸?”

“不必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妩媚,“我乖乖在这里等他便好。”

“拜托,小镜,你好歹是可以占卜未来的。自己算算,看他转生何处,落在何方,并没有多难……“谁——”听见公主扬声问起,小婵不敢再站在门外,赶忙端茶进去。

搁下茶盘,低头退着出去。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瞥了一下公主面前的镜子——公主刚刚分明是在对着镜子说话啊……而且,她也依稀记得,似乎什么时候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镜中有一张女人的脸……可是这会儿,煌煌的灯影底下,镜子里什么都没有。桌子上摆着一颗无色透明的琉璃珠,如水晶般晶莹剔透。

小婵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公主从桌子上拈起那颗珠子,顺手将其穿回珠串。

“这机会我给你留着。反正,总有一天,你得再出来跟他相见……”

九璃珠·牡丹杀

{ 壹 }

赤足走去,深浓的血色蜿蜒着流淌在脚下,湿滑而温热。

素白的襦裙上溅了猩红的颜色,一朵一朵绽开,像开在春光里的最最妖娆的花儿。

她笑了起来。

倏忽,笑容散去,翩然转身,便在那血腥之上,跳起葬魂之舞。

脚步轻盈,仿佛凌波而来的仙子,而非销魂夺命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