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是十成吧。

长清公主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地出此下策——戴在腕上的白玉手钏叫做玉琳琅,是从开国之日起便历代相传的国巫信物。此玉吸聚千年灵气,代代流传下来,到她手上时,早已是通灵如神了。

从得到它的那天起,云萱就没少跟玉镯里的灵物神交。也动过将它幻成人形的念头……只是她没想到,最终的机缘,竟然是因为她被皇兄囚在云妆殿里脱不了身……退下手钏,将它幻为人形,变成自己的分身。

云萱打量着眼前的人儿。

花容月貌,玉骨冰肌,从仪态身段到音容笑貌,样样不异于她。甚至就连她自己瞧着,都觉得那就是同一朵花映照在明镜两端的影像,既不分你我,亦难辨真假。

因为有这玉傀儡,云萱得以抽身而退。

月黑风高之夜,娉婷的女子步出庭院,仰首眺望星光,而她趁机逃过了监视的暗卫,遁出宫门,从此不知所终。

等皇帝察觉到异常,匆匆赶来兴师问罪时,云妆殿里已经只剩下一个阿琅。

{ 夜微澜 }

“这么看来,长清公主也确实不是什么厚道人。”德姬撇嘴。以前听说长清公主之事总不由得扼腕慨叹,自己竟无缘与这位前任国巫相见——当然了,也没少听过无聊的流言飞语,说什么天命为巫的自己气场太强,还没出世就克死了同样命格的祖姑姑。

如今看来,全都是无稽之谈!

早在她出生之前很多年,父皇,祖皇,还有面前这个“妖孽”阿琅,便已联手演了一出骗局,将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全坑了进去。

而那个始作俑者——听阿琅掐头去尾简略说了云萱的故事,德姬对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位不负责任的公主怕是早跟她的小情郎跑得无影无踪了。

掐指算算,如花似玉的公主如今也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孙子大概都跟自己一般大了……顿时十分理解父皇,换成是她,也会很愤慨地想把唾沫啐在神女殿的画像上!

“她的苦,有谁会懂呢?”琅华叹了一口气,似是很为长清公主悲戚,“在那位置上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人相处的凄惶难过,只有自己知道。”

“那你又怎会明白?”

“我?”她忽地笑了起来,仿佛眼前的德姬是个莽撞的孩子,问了极幼稚的问题,“玉琳琅是天生的法器呀,与国巫形影不离,心灵相通。云萱,还有国朝史上数十代巫女——我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故事,洞悉她们的每一寸内心。”

是以,更清楚那些不为人知的苦。

她虽是个死物,却比轮回千载的世人更明白什么叫人心。只可惜,即使占卜到准确的结果也未必十拿九稳一样,命运这东西,你就算预测得到,也逃脱不了。

“你母后恨我……”琅华贸然抬起了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她看了看德姬,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如果她知道我有多忌妒她……”

白后怎么可能会知道呢,那么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最初,她们是很要好的。

白千筠与阿琅的相遇,多多少少,有点雷同于阿琅与先帝云寒的遇见。

飞花拂过眼前,德姬看见少女时代的母后——那时还是雍州白家的大郡主,尚未及笄。

夕阳低垂,绾着双鬟髻的少女提着裙角坐在水边的柳树上,脱了鞋袜,将白嫩的双足浸到清凉的湖水中去。几个宫女在一旁陪她嬉戏,波光轻荡,激起盈盈笑语……十四岁的弘柔郡主才刚奉诏入宫,她能找得到无数乐子,也有太多东西要学习,并不感到寂寞无趣。偶尔,还会从晚霜殿偷偷望向远处的某片屋檐,双颊飞上粉色的甜蜜——入宫那日忐忑不安的一眼,已让少女的芳心就此失散。

在白千筠的眼里,那个人不是帝王,只是她对良人全部的想象。千丝万缕的情意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云寒仿佛是撑开天地的巨树,而她,一心只想化作藤萝,紧紧将他攀附。

婚事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千筠知道,虽然还未下诏,但云寒立自己为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爹说了,那么多世家闺秀,厚厚的一摞名册,陛下只亲手圈出了她的名字……她眼前浮现起他的样子,心跳轻快得恨不能随风飘起来。恍惚中不由得松了攀附着柳树的手……湖面恰好起了疾风,少女前倾的身子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便跌进水里。

她是不会水的,几个亲随侍女也无力相救,顿时急得大声哭喊。

千筠在湖里呛了几口水,胡乱地挣扎着。谢天谢地,她还未来得及张口呼救,便被人拖上了岸。

披风一卷,来人笑吟吟地看着她:“湖水太过清澈,总让人忘了它有多深呢。”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她颤抖的肩。

旁边早有伶俐的小宫女跑去找御医了,那女子把千筠抱在怀里,见她瑟瑟发抖,笑着安慰:“别怕,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水浸湿了受点凉也不碍,等会儿喝碗汤药就没事了。”

“少胡说!我家主子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这么不精细!”千筠没开口,一旁的丫头却大声嚷起来,“以为我们姑娘是没有名分的宫女吗?我告诉你——”

“萍儿闭嘴!”千筠低声喝道,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子,歉然地笑了笑,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许亲近,“多谢姐姐了,我才刚进宫,萍儿这孩子急躁没规矩……”

“没事。”女子说着,伸手拭去她发梢上的水珠。千筠这才看清,女子身后不远处垂手站着成排的侍卫和婢女。

一个近侍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催促:“陛下等候多时了。”

“送你们姑娘回她住处,御医马上过去。”匆促吩咐一句,她抽身离去。

微风摆过腰肢,裙角微微一动,清雅的香气散在鼻尖。没等千筠看清,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了夜幕里。

到底是好奇,拽了个随从问:“她是谁?”

被问的人满脸诧异:“怎么?您连长清公主都不认得?”

千筠愣在当地,长清公主?!原来她就是名震天下的国巫大人。自己竟还叫她姐姐,真是失礼至极。

人影儿渐渐散去,萍儿上前搀扶。千筠伸手拽了拽披风,呆呆地望着迤逦而去的背影出神。夜风夹缠着几丝寒气,她心里却觉得暖意融融。

高傲神秘的传说之下,国巫脸上和煦的笑容清晰可见,那笑容让她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像想象的那般艰险……白千筠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深宫另一边的某处殿宇里,云寒正在说她的名字。

听说那是未来的皇后,阿琅脸上明显怔了怔:“原来这便是你选的人……”

“咦,你今儿换了什么新香料?”云寒笑嘻嘻地看着她,凑近来,一脸玩世不恭的孩子气,“闻着这么酸。”

“呸!”阿琅抬手作势要打,十指却被他握入掌心,“反正早晚都要立后的,白家……家世也还配得上。几番甄选,她够格,那便是她吧。”

阿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她公开的身份是长清公主,他的姑姑。

即使他和她心里都清楚真相,即使他不在乎她是一个“妖孽”,他们也没有任何可能……长清公主丢下的责任注定要由阿琅来扛,而维系这个表象的代价,是她永远不可能拥有云寒给的名分。

她有无比漫长的生命,有无尽光阴可以陪着他,帮他平定天下,与他笑拥江山……她会看着他老,看着他死。将来的某一天,他白发苍苍眼神迷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她依旧还是今日的模样……“阿琅。”云寒看破她的心思,附在她的耳际,轻声说,“我想,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公平。你看,你见过我十几岁的模样,上天便要我在你面前垂垂老去。或许有一天,我们年龄悬殊,你变得像我女儿一样……想想也很有趣。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

她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难过。

云萱曾经说过,有些人,你明知道不该去爱,一动心就是错——可是又能如何?那一时一刻的心念如电,根本就是自己无力相抗的。

爱就爱了,就算错,也没法子啊!有本事占卜天下又如何?照样逃不过自己的命……她从未告诉过云寒她多么喜欢云萱,藏在古灵精怪笑容之下的铮铮傲骨,根根都像是直指人心的刺。她也是个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为情所困的时候也会无奈到痛哭流泪。

玉琳琅上饱蘸过她的泪水。

可一旦决心丢弃……对天改命时的狠烈和决然,甚至连放弃生命都那么干脆。

琅华忘不了那一刻她的眼神,就像她忘不了自己怎样从玉环里伸出手去,坚定地说:“我替你。”

她替了她,从没后悔过。可是这一刻,忽然有些错乱了。

被替换的,究竟是长清的皮囊,还是她的命运呢?除了沉重的责任,自己肩上是否也担负了长清丢下的痛苦,还有那些爱而不能的伤?

云寒要娶别的女人了,他要娶别人了。这话不停地在心里盘旋,她知道自己跟他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结果。

毕竟她只是个傀儡,并不是人,她不能给他正常的一切,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更不能陪他一起老去,甚至,她不能以哪怕妃嫔的身份站在他身旁。

大婚的那晚,云寒没有去陪年轻的皇后,而是留在了云妆殿。

想到千筠天真烂漫的面庞,阿琅心里有几分不忍:“再怎样,也不该在大婚之夜把人家丢在那里独守空房。”

“难道要我去陪别人你心里才高兴吗?”云寒不以为然地丢开书卷,淡淡地说,“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阿琅看着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弯了腰:“亏你还有脸说!当年在这里跟我说喜欢我要娶我的那个家伙……好像才十二岁吧?人家是孩子,难道你就不是孩子吗?”

“我——”云寒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好挠她的痒,“再拿这个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嘻嘻哈哈笑过一阵,她躺在他的臂弯:“论起来,白家那位姑娘性子模样都是极好的,你没选错人。”

“嗯。”云寒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战事初起,天下动荡,立后的事可以稍微缓一下。再说,白家那些人想必你心里也有数——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他们才不会真为我豁出命去平定西南呢。”

“是啊,白郡主能帮你安定一方呢……”阿琅撒娇般呓语,“相比之下我真是太没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少来!与你相比,她算得了什么?西南边陲那点小是非能跟天下大势相比吗?阿琅,你就是朕的定盘星,若没有你这个国巫坐镇,朝局怕是早已失衡……”他兀自随口说着,顺手又翻过一页书,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从雀跃欢喜直直跌落到暗淡的神情。

云寒,你娶白千筠是因为白家可以帮你平定西南。

而我……是的,打从一开始,阿琅存在的意义,便是维稳天下。

“何必纠结于此呢?”德姬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分得这样明白,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人心就是这样,一旦受到震荡,便会留下裂隙。这裂隙也许极其微小,渺茫到看不见摸不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可却像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时不时会传出丝丝痛意。

有些缝隙年深日久后不再被想起,因遗忘而慢慢地消弭。可更多的,则是在日后一次次的震荡里扩大升级,坍塌碎裂,直到——让心彻底分崩离析,再也收拾不起。

话已至此,她已能预见琅华和父皇的结局。早年种下的那一点儿猜忌和怨郁,终有一日,会变成彼此伤害的利器。

“不,没有你想得那么快。”琅华轻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脸,眼底溢出宠溺,“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逐出宫来的。我和你父皇,到底还是有过十年的好光景。走到今天,我自甘愿,谁都不怨。只是,我没想到,千算万算,算错的不是云寒,而是白千筠……”

当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他们,根本不曾注意到千筠那无法言说的疼。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时光用辗转反侧的难眠和永日无垠的寂寥,慢慢地把她心里的希望全都磨成了齑粉。

抱着沉甸甸的凤冠和华美的后袍,白千筠心里荒芜得像要长出草来。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竟让陛下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按说他身边也没有其他得宠的妃嫔——后宫花团锦簇,却不见有谁独占君心。甚至,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停顿的目光还不如在自己这里多。

静下心来,千筠也会嘲笑自己。为了拢住陛下的心,她也算是使尽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像藤蔓要一直依附在大树上生长,为了获取更多的阳光,她必须先绞杀掉其他可能的竞争对象。

她是皇后,有着天然的优势和便利,偌大一个后宫,没有谁能在她手里翻过天去。她甚至偷偷求过民间的术士,给皇帝用过一些很上不得台面的药剂。

可到底也没盼到什么结局。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冷淡,看似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其实彼此间只有相敬如宾的客气。

日子久了,她甚至怀疑他好男风——她关注他的一切动向,跟哪个妃子多说了两句话,在谁那里停留过,赞过好茶。甚至连他看见她们露出笑脸时她们所穿的衣裳,她都细细研究了款式和颜色。

她在云寒身上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给她强烈的错觉——他压根儿对女人不感兴趣。为此,千筠哭过,痛苦折磨得她比死还难受。可哭过之后的决定,是为他充当更称职的皇后——无论他心里有没有自己,她永远都把他放在第一位。

很久以后,白千筠因此而瞧不起过自己,但是当时,她乐此不疲。她心甘情愿地迷恋着皇帝,为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同样是皇族出身的郡主,她卑微地把自己低到他脚边的尘埃里去——只为让他一低头便能看见,只为在他需要时她永远在他身边。

“很难想象这会是我的母后。”这一次,德姬真的诧异。一幕幕流过眼前的旧事让她觉得像一场梦。打从记事起,父皇和母后的关系便是融洽里带着疏离。

她从小就知道,父皇眼前最得意的人是初荷殿的琬华夫人。而母后,端庄的笑容里总藏着几分倨傲和坚忍。他们的关系十分和睦,但是从来都没有恩爱。

德姬一直以为,父母是因政治联姻而注定貌合神离,从没想到……原来多年以前,母后竟也有过这样深情如许的初心。

“爱之深,恨之切。”琅华来至书案边,郑重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若是没有这两个字,你母后也许就不会恨我们那么深。”

光阴匆促跳到相遇的第十六年。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口气,悠然地漫步在云妆殿里,揽着她的肩。想起当初从墙头摔下的那个孩子,他不由得会心一笑。到如今,时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一时感慨,心念如电,云寒猛然抬头,眼中灵光迸闪:“阿琅,我有个主意。”

抓起她的手奔到书案边,蘸墨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下“琅华”二字。

“从今天起,这是你的名字。”他如是说。

“什么意思?”阿琅愕然地看着白纸上水汽未散的朱红色字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云寒眨了眨眼:“我已经二十八岁了。长清公主是我姑姑,比我大十多岁……就算身为巫女驻颜有术不会衰老,但她也还是个人啊!”

听到这里,阿琅顿时了悟——是人,便总有一天会死。长清公主不可能长命百岁地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死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丧钟忽然响彻禁宫,公主死了。

公主死了,可阿琅却还活着。

活着,便有无尽的可能。

“你以后就叫琅华。”云寒飞快地思索着,简要地跟她说自己的计策,“国巫更迭的规矩你最清楚了,只要皇族近支里有女孩诞生,有了可以继承神女位子的人,你这个冒牌公主就能功成身退了。”

“原来……竟是这样!”德姬闷哼一声,心中愤愤,“我这与生俱来的‘天命’,其实是父皇给你找的替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