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母女俩在清风荡的日子并不快乐,但起码的立足之处和遮身片瓦还是有的。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母亲悒悒不乐,一病而亡。

隐忍多年的风老太君终于可以不用憋着这口气,母亲葬礼一完,她便毫不犹豫地令人把我扔了出去……望着通向落花深处,风老太君住处的小路,我扭头看看方寂,突然开口:

“告诉我,她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来?”

“你堂兄已经过世……语涵,你是清风荡唯一的继承人了。”他答得淡定,眼底未起半点波澜。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我仰起脸,目光落在远处的树梢上,“我听说,那位权倾朝野的燕王,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找上了清风荡的麻烦……”

方寂顿时怔住,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僵硬。我笑笑,继续说道:“继承人?眼下这种状况,还有谁敢接手清风荡这样的烫手山芋?风老夫人怕是实在找不到人了才想起我的吧?”

方寂的眉头拧成一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无所谓。”我摇摇头,“无论你们的初衷是什么,我都无所谓。你放心,我会答应她的要求。”

我顿一顿,再也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恨:“我会接手。因为,我要看着清风荡彻底毁在我手里……”

一转身,我径自往里走,方寂却一把拉住我:“语涵,不要这样。”

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顺势便跌进他的怀里。

从幼年时便期待的,那个温暖的胸口,此刻,紧紧贴在我的身后。

我以为他会推开我,可方寂并没有松手。他扳过我的脸,目光灼灼:“语涵,清风荡不可以毁在你手里。不要那么做,就算是我求你了……”

我告诉病床上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妪,我不再恨她,也不再诅咒她,那些恩怨都是过往,随风散去了。现在的我,已经放下仇恨,决心如她所愿的那样,接手清风荡,做个称职的掌门。

她笑了笑,咕哝两声,但只字未说,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光景,终于断了气。

我看着她瞑目,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只遥遥丢下一句:“我虽答应她,却是为了你……”

是的。

我是为了你,方寂。

{ 伍 }

看来我注定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以前是公子王孙们捧了大把的珠玉银两到醉月楼来求欢,现在武林中几大世家络绎不绝的求亲队伍则几乎踏破了清风荡的门槛。

坐在清风荡的水榭里,我微笑着望着湖中接天的莲叶,一边品茶一边跟尚珏说:“知道吗,前天那个来求亲的南宫公子见到我时,下巴差点儿脱臼。”

“怎么,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美女吗?竟然如此失态。”尚珏喝着窖藏的陈年女儿红,闲闲调侃道,“或者是终于接近了清风荡的掌门人,激动万分?”

“不是——”想起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笑,“那家伙以前是醉月楼的常客,为了争曲子还跟人打架碎过半颗门牙。猛地在这里看到我,过度惊诧。”

尚珏哈哈大笑,嘴里却不忘调侃我:“臭丫头,你命还真是好。花拳绣腿都不会几招的人,却接手了武林第一门派清风荡。要不要这么拉风啊……跟哥说说,感觉如何?”

“其实跟当醉月楼的头牌差不了许多。”我撇嘴,“还不是一样得装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吗?累死了。

“我冷眼瞧着,几个堂主都不是善类。尤其是秋水堂的堂主风惟明,那眼神……恨不能把我活吞了。”

听得这话,尚珏的脸色正了几分:“别人倒罢了,这个风惟明你可一定要小心提防。秋水堂本来就是做不见光勾当的……他在黑道上可是出了名的阴狠角色。”

我点了点头,转开话题,直奔重点:“尚珏,我决定嫁给方寂。”

“喀喀——”乍听这话,尚少侠差点儿被酒给呛死,“什么?方寂?他老得都够给你当爹了……”

我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出了那个意外,他本来就该是我爹吧……哎,我娘当年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我喜欢他啊。”

“喜欢也不行,我不同意!”

我横他一眼:“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而不是在跟你商量!不同意?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凭我这些年跟你在一起……”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够理直气壮,尚珏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又蹦出来一句,“凭我喜欢你!”

我手略抖了一下,茶盏跌在湖里。

“我知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尚珏。这么多年了,我拿你当兄弟,当朋友……我也喜欢你,但,那跟我对方寂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六岁那年,我心中就已经印下了他那青衫长剑的瘦削身影。或许,从二十年前我母亲抛下方寂逃离清风荡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有一天我要爱上他……那是,逃不开躲不掉的宿命。

{ 陆 }

方寂说我想多了。

他说他只是长辈。

就算我以清风荡相逼,他也依旧拒绝。理由十分冠冕,除了风婉宁,他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子。

我想起尚珏对我说的话,他说:“丫头,你不要一相情愿。”

若真的是一相情愿,我也就能放开手了。可,方寂眼神里闪烁的那些莫测的东西早就出卖了他的心。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能——起码是他自己觉得不能。

早年,他爱我母亲,他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是公认的璧人。他一心要迎娶她,可她却爱上了别人……后来,他遇见了她的女儿,透过她的脸,他看到心上人的影子。他心疼她,他喜欢她,可她却是她的女儿。不仅如此,现在,她还是他的主人——这让他越发不能,也不敢去想……“方寂,你到底要骗自己多久?”我看着他,目光灼灼,“你明明也爱我,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语涵,我只拿你当女儿。”

听得这话,我顿时歇斯底里起来。

“去你的长辈!去你的女儿!是你给了我一个掌心的温暖,说你会给我一个家,是你说你会保护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好,所有人都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下,只有你。是你抹去我脸上的泪,说,不哭。是你带我离开醉月楼,告诉我不该这么糟践自己……“就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所以你拒绝我?你给了我温暖的诱惑,让我接手了你的清风荡,却连个让我接近你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方寂,你觉得你对我公平吗?

“我告诉你,世俗的眼光,别人的议论,统统都是狗屁……我不会死心的。

你为了她可以不娶,我为了你,也可以不嫁!”

一个月后,我接到一张喜帖。

方寂要娶妻了。但新娘,不是我。

我揉碎了喜帖,心下恨恨。方寂,你宁可随便娶个女子来打碎我母亲留给你的空白,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是吗?

好,我成全你。

{ 柒 }

火红色的喜烛甚至比正燃着的火苗还显得鲜艳。

我坐在上首的位子上,四目所及之处都挂满了红色的帘帐。那样灼热的颜色,喜庆的,妖娆的,跳跃的……一袭红衣的新娘娇美丰艳,亭亭立在那里,恍若是千万簇花中最灿烂的一朵。

照例,清风荡各堂的堂主成亲时,都要给掌门敬茶。而作为对他们的祝福,我也要回礼一杯……我在茶里下了毒。不是方寂那杯,也不是他新娘那杯,而是在我自己的茶里。我在自己的茶里下了毒。

方寂对毒术颇有研究,这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就是要他明白,他娶别人——除非我死。

拜过天地,婢女端过茶盘。目光扫过盘中茶盏,方寂略微一怔,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迅速拿起了那杯有毒的茶水:“落霞堂堂主给掌门敬茶,谢掌门拨冗而来,为属下主持婚礼……”

话没说完,呀的一声,众目睽睽之下,他假意失手,将茶杯摔碎在了地上,瓷片溅落一地。

喜娘是个有眼色的,赶紧赔笑着说了几句“碎碎平安,岁岁平安”的吉祥话。

我看着方寂,一言不发,而他则令下人新换了杯盏和茶水上来,然后,淡定地牵着他新娘的手,向我敬茶。

我再也坐不住,霍然站起身来,一脸的愠色。

正待拂袖而去,眼前猛地一花,一团红色的影子如火苗般蹿到了我身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凉的匕首已经架上了我的脖子。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断喝:“放开她!”

话音未落,尚珏的身影已经立在眼前。

此时我才看清,挟持我的人竟是个穿着一身喜服的女子——正是落霞堂主那纤秀可人的新娘。

盛装的美人并没有理会尚珏指向自己的剑锋,反而绽开一抹得意的笑容:

“看起来,掌门您并不十分赞同小女子和方堂主的婚事呀……”

尚珏的剑逼上她的心口,她手上暗暗加了加力道。刀锋在我的颈上划开,一线血丝顺着匕首滑落。我皱了皱眉,唯一会用的蟠龙索不在手边,我根本无法自保。

见我吃痛,她笑得更加妩媚,顺势示威般地扫了尚珏一眼:“其实您不答应也没关系,媚烟并不想嫁给方堂主。”

我看着方寂,他慢慢转过身去,背对我,声音落在远处某个人的身上。

“秋水堂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黑衣的风惟明应声从暗处出现,他淡笑着看看方寂,沉吟半晌才开口道:

“你既知道我想做什么,就该知道,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当掌门,你还不配!”

不屑的一句,方寂说着,手中的剑,铿然出鞘。

{ 捌 }

风惟明阴狠有余,但武功明显不足,不过才数十个回合,便已落在方寂的下风。

眼见就要败落,那红衣的女子也按捺不住了,她一把推开我,抽出腰间的软剑,纵身一跃跳入战局,与风惟明两人合力对付方寂一个。

不过转眼工夫,尚珏也加入了进去。一时之间,四个人影儿纠缠在一处,剑光如流星般飞舞旋转。

突然,风惟明拉着那红衣女子飞身向门外逃去,方寂和尚珏一前一后追出,方寂轻身一跃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可谁想到,红衣女子冲上前与方寂厮杀的当口儿,风惟明忽然转身,顺势甩出一把梨花针。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道道寒光便直扑我的面门——一个白色的身影扑在我的身上,一把将我推倒,躲过了那致命的暗器。

是尚珏。

方寂还在与那二人纠缠。

“臭丫头。”尚珏摸摸我的脸,“你没事吧?”

“我还好。”我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来,“你啊你,老是这样子,不管什么事,总爱在前面给我挡着……”

话没说完,手心里突然涌出黏腻温热的东西,我低头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尚珏,你……”

一根梨花针,死死钉在他的后肩上。此时,乌黑的血液正汹涌不断地从他的后肩处涌出来,白色的衣衫已被染成了一片污紫的颜色。

我这时方才缓过神来,一把拉起尚珏,大声叫道:“快去找大夫,暗器上有毒!”

尚珏撑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却又颓然倒下去。他拉着我的手,脸上一阵惨白,眼中流露出极痛苦的神色:“来不及了……这毒,太烈。”

我抱着他,眼泪像奔腾的河水,彻底决堤。

“傻瓜,明知道自己根本没本事躲过去,还要为我白挨这一下,你傻啊……”

“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他苦笑一下,“是啊,我就是傻。臭丫头,我、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抬起手,他抹去我脸上的泪:“丫头,以后,再也没有人挡在你面前了,要学会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要学会这些,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有你挡在身旁。尚珏,永远不要让我学会这些好吗……”

尚珏仿佛很欣慰,他笑了笑,可是却再也没有说话。那只停留在我脸上的手始终没有落下,却在我的掌心里,渐渐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