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字落在她耳朵上,趁她不备,登徒子俯身在美人耳际偷偷地亲了一下。

阿月想都没想,本能地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司徒颜皓愣了一下,抚着印着五指的面颊,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你上一次打我的时候我还是孩子呢……也差不多快十年了吧?”

幽幽一声叹息。

望着她写满茫然和疑惑的双眼,司徒颜皓心里突然生出沉重的失落感和一丝异样的希望。

面对这样一个“她”,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说?

最终是推开天窗说亮话,他收起登徒子的伪装:“你早有察觉了对吧?

我很熟悉你的武功,所以那天晚上才会很轻易就拆了你的招。”眼皮轻轻合下来,她听见他又叹了一口气,“给你下毒,逼着德姬将计就计,引诱你到这里……”

一环一环,分明都是知根知底的算计。每一节都不曾脱离他的计划,不,确切地说,是“她”的计划。

只除了这个巴掌。

阿月扶着床栏站起来,冷眼睥睨:“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儿是十月十八。距你跟我定下的约期,整整三年……是时候让你想起那些事了,阿月。”

在遥远的北地,有种叫做狄的灵兽。狄兽只在夜里出没,行如疾风动如闪电。它们最擅长的是隐忍和潜伏。为了捕捉到猎物,狄兽可以不惜一切地收敛自己,甚至能够变成石头,一动不动地立在其他灵兽洞口数月——只要一出手,必然是一击命中。

从来没有猎物能从狄兽口中逃脱,因此,它们被某个隐秘的组织奉为神圣的图腾。

“你想告诉我你是月狄堂的人?”阿月冷笑一声,关于狄兽的传说她当然听过——那个以狄为图腾的组织,是名震九国的月狄堂。

对于司徒颜皓的身份,她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下在她身上的月倾杯是月狄堂堂主的看家宝贝,而月狄堂和飞鹰堂几乎等同于燕王的左膀右臂。

这些年来燕国一直处心积虑要杀德姬公主,公主的影卫们遇上月狄堂的人马,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司徒颜皓却在摇头:“我是月狄堂的人没错,但今天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顿一顿,他从身边取出早已预备好的瓷瓶,“把这药水涂在左臂上。”

青瓷药瓶触及掌心,丝丝凉意让阿月心里猛然一颤。

司徒颜皓转身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阿月迟疑地看着那个瓶子,思虑良久才照着他的话去做——琥珀色的药水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涂在左臂上,光滑细嫩的肌肤顿时裂开一片清晰的痕迹。

雪一样的肌肤开始溃烂,阿月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一小片一小片的肌肤慢慢从那里剥离……心跳几乎停止。

瓷白色的皮肤碎片掉在地上,像是荡在月光里的船。它们曾经停泊的位置没留下伤口,只是那条白嫩的手臂上,赫然呈现出一只朱红色的兽——狄。

阿月当然明白这个图案意味着什么,就在不久之前,她刚杀过三个身上带有这种标记的刺客。她知道那不是文身,而是一种特殊的烙印。一旦烙上去,便是终生如影随形,至死不能抹去。

“看到了吗?”司徒颜皓的声音自门外飘进来,似是释然,又带着忧虑,“是的,阿月,你是月狄堂的人。”

跟他一样,来自遥远的北地,来自敌对的那个国家。

阿月木然地把衣服拉上去。冰绳坠着的幻色琉璃珠从腕上滑下,摇荡在半空里默默流转着七彩的光华。涂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揪住衣襟,几乎要嵌进那些繁复的花纹里。

又或者,是揪紧了自己的心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缓缓地说:“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肆 }

“你是一只潜伏的狄兽。”司徒颜皓推门进来,这样对她说道。

三年前这世上还没有影卫阿月,眼前擅用五彩绫罗的女子是月狄堂里的顶尖高手——为了向燕王表示自己的赤诚忠心,也为了能够一击毙命结果掉德姬,她走出了一步谁都预料不到的棋。

孤身去云国,去到那位公主身边,像一只隐忍的狄兽那样,默默守在猎物的洞口,等待关键时刻的致命一击。

但是,众所周知,德姬公主慧黠而善谋人心,想要骗过她的眼睛几乎没有可能。即使身份背景家世来历这些全都做得滴水不漏,朝夕相处之下,也还是有可能露出蛛丝马迹被人发现。

“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出卖掉自己的心。”三年前的十月十八夜里,她这样对司徒颜皓说,“所以想要成功,必须先放下自己。”

只有真正心无挂碍的人才会有纯良干净的眼神,在为自己安排下了宏大的棋局之后,她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喝下月倾杯,从此换一个身份是罪臣之女。全家老小都被押送到了法场,她却在“大师兄”的帮助下挣脱锁链逃脱。之后的细节全都没有脱出预计,事前安排下的人马依计行事,一站接一站将她引到云国。

罪臣的家世和她这一路的坎坷都是真的,没有人从中挑出破绽。

仗着一身好武艺,“阿月”顺利虏获了镇国公主赞许的目光。几番试探之后,德姬将她收于旗下,予以重任。

“月倾杯?”阿月蹙眉,“那到底是种什么毒药?”

“这……怕是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了,师姐。”司徒颜皓淡淡地笑着,轻声点破那个隐忍已久的真相,“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得意之作。”

几乎可算成是,神来之笔。

月倾杯根本不会夺人性命,它唯一的用途,是忘。

遗忘。

服下月倾杯的人会假死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只要剂量拿捏得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忘记施毒者想让他们忘记的一切。与此同时,施毒者还可以将一段完全不属于他们的记忆强加进他们的脑海里。

当她再醒来,早忘了前尘旧梦自己是谁,亲手编织出的那段记忆让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就是罪臣的女儿。

三年前的容倾月信心满满——德姬公主虽不是个好打发的对手,但如果一个弥天大谎能连自己都骗进去,那这世上怕是没有谁能看出它的破绽。

是的,她叫容倾月。

月狄堂的堂主,月倾杯的主人。司徒颜皓青梅竹马的,师姐。

阿月看着他,很久都不能从这些话里回过神来。

那种毒药似乎真的神奇,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一点儿跟月狄堂有关的记忆。可左臂上的狄兽却是那么张扬——即使司徒颜皓说谎,朱红的图腾也不会骗她。陈旧的烙印显然是自幼年时便在那里,这种东西做不了假。

“把解药给我。”抬起头来,她盯住司徒颜皓的脸,“如果我真是容倾月,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那你来这里,应该是送解药的吧。”

没错,他此刻的任务,正是解开被她自己封印的记忆。

可是,司徒颜皓苦笑着摇头:“没有解药。”他无奈地望着她,“当年你亲口跟我说过,月倾杯的毒,无药可解。”

是以,才在服毒之前跟他约定:三年之后,来炽日城找她,点破被她忘记了的真相,唤醒初衷,让这只沉寂多年的狄兽展开攻势。

三年后的十月十八,司徒颜皓履约。夜色中白衣翩然高调出场,一把毒粉,一句“月倾杯”,如愿引得她尾随而来。

没有任何事超出容倾月当年的预料,就连德姬对月倾杯的好奇心都被她稳稳算到。

唯独超出算计的是她自己。

现在,影卫阿月眉间心上,满是狐疑。

{ 伍 }

司徒颜皓给她服药,解了她身上零星的毒瘴。但阿月却还是盘桓在荻花湖畔的小木屋里,久久没有离去。

她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去。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满是对德姬公主的忠诚。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亲手砍下过三个月狄堂刺客的脑袋。

容倾月,月倾杯,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她看不清自己到底是谁。阿月没办法让自己仇恨德姬,就算明知她当年从燕王的追杀令里救下自己只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铺垫,她也还是没有办法将德姬当成诛杀的目标下手。

对于那个聪慧的女子,她本能地存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敬重。

“如果回归棋盘让你觉得痛苦,或许,我们还可以有另外的选择。”身后的男子温柔地用披风裹住她的肩膀,“湖边风大,回去吧。”

她转过头看他:“什么另外的选择?”

“狄兽放弃猎物之后可以回归山林。”他捏住她的手,“我们也可以弃子而去。”

与其让自己徘徊痛苦挣扎不定,不如放下那些纷扰去寻一份安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恰有秋风沿着湖面刮起,大团的荻花像羽毛一样飞来,男子的笑容里有显而易见的纵容:“无论你最终的抉择是什么,我只希望你快乐。”

金色的阳光碎在他眼睛里,她看到从眸光深处涌出来的绵绵情意。迟疑了一下,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轻声问:“你喜欢我?”

她不是傻子,这个人对她的爱——或者说是对容倾月的爱,她看得出来。

“是,我喜欢你,从十二岁开始。”

虽然她比他还小一岁,但她入门早,按规矩,他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大师姐”。叫得久了,她真就拿他当了小孩子。

大师姐常常教训小师弟。倘若被她抓到练功偷懒,竹鞭打手时可是一点儿情面都不留的。可是他却从来不恼不怒,总是心甘情愿地挨打……司徒颜皓一边絮絮地给她讲些两人小时候的故事,一边从湖里捕鱼,烤到金黄色送到她手里。她诧异烤鱼的味道刚好合自己的胃口。他笑:“我当然知道你的口味你的喜好,谁叫我们青梅竹马呢?”

阿月笑了一下,他丝毫都不掩饰对她灼灼的爱恋,直白到令人猝不及防,几乎没有退却和思考的余地。

他说:“没关系,就算你真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反正你早晚也会再喜欢上我的。谁叫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呢。”

不离不弃,此情不移。

她读懂了那份发自肺腑的爱慕,所以那天下午,司徒颜皓的嘴唇印上她面颊的时候,阿月没有拒绝。

对他来说,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成正果。但对她而言,却是此生初次怦然心动,甜蜜里带着浅淡的羞涩。

只是那稍纵即逝的幸福背后,心里有一角地方,空落落的。

她最终还是决定回去。

在洞悉了自己与月狄堂的牵连后,她不再有勇气留在德姬公主身边;而这两年多的相处,更让她没有办法将她当成猎物。

进退维谷。

她最终决定跟颜皓远走高飞——南方的紫国或者东海之上的瑶仙岛,总有一个地方能包容他们隐姓埋名的小愿望。

“那些过往,忘了也好,”她这样跟司徒颜皓说,“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司徒颜皓听到这话,自是欣喜雀跃忙不迭地答应。不料就在下一刻,她伸手跟他要一样东西。

她要,月倾杯。

“我欠德姬一份人情。”

她骗了她,也骗了自己。但不管当年的初衷是什么,三年间形影相随的感情总是真的。

“我跟你这一走,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见了。那毒既是我做的,就把它送给德姬当告别的礼物吧。”

司徒颜皓沉吟了一下:“也罢,拂袖而去,天下大势从此与我们无关,就算月倾杯真惹出什么麻烦来……嘿,随他们去吧。”

她接过玉瓶,莞尔一笑:“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 陆 }

那句话是对的。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出卖掉自己的心。

司徒颜皓的破绽在于,劝她退隐江湖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迟疑。

没错。真情真爱确实会让人放弃本来的原则,但若不是早有蓄谋,转变的过程不会如此干脆利落——三年蓄谋,苦心潜藏。她的计划他全盘参与,却在最后一刻劝她放手。

与其说是在宽容她的犹豫,倒不如说他在鼓励她退缩。又或者,是急于带她遁走天涯,永不回头。

这样反常的急迫,难免让阿月想问一句,为什么?

还有月倾杯——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玉瓶,阿月扬起一丝苦笑,没有哪个制毒者会不给自己留后路,药石罔效永远都是旁人的束手无策,能造出这种毒的人,总会有办法解……可是他却说没有,没有解药。

是真的没有解药,还是他不想给她解药呢?

小小的猜疑让她选择了暂且离去,回到月华殿,她随便撒了个谎敷衍过去。真话掺着假话讲——那人来自燕国月狄堂是真,她没有得到月倾杯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