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窸窸窣窣地流过,他终于相信,怀里的女子,真是一抹生魂。看得见,摸得到,可以揽在怀中,却没有半点儿分量——她轻得,像一片天际飘下的羽毛。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的面上蒙着黑纱,月色下望去,只有眉间寸余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一双如漆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她问:“你的竹笳跟谁学的?这么动听。”

竹笳是东离国北边几个部落独有的乐器,而镜湖城在南部边境,这男子显然不是本地人——她笑着问:“从哪儿来?外乡人吧?”

就是那一瞬,被她打动了心。

那样明朗的笑,让他爱上她,从此,再也不能自拔。

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他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讲他如何从遥远的北地跋涉而来,想要在镜湖城的幻舞班子里谋一席之地——他说,他想看一眼名动天下的幻舞;他想在幻舞师的圈子里谋个职位。因为在东离国,只有镜湖城的幻舞师可以出入皇城,得到特殊的尊荣。

他说他想去沧澜城,把自己的竹笳,吹给皇上听。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迎风摘下遮脸的轻纱:“来吧,为我伴奏。”

竹笳声声,悠扬而缥缈。

她笑着,倒退着隐没在夜色里,衣裙上的香,跟一条素纱罗带一起,迎面飘在他眼前。

而后,仿佛是银河碎了。

无数的星光从天跌落。

不单单是流星,还有天上的水,汹涌而来,泛着异色的光彩,流动在他身边,渐渐地将他包围。

七彩的星星,沿着竹笳的声线,荡在指尖上。

他一时看得痴了,竹笳的乐声转而激昂了几分。像胸中起伏的波澜,穿过流光溢彩的幻境,奔腾在茫茫的黑暗里。

于是那些星光也跟着改变。

铿锵的乐声里,流星组成了星阵,变化无常。女子娇美的容颜在星光里浮现,她翩然舞蹈于无数星光之中,踏着夜色,恍若谪落凡尘的仙子……那是付苍晨这一生中,最美的一场梦。

这十年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当日知道她会因自己的罪孽而永远离去,那么,是否更愿意停留在镜湖城外的那场梦里,永不醒来?

他骗了她。

他不是什么吹竹笳的少年,他是北疆部族首领的儿子。此来镜湖城,确实是要混进幻舞师的圈子——却不是为了什么献艺给王上的这种可笑理由。

他们要的,是王上的命。

付苍晨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偶然地遇见一个年轻的幻舞师,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阿离,她的舞姿那么美,令他陶醉,却也心碎。

那个女子单纯的微笑,让他无法说出那些残忍的真相。

尤其是在她允诺去求自己师傅将他收入幻舞乐师旗下之后。他不敢,也不能告诉她,他接近幻舞师的目的,其实是那么龌龊不堪的算计。

他选择逃离——在她告诉他幻舞师们将在半月后去往皇城沧澜为东离王的寿辰献艺的那天晚上,他那样匆促地离开。

他说,母亲重病,他要回去。他还说,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阿离,留在镜湖城等我。下月十五,我们在这里……不见不散。

那最后一句,是几乎已经超出他底线的提醒。

付苍晨比任何人都清楚,半月后的沧澜城将要发生怎样的惨剧,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她去了,那将会是如何的万劫不复。他想,如果她肯留在镜湖城等他,那就不会去沧澜城,只要不去沧澜城,她便能活下来。

他希望她活下来。

他希望,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他能回到这里来,在月光下牵住那个少女幻舞师的手,永不放开。

为此,他不允许自己战死。

就算踩着万人尸骨,背负无尽的罪孽,他也必须活下去。

{ 伍 }

他活下来了,可是却没有回来镜湖城。

东离王宫大火熄灭的那天,是他带着部将去收拾残局。

鸿声殿的灰烬里,不偏不倚便瞥见一支竹笳——她不会知道,那是他祖传之物,竹笳翠绿的外皮之下,裹着用冰山雪玉雕琢而成的骨架。

看见竹笳的刹那,手里的剑,就那样不知不觉落在了地上。

眼角有泪,心中有悔,他却有口难言,哭不出,说不出。

她,还是到了沧澜城吗?

随手抓几个当日在场的士兵一问,便不难得知,那日被诛杀的人里,有镜湖城来的十四个幻舞师——为首的那个女子,名唤,顾离茵。

她无辜的性命,终结于由他发动的这场灾难里。

他不敢想象她死时的样子,就像他无力再去翻看那些焦灰的尸骸。

挥一挥手,预先拟好的说辞冠冕地被推上台面:东离王寿辰当日,皇宫突遭雷击,引发大火……皇族众人尽数殒命,宫殿损毁大半。

事实是怎样,不重要了。借口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谎话,真相,早已经被掩埋在灰烬之下。

他知道,对东离国而言,自己是永远的罪人。

就像对离茵的亏欠,永生永世不能偿还。

但大势……已经无法改变。

“我父亲年少时候曾与燕王交好,因而被东离王猜疑。几次败在燕国手下后,东离王一怒之下斩杀了他,罪名是暗中勾结燕国……”

三个月后,付苍晨艰涩地开口,试着将这些难于启齿的往事一一讲给离茵听。

“望着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我发下重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最龌龊的手段,也要毁了东离国的天下……”

“所以你真的去勾结了燕国人?”离茵冷眼看着他,“与有反叛之心的大将军和丞相,还有几个重臣设计弑君纵火的戏码儿,而后带着北疆的军队演戏,佯装抵御燕国,节节败退给东离国的百姓看?”

“是。”他想了想,“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谋杀,纵火,散布流言,佯装兵败,将东离国毁于无形——没有一件事脱离他最初的算计。

唯一脱节的,是你,阿离。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葬身在这场变故里。

“我以为你会留在镜湖城等我。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魂也好,既然上天肯给我们再次相遇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儿珍惜。”

他紧紧地拥着她,吻她的发:“再也不分开,好吗?除非我死……”

话音未落,只觉胸口狠狠一疼。

惊惧地抬头,他对上她冷漠的眼。

“阿离,你这是……”

一把长剑,不知从何而来,直直地洞穿他的胸口。

握着剑柄的,是离茵的手。

她的嘴唇有些抖,眼里的决然却丝毫不变。

“你好像忘了问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去沧澜城献舞……”

即使可能与情人失约,还是要去沧澜,去皇城。

“镜湖城的幻舞师不下百人,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去……你想过吗?”

一滴泪,沿着眼角,滑落在唇边。

离茵忍住了颤抖,语调平静如讲述他人故事——“因为,那是我父王的寿辰。”

她不是公主,却是东离王的女儿。

多年前,东离王与幻舞师清澄的一段露水姻缘,成就了离茵游离于皇族之外的超然身份——清澄不愿入宫成为笼中鸟,只肯留在镜湖城做东离王飘零在外的红颜知己。离茵因此随母亲姓顾,而非王族的楚。

她忘不了。

那一年,她十六岁,特意学了幻剑之舞,要在父王的生辰寿宴上给他一份惊喜——可,方才舞到兴起,化身为剑,身后便有无情的箭矢飞来——杀气瞬间淹没殿宇,将一切美好,悉数毁灭。

离茵看着被长剑制住的付苍晨。

“我骗了你两件事。其一,我不是什么生魂。”当日她确实中箭而死,却不是被流矢误中,而是拼死去保护她的父王——是的,他们不是没有抵抗过的,只是寡不敌众,最终难逃被杀的噩运。

她还记得,最后的那一刻,父王紧握着母亲的手,说这样也好,再也没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

所有人都死了。

只除了她,以及奄奄一息的母亲——最后一刻,是母亲将她救下。

“离茵,活下去,为我们报仇。”她这样对她说。

幻舞师清澄最后倾尽全力的舞蹈,是将离茵镇在一把剑中。离茵的幻剑舞只跳了一半,她的身体才刚刚幻为长剑,便因突如其来的杀戮戛然而止。

母亲最后的努力,便是将她镇在了剑里,不让她出来,也不让她死去。

“所以我不是生魂,而是只剑妖。”她低下头,看一眼刺入他胸膛的剑,微微笑着说,“这,便是我现在的身体……”

剑妖离茵,血海深仇将她镇压在剑里,不能脱身,除非噬尽所有仇人的血,方可摆脱禁锢,化身成人。

她把一颗墨色的珠子递到他眼前。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离茵听到自己的声音如从高原刮过的寒风一般凛冽,“当日所有的凶手,逼宫的将军白琅,造反的宰相楚茗,还有在鸿声殿布置弓箭手的侍卫统领华翔——没有一个,逃得过墨色琉璃珠的索命。”

不只他们,十年来,那些参与过覆灭东离国的叛徒们,谁都逃不过。

民间盛传,说那凶手是东离皇族的冤魂,却不知,是她——被血咒钳制,终生要用嗜血来救赎自己的剑妖。

“我早就知道,幕后的推手,是一个叫付苍晨的人。”那些死于她剑下的人,多多少少,在临终前说过一些线索,北疆的儿子,为了复仇,勾结燕国,策划出如此惊天血案。

之所以选了东离王的寿辰家宴下手,就是要将楚氏王族一网打尽,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 陆 }

千算万算,化身为剑妖的离茵,还是逃了出来。

她确实到过镜湖城,足足等了他三个月。但后来逃离,却不是因为怕被什么东西吞噬,而是城里来了驱魔师——这样一把半妖半魔的剑,自然是他们降服的目标。

更何况那时候的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看到燕国人便忍不住去杀,沾了一身的肮脏血腥,血色干涸在剑身上,变得漆黑如墨。

被驱魔师追着逃走,慌不择路,撞在了云国公主德姬的銮驾前——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亡国公主的身份让德姬心生欷歔,她收留她,为她清理血污,为她排解魔障,在她彻底沦为杀人机器之前,挽回她身上属于人的最后一线理智。

休养生息之后,她提出与德姬做一笔交易。

不惜甘愿将自己的一切奉上,从此,漫漫余生,她只是一把杀人的剑,帮德姬杀尽一切该杀之人。而她的要求,是要德姬帮她查清那些藏在灰烬下的真相,查出所有凶手的藏身之处——无论他们投奔了燕国,在东离国的土地上割据称王,还是扬帆远去,企图遁走海上——她都会将他们逐一找到,挨个诛杀。

那颗墨色琉璃珠,原本是帮她引魂出剑,暂时化作人形的工具。

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屠杀里,变成索命的标记。

鲜血涌出来的时候,离茵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