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她牵着他的手。真的想过,就这样,一辈子,再不放开。

可是不能。

那日,在德姬那里,她看到那幅画像。

眼泪铺满卷轴的一瞬,她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

“公主不是问我下一个要杀的是谁吗?”伸手,纤长的玉指戳上画中人的胸口,恨不能刺穿他身体一般,“就是他。”

冷笑着开口,她说:“真难得,这一次,公主跟我有共同的敌人。”

三个月的温存,是补偿十年前错失的儿女情长。

但最终,还是要用自己为武器,去诛杀他的心。

“冤冤相报。”

付苍晨喃喃吐出这四个字,嘴角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你父王杀了我父亲,我为了报仇,毁掉你的国家和亲人……而今,你再来杀我。”

很公平,也很无奈。

时光滚滚流过,恩怨掩埋泥沙之下,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

即使到了今日,他也不后悔当日的抉择,即使他对不起她。就像他知道,离茵心里未必没有他,也未必不想原谅他……但她最终,还是要将那把困缚着自己命运的长剑,插入他的心口。

没得选择。

不知到底是扣错了哪一环,也不知到底谁是始作俑者——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他与她,无论是怎样的开始与重逢,最终都还是要走回到同一个结局。

在无数尸骸堆积起的罪孽之下,一点儿曾经的爱情,即使再怎样真挚,也支撑不起彼此相携执手的未来,他们根本无法放下那些沉痛的过去。甚至,在现实的压迫面前,连最惨淡的救赎和原谅,都没有喘息的余地。

他看到她眼里的泪。

他知道她也舍不得。

可是,再怎么舍不得,也还是要舍,就像他此刻,再怎么百般不愿,也无法阻止自己胸口涌出的红色,血流成河。

“阿离。”他伸手,想要最后一次去抚摸她的眼睛,却够不到了——身子重重地倒下去,无比沉重,却又在落地的一瞬顿时轻盈。

像一片羽毛,飘在天际。

付苍晨听见自己最后的声音。

“好好儿活下去,忘了我……若有来生,希望彼此,不要记得……”

真的不记得了,才会有新一轮的相见,才会有心无挂碍的相爱。他想,也许忘记,是送给彼此的,最美好的祝福。

最后的一丝恍惚中,他看到她在跳舞。

赤脚踩过满地的红色,素白的襦裙上绽开大朵的牡丹,墨色的珠子随着眼泪一起坠下,落在血泊里,渐渐吸饱了颜色,花纹里浮凸出一个艳红的篆字:

“杀。”

{ 柒 }

“该恭喜你吗?”转年风和日丽的某个春日,德姬公主倚在月华殿花窗的栏杆上这样问离茵。

“恭喜什么?”

“终于用所有仇人的血洗脱了束缚,脱离剑身,再度为人……不该庆贺?”

微微一笑,她转脸看着栏杆外盛放的牡丹花。重生,固然值得喜悦,更何况她从此放下屠刀,再不与人命为敌。

只是……失去那个人之后的荒芜生命,为妖,为魔,还是为人……有区别吗?

“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像这春日里盛开的牡丹……”德姬许是很闲,竟有兴致这样消遣她。

她不理会,转身离去。

牡丹,也不过是一朵乱世里飘零的花。

九璃珠·月倾杯

{ 壹 }

月色很凉。

细微的声响,宛如落在瓦上的霜。她抬眼,不过短暂的回眸,翩然的白影已跃过枝头落在月华殿高耸的屋脊上。

遥遥相望,剑拔弩张。

来人反手紧扣着身后的刀,而立在下风处的她,嘴角渐渐地浮出浅浅的笑。

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他只是明月下误入自己眼帘的一幅风景。

“那些刺客要是知道月华殿影卫实乃人间绝色,怕是不要赏银也会心甘情愿前来送死。”压低的声线里流露出一丝调侃,但来人的眼睛却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她知道他在隐忍着杀气和嗜血的欲望,她也看到他将弯刀攥得更紧了些。

“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她淡淡地答。这三年见了太多这样贸然闯进来的刺客,大同小异,了无新意。“因为没有人能活着从我这里走出去。”

话音落处,夜风拂过裙角,绯色的纱轻轻荡起,檐上男子的白袍也在此刻扬起如风帆般鼓胀的弧线。

出手,不过一瞬。

明月刀破空而来,带着凛冽的杀气直扑向她的面门。她却不急不躁,不躲不避,只是微笑静立。及至刀刃劈到距离眼睫不远处时,才突然急速退去,腾空跃起。

足尖一点,翻身在白玉栏杆上伫立,绯色的裙摆飞扬在夜风里,姣好的侧影仿佛是月宫里落下的仙子。婉转回身,长舒广袖,她的身姿如舞蹈般优美,却有五彩绫罗飞出掌心,迎着月光卷上刀身。

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状况,其中一条白绫已如灵蛇般柔软地攀缘上他的右臂。

她手中没有兵器,但这条素淡无奇的白绫,此刻俨然已是追魂夺命索。

白绫继续向上缠着,紧紧困缚住他手臂上的所有穴道。顺势一拽,借力胁迫他不得不放弃武器以求自保。

她笃定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弃刀退去,或是扑上来拼死一搏。

却不想,那人竟还有第三个选择。

指尖叩动了刀柄上小小的机栝,沉重平滑的刀背上顿时竖立起一根根尖锐的弯刺——吃紧了力道的白绫被撕开一道道口子。裂帛之声响过耳际的瞬间,白绫的主人顿时失了掌控,踉跄着向后退去……手指迅速滑向腰间,她抽开了贴身藏着的软剑。她算准他会再有动作,也准备好了痛下杀手,却不想,绫罗碎片落地的刹那,那男子竟然弃了刀。

他欺近她,修长的指尖在半空里弹开一朵飞花。

轻烟浮过,一层淡粉色的雾,带着轻薄的胭脂香气,猝不及防地扑上她的脸。

白衣男子望定她的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姑娘,‘月倾杯’这三个字,你可曾听过?”

{ 贰 }

公主说,她解不了那毒。

月倾杯是燕国秘不外传的至宝,从来都只是个传说,没人见过。那夜之后,公主悄悄唤来御医给她探过脉,御医说,脉象上隐隐能察觉出毒来,但是完全摸不到根底,更无从去谈解药。

“阿月。”公主说,“看来那人的目标不是我。”

无论被谁雇用,来自何方,凡是能够进到皇宫里的刺客,都是为了取走德姬的性命。这次情况却不同,白衣男子的目标显然不是公主,相比刺杀,他更像是故意要与她为难。

“我是殿下的影卫,针对我,便是威胁公主的安危。”她是月华殿里隐藏最深也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是公主身边的最后一层保护屏障。如果卸掉她的性命,那刺客们的剑怕是很快就能伸到公主的寝殿里……“我无所谓。若是如此轻易就死在宵小之辈手里,我也不配是德姬了。”

扬眉一笑,她展开手中图册,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能请得动月倾杯,来人显然不是普通刺客。虽说毒的真假有待考证,但那人的目的已然非常明确。

“他还会再来的。”思忖一下,德姬说道,“将计就计。阿月,你记住,除了云国天下,无论他要什么,你都答应,只要能弄到解药!”

阿月本能地想拒绝,却被德姬摆手止住:“你不能死。”

心中滑过一丝浅浅的暖意,抬起头,她看见公主嘴角浮出一抹熟悉的笑容,那是稳操胜券的笑容。

“要是发生意外,记得用这个自保。”抬手取下腕上珠串,德姬将冰绳末端最后一颗幻色琉璃珠解下来塞在她手上,“阿月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着回来见我。知道吗,我可是很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月倾杯呢……”

她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公主的心意。

躬身一礼,恭敬退后:“臣明白了。”

果然如德姬所料,三日后,那人再次趁夜而来。

痞子般的笑荡漾在眼角,白衣的男子坐在房檐上,像街头无聊的浪子般低着头与她调笑:“要解药?好,追得到我便给你。”

依着阿月的脾气,怕是宁可毒发身亡都不会去理这种无赖。可既然公主叮嘱了,她也只能将计就计随他走。

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越过一丛又一丛萧索的树梢,踏着屋檐上零散的白霜往宫外奔去。

是夜,秋霜满地,萧瑟寒凉,就连御街上的灯笼树都被冻得失去了颜色。

偶然迟归的路人惶惑地抬起头,看见暗色的天幕下两个影子踏月而奔,还以为是自己撞见了神仙。

匆匆离去二十里,眼看过了前面的荻花湖便出了炽日城的地界,白衣男子猛地收了脚,转身看着距离自己一米之远的她。

“你倒真是胆大,锲而不舍地追出这么远来,就不怕我设下埋伏将你捉了去?”

“你下毒无非是想引我出来。现在我如你所愿地跟来了,还要怎样?想抓我然后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吗?我劝你省省!”阿月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她单刀直入,想要问清楚他意欲何为。解药并不是她的重点,她想知道的是这人的来路底细。

可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血气上涌。

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

深秋的湖边很冷。

月光婆娑,树影重重,林子里渐渐起了雾,偶然还有几朵荻花从眼前飞过。男子眼中的深意让阿月看不透彻。

他站在不远处咯咯地笑着,那得意又赖皮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模糊:“知道吗?你中的毒什么都不怕,就怕提着真气运轻功……你看你看,跟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也该血气逆流了吧?”

他像个阴谋得逞的坏小孩,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小圈套讲给她听。阿月被噎得一个愣怔,但她已无力再与他争辩什么了……时间掐算得刚刚好,无赖的手臂搭上她肩膀时,绯色的身影正软软地瘫倒下去。

阿月觉得眼皮沉重得像被铅坠着,她咬牙用力掐住手臂不许自己昏厥,但无济于事,体内逆流的真气最终让她跌进了陌生的臂弯,然后,在他诡异的笑容里,眸光慢慢暗了下去。

{ 叁 }

他说他叫司徒颜皓。

脱下招摇白衣的司徒颜皓站在床边,见她醒来,悠然笑问:“怎么样,这一梦可还香甜吗?”

纵是高手,也抵不过自身内力的紊乱反噬,遭他算计之后,她已经足足睡了两天一夜。如今虽幽幽醒转,却还是头重脚轻。

昏沉如荏苒了浮生。

见她脸上写满防备,司徒颜皓走近两步,靠着床边坐下:“安静点,听我说。”

“放心,我不会逃。”冷眼应声,她用轻蔑的眼神嘲讽他的无知,“以为困住我就有机会对公主下手吗?你们太天真了,月华殿的影卫们不是吃素的,德姬公主身边不止阿月一个!”

“她身边是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不知道。”他扶她起来,手掌顺势揽上她的肩,“但我身边只要你一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