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脸上明显暗了一暗,却又好像被少年时的事情勾动了情怀,眼里溢出笑来。

“日子真是快。我记得那会儿你才六七岁,跟着我马屁股后面跑。”

我没做声。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哪儿是跟在她马屁股后面跑,明明是跟在顾明谦马后面跑。只不过,顾明谦总在追她罢了。

想到顾明谦,我叹了口气,我们姐妹俩的书法和马术都是他教的,除此之外,他还教会我们怎样用木头剑将稻草人放倒。

“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姐姐犹自慨叹。

是啊,年华流逝不待人。昔日美艳无双的白家大郡主,此刻鬓边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头发。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深宫里无垠的寂寞磨尽了青丝,还是国事操劳政权倾轧愁白了头?心里堪堪地浮起一些怜惜来,姐姐她今年,不过也才三十九岁。

真心话,我觉得她可怜。掩盖在浓妆下面的脸,其实很苍白。耀目的华衣之下,她能握住的东西,不过只有权力。而这权力,总有一天会弃她而去。

我微微地叹了口气。

从我走,到我来,这么多年了,我的姐姐,她一直都不快乐。

{ 肆 }

一旦回到炽日城这样繁华的地方,日子就再也不必数着过了。

这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枯燥和寂寞。

正如德姬所说,归来的海疆王妃顿时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太后的赏赐,皇帝的恩典,洛家几百年来绵延不息,始终离不开皇家给予的泼天富贵。

铮儿还小,我不许他搅和进豪门往来的这些琐事里,只叫夫子带他安心读书。王公大臣们也都知道,如今的海疆王根本主不了事,重兵在握权势滔天的,是一早守了寡的白王妃。

宫里宫外,夜宴笙歌,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点点滴滴的闲话和着雾气渗入耳朵——“早知道是这样,洛彬发的哪门子傻?放着镇守一方的太平王爷不做,造反!”

“你懂什么!孤儿寡母把着天下,看谁不都跟防贼似的?镇守海疆拥兵自重,不除了他,天下能安定吗?”看样子,那人虽喝多了,但还没有失去理智。拼命压低了声音,“太后心里能安生吗?”

“哎,倒也是。只可惜了这位王妃,年纪轻轻就守寡。”

“得了……”旁边有人插话,“人家可是皇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谁知道当年是不是——”也是拼死压低了声线,“故意插在洛王跟前的。”

若有似无的目光遥遥往我这边探来,我只装作饶有兴味地看台上歌舞。

“说的也是。若不然,洛彬都斩立决了,单单留下她。太后和陛下现在又这般荣宠,想是有功的吧?”

“我听说,王妃当年和顾相还有些瓜葛……”

我站起身来,佯装不胜酒力,捂着胸口往后堂快步走去。及至出了嘈杂的人圈,便拼命跑起来。仿佛再迟一步,我的心就要炸开了一样。

一路奔到僻静庭院的一棵花树底下,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

污秽遍地。

我扶着树干,肩头忍不住瑟瑟地抖。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们怎么猜测,早在海疆的时候,便有人将朝中传闻偷偷传递给我。可真正亲自听到了看见了,心头的滋味又是完全不同的了。

我低垂着头,指甲硬生生抠进树干里去。洛彬,你能想象吗?那些你以为的忠肝义胆的栋梁同僚,在你身后,竟是如此议论……清白,不只不在史册,甚至已不在人心。

他们把你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就连我,也背负了卖夫求荣的罪责。

白千筠摄政已经七年,没有人敢忤逆太后的旨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相……现在还有几个人知道真相呢?

月华如练,云朵如歌。

你出征的那日,是否也曾这样对我说?

“竺心,等我回来。”

你是那么的信誓旦旦,我却再也没能等到你回来。

子华带给我的消息说,你被我姐姐斩首于闹市口。三个月后,他们送回你的灵柩。

理智回到我脑子里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他死的时候我没哭,灵柩被送回海疆落葬的时候我也没哭。子华他们虽然死忠,但对于这一点,心里一直是腹诽的,我知道。

我一直以为我哭不出来的。可是现在,我居然哭了。

我一直以为我没爱过洛彬,一直到他死了我都觉得我不爱他。可是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每次看到铮儿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莽撞闯入我人生的男子,那样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强行绑架了我的后半生。我恨过他怨过他责难过他,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可是,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念的,是他。

自你走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对我千般万般好。

作为妻子,我该为你夺回清白和荣耀——那是应该,不是报偿!

抬起头,我望着皎洁的月光。报偿该向仇敌讨要!我归来,就是为了算清那一笔笔用血才能洗刷的旧账!

{ 伍 }

与顾明谦的重逢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从决定回到炽日城的那天起,我知道我一定会见到他,不过迟早的事罢了。只是我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德姬传信说御苑的牡丹开了,约我入宫赏花。我进了宫,宫女们却说公主去了前朝,留话叫她们带我过去。

虽说摸不清德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好歹也在宫中生活过几年,于是没有让那几名宫人带路,问清德姬在明瑕殿,便独自往那边去了。

明瑕殿是陛下的书房。我兜了一圈,并未找见德姬的踪影,却无意中听见隔壁房间里一段激烈的争吵。

年少的帝王颇为愤怒,质问对面的重臣:“西白东洛,乃是历代祖宗左膀右臂般的倚仗。平王事后,洛家已经败落,丞相何以还要提出削兵之事?”

相对皇帝,背对着我的那个人显然沉稳许多。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洛家不除,养虎为患。”

我本打算抽身走掉,忽然听见这人开口,脚下就像生了根般移不动分毫。

虽然隔了十年,我却仍旧能够辨别出,那是顾明谦的声音。

“臣也知道陛下心结。可是陛下,王妃虽是太后亲妹,您的姨母,可小王爷……到底是洛彬亲子。倘若将来他要为父报仇,到那个时候,陛下再想削权,就太晚了。”

“丞相所言极是。可若丞相所说,削强藩收兵权——何以独独削弱洛家?

白氏家族手里的兵,比洛家,怕是只多不少吧?”

“只要有太后和微臣在,白家只会是陛下镇在西疆的利刃,绝不会伤到自己。”

“丞相的意思是,若是没有您和母后的面子,舅舅造不造朕的反,还很难说?”

“陛下多虑了。容臣说句不中听的,白家断然不会有二心——说到底,您身上还有一半白氏的血统!”

“姻亲若是可靠,洛彬何必送命?”冷声一哂,少年端正地坐回龙椅上去,“一如母后所说,朕还太年轻,很多事情,想得不够周密细致。这件事就依丞相你的意思办……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我想,母后也不希望看到姨娘伤心难过。”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说完,他转身退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远远地隐身在假山后的树丛里,隔着翠绿斑斓的枝叶,看见他已然花白了的头发。

十年了……顾明谦也老了,刺目的阳光映着他脸上一条条的皱纹。饱经风霜洗礼的面庞,已经很难辨别出当年的丰神俊朗。

当年的明谦哥哥,是什么样?他的身影消失在几叠门外,我站在正午的日头底下,不可抑制地回想。

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当日的顾明谦是雍州城里最著名的才子,亦是我爹爹最看好的少年郎。他出身将门,自幼父母双亡,被我父亲收养,跟着我几个哥哥在军中长大。

我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玩大的,一口一个“明谦哥哥”。可现在,我的明谦哥哥,一心筹谋着怎么灭了我——忽然一阵香风袭过,层层的寒意爬过心口。

“都瞧见了?”也不知德姬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脸莫测高深的浅笑,“他乡遇故知,不幸是债主。”她毫不遮掩眼底的嘲弄,“你说是先叙旧情呢?还是先讨债?”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安排我看见这一幕?”

她摇摇头:“我要是对姨娘有所怀疑,就不会亲自去海疆找你。”面色一正,德姬竟然苦笑起来,“叫你看这出戏,不过是希望姨娘明白我们兄妹的处境何其艰难罢了……”

我顿时了悟。那少年是皇帝,云国真正的王。可就连朝局上的大小决策,都要忍气吞声听由丞相做主——德姬想让我看到的其实是顾明谦之跋扈。

当朝丞相,位极人臣,就连少年天子都要退让三分。

“如果我没猜错,下一步,陛下会削藩吧?”召我回京不过是剪除洛家的第一步,荣宠之后,彻底架空。而后一纸诏令,收了洛家军权,把铮儿和我困在京里,成了有名无实的海疆王……晚春的风,吹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德姬悠然地伸了个懒腰,吐出的声线却是森寒如冰:“若是没有削藩这个由头,姨娘怎么能顺理成章造反?不能顺利起兵,姨丈的大仇又怎么得报呢?”

{ 陆 }

到底是得碍着点面子。洛家虽说不如往常,但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你横切竖剁。泪湖里开出第一朵白莲花的时候,圣旨下来,掌握着军权的将军们,还有诸亲王贵眷,私家亲兵允许存留,但其他剩余兵权、兵符一律归还朝廷——也不知道是我姐姐的意思还是顾明谦临时改了主意,白家未能幸免于难。为此我那暴脾气的大哥还特意写了封信,把当朝皇太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想想也是,白家的基业并非来自云国,乃是当年西临剧变时,锦国的遗存。凭什么就一把交了?

家书送到的时候我正陪着太后在别院里纳凉。姐姐看完,长叹了一口气,把大哥咆哮着的书信扔在一旁,转过脸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早就和他说,削别人可以,唯独不能动西白东洛,可他就是不听。顾明谦真的太固执了,谁的话都不听,甚至不肯听我的……”

她说得那样无辜。一句一叹满脸的无奈,无辜得我几乎都要以为她跟傀儡皇帝一样羸弱。

到底还是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是太后,不是当初活泼明丽的姐姐。我的姐姐白千筠,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她亲口对我说,撞破先皇与琅妃私情的那夜,以前的白千筠就已经死掉了。

她都已经掐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荏弱,我怎么可能还敢幻想她有一丝柔软的心肠?当即正色,沉声搭话:“按说丞相这样做是对的,陛下年少,底下臣子们权势太大,不免就生出问题来。只是……顾大哥也太过急迫了,一时半会儿的,没几个人能转过弯来。”我朝那信封努努嘴,“大哥历来是最通透的一个人,这不也想不通吗?”

姐姐看了我一眼,目光灼得人心里火辣辣地疼:“还是竺心最明事理。”

那样热切的目光,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不瞒姐姐,海疆兵符确实在我手上,但我……不敢交。”

“哦?”

“姐姐也许不知道。洛彬死后,铭阳子华他们,虽说仍旧誓死效忠,但效忠的却不是我——洛家军传了几十代,忠诚二字,早就在他们的骨子里根深蒂固地刻着。洛王若是昏庸,他们且还不听命呢,更何况我一个女人。”

“你是怕……”她沉吟一下,“交出兵符,下头人造你的反?”

我点点头:“姐姐若是信得过我,就再给我点时间。”见她狐疑,我又道,“竺心知道,对于当年我未能及时通报海疆军情一事,姐姐一直耿耿于怀。”第一次,我正面与她提起旧事。当年恰是因为我没有报信,洛彬的军队才顺利打到了炽日城下。

“姐姐信也好,不信也好,洛彬是真的瞒着我——直到他在炽日城被俘的前一天,我还以为他是带兵出去操练!说穿了,我到底是姓白的,洛家军根本就不信我。姐姐你要是再不信我,那竺心可真没法活了……”

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急急促促的,眼圈儿都憋红了。她严肃的脸上有少许松动:“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不信你信谁?你别多想,当年的事,姐姐也没怪你的意思。这些年一直冷着你,是怕有人借此生事,又闹出是非来。”

“我知道姐姐的苦衷。眼下,铮儿一天天大了,我只求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坎儿渡过去……说句实话,我只求这孩子别出什么事儿,好好地念书,将来……别是个败家的纨绔子弟就好。是要学文还是习武,都由着他去吧。”

退到这个地步,已经近乎哀求和认输,她断然也没有更多追击的理由。只好笑一笑:“哎,都说了我不再插手朝政,怎么又提到这些,真是败兴呢。来来,你们预备的戏曲儿呢?”

一时间歌舞齐动,丝竹管弦绵延不绝于耳,事先预备好的伶人戴着假面缓步登台,袅娜清音曳出去好远。刚才僵滞的气氛缓了过来,透出一丝喜悦祥和。

不多时,太后便面色舒霁,指着当中一个伶官笑道:“这身段,倒是跟少年时候的明谦有几分相像。”

眼角余光瞥过去,果然有几许神似。正忖量间,忽听她又道:“顾夫人年前过世了。”

我怔住,一时猜不出她什么意思。未及我喘息的工夫,她贴近耳侧:“阿姐知道,你对他有意。竺心,要是你还念着旧情……”

“怎么可能。”我猛然打断她的话,拼命压低了声线,“姐姐别忘了,我可是罪臣的遗孀。”

“那有什么。”她不以为意的神情,总与德姬有几许相像,“皇儿已经赦了你的罪,你早已经是无事一身轻。咱们姐妹俩命不好,都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几乎已经预料到她要说出怎样荒诞不经的话。

“皇太后是不可能再嫁的,再说我也老了,可你才三十二啊竺心……你考虑一下,若是愿意,姐姐给你们撮合。我做主,皇帝赐婚,我不信有谁敢说什么!”

当然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太后做主今上赐婚,海疆王妃改嫁当朝丞相,有谁敢多嘴?

我笑了笑,心底一片冰凉。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他,你不是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嫁他为妻,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受的苦落的泪……可,当年我跪在脚下求你的时候,你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顾明谦年过三十不娶,为了谁?再往前数,他从雍州一路上京,悬梁刺股考取功名,拼了命地出人头地,又为了谁?那些年是谁陪在他身边?又是谁醉里梦里被他牵念……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明谦哥喜欢我阿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曾有过一段口头的婚约——如果不是一道圣旨宣你入宫,你本该嫁给的人,是顾明谦。

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从来不曾试图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只是祈求,在你离开之后,我可以填补顾明谦空荡的心房。我不介意做你的影子,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他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千筠千筠,多少回,他恍然这样唤我?

我甚至没有纠正他我是竺心。或许,私心里,我很希望我是你,我恨不得我就是让他心心念念牵挂的,千筠。

{ 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