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处,环顾四周,但见那些倒在血泊中已然死去的人,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是看痴了一般。

她仰起脸,无数次回旋。

舞成一朵怒放在血海之上的牡丹。

却还是忍不住有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滑下。

墨如黑夜的珠子,跟着泪水一起掉落。

滴滴答答,没入渐渐干涸的深红里,珠子上锦簇的花纹,在沾了血后,渐渐清晰,绘成一朵鲜艳的花儿。

{ 贰 }

早上接到的线报,原本打算穿越云国边境悄悄逃入燕国求得庇护的东离国前宰相楚茗一家在羽州城外的别院遇害。

“二十七口,无一幸免。”望着背对自己不动声色的女子,绮罗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一如当日东离国大将白琅家的灭门惨案,现场遗留的痕迹,依旧是墨色珠子,琉璃牡丹。

“公主。”迟疑着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墨色琉璃珠,牡丹花……当年救她的时候,公主腕上珠串里的那一颗墨色琉璃珠,绮罗不是没有见过。当然也知道那颗珠子代表着谁……只是她不明白,公主怎么会如此纵容那人……“我知道了。”许久,德姬才轻声应道,“燕国并没有提前跟我们打招呼,就算打了,我也懒得去理……传令羽州城主,此事只当做普通凶杀案处理就好,不必深究了。”

“是。”

抬眼望一望天色,云际浓碧,阴沉欲雨。德姬微微笑起来,想来,她应该快回来了。

夜,大雨如注。

疾风骤雨中,有墨黑的身影,穿透夜色,走到月华殿明亮的灯火下。

一把掀开斗篷,黑袍下是一张瓷白而秀美的脸。迎上德姬的目光,女子嘴角牵起一丝微笑:“知道我要来?”

“也该回来了不是吗?”德姬从棋盘里抬头看她一眼,“羽州虽远,但对你,也不过是几步之间的路程而已。”

区区十二个时辰之间,趁了夜色而去,杀人于无形,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炽日城——这世间,除了顾离茵,还有哪个人做得到?

只可惜了燕国人的力气,他们现在应该还在羽州周围方圆百里之内搜索凶手的痕迹,根本想不到她会在千里之外的炽日城里。

想到燕国,德姬微微蹙眉,丢开手里的棋子:“离茵,你该知道,我的宽容,并非没有原则。”

顾离茵,她最得意的利器,却也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把刀。

白琅,楚茗,还有之前携着家眷逃亡到海上的华翔。随着这些人的死去,东离王族冤魂夺命的诅咒在民间流言四起,那些背叛国家的元凶们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

但同时,唯一的线索——每次都会出现在血案现场的墨色琉璃珠,却将矛头指向了云国公主,德姬。

世人皆知,琉璃珠,是德姬公主须臾不离之物。

“离茵,你要杀什么人我可以不管,但你事先至少该跟我打声招呼让我有所准备……起码,告诉我下一个要死的是谁。”

“这是我们东离国的事情。”离茵看一眼德姬,眸中露出一抹决然,“一如当年我求助于你之时的承诺,德姬,杀尽反叛之人,这是我的命运。”

当年,她将自己交给德姬,甘愿成为利器,帮她铲除异己。但同时,她要求德姬帮她诛杀那些出卖了东离国的叛徒。

她说,她必须杀尽那些人,不然便会永生永世被诅咒禁锢。

“换位处之,难道你不觉得他们该死吗?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背负了同样的血海深仇,只怕你会更决绝,更狠辣,不是吗?

风渐渐小了,雨声落在檐上,滴滴答答响成一片。

沉默良久之后,离茵道:“公主急着召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话音落处,轻薄的画轴推到她眼前:“这个人,万万留不得。”

离茵浅笑,原来也不过是杀人。这么多年,她不曾出过任何纰漏,就像一支离弦而去的箭,她自信有足够的把握不让任何猎物逃脱。

但这份自满也只维持了短短数秒。

离茵信手推开画轴的一瞬,顿时如遭雷击——那样淡然的背影,熟悉的眉眼,他……目光直愣愣地望向德姬的脸,德姬却只关心自己手里的棋:“付苍晨,燕国人,不知何故而功勋卓著,深得燕王信任……目前正在东离国故地招兵买马,看样子,是要借那块地皮跟我们拉锯。”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塞得人胸口发闷头晕目眩——脑海中一直在回旋那个名字,付苍晨,付苍晨……她找了他五年,却万万没想到,付苍晨竟然就是他,他竟然就是付苍晨……再抬起头时,德姬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你怎么了?”

狠命地咬住自己的唇,她抬起头,却掩饰不住满眼的泪。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落下,打湿那微黄的画轴。

{ 叁 }

镜湖城。

屹立在高山之上,仿佛仙境的镜湖城。

离茵望着城门上那三个因战火的洗礼而显得有些沧桑的大字,一时失神,只觉得恍若隔世——也确实是隔世了。

当年初入镜湖城的时候,她还是年仅七岁的女娃儿,离开时,也不过才二八年华……十年光阴荏苒流过,再回首,却已经隔了前尘旧梦,望不见来时路。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十年,世间再无顾离茵,有的,只是一抹思乡的魂儿。

伸出手去,却不敢去碰触那扇门。城门朱漆剥落,金色的门环闪着暗淡的光,映在含泪的眼底,尽是苍茫而不堪回首的往事。

“什么人?”身后响过嗒嗒的马蹄声,隔着晨雾,飘来一句清冷的质问。

离茵蓦然回头——而后便见到那张在梦境里回放过无数次的脸。

男子看着她,眸中满是不敢置信的震撼。再然后,惊愕的神色里才渐渐浮上喜悦。

翻身下马,他一把将她抱住:“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一时狂喜不能自抑,眼角忍不住滚下泪来:“阿离,我以为你已经……”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他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却不想,她竟然活着,沿着承诺的轨迹,她走回这镜湖城,走回他面前来。

付苍晨狠命掐着自己的手,直至掐出血来,才终于确认,这不是梦。

伸手,不由分说便将她揽入怀中:“阿离。”

一晌温存。

激动让他忘记了去追问,为什么隔着十年的光阴,她依然如当年那般娇俏可人。时间在她身上仿若无物,顾离茵的眼角眉梢间,依旧闪动着明媚的青春,丝毫没有风霜刻画过的痕迹……红烛高照,执手相看。

他终于想起来问她,为何不老?

离茵浅笑:“因为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抹不肯散逸的生魂。”

见他不信的神情,她伸手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刃,没等他阻止,便已挥刀刺向自己的心口——银光一闪,匕首没入心口,如早春的薄雪落在初融的湖面,悄无声息。

男子惊惧的神情中,离茵反手拔出那刀锋,横刃呈在他面前。

匕首上没有血,她的胸前也没有伤口。

“忘了吗?我是幻舞师。”

是的,他想起来了,当年初见,她告诉过他,她是幻舞师。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东离国幻舞天下闻名,传说那些会跳幻舞的女子,个个怀有过人的绝技。

既然开了头,她便絮絮地给他讲那些散落在前尘之外的往事。

她是个幻舞师,当日东离国遭逢剧变,叛军杀入皇城的时候,她正在鸿声殿里用一曲幻舞为东离王庆生……恰是鼓声雷动,翩然婉转地回旋,四下皆为之倾倒惊叹,叫好声连绵不绝。

群臣雀跃的欢喜和帝王满足的笑容里,没有人意识到,杀机,其实早已悄然逼近。

千张满弓,万箭齐发。

端的是要取尽在场所有人性命。

没错,那不是夺权逼宫,而是,蓄意谋杀——一声令下,屠戮开始。

幻舞师站在高台上,自然难免在第一时间成为流矢的目标。她就那样中了箭,缓缓倒下去。耳边丝竹还有余音,可血腥,转眼便铺陈一地。

那日是楚氏王族的家宴,血泊里躺倒一片,尽是公子王孙,帝姬妃嫔……以及,像她这样的,服务于王室的人。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无比轻盈,灵魂如羽毛一般飞扬起来。却在弥留的一刻,不肯就这样死去。

她还有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镜湖城外如雪的月色下,那个将竹笳塞在她手心的人。

他们说好了的,下月十五,镜湖城,不见不散。

“我师傅告诉过我,有一种失传的幻舞,可以镇魂。”

其实她不会镇魂舞,但那一刻,不知怎么——许是因为不肯消散的执念,许是一丝挣扎着求生的欲望,她试着用自己的理解去跳那传说之中的舞蹈。然后,她发现自己的魂魄,真的就没有在风中散去。

飘飘荡荡,浮在半空,看叛军们从宫门外冲进来,看那为首的头领扬扬得意地笑,看他们把遍地的尸骨堆积在一起,而后在殿宇周围架了柴火,泼油,纵火……大火持续三日,熊熊不息。不只鸿声殿,东离王宫里大半的殿宇都被波及。

所有人,所有的秘密,都在火焰之中化为了焦炭。

甚至连高高在上的东离王都不能幸免。

“只剩下我。”离茵如是说,“只剩下我还在,可终究——也不能算是还活着。

“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想找到你。”

问一声,还记不记得,那个黑纱蒙面的幻舞师,以及那句不见不散的约定。

{ 肆 }

她说,自己找了他十年。

最初,是拖着头重脚轻根底浅的魂魄回到镜湖城——镜湖城也是废墟一片了。燕国人进驻东离国的第一仗,便是易守难攻的镜湖城。

她来到这里,只见疮痍满目。

哪里还有月色下俊逸挺拔的身影?

她的幻舞之术并不高明,强行保留下的这抹生魂,游走人间,时隐时现。

多数时候,别人看不到她,偶然有看到的,可以说上几句话,她又拼凑不出要找的那个人的痕迹——他送她的竹笳,跟她的肉身一起,遗失在了东离王宫的鸿声殿里。

失了信物,她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当日初见,是惊鸿一瞥的爱慕与倾心,却并不曾太多地深入,去问及彼此的家世背景。

其实,她也曾问过,可他卖关子,说等再相见时,再告诉她自己姓甚名谁……所以,她也只说,自己叫阿离。

“我在镜湖城等了你三个月。”从约定的那个月圆之时开始等待,月圆,再圆,又圆……他总是没有来。

她等不下去了。

“镜湖城的冤鬼太多……我一直留在这里,会被那些强大的孤魂野鬼吞噬。”

所以,只得离开。

“我也一直在找你。”付苍晨吻着离茵的额头,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