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华一愣,连忙摇头:“你是个意外,璃儿。”她没有叫她德姬,而是叫她璃儿。她的笑容渐渐隐下去,“你母后是一个极聪慧敏感的人,云寒之所以设计这一出,也是料定了那些事早晚会被她发现。”

只是没想到,竟会那么早,那么突然。

锦国兵变,戍守雍州的白家损失惨重。消息传回炽日城,一向沉得住气的皇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关心则乱,情急之下的白千筠根本顾不上想太多。

夜色还未消散,她披衣急匆匆奔向云寒的寝殿,不料内侍却说陛下去了云妆殿。这么多年,大家仿佛早已经习惯了陛下和长清公主为国事而彻夜长谈。

白千筠根本不疑有他,她心里太急,于是连随从通传都顾不上了,自己捧着战报便奔去了云妆殿。

那一脚踏进去……贸然闯入,便是万劫不复。

安静而寂寥的云妆殿,庄严肃穆有如神坛。

帐子上轻纱半卷,她看见她的陛下,几乎从来不近女色,冷淡后宫妃嫔的陛下,紧紧抱着自己的姑姑,额头上还挂着一滴汗。

那滴汗水落了下去,皇后手里的战报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她看着纱帐里的两个人,傻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秀美出尘的长公主,威震天下的女国巫。她心中宛若神祇般的陛下,那么多年,她努力攀附在他身边,只为能让他看见自己开出的花……那是,她最敬最爱的两个人。

心疼得没有呼吸,可是也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只有错愕和震惊。

她一直愣在那里,像木偶般久久不能动弹,就那么看着他……最终,眼前渐渐模糊,空洞得只剩下飘忽的影像。

等回过神,云寒已经披上了衣衫,信手捡起地上的战报,漠然转过身去:

“雍州出事了?朕知道了——天还没亮,皇后先回去安歇吧。”

千筠木讷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踏到门槛的一瞬忽然又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千筠。”

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或多或少,心中还残余着一丝幻想。

他是帝王,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正妻。她不需要他说什么,仅仅叫一声名字就够了,她可以试着在那一声轻唤里触摸温柔的含义。

可是,最后一线希冀也被摔得粉碎。

“朕知道,你是极聪慧的女子。”

泪水沿着面颊滑下,流到嘴里,她仍旧没有回头,却强抿了唇,对着空气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放心,臣妾知道分寸。”

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夺路而逃,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冷静地离开云妆殿,冷静地撤走所有跟来的随从,冷静地吩咐内侍:“快早朝了,赶紧去给陛下和国巫预备早膳。”

迟迟谢幕的夜,将明未明的天,那一刻,白千筠自己看到,有颗心,犹如凋零在晨曦里的花,转瞬成灰,随风飘散。

{ 风波乱 }德姬扭过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剔指甲。性情大变总有缘由,母后后来变成那样,大抵也是因为承担不了所受的这些委屈。

琅华很知趣,她并没有过多讲述白千筠的感受。又或者,被勾起的这段回忆,更让她沉湎于对云寒的追忆——白千筠撞破他们的私情后,云寒仍旧很淡定。阿琅隐隐有些担忧,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迟早逃不脱。别说她,整个后宫的人早晚都要过这一关。”

很快,纳妃的诏书上添了一笔,他便娶了林氏琅华。

“最后的两年,很累。”她这样说,“云寒授意我在群臣面前装病——故意告诉众人,长清公主身体不好。”

与此同时,宫中多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琅华夫人……德姬打量着她,心里暗暗猜度,当年到底有多少人看破了这点花样?又有多少人背地里瞠目结舌?

姑侄之间的不伦之恋,即便豁达洒脱如自己,也没胆量这么无法无天。当然,可以肯定,他们有的是障眼法。

长清公主开始变老,这很简单,姿容因病弱而衰竭,简单的易容术便可做到。然后,从宫中散出消息,琅华夫人跟公主很投缘,公主也总在人前说,夫人生得颇有几分像她。

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见她们俩同时出现过。

微微一笑,德姬心里扳回几分自信来。琅华毕竟不是真正的国巫,只是个花瓶架子。长清公主的确不负责任,可不负责任的长清公主有本事幻玉为她,她却没能耐再做个傀儡当替身。

这么尴尬的关系,移形换影的双重身份,不累才怪!

“我做错了一件事。”琅华慢慢地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母后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一心只怕千筠误会了自己和云寒,怕她盛怒之下透出不利于他的风声。

雍州一役,白家确实吃了大亏,损兵折将,但他们却也借此为计,一路进了锦国,与潜伏于斯的细作联手,里应外合,设下陷阱,狠杀了锦国叛军几个回合。

当时正是赤松来犯,云国腹背受敌的关口,正是要重用白家的时机,倘若这种时候传出什么不利于皇族的消息……琅华提心吊胆地盯着白千筠,小心翼翼地防备,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

可她却没有说出半个难听的字来,只是委屈。

“姑母。”恭谨地开口,年轻的皇后跪拜在地,“千筠知道自己的斤两。

陛下的事,姑母的事,千筠万万不敢多嘴。”盈盈抬眼,睫毛上已是满满的泪,“您放心,我死都不会说出半个字的,大局为重……”

“千筠。”见她这样,阿琅心中不忍,却又无从安慰,“对不起,其实我——其实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从未以长辈自居。”

“朋友?”听见这话,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直起腰来,嘴角溢出嘲弄的冷笑,“我倒真跟你亲近,把你当姐姐当亲人看待,掏心挖肺,连他冷落我我都不瞒你……可你干了什么?

“站在皇后的立场,我是不会透露出半个对陛下对云国不利的字眼儿,可站在一个妻子的角度……你知道我多恨你,多瞧不起你吗?你们是姑侄啊,却干出这种违逆人伦的孽事,你……”

千筠看着她,目光里全是轻蔑:“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你和他,早就不要脸了吧?”

“千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其实根本就不是……”话冲口而出了,便是覆水难收。为了不让她误会,她将真相和盘托出。

末了,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嘤嘤地哭。她哭自己生不逢时,白后哭自己遇人不淑。

琅华这辈子都忘不掉,白千筠噙着泪跟她和解:“是我误会了你们……陛下与你青梅竹马,真心相爱,而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人。”

“你别这么说……”她彻底动了真情,眼泪止不住地流,“只要你们能有个女儿,长清公主便能功成身退。我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妃嫔或者宫女,我都无所谓。”

“姐姐!”千筠擦干了眼泪,“我可以叫你姐姐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虽然陛下心里没有我,可我心里却惦着他。不管怎样,只要他高兴……我便知足了。”

“你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话?”德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拿脚指头想都想得到那是母后在装腔作势,琅华居然会上这种当,她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信了八成。”琅华站起来,目光飘得很远,“另外两分,是轻敌。”

她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其实并没有把白千筠放在眼里。是,她是皇后,可盛大的名头之下,她既不拥有云寒的心也不拥有真正的权力。除了接受她换掉身份成为宫妃,白后没有别的选择。

“知道吗,她……”

德姬摆手:“不用知道,我比你更清楚我母后是个怎样的人。”她能想象当时的母后是怎样隐忍。

琅华看错了她,她以为白千筠只是一个痴心付尽的小女人,默默躲在后宫里流泪,让人因怜她荏弱而不忍心伤害。她不知道,其实她……德姬摇头苦笑,母后最崇尚的信条是:君若无情我便休。她记得很清楚,在父皇弥留的那一刻,自己躲在飞龙帐后,看见母后眯着眼睛篡改遗诏时,说的就是这句话。那是,她说给父皇的最后一句话。

君若无情我便休。她隐忍,筹谋,她野心勃勃磨刀霍霍,长久的隐忍总会爆发。她会反击会发力,会干脆利索地一击致命。

“告诉我,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是她现在唯一好奇的事了,琅华有灵力,有父皇的爱,她不太能够想象,母后用什么办法来打败她。

“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点她非常清楚。”琅华缓缓地说。

白千筠更清楚的事是:琅华的七寸并非是她假冒了长清公主的身份,而是她对云寒的心——“她怀孕了。”琅华想了想,笑着说,“一切按部就班,所有的事都在计划之中。用不了太久长清公主就可以消失,我可以彻底以琅华的身份留在云寒身边。就在这个时候……她怀上了孩子。”

德姬轻轻地挑了一下眉:“然后呢?”

宫女引着琅华赶到晚霜殿的时候,皇后已经疼得在床上打滚。白千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轻轻挥手,便有心腹的内侍锁了殿门,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她和她。

“你可以杀了我。”她开口,面上是毫无血色的虚浮的笑,“陛下出京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琅华心头一惊:“你在说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要想法子保住孩子!”

“杀了我吧,还有他。”白千筠瑟瑟地笑,她抖得像秋风里战栗的花,声音却残酷而尖刻。

“只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我一死……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你了。再也没有绊脚石了,琅华。”她恶狠狠地抬眼,看到她心里去,“我一直都是一个多余的人,不是吗?这个孩子也不该来……杀了我们吧,你有那么强的法力,杀我应该像掐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吧?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在他眼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

彻骨的寒意沿着琅华的脊背爬上来,她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经掉进了皇后的圈套。所有人都看见了她进了皇后的寝殿,如果皇后死了,自己绝对无法洗脱嫌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想好了吗?”剧痛让白千筠死死地抓着床单,眼里恶毒的目光却一刻都不肯放过她,“杀,还是不杀?”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看着她身下汩汩流出的血,琅华上前扣了她的脉,失声叫道,“你吃了堕胎药!千筠,你疯了吗?”

“我疯了,但不是现在。”她笑起来,五官狰狞,“打从在云妆殿撞破你们俩的事情的那天起,我就疯了,打从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他对你的感情的那天起,我就疯了。但是现在我没疯,我很清醒。”

白后伸手抓住琅华的衣襟,贴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这个孩子,我放弃他……我还可以放弃我的命!我拿我的命和他的命来赌一把,赌你有没有本事杀我,哈哈!

“你现在有两条路,琅华。杀了我,或者,救活我。”白千筠狠狠地推开她,斜倚在床上喘着粗气,“我可以失去这个孩子,但这个罪名只能由你来背。我无所谓……只要我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有孩子的,你说是吧?”眸光一转,几乎是诱惑,“所以,为了不让我得逞,你最好杀了我,一了百了。”

琅华看着她,忍不住发抖。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阴险,为了设计自己,连腹中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残害……“你到底想怎么样?!”

“杀我或者救我,只在你一念之差。”白千筠邪邪地笑,“决定权交给你了,是你该想清楚,到底要怎样。”她失血太多,已经无力强撑下去,话音还未落下,人便昏厥了过去。

琅华站在床前,双肩颤抖,心乱如麻。

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要不要杀了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孩子……那是云寒的孩子,是自己期望,却不能为他诞育的骨肉……白千筠虽狠,但孩子是无辜的呀。

迟疑只是一瞬,却像熬了一生那么漫长。

灯火烛光渐渐熄灭下去,深不见底的夜色中,她终于,扬起了自己的手——那只纤柔的手上,带着一缕清冷的光华。

{ 琉璃变 }

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救活了她。

为此,她赔上了自己全部的法力。因为在乎,所以牺牲。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琅华想,自己跟她,大概也算扯平了吧?

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晚霜殿时,她并未想到,其实身后的那张大网,才刚刚开始张开。

从城外匆匆赶回来的云寒,不知听了什么传言,又或者是皇后的哭诉吧,竟跑来质问她是否真的蓄意谋害皇子……琅华看着他,一时哽咽,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白千筠的话字字句句敲在她的心上,“如果你失去了一切,没有了法力,你觉得他还会那样在乎你吗?别傻了琅华,他是个男人,是个皇帝,最在意的东西,无非是江山与子嗣。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不会对你起疑?”

即使明知是挑拨,她也还是动摇了。

心里浮浮沉沉地忐忑,想知道他真实的态度是怎样的。她没有把白千筠的话放在心上,可那些话却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她扭头看着云寒:“如果我告诉你,我真的谋杀了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抬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清脆声响过,连云寒自己都愣住了。

“琅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摸着面颊,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

十八年,她真的觉得,很累了。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琅华反手收了枝头的梨花,托在掌心轻轻哈气,花瓣纷纷扬扬地散了满地,“当时正与赤松国打得不可开交,赤松的那陵神女以巫术挑衅,我最后一次以长清公主的身份应战。”

——却倒在了祭坛上。

德姬怅然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世人皆知的惨淡落幕——长清公主撑着病弱的身躯出来主持大局,却未能敌过那陵神女的妖术。

众目睽睽之下,盛装的国巫咯出一大口黑血,重心不稳猝然摔下了祭台,倒在泥泞里。

隔日,云宫传出消息:长清公主离世。

四海扼腕,九国哗然。

那样悲恸和慌乱的当口儿,没有人去留意一个宫妃被逐的消息。其实就连琅华自己都说不清,云寒到底给她安了什么样的罪名。谋害皇子,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苏醒过来时,他守在床边,面如土色。他急切地跟她道歉、辩白:“我不该问你那样蠢的问题,我不该怀疑你。琅华,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是被前方军情气得乱了方寸,并不是有意……”

她抬手,封住他的嘴。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其实,早在他问她之前,她就已经输了。白千筠算得很准,她一定会出手救她腹中的孩子,然后她会失去法力——国巫的身份,从此变成浮云。对云寒而言,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