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定数,早在最初的原点便已铺开,伸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披衣起来,走到窗边。

清风荡的夜色幽凉如水。

繁星之下,眼前依稀浮现起那一夜,醉月楼里的疯狂——

{ 壹 }

弹罢两首曲子之后,我,醉月楼的头牌花魁,名满京城的穆芙蓉穆姑娘,把琵琶交给随身丫鬟小茶,扔下身后那些登徒浪子的口哨和尖叫,转身拾阶而去。

径自回房,卸妆,一抬眼,镜子里却映出何妈妈的笑脸来:“芙蓉,你就再唱上一曲,随便唱上一曲,你看那些公子哥儿,都快疯魔了……”

“妈妈,我累了。”

“哎哟,我的宝贝儿,妈妈也心疼你,怕把你累坏了啊。可……”她指指门外,“你听。”

楼下的叫嚣一浪高过一浪:“穆姑娘,穆姑娘……”

“你就再唱一曲,就一曲,好不好?”

就手拔下翡翠簪,斜眼瞥过老鸨谄媚的脸:“说好了一天只唱两首曲子的,妈妈想让芙蓉破例?”

冷哼一声:“告诉他们,本姑娘今儿不唱了。省得开了这次头,以后没完没了。”

听得这话,何妈妈的脸一下子冷了下去:“芙蓉,你好歹是咱醉月楼的头牌,妈妈我养你这十几年,可不是由着你耍性子让你胡来的……”

“何妈妈。”我卸下最后一件首饰,站起身,冷冷看着她,“你也别忘了,芙蓉不是你买来任打任骂当牛做马的使唤丫头——我若想出这个门,只怕,谁都拦不住吧?”

她一时找不出话来应对,只得转身悻悻而去,我却突然转了主意——“妈妈留步。”

嘴角绽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也罢,今夜就破个例。你去告诉那些公子哥儿,我再唱一曲。”

老鸨的脸上立马笑出朵花儿来:“好,好。”

“只是……”我沉吟着开口,“这一次,不按先来后到,也不论是不是熟客,本姑娘,只唱叫价最高的人点的曲子。”

一炷香之后,小茶告诉我,说这支曲子的叫价,已经从五十两一路攀升到了五千两。

我知道,我该出场了。

换了件月白色的衫子,用一支木钗斜斜绾起满头青丝。走进大堂,淡淡扫过台下众人期待的目光,理了理琴弦,便要开唱。

“且慢。”

听得有人打岔,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说话的人身上。

角落的暗影里,那个整晚都在沉默的青衣男子笑了笑:“我出一万两,请姑娘唱一曲《落霞》。”

话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抬眼看着他,心里炸开一个惊雷。

是他!清风荡落霞堂堂主,方寂。

{ 贰 }

半个月后,黎州。

早春清寒。

透过薄薄的淡雾向外望去,整个黎州城笼罩在一片灰色里。

我倚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望着木质窗棂上刻着的斑驳印记出神。

半个月前,方寂给了何妈妈一大笔钱,把我带出醉月楼。

我告诉他不必这样,我不需要他的救赎。

他沉默,眼里渐渐浮起一片心疼的颜色,他说:“你不该这么糟践自己。”

方寂脸上的疼惜与怜爱一如当年,可我们之间,却仿佛隔开了几个轮回。

十二年光阴荏苒流去,他的鬓角已然留下了霜雪的痕迹,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脏兮兮的小女孩。

不知他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细雨纷飞的那个春日,他用温暖的掌心捧起一个女娃的脸,对她说:“不哭。”

那是这些年来,回忆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温暖。

门被轻轻推开,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方寂。

他在我身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过了黎州,再有两三日的路程,我们就到家了。”

嘴角扬起一个风尘女子敷衍的笑容,我走到床边,倚靠在雕花的床栏上,眯起眼:“家?芙蓉自幼孤苦无依,小小年纪便沦落风尘,哪里还有什么家!”

他走过来,温暖的掌心覆上我冰冷的双手:“放心,以后,落霞堂就是你的家。我会保护你的,语涵。”

听到那个尘封了多年的名字自他口中吐出,我猛地睁开了眼。

许是觉得自己唐突了,方寂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松开我的手,站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很想哭。

六岁之后,再也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温暖,没有人对我说,我有个家。

母亲咽气的第三天,我被撵出了清风荡,此后不知流落过多少地方。被人贩子拐卖,然后一次次转卖,直到某个深夜,我放火烧了人贩子栖身的破庙,趁乱跑了出来……那以后,沦落街边做乞丐,为了一口饭,跟一帮小叫花子玩命打架。

再后来,我遇见何妈妈——她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不在意,我只问她:“你可以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吗?”

她笑得像一朵花:“当然。像你这样的美人胚子,只要进了我醉月楼的门,还愁没有山珍海味,绫罗绸缎?”

“好,我跟你走。但,你听清楚,我不是卖给你的。”

何妈妈怔了一下,然后喜笑颜开地点了头。她要的是我这个人肯进那扇门——横竖是个走投无路的孤女,有没有那张卖身契,算不得什么。

就这样进了醉月楼,当家的老鸨问我:“姓什么?”我随口说:“木。”

横竖和风家再无瓜葛,那姓竹姓木姓尘姓土,有什么区别?

可惜账房先生会错了意——名册上添了一个穆字。倒是也无所谓,那之后,我就叫穆芙蓉。

可谁能想到呢,隔了那么久,方寂再次找到我,却是因为有人想见十二年前被逐出家门的风语涵。

回到落霞堂堂口的那天晚上,方寂告诉我,大夫说,清风荡的当家人风老太君活不过这个春天。

“老夫人她,终究是觉得当年对你有愧吧……人之将死,总有些事情想要去补偿。”

我低头拨着怀里的琵琶,叮叮咚咚弹出一片碎落的音符来。

“补偿?你以为十二年的风霜苦楚,是区区一句补偿就能化解得了的吗?”

“语涵……”

“方堂主,请你告诉风老太君,风语涵十二年前就死了。”

{ 叁 }

掌灯的时候,一个黑影翻进了我住的别苑。

是尚珏。

心里小小地感动了一下,真是难为他了,一路尾随跟到这里,还要隐匿形迹,不让方寂发现。嘴上说是怕我被人拐卖了,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有什么意外。

十年前初遇,我和他为一个肉包子打破了头——那时我还没有进醉月楼,他也还没有遇见他那个后来当上丐帮帮主的厉害师傅,那时的我俩,都是街边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不打不相识,之后这十来年里,尚珏是我最可以信赖的朋友,或者,是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兄长。他会帮我料理所有的麻烦,摆平那些纠缠不清的登徒浪子,让我可以安心在醉月楼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顶着当家红牌的名头当最单纯的歌伎……他总是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臭丫头。”

看着他蜻蜓点水般的身形,我忍不住笑:“你这家伙,天生是块做贼的料子。”

“呸!也就你敢这样放肆,本少侠好歹也是丐帮四杰之首,竟被你拿来比做贼人,真是……我告诉你啊,你得给我负责!”

“负责什么?”我睨他一眼,“污了你清誉,所以得负责给你找个媳妇儿是吧?哎,认真的,你觉得我们楼新来的翠玉怎么样?”那丫头刚进醉月楼不几天就惹恼了一位熟客,要不是尚珏帮忙解围,恐怕早被何妈妈吊起来打。从那以后,只要看见尚少侠的影子她就开始两眼发直……“她也是个清倌人,你考虑一下,要是觉得合适,我明儿就写信跟何妈妈说……”

“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扯没用的,跟我说说眼下怎么样了。”

我敛声,简要地跟他说了这几日的状况。

尚珏瞥我一眼:“大姐,赌气是不能当饭吃的,你现在必须想清楚的事情,是回去如何面对那个叱咤江湖一辈子的老太婆!”

“她无非是想听我说一句原谅她的话罢了。”我不屑地哼一声,思绪飘荡回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十二年前我曾诅咒过她,说她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隔着那么久的光阴,我依稀还记得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叱咤江湖一辈子,她什么风浪都经过了,只是料不到,区区六岁的孩子,眼里会流露出那样的恶毒……尚珏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但愿真是你想的那么单纯……你要知道,清风荡眼下正面临生死之劫。”

他沉吟一下,还是忍不住将真相全盘告诉了我。末了,他有些担忧地看我一眼:“但愿他们找你回去,不是要你去当这替罪的羊……”

我摇摇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人都来了,还能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点点头:“方寂知道你会武功吗?”

“应该是不知道。”我笑笑,顺手摸摸琵琶骨里暗藏着的蟠龙索,“知道也没什么,就像你说的,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连自保都不够呢。”

“自己多加小心。”话音未落,人影儿已然匿入了暗夜。

有人叩门,是送饭的丫头:“大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尚珏走得太疾,我甚至完全没有机会告诉他,我爱上方寂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睛里总有他的身影。也许是从醉月楼那一曲《落霞》开始,或者是因为那天在黎州,他握着我的手,说会给我一个家的时候……抑或是因了十二年前他给我的那一个掌心的温暖,甚至有可能,是我生来就注定要为母亲赎罪,替她去补偿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便纠结在他的身上,满眼都是转不开挪不走的痴迷。

{ 肆 }

清风荡,承继了九代的,武林中最尊贵的家族。

风氏一族共计出过四个武林盟主,十一个名动江湖的英雄——不单如此,清风荡属下的六个堂口,每一个都自成一体,是江湖中不容小觑的力量——方寂的落霞堂,就是其中之一。

十二年前,我被人从这里撵出去,今天,方寂带我回来。

我粉黛不施,只着一件素白的长袍,满头青丝凌乱地散开,飘在风里,一如当年在我母亲的葬礼上,风老太君下令把我逐出清风荡时的那样。

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方寂。

彼时,青衣佩剑的他沉默着走过母亲的灵柩,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我,然后,他弯下身来,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语涵,不哭,让你母亲安心地去。”

我仰起头,看见他眸子里深不见底的忧郁。

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那个影响,甚至改变了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女子,风婉宁。

她是清风荡的大小姐,生来就拥有别人一生都追逐不到的一切——倾城的容颜,煊赫的出身和风家冠绝天下的武功。

可就是这个世上最完美的人儿,做出了最最惊世骇俗的事情。

婚礼前夜,她抛下未婚夫方寂,与一个不知来历的无名小子私奔。消息传开,风家颜面扫地,风老太君派人四下里追,十八路人马跑遍九国,却最终无功而返,让那对野鸳鸯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此销声匿迹也便罢了,可谁料想,四年后,风婉宁竟然再次回到清风荡,还抱着个三岁的小女娃。

没有人知道这四年里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能从她嘴里问出孩子父亲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一个事实——风家大小姐,武林第一美人风婉宁,受人诱惑被拐,流落在外数年,最后被无情抛弃……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是风家最大的耻辱。风家最大的耻辱,是她带回来的那个不知生父来历的野孩子。也就是,我。

在清风荡,我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但因为有母亲护着,他们虽对我冷眼相对,行动上却还算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