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和子嗣,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她都没有办法给他。

可是白千筠,她可以。白郡王骁勇善战,可以为他分担不少压力。她也很快就会生下太子……也许是女儿,下一任的国巫。

“云寒。”她听见自己在唤他,用像从前一样亲昵的语气,说,“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离开这里。”她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离开你。”

“何苦呢?”德姬连连叹气,心有戚戚。

“我并不觉得苦。”琅华斟一杯茶,细细品着,“这十五年,我过得很安静。”她静静地待在紫音阁,遥遥地听见关于他的那些消息。

皇后诞下太子和公主了;他的女儿是天生的强大国巫;他立了宠妃,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天人之姿;自从在战场上受过伤,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他们再也没见过,从她离宫,到他死,一次都没有。唯一的一封信,写在皇后生子之前。他说,若是生个皇子,就名琛。想了想,她提笔回了一句,要是女儿的话,就叫璃吧。

璃,琉璃。

那是她最讳莫如深的自私,也是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

回眸一笑,她看着德姬:“你母后的遗言,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说了,我来只是因为我好奇——我不会杀你。”其实,父皇心里是有痛悔的吧?只是无从述说罢了。

当年虽然意气用事,但之后那样绵长的岁月,足够他想清楚很多细节。他没有打扰过琅华,她想要安静的生活,那他便让她这样过……“你父母的遗愿,违背哪一个,都是不孝的。”琅华替她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看,这就是做人的无奈,谁都必须对得起。”她轻轻扣住德姬的手,脸上闪过一抹慈爱的笑意,“玉琳琅是国巫须臾不离身之物,你既是天命所归的巫者——那我,便将它还给你。”

未等德姬阻止,她已化去皮囊,慢慢蜷成一团。细细的光华像一道道白色的丝线缠绕上德姬的手腕,琅华渐渐消失不见。

缩回一串玉琳琅的模样,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吧?为救白千筠,她早已法力尽失——以心换血,她拿自己的命,救回白千筠已经杀死的那个孩子。不,不是一个,是两个。

抬眼,她正对着怔忡的德姬微笑,云寒写信问她孩子的名字……倘若将来能够见到他的魂魄,她真的该去问问,他到底猜到了多少呢?

罢了,想必他早已轮回转世,哪里还有机会再问呢?

如今想想,所谓人生,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花开了又败,过客来了又走,就像枝头雪白的梨花,怒放凋零,回归枝头,复又萎谢……生死寂灭,不过,弹指之间。

光华渐尽。

德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美玉无瑕,环绕在手臂上,盘成一道温润的清凉。

传说中的玉琳琅,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件素淡无奇的寻常首饰。奇的只是——其间点缀了九颗形色各异的璃珠。那九颗珠子仿佛是活的一样,落日余晖之下,闪动着熠熠的光芒。

九璃珠外传·海疆王妃

{ 壹 }海风卷起猎猎白帆,腥咸的海水拍打着船舷。

我站在大船二层的甲板上,牵着铮儿的手数天上的云朵和掠过头顶的鸥鸟。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从下层响过,紧跟着便有人喊起来:“王妃,炽日城急报,太后特使传来懿旨——”

“嚷什么。”微微眯眼,我抬头看一下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水,瓦蓝瓦蓝的天。目光尽头水天一线,仿佛是宿命的终点,遥不可及的彼岸。

又不是头一次了,郑重其事派了特使,为的也不过是送一封信。低头望向掌心,封口处压着端正的印玺,太后专属的印泥五色杂陈,高贵潋滟,像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凤凰,傲然露出自己头上华丽的翎毛。

信手抽开。字迹虽熟悉,说的却都是些客套话。我笑了笑,一扬手,写满朱红小楷的洒金笺纸被海风翩然卷入波涛之间。

未及众人欷歔,蓦地转过身去:“子华,替我修书,托特使转呈太后。就说竺心八年来一心向佛,闭门思过,早已是心如止水。太后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前尘罪罚在身,不敢妄离海疆,望太后恕罪。还请太后以大局为重,保重凤体,勿以罪臣为念……”

“是。臣这就去见特使。”子华会意,默然退了下去。

这两年,她断断续续叫人送过好几回信,叫我往炽日城去,都被我一一回绝了。洒金笺上的称呼虽然还像往日般亲密无间,但行文却总是像圣旨般客套疏离。

目光穿透信纸,渐渐变得模糊,海风那么湿那么凉,我根本触摸不到属于昔日的、温暖的笑意和容颜。

回不去了,不可能回去了。光阴如流水般滑过,尘世早已将我们打磨。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炽日城。她的城。虽埋着我的前缘,但自从嫁到海疆的那天起,我便与那些人再无相干。回去,何必呢?

更何况,我也不是不知道她藏在信纸后面的那点心机。

远处有海女浮上水面,手里托着刚从岩石上撬下的牡蛎和珠贝。黝黑的面孔在烈日下笑得无比灿烂。

是的,这里是海疆,能把女人磨砺得像男人一样坚强的地方。

转过身,我重新牵起铮儿的手:“咱们刚刚数到哪儿了?”

{ 贰 }

掌灯之前我回到王府。

才下了车辇,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层叠卫戍列于廊下,从正门口一直到内宅大厅,一路皆是仪容肃整的内侍卫兵。洛家的亲兵们神情谨慎地退在大门外头,放眼望去,满院子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心里不由得有些打鼓,悄声问站在廊下的子华:“怎么回事?”

“特使大人执意要见您。”

我挑了一下眉。特使?好大的排场!好大的架子!从京都远道来到海疆,一路内廷侍卫护送,若不是子华眼神里明确的否定,我差点儿以为是我那位高高在上的姐姐亲临了海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顾不上想太多,我一路奔正厅而去。早有下人通传了消息,我左脚才刚跨进花门,就看见有人从对面迎了来——“我正寻思呢,您要是再不回来,是不是得带人去海上找呀?!”

暮色里,廊檐下的灯火跳了一下。女子的嗓音明亮而放肆,话语间带着浓浓的笑意,妖娆无比。我看着她,不由得愣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乌发随意散落肩上,一双丽目顾盼生辉,宛如星光般闪亮。那目光很温煦,并不灼人,可回眸的一瞬,还是耀得廊下的琉璃灯失了颜色。

看样子不过才刚及笄年纪,水葱一般的纤秀身段,花容玉貌,端丽清妍,颇有让人不敢逼视之感。只是行为有点怪诞——即便是姐姐身边得宠的红人,碍着洛家百年大族异姓亲王的身份,也不该如此放肆大胆。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惴惴起来,试探着开口:“你是?”

见我犹疑,女孩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看看看,我就说姨娘健忘,早不记得我了吧。真是的,人家小时候还老腻在您怀里玩儿呢!”

我没听清她后面的话,只有那一句“姨娘”如脆裂惊雷,炸响耳畔。心头陡然一惊,果然!

忙不迭俯首跪拜:“罪臣白氏,叩见镇国公主!”

——哪里是什么不肯罢休的太后特使,哪里是什么不知深浅善意妄为的宫人,眼前空灵飘逸的少女,正是今上胞妹,德姬公主!

亦是云国国巫。四海之内,宛若神祇的所在。

身后诸人倒吸冷气,纷纷跪拜在地。我低头俯着身子,转瞬间心念如电。

倘若德姬此来的身份真是太后特使,只怕我这推托之计再难躲过懿旨。隔了十年茫茫光阴,难不成,在我尚未准备充分的时候,便要回到炽日城去?

“姨娘这是做什么?”她仿佛吃了一惊,“这是在私邸,又不是在朝堂上,您这般大礼,真是折杀德姬了。”一边说,一边亲手搀我起身,面上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姨娘不知道,母后十分想您,总念叨说海疆清苦,姨娘一个人寂寞,想接您回京城去。可您迟迟不肯……母后心里牵挂得紧,只好派我来接您了。”

“竺心何德何能,竟劳姐姐如此牵念,乃至惊动公主大驾,亲临海疆。臣妾,不胜惶恐。”我说着,作势又要屈身下去。一时间摸不清她的来意,只得示弱,诺诺退让。

德姬一把搀住我,仿佛看破我的心事,莞尔一笑道:“姨娘言重了。什么惶恐不惶恐,这可不是‘太后’叫‘公主’来请‘王妃’入京,而是母亲让女儿来接姨娘回去团聚。”

说话间,挥手退去闲杂人等:“我与姨娘多年未见,自有许多贴心话要讲,你们下去吧,不必侍候着了。”

起风了。

腥咸的水汽氤上来,吹得琉璃灯角的流苏乱晃。

德姬的到来出我所料,我没想到姐姐会用这种方式来逼我就范。七年前,洛彬之死让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堵厚重的墙,荆棘丛生的猜忌和怨恨让我不想在有生之年踏入炽日城半步,宁愿孤独地老死在海疆。而此刻,德姬却轻而易举地敲碎了那些矗立在心头的樊篱。

“我为姨娘备下了最隆重的仪仗。”月色爬过树梢的时候,她站在窗边,缓缓地回过头来。“皇兄也已正式下旨赦免你和铮儿。此去炽日城,您是海疆王妃,皇帝的亲姨娘,帝国最显赫的贵妇。”

而非昔日的罪臣之妻。我在心里默默接上这后半句。抬眼看她,月华在她面上镌刻了一道银光,德姬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迷茫。

“姨娘,你真的认命吗?”

那句话声音极轻,轻得好像风中的一瓣落花一样。可我被噎住了。花瓣飘落心湖,激起千层巨浪。那是试探,还是诱惑?我看着德姬,只恨不能看到对方心里去。

她笑吟吟地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姨娘应该还有未了的心愿。您最放不下的那个人,现在就在京城,不是吗?”

伤口的结痂再度剥落,仿佛被人在心口狠狠敲了一记,复又戳上一刀。我想,我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目光一窒,握紧了拳。缓缓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我逃不过去了,又或者,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逃。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些谦卑低调委曲求全,都是为了掩藏我蠢蠢欲动的心。

半生流离跌宕,命运已经让我蛰伏了太久。现在,我决定回到炽日城去。

无论当年故人身在何方,我都要唤醒那些被风沙掩埋了的,过往。

{ 叁 }

德姬没有骗我。海疆王妃回京的仪仗,动用了当朝皇后的銮驾。

我惶恐:“这等逾制,臣妾受不起。”

德姬不以为意地笑:“陛下金口玉言恩准了的,姨娘只管安心坐着就是,怕什么!”

从浮云城到炽日城,我坐在雕龙画凤的金銮上,一天天数着日子走。

想当年我出嫁,亦是这般隆重的排场——陛下御笔钦点的良缘,元嘉郡主嫁与海疆洛王。破例赏公主銮驾,帝后亲自送至宫门。送嫁队伍绵延不尽,从炽日城下到十里亭外,满目皆是红装。那时节,是何等的荣宠风光?

十里亭。

到底还是又看见了十里亭。

我从车驾里下来,望着头顶那块古旧的匾额,漠然笑了一笑。十年风雨天涯路。默然矗立在此的它,可曾记得当日凤冠霞帔之下泪水涔涔的那个女子,是怎样决绝地抱住心上人的手臂,哭着求他带自己走的?又是怎么被狠狠推开,独自晕倒在那块石碑底下?

就是那天,我发誓此生不回炽日城。我不想再看见这里的一切,不想再想起那个人……可现在……苦笑的味道连我自己都闻得到。我竟然为了他,回来。

早有快马送信进京,我们才刚落脚,远处便闪出浩荡的一队士兵。我回头看了看德姬:“擅用皇后仪仗已是逾礼,你还弄这么多人来迎……”

话未说完,已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德姬缓缓地站起身来,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飘摇的旗旌。

“不,这不是我的安排。”她说,“那是,母后的銮驾。”

十里亭再度见证了命运中的重要时刻,我就这样跟我的姐姐再度重逢。

我跪在草地上,青翠的嫩芽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消散的露水。然后我看见一双绣着金凤的鞋子,凤首上的珍珠圆润夺目——那是出自海疆的产物。

我默默地想,被列国视为珍宝的浮云珠,到了她这儿,也不过是毗邻尘埃的一颗粟。

就像此刻跪在地上的人,纵使此刻万般荣宠,转眼一个不小心,就又可能被踩到泥里去。

虽这么想,她弯腰伸手过来的时候,我仍是盈盈抬了泪眼。

“姐——”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哽咽,含着怨郁含着委屈,隔着十几二十年的光阴,像小时候一样,柔弱地唤一声姐姐。

“你可回来了。”一大滴泪珠圈在她眼眶里迟迟不肯坠下。一舒臂,云国最尊贵的妇人将我抱进怀里,“竺心,你不知姐姐有多想你。”

彼此拥抱的一瞬,那滴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冰凉濡湿,沿着我的肩颈缓缓渗到纱衣里去。我吸了吸鼻子,尽量不让自己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想阿姐啊。只是竺心到底还是戴罪之身,怎敢轻易离开海疆……”

“好了好了,不提了。”德姬在一旁打岔,“都过去了。现在姨娘回来了,母后的心愿了了,我这个乖女儿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看着太后,右手往前一伸,“如此大功,母后可有什么赏?”

“赏你一个巴掌!”当娘的反手打在她掌心上,“也不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哥哥和丞相都在南薰殿等半天了,你还不赶紧的!”

听见这话,公主扶额做恍然大悟状。也不反嘴,俏皮一笑,牵过侍从递过来的马缰,翻身策马而去。

看着那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我转头对姐姐道:“这孩子真是像极了你——”

“像我?”太后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容貌秉性待人行事,哪有半分像我!我有时候甚至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虽是句玩笑话,但已足够暴露出温情表象下的母女不合。我不便再问什么,只慢慢说完先前那句话:“公主策马扬鞭的背影,跟当日在雍州时候的姐姐,真是一模一样呢。”

雍州。

我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