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不与前尘遇,空留明月照相思。

『壹』
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
巨大的一轮,就挂在触手可及的幽蓝天幕上。让人不由得忆起天界的月色:从通天长廊拐弯处飞身而去,破空纵入那皎洁的玉盘之中。满月的光华里,有亭台歌榭,美女英雄。甘洌的

桂花酒和月神翩然的舞姿,伴着天人们的欢笑声,一路荡到云霄的尽头。
在天界,月宫是逍遥欢畅的所在,而这里……
这里是离境天。
这里的月亮,是红色的。
伽罗以前听说过:九国版图中最为善战的国家是赤松,赤松人说自己的祖先当年开国时杀伐四方,血色溅上天际染红了月亮,因此皇族以“红月”为姓。
被鲜血染红的月亮只是几百年来赤松人口口相传的神话,并没有谁曾经亲眼见过。
可是今天,在这里,她见到了。
乘上楼台镇月圆之夜的红色大船,循着滔滔迷津渡到了彼岸,刚一踏上陌生的土地,就有层叠的魔气扑面而来。伽罗和夏兰正渊下了船,岸上已经有六位盛装的驱魔使在等着他们。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客套。驱魔使只说了一句“等候多时”,便提着灯笼前头引路,领着两人往山上走去。
紫绒草的花蕊在脚下闪着银色的光。驱魔使们一言不发,拘谨和客套中带着一丝尴尬。伽罗和夏兰正渊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各自缄默暗中观察。
半山腰类似驿馆的地方,为首的驱魔使牵来几匹黑色的骏马。夜幕下,马儿沿着山脊疾行,在紫绒草的银光下,山谷中时不时有村落集镇闪过。屋宇的样式完全仿照人界形制建造,可

门扉一开,走出来的尽是些长相奇怪的妖精——还有道行微薄的邪灵,从檐角或是围墙上钻出头来,转着眼珠打量他们,嘴里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跑了约摸半个时辰,已然行至山谷腹地,马匹猛地拐了一个大弯之后,眼前便闪出一条繁华的岔路口来。
两旁屋肆鳞次栉比,满街都是飘忽的魔障和四处行走的人类皮囊。伽罗眼角余光瞥见夏兰正渊紧蹙着的眉头,知道他是在努力压制着自己收妖伏魔的欲望。
相对夏兰的诧异,伽罗倒不觉得眼前一幕多么的出奇。她事先对这里有过一些耳闻,此次夜渡迷津,心里多少有点准备。登船前她也跟夏兰正渊说过:迷津岸旁的楼台镇就是个人魔混

居的地方,只是人多,魔少。而对岸……
对岸的世界远比她预想的喧嚣。魔、妖灵、怪兽、鬼魂,还有在红船上挨过鞭子失了三魂的人类——啧啧,迷津对岸这个名唤离境天的地方,看来还真是热闹非凡!
丢开缰绳,穿过熙攘的长街,几番兜兜转转之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陡峭的一段石阶。驱魔使者们分列两行站在石阶下,用手势示意他们沿着阶梯上去,而后,几个人便像夜雾一般

消匿在茫茫黑暗中不见了踪迹。
两人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上山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还没站稳,伽罗就听见夏兰正渊低声喝道:“好强的魔气!”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忽然就看见那轮红色的月亮高高悬在山崖上。
散发着浓烈的魔气,红得似乎要滴下血来。
夏兰正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到了腰间,本能的想要拔出他的伏魔剑。可就在指尖触及到剑鞘的瞬间,戏谑的话音从高处传来,“魔气是很强。不过,这强烈的魔气可是由你带来的哟

~~”

『贰』
循着话音望去,红月照耀下的高台上侧身立着一个人。
“澈曳!”
伽罗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将夏兰正渊挡在身后。顺势摁住他的手,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
银色的发丝在夜风里飞扬,黑衣男子英挺的侧脸似一幅棱角分明的剪影。听见伽罗唤他名字,澈曳缓缓回过身来。玩味的笑容在她肩上稍作停留,如炬的目光便直直落在了夏兰正渊的

额间。
那两道剑眉之间,隐隐浮着半颗蓝色的魔珠。
“难怪红月如血魔气爆涌。”澈曳踱着步子走下高高的王座,打一个响指制住被魔气卷着呼啸而来的乌云。“原来是有特别的客人到了。”
话音稍顿,目光退回到伽罗脸上。“丫头,你倒还蛮守信的,如约而来。不过你这次来可不像是为了勘行呢!”
假正经!见他摆出装腔作势的帝王范儿,伽罗心里忍不住哂了一声。魔君大人记性可真差,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在楼台镇见过他吸溜着鼻涕赶牛车的样子似的,竟然当着二道士的面扮起

酷来了。
懒得跟他假惺惺。眼珠一转,伽罗道:“我倒是有心仔细勘行此地呢,只是不知这一卷记录交上去,您这非法的营生还开不开得了张……”
“笑话!以为我会怕你们天界的人吗?”魔君果然很生气,一生气,也就不再扮酷了。眯了眯眼,红眸里流露出危险的光,“小天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听出澈曳话里含有威胁之意,夏兰正渊潜意识的伸手想把伽罗拉到自己身后。可伽罗却不理他,冷笑着对着澈曳说下去:“听说人魔之门只有一扇哦?那可真是怪了,寒渊明明已被封

镇,可是现在却有人类能进入魔界,魔界众生也可以随时混迹到人间去……”
抖一抖手中羊皮卷,摆一个天真好奇的表情在脸上:“圣君,您能不能告诉我,将来勘行回天去给上头交差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该怎么写呢?”
虽然她不知道澈曳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利用迷津渡私开人魔之门显然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件事……三界之中竟然无人知晓,甚至连他的本家亲戚魔界中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寒渊中的魔压根没听说过离境天,就连你姐姐冰荑也说不清楚这里的情况……澈曳,你并不想太多人知道这里,对吧?”
魔君瞪她一眼,悻悻收了已经扬起来的手。被伽罗戳中心事,他想反驳,却不知该怎么答她。闷了半天,才哼出一句,“你想说出去就尽管说好了。反正除了仗势欺人你们天界也不会

干点别的。哼,有本事可以再派人来打架啊,本君闲了这么久,正好想找个人拼命玩呢……”
“要是有那个心,我们今天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这俩人再说下去早晚得掐起来,夏兰正渊上前一步打断两人的斗嘴,“我们来这儿是有求于你。”
此话一出,顿时觉得心里硌着的石头又疼了一下。堂堂一个驱魔师,却沦落到要求助于魔……夏兰正渊怅然一叹。罢罢罢,相比自己半人半魔的身世,这事情也不算是最可笑的。
看出夏兰脸上有些不痛快,伽罗赶忙收了戏谑的神情切入正题。“你应该也看出他是谁了吧?澈曳,我们这次来是想跟你打听一些事情……”
打从在寒渊撞破夏兰正渊身世的那一刻起,伽罗就不再是那个单纯奉命勘行的天人了,她是夏兰正渊的朋友,她要帮他弄清身世。毕竟,他连着救了她两回,就算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这个忙她也得帮到底。
二道士的心思伽罗比任何人都懂。虽说他嘴上念叨着只想知道母亲的下落,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好奇寒渊的过去。
夏兰霜,还有寒渊。他们去了哪?是死是活?窥梦里藏了多少他们俩的秘密?那些回忆真能被放出来吗?还有……生于六百年前的夏兰正渊为什么会出现在六百年后的世界里?夏兰霜

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连珠炮般问了一大串,伽罗终于想起拿出那面至关重要的镜子。冰荑说过,除了澈曳,没人知道这镜子的法门。那,是不是说只要澈曳肯动手驱策,尘封在琉璃镜中的往事便会浮出水

面?
素白的掌心摊平在澈曳面前。红月光落在七色交缠的琉璃镜上,镜面中熠熠闪动着流水般的华彩,宛然如梦。
二道士急于知道母亲的下落,而伽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听说这镜子是你送给寒渊和夏兰霜的礼物?那怎么又会流落到孔雀明姬的手里呢?”
“明姬”两字出口的时候,伽罗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她隐隐能够感知,对澈曳而言,明姬是一种极为在意的禁忌。她本不想提起这些,可是关于镜子来历和传承的问题她想了一路都

没想明白:承影和冰荑说镜子是六百多年前澈曳送给寒渊和夏兰霜的礼物,他们失踪后镜子也就不知所踪了。
这面镜子究竟是怎么落到明姬手上的?难道说孔雀明姬和夏兰霜也认识吗?
既是可以窥人梦境的宝物,又能抵挡下魔君的法力,还可以记录过往承载记忆?——窥梦镜安静的躺在伽罗手心里,周身默默流转着魔力。红月的光辉之下,三个人的眼里分别积蓄着

不同的情绪,目光却不约而同都集中在了镜子身上。
伽罗以为澈曳会拿过镜子给他们看夏兰霜的往事,没想到,他并没有接过窥梦。抬眼看看夏兰正渊,澈曳转头对伽罗笑起来。“你弄错了,这面镜子里没有夏兰霜。”
没有夏兰霜,也没有寒渊。澈曳这样说。这镜子与他们两个无关。更不可能藏有他们的回忆。
伽罗和夏兰正渊俱是一愣。
但很快,他们便听到澈曳揭开了谜底——
“你手里的镜子,并不是当初我送给寒渊和夏兰霜的那面。”
什么?!
这不是澈曳送给兄嫂当新婚贺礼的那面镜子?难道说自己手里拿的是假货不成?不可能!承影和冰荑分明都认定了它就是窥梦。
正渊脸上短暂的失望和伽罗脑海中胡思乱想的猜测,通通结束于澈曳的下一个动作。
扬起衣袖,夜空中反手划一个虚无的手势,七彩的光弧从天而降,应声落入魔君掌心。
伽罗看到澈曳的手里也躺着一面镜子,一面与自己手中的窥梦一模一样的镜子!
“这才是我送给夏兰霜的那面镜子。”魔君嘴角逸出一丝笑容,“现在明白了吗?”
原来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伽罗仰天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世上并不只有一面八宝琉璃镜。虽说长的一模一样,但明姬送她的镜子,其实与夏兰霜根本无关!
“你手里的才是真的窥梦?”夏兰正渊看看澈曳手里的镜子,又看看伽罗手里那面,“那她这个……”
“也是窥梦。”澈曳淡淡一笑,“这两面镜子本是一体的。合起来的时候,它叫窥梦。”
当它们被分开时,一面叫“前尘”,一面叫“后世”。
前尘和后世,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

『叁』
澈曳挥了挥手。红月光芒笼罩下的高台和王座瞬间匿入夜色,地上变出一座古朴典雅的凉亭,三人走到亭子里坐下。红月朗朗,夜风扑面,温热的炉火上滚着开水,杯中袅袅升腾起微

烫的茶烟。
魔君的思绪,也随着那阵阵轻烟,渐渐的飘远了。
“窥梦是我的法器。一如寒渊的魔珠和冰荑的弦琴,万年来一直在我身边,须臾不离。”
“可是八百年前,我亲手将它分成了两半。”
“因为,我遇见了明姬。”
是命中注定的惊鸿一瞥。与她相遇,继而一见倾心。——澈曳嘴角的弧度里满溢着幸福的微笑,但那笑容淡下去的时候,嗓子里的声音是苦涩的。
那样美好的初见,却是他一厢情愿的痴恋。
遨游九天的孔雀仙子根本看不上被视作邪恶异端的魔,即使他是魔界最尊贵的魔君,即使连天帝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即使他有着勾魂夺魄的面容,丰神俊朗不输任何一位神仙。她也还

是照样昂着头颅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初时只是好奇。带着一点恶作剧的促狭,澈曳挡了她的路。没想到四目相对的一瞬,明姬眼中映出的只有无尽的鄙夷和唾弃。
孔雀仙子不屑的眼神刺伤了魔君的自尊,却也叩动了澈曳那颗懵懂而轻狂的心。
修长的指尖沿着镜面画了一个圈。八百年前的天庭往事,徐徐呈现在伽罗和夏兰正渊眼前。
孔雀仙子站在娑罗树下叉着腰骂死乞白赖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红发魔君:“你这人烦不烦?再纠缠我当心我叫青溪哥哥揍你!”
“得了吧,你青溪哥未必是我的对手。”澈曳撇嘴,脸上表情跟人间吃饱撑的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们如出一辙。借着两坛仙酿的酒意,他靠在娑罗树旁的藤萝架上,两手交叉抱在胸

前,不偏不倚堵住明姬的去路,“你就是把凤族的头头叫来也白搭!论打架,你们这堆神仙明显不是我们魔的对手。要不然天帝老儿也不用费这个劲儿,过个破生日还要请我来喝酒。


花孔雀冷哼一声,只差没把口水唾到他脸上。“天帝要跟你们修好是他家的事儿,跟我们孔雀无关。魔君大人……”带着鄙夷而故意拉长声调的尊称之后,明姬再度瞪眼怒骂:“请你

有多远就滚多远,最好滚回你的老家无垠地狱去!再也不要跟着我!”
说着,明姬拍拍翅膀现出原形——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魔!死缠烂打跟在人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喂,我喜欢你”,恶心死了!天帝到底吃错了什么竟会把这种人请

到天上来?倘若不是神仙们戏弄他故意在酒里下了什么迷魂药,肯定就是这家伙过通天长廊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瓦片砸了头!怎么看怎么行为异常!
懒得与他多纠缠,明姬拍拍翅膀飞上九重天找凤凰们叙旧躲清静去了。只丢下澈曳一个人站在娑罗树下,望着她五彩斑斓的尾巴傻乎乎的笑。
他没喝醉。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天帝老儿的寿宴上,只是远远的一眼,便喜欢上了美丽的花孔雀。借着三分薄醉,他拉住某个过路的神仙问,“那是谁?”
“哦,是明姬。”路人甲白袍仙君倒是不势利眼,没嫌弃他是个魔,很和气的笑眯眯答话道:“孔雀明姬。”
从回忆中抬起头来,澈曳望着红色的月亮苦笑。就是从那句话开始吧?“明姬”二字就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注定,成为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
“八百年前,天帝寿宴。”伽罗喃喃重复着澈曳的话,胃里反酸般升腾起一阵阵不祥的预感。
三、三界第一大倒霉事儿……该不会这么巧被澈曳给摊上了吧?
虽说隔着月光和澈曳醉眼迷离的眼,镜子里反射出的记忆中她并没有看清楚那位白袍仙人的脸。但,那个朦胧的、带着无比殷切味道却又十分不怀好意的奸诈笑容,咋就怎么看怎么眼

熟呢?
“那个人……我是说告诉你明姬名字的人,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哦,我听别的神仙叫他月粼。真是好人啊!可惜酒量不太行……”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真听到那家伙的名字从澈曳嘴里蹦出来的瞬间,伽罗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好人?!伽罗手里的茶杯跌在桌上。她只恨不能一掌把自己拍晕过去!
澈曳一定不知道这个“好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八百年前,负责掌管三界姻缘的月粼在天帝寿宴上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摸回家找醒酒汤。却不小心把司礼神送来的赴宴宾客录当成了姻缘簿,迷迷糊糊的在月老殿的案头上顺手扯了一

把红线,结果弄出一堆诸如龙神下届配凡人,狐狸娶了女神仙,年少有为的仙君爱上不得超生的女鬼之类的大乱子来——整个天庭因此乱成了一锅粥。直到现在还时不常的有怨偶跑到

天帝跟前打官司,哭着喊着要休妻休夫什么的……
那时候天帝本打算提拔月粼。让他转职去当正财神的谕旨都写好了,就等着寿宴结束好往外发,却没想到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儿。眼看着一拨一拨的上神和仙子排着长队来天庭告御

状,天帝面子实在上过不去,只好拍着桌子重罚月粼:先是从此钉死在月老的职位上赎罪,永不得升迁。然后是罚俸,一口气扣掉三千年工钱。
——打那以后,月老的主要工作不再是帮人牵红线绑姻缘,而是变成了转战牌桌,满世界跟神仙们赌博。因为穷困潦倒,月粼只要一赢了钱,肯定撒腿就跑。要是手气背点输得精光,

就回去跟伽罗他们这些下属说好话借点钱去翻本……
一想到月粼伽罗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好歹还是硬咬着牙没骂出声来。因为欠着自己二百年的工钱,月老大人许诺了说拿三百根姻缘索来还她,可是都拖了这么久了,还是没给兑现…


咳,事儿扯远了。眼下只说这澈曳和明姬。伽罗把混乱的思绪拽回来。澈曳对明姬是仙魔恋外带单相思,可明姬以前却跟伽罗说过她喜欢的是一个叫云坚的凡人。凭着在月老殿打杂五

百年的经验,伽罗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这痴男怨女三角纠缠四角麻烦的混乱局面,肯定也是当年月粼乱点鸳鸯谱造就的孽缘!
想归想,嘴上却没敢露半个字出来。澈曳这边儿倒是没什么,最多恼怒了冲上天庭把月粼暴打一顿,也算是为民除害帮神仙们出气了。伽罗担心的是:二道士本来就爱说她笨,要是知

道自己在天界是跟着月粼这种不着调仙君混的,非得笑话死她不可!
清清嗓子,事情扯回正题。“你说,是因为明姬才将窥梦拆开的?”
澈曳默然点点头。
“明姬不是不理你吗?怎么却转性要了你的东西?”
“她跟你,不会是像我母亲跟……”话到一半,夏兰正渊戛然收声,将“寒渊”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