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回到王府,我一直这样自问。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命运到底从何时开始转折,是我遇见洛彬的那一刻,还是你与顾明谦结盟的刹那呢?

十二年前的那个酷夏,洛彬带兵来炽日城面圣。那时节我住在宫中——后来,据洛彬说:“我就那样看见了双十年华的白家小郡主,悄然立在帝后身侧,绯红的裙角如朝霞般绚烂。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看见了海上的日出,从此再不用担心迷失掉方向。”

于他,那是惊鸿一瞥的美好初见。于我,却是此生全部灾难的开端。

洛彬向先皇提出想要娶我的时候,先皇让你来问问我。你来了,可却先给我讲了一大串白洛联姻的益处。

我到底还是任性,闹着不肯依。我拽着你撒娇,跟你表白心迹。其实不表白你也都知道的,我对顾明谦的心意,但凡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

末了,你拗不过我,也再没有力气“规劝”,转身狠狠地丢下一句:“只要顾明谦肯娶你,我自有办法让洛王死心。可若顾明谦不肯……你就给我乖乖嫁到海疆去!”

我当时多天真啊,我居然相信了你。我以为顾明谦即使不爱我,也不会舍得让我落到一个陌生人手里去。

我忙不迭地去找他,语无伦次地说出那些没有一个女孩子会主动说出口的话。然后,我的明谦哥哥忽然变了脸色:“竺心,我只当你是我妹妹。浮云洛氏这样的人家,家世人品都配得上,你怎么能不肯呢?皇后也是为了你好……”

我愣住了。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如果你不点头,顾明谦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娶我。

他这一辈子,根本就是为你活着。也不知前世欠了你什么。

再后来,挣扎抗拒全都无济于事,在你的全力撮合下,我被嫁到了海疆——直到洛彬点破真相我才明白,原来早在那时,你们就已经在图谋这天下了。我不过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用于笼络东海,维稳洛氏一脉。

顾明谦在十里亭的话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我最爱的那个男人,我当成神一般仰望崇拜的那个男人,在我抱紧他的时候,恶狠狠地推开了我。

“不要再对我有幻想。我实话告诉你吧,与海疆联姻,本就是我给你姐姐出的主意……”

顾明谦,你到底想要让我多么恨你?

爱也好恨也罢,总归还是又再见了。见了,笑一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明谦哥哥、顾大哥、明谦、顾明谦?从小到大用过的称呼,在嘴边兜了一圈,最终郑重其事说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句“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脸上略有几许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仍是精光四射。

“许久不见了,竺心。”他永远都是这样一个人,即使用刀戳你的心,姿势也会从容不迫,“朝会刚散,太后和公主回后宫了。”

“是吗,难怪大人看起来略带疲倦。每日操劳国事,确是辛苦了。”我不想跟他扯这些客套话,淡淡地笑了笑,转身走开去,却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道,“小竺,你还在恨我吗?”

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梦里回转过多少次的呼唤,隔了十几年,再度浮现耳畔。我强忍住泪,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也不要恨你姐。”他怅然一叹,“当年,名为求赐,实是强要。先皇因为跟赤松的战事,急于笼络洛彬,一早满口答应了许嫁。你姐姐,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做法。”

我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世事如棋,人在其位,情非得已。”回眸对他一笑,“若是计较这些,我就不会回来了——明谦,你总不会以为我是这样小心眼儿的人吧?”

他也笑起来。

前夜刚刚落过雨,风里卷来一丝桂花香。我看着他,看着他身后威严的大殿红墙碧瓦,忽然彻底地读懂“恍如隔世”四个字。

大哥昨夜从雍州发来急报,说白家的兵符随后就到。这个节骨眼儿上顾明谦跟我示好……昂首望向青天深处,我多希望自己还像十年前一样傻。

怎么会不明白太后撮合婚事的心意?

海疆王妃若是能把得住大局,一朝嫁与顾相,顾明谦便可顺理成章地,以夫婿名义接管海疆大权。

反之,若是把不住——就像我说的,子华他们并不是效忠于我,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再嫁顾明谦,他们便会因我“失节”而彻底背弃。

海疆唯一的继承人是铮儿……不满八岁的孩子,那还不是由着朝廷捏来搓去?

这么些年我冷眼瞧着,总算也瞧出点端倪。我姐和顾明谦的配合,一向是滴水不漏。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豁出命去配合。譬如现在,她想要海疆的兵符,他便主动来跟我示好……可,晚了。

白千筠早不是最初的白千筠,顾明谦也不是雍州的顾明谦。我,也不是当年那个被圈在宫城里刁蛮任性的小郡主。

七年磨砺,我虽没学会怎么杀人不见血,却总明白如何在关键时刻亮出自己的剑!

{ 捌 }

时间掐算得刚刚好。

就在太后瞧出我不对头的那天晚上,我带兵杀出了皇城——她没料到我动作会这么快,提前部署的援兵还在路上。

出了炽日城,一路向东逃亡。我是有备而来,沿途驿馆客栈,早有人来接应。经过这大半年,海疆王妃的权势早已盛名远播,就算看见如此仓皇行军觉得不对——没有皇帝的谕令,谁敢说不放行?!

于是,追兵总是慢了半拍。

及至他们追到独枫谷,我的大队人马已经逃出了镜台山。

真是天助我也。那一夜落了好大的雪,又起了暴风,直吹得天昏地暗。顾明谦所率的禁军被困在谷口,进不得退不得。

他一向都是极为谨慎的人,若是平时遇到这种境况,一准防着有诈,按兵不动了。可是这回,也不知是太过小瞧了女人还是笃定我一心逃命没胆子跟他交锋,竟下令冒雪前行,冲出山口,追上洛家军。

我站在独枫谷山腰处隐蔽的寨堡里,透过风雪,隐约听见嗒嗒的马蹄响过。铁掌敲在冰上,激越的声响堪比拍向岩石的巨浪。

筹谋数载,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日。

喊杀声如潮水般涌上来——是的,我从来都没有打算逃回海疆。跑得那样快,只是为了掐准今夜,提前赶到独枫谷!

那样慌不择路的匆忙,让所有人都相信了我的仓皇。

包括,顾明谦。

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可是太晚了。洛家军从四面包抄上去,禁军不习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作战,一下被打晕了头,根本不是对手。

到二更时,风渐渐开始小了。雪依然在下,且越来越大。但雾气散去了,逐渐地,能看清山谷里的地形。

满地都是尸首。横七竖八的,禁军的,洛家军的。我看见顾明谦,他还在浴血奋战。铠甲上的护心都砍碎了半截,却仍挥舞着兵刃,与我的大将厮杀。

我抬手示意,身旁的小兵猛然吹了一声呼哨——是海疆锐利的柳笛,尖厉的声响能一下刺进人心里去。诸人得令,开始收兵。

顾明谦茫然寻着声线望向这边——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此时,我接过子华递过来的朱红大弓。弯弓上箭,扣满弓弦。

放手的一瞬间,没有半点迟疑。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随着箭羽而去。

——朱红的羽毛呼啸着下山,直直地,奔向某个人的心口。

他少了半面护心镜,而我,早在浩渺的烟波之间,练就了射中云中飞鸟的绝技。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箭法还是他教的。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还在雍州的时候,他亲自把着我的手,教我弯弓立马:“小竺,你要记住,每一箭都要准。因为一旦放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的,再也不能回头。

机会稍纵即逝,而我,握住了。

我冷冷地站在暗处,看着他一箭穿心,看着他从马背上摔落下去。我听见子华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脸看他,也想和他一样,笑一笑,轻松卸下心口大石。

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及至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扣得太紧,弓弦将手指勒出很深的一条血口。

弓名红颜,是当年洛彬送我的礼物。血红色的弓背上镌刻着一行字,用指尖摸过去,如烙印一般——生死与共。

那是洛彬对我发下的誓言。当日雪漫浮云城,你牵着我的手踏上船头,引我弯弓射箭。你说生死与共,雪落弓弦。你说一生一人,永不相负。

就是那个时候,我从十里亭开始已经结了冰的心,渐渐开始回暖。

洛彬,如今,为妻到底是为你报了大仇。

当年你接到先皇遗诏,带兵进京勤王——那时节我姐姐已经做了乱,篡改圣旨,摄政夺权。是顾明谦,是他出的主意,叫太后假意退让,将你引到宫中,而后栽赃陷害,说你拥兵叛乱,欺凌孤儿寡母,企图抢占江山。

是他扣给你造反的帽子,让你忠臣蒙冤,屈死宫门。

也是他,在外散布谣言,说海疆王洛彬十恶不赦,活该鞭尸。

那时节我正怀着铮儿,苦苦守在浮云城里,数着日子等你回来。最终却只等到子华他们几个,一身缟素,跪着扶回你的灵柩。

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你。我只敬你耿直善良,我只仰慕那份英雄气概。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不该这样蒙冤,对吗?

七年了。这杀夫之仇,终于得报。

你在九泉之下,是否可以安心,对我扬起一抹微笑?

{ 玖 }

顾明谦被带到我面前来的时候,依稀还有一口气。

我俯下身,望着他张张合合的双唇,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以你那么聪明,大抵也该猜到了,此事另有主谋。没错,在这出戏里,我只是个配角罢了。你也是个配角,顾明谦。我的任务不是杀你,杀你纯是为了私仇。公主需要我做的,其实不过是……转移你的视线,拖延你的时间。

“你和姐姐不想放权,又生怕拥兵的封疆大吏们转而支持皇帝,于是一心忙着收回兵符。你们时刻防着我带海疆叛乱,又明里暗里施压,逼得我们叛乱——只要一有动作,便可立名诛杀,不是吗?

“横竖早晚是人砧板上的鱼肉,倒不如挣一挣斗一斗。

“到底让你失望了。”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已经暗淡了,“你虽为她而死,可她,到死,都不是你的。”我承认,这一句话脱口的瞬间,心中涌过恶狠狠的快意。

“王妃,他已经死了。”

“依原来的计划,送丞相大人回京。”

“是。”

顾明谦,你咽气太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望着被抬走的尸首,嘴角再度溢出冷笑。我的任务是要拖延你,而与此同时,德姬和皇帝,已在京城向太后发难。以你心机,在我点破的一刻,想必已经料到这些。可你大概不会知道……和你尸首同时被送回京城的,还有一摞摞你擅权乱政的证据。

没错,一如你当年加诸在我丈夫身上的,我替他,一一还给你。

身败名裂,锉骨扬灰。

还有,永世无法洗脱的罪名。

雪彻底停了。

我抬起眼来。东方的天光,已然大亮。

“子华,整一下部队,我们回海疆。”

生死与共。

雪落弓弦。

这一程永不回头的命运,早已,与爱无关。

九璃珠·清风荡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初醉月楼里那一场疯狂的叫价,如果没有遇见方寂,那我十八岁之后的人生,是否会一路波澜不惊地滑过去?

若是那样,没准也会很好吧?做个艳冠京城的名妓,然后为自己做些打算,寻一个良家的归宿,早早儿脱身开去……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