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天若

楔子

梦中,有淡淡的梅香。
白衣的少女牵着他的手,他笑着注视着她。可不过转瞬,这一切便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他觉得自己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坠进无边的深渊里。眼前,是刺目的血色。耳边有呼啸的风声,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最后,他坠入一片黑暗……
啪啪啪。
急促的敲门声之后,是老朱的声音:“爷,您醒醒。出事儿了!”
慕天扬动了动沉重的眼皮,睁开眼来。他略微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翻身起来,抓了枕畔的剑在手,披衣开门。
一钩新月,不过刚过中天。
夜,还很深。
“出了什么事儿?”慕天扬看着气喘吁吁的老朱,不由皱了皱眉头。
“爷,”老朱的脸在灯笼明明灭灭的火光下,浮现出一片担忧的神色,“刚刚有人来报,江员外家出了命案。”
“死了多少人?”慕天扬整了整衣角的褶皱,随口问。
“只有江员外一个。”老朱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密室杀人。死者没有任何异样,应该是中毒身亡。”
慕天扬面上掠过一抹不悦。老朱这些年跟着自己,什么大阵仗没见过?怎么为区区一件密室杀人的案子,就慌张成这样?!
“这种事情,叫捕头和仵作去处理就好了,何必半夜惊扰我?”
“不是一般的凶杀案。”老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据他的家人说,江员外的死,跟一架梅花屏风有关。”
梅花。屏风。
听到这两个词,慕天扬不由心头一凛。梅花屏风,密室杀人,死因蹊跷……这一切那么熟悉,似曾相识……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此次来江宁的目的有关?
顾不得多想什么,立即开口吩咐下去:“备马。速去江府。”
屋中间的圆桌上,一杯残茶早已经变凉。床头,有本书,看了一半,摊开丢在一旁。案上摆了盆兰花,正在窗外残月的照映下舒展着枝叶。墙角,立了一架绣了雪梅图的屏风。锦绣的围帐只放下了一半,死者就躺在榻旁。仿佛,他是在临睡前起身放帐子的时候,不小心跌坐在床边,睡着了一般。
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显然不是意外。捕快已经盘问过江府的家人,出事之前,没有人进过老爷的房间。而且,刚满四十岁的江志远,没有任何能突发致命的病。
慕天扬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个江员外是被人下了毒。可他身上却没有半点哪怕最细微的伤口,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表现。查遍了整座房子,乃至整个江家,都没有找到一丝毒药的痕迹。
慕天扬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就手拈出一根银针,俯身刺进死者的咽喉——
停留片刻,取出,银针却依旧雪亮如初。
再换其他地方试了一下,也是没有任何异样。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状况。只是,两件事,一个出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将军府,一个出在江宁富商江志远的卧房……
慕天扬忍不住抬头,把目光落在墙角那架雪梅屏风上。就手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烛火,他走过去,细细看那图画。
绢丝画布出自江南,是极品织工,配了上好的檀木架。做画的人手法很是细腻,把一株白梅画得清雅脱俗。且,那梅花蕊心和花苞上,还蒙了一层薄薄的银色细雪,在烛火下,闪动着细琐的银光。
慕天扬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那花苞上的雪花——
而此时,耳畔却传来妇人嚎啕的哭声。
慕天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略微富态的女子,扑倒在江志远身上,大哭不已。
老朱凑到慕天扬身边,轻声道:“这是江志远的夫人,白氏。就是她第一个发现江志远的死——”说到这里,老朱顿了顿,“爷,您说,会不会……”
慕天扬使个眼色,令老朱闭嘴。他走上前,看着那满脸悲戚的女子,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节哀。”
闻言,江夫人回过头来,抽泣着起身,对慕天扬施了一礼。“慕大人,我家老爷死的不明不白……求您,为民妇做主,要不民妇怕是也没有活路了……”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慕天扬狐疑地望着她,开口道:“江员外身遭不幸,夫人该要求本官彻查此案才是,为何却说出没有活路这样的话来?莫非,这之间还有什么曲折和隐情么?”
白氏的脸一下变得苍白惊恐起来,“怎么?大人还不知道吗?我之前跟朱先生说了的,我家老爷,是被这架屏风……”她颤着手指,指着墙角那雪梅图屏风,“是被这屏风害死的……”
“屏风杀人?”慕天扬一笑,“夫人,您在开本官的玩笑吗?”
“是真的!是真的!”江夫人的神色里,除了恐惧,还有大片的慌乱和癫狂——“这个屏风,是诡魅之物……当初老爷买它回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不祥之物,还是不要的好,可老爷说这是绝世珍宝,错过了要后悔一辈子的……所以硬是买了回来。”
她身子抖得厉害,双手捂着脸,眼泪却不停的从指缝里渗出来。“自从买回这个屏风,他就好像中了魔……”
慕天扬打断她的呓语,“听说,是夫人第一个发现江员外身亡的?当时,这房里,可有什么异样?”
江夫人抬起头来,手指再度指向那架屏风。“我回来的时候,老爷已经倒在地上了……那一刻——那架屏风,是红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它是血红的,整片画布上都是红色的梅花,颜色重得像要从画上掉下来……”
“我觉得……它好像是吸干了我家老爷的血……”
不知什么树,落了很细碎的叶子在河里。那落叶犹如凋落的梅花,一片一片,在水面上打着转,随着水流,悠悠漂向远方。
慕天扬伫立在河岸边,凝视着那花瓣儿似的落叶,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是个女子的声音。很轻,却,就在身后。
“与其在这里吹冷风想不通,倒不如去我那里坐坐,喝一杯酒,吃一碗面,暖暖身子再接着发愁。你说怎么样呢?”
慕天扬没有回头,却笑着开口,“面是自然要吃的。不过……这酒,一杯可怕是不够的,你得预备一坛才好。”
回转过身来,只见她今儿穿了一身青衣,脑后挽了个松松的髻,显得有些慵懒。他笑起来,“银霜,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是头回见你不蓬头垢面的样子。”
顾银霜呵呵笑起,“一个寡妇,天天打扮起来给谁看哪?再说,我天天开门做生意,从早到晚,忙得半死,那顾得上梳妆?”
慕天扬打趣道:“是不想那些江湖客见了你的真容,生出些别样的曲折心思来,平添麻烦吧?”不待她借口,突然话锋一拐,“想必你也听说了,江家的事。”
顾银霜点点头,“听说了。不但听说了,而且知道的,怕是比你还多些呢。”
一双白皙如玉的纤手,将微微冒着热气的酒徐徐斟入杯中,缓缓道:“听说,江夫人承受不了丧夫之痛,很是有些癫狂。”
慕天扬撇撇嘴,“癫狂可能是因为悲伤,可能是因为受了刺激,也可能——是为了掩盖自己心里的慌张。”
“你怀疑她谋杀亲夫?”银霜笑起来,“这样一个女人,要真谋杀亲夫,想来无非是有了奸情,或者为了图谋家产。”
慕天扬饮尽杯中的酒,伸手拎过酒壶,给自己斟上。“没有动机。他们夫妇感情甚笃,白氏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而且,江志远是入赘到白家做女婿后才有今天这份产业的——这家产本就是白氏的,谈什么夺不夺?”
“那她慌张什么?”
“她对我撒谎。”慕天扬微笑,“心里有秘密,却不肯说出口,所以她撒谎骗我。”
“那她可找错人了,”银霜把玩着酒杯,口气戏谑起来,“也算她倒霉,遇上你这么条老狐狸,三两眼就看透了她那点小把戏。”
慕天扬不动声色的笑笑,心说:还说我呢,难道你自己不是江湖中的老狐狸么?
他认识银霜已有三年。
当年,他缉凶的路上,误打误撞认识了顾银霜,两人不打不相识,竟成了莫逆之交。论武功、见识和江湖关系,顾银霜都是一等一的好,算得上是个奇女子。只是,她早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和血雨腥风的生活……所以索性掩盖了自己的武功和真实面容,开一家面馆,卖卖水酒饭食,顺带听一点江湖故事,过过“平静”的日子。
“你知道么,最近这街面上热闹得很。”银霜说道,“各门派的人满世界打探消息。这条街上走一群又来一批,所以,我这生意好得不得了……”
“你都听到什么?”
“梅花。屏风。”银霜看了看慕天扬,“不是梅花就是屏风。看来都跟你一样,是冲这个来的。”
“我见到那雪梅屏风了。在江家。”慕天扬说,“江夫人显然对我撒了不少谎,但我想,她有句话说得是真的。”
“是什么?”
“梅花屏风会变色。这种事情,不是她能编出来的。且,真要撒谎,只需要说那屏风有毒即可,没必要编这个来骗我。”
“但有件事情她没有告诉你……”银霜道,“其实,变色不变色,杀人不杀人,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这屏风背后,隐藏了一个大秘密。我听那些江湖客说,那屏风里,藏了一笔巨大的宝藏。”
慕天扬轻蔑一笑,“这种小儿科的话,难道你也信?”
“我不信。但是——那些人虽然未必有你聪明,却都不是傻子。众口一词拿个宝藏当幌子,显然是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只是,现在人人都知道那屏风有毒,所以不敢轻易下手去夺罢了。”顾银霜咯咯地笑起来,“所有眼睛都盯着你呢。他们都在等你破了这桩案子,然后决定是不是要夺那屏风。”
“那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慕天扬站起身,望着窗外,道,“我慕某人,对什么宝藏啊之类的,没什么兴趣。江志远这宗案子,我会暂时搁下。毕竟,我来江宁的目的,不是弄清楚一个富商的死因。”
隔日,京城飞鸽传书回来。说已经按着朱师爷画的图样和详细的尺寸,问过了袁大将军府上的人。确定无误,江家的梅花屏风,就是袁将军死的那天,离奇失踪的那架。
老朱问慕天扬,“爷,接下来,咱怎么办?”
慕天扬呷一口茶,拍拍老朱的肩,“老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慕天扬沉得住气,可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沉得住气。
没出三天,白氏便击鼓鸣冤,跪到了江宁府衙门大堂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答,“那屏风是诡异之物,求老爷将它封了去……”
慕天扬苦笑,“江夫人,无凭无据,本官可不能随便没人财物。”
“怎么说无凭无据?”白氏激动起来,“民妇亲眼看到那屏风变色……那东西里肯定有蹊跷,我家老爷就是被它所害……”
“那屏风里确实有蹊跷。但你家老爷,却未必是被它所害。”慕天扬脸色一变,冷声道,“大胆白氏,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慕天扬虽然出身江湖,但入京为官少说也有十余年了,虽说平日没什么官架子,但发起官威来,还是颇具压迫之势。江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里吓得一哆嗦,顺势就瘫在了地上。
慕天扬并不理会白氏,他径自悠悠地坐回位子上,端了茶,慢慢问道:“那屏风看上去平常得很,并无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你怎么就能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不祥之物’?”
那天在江家,她说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话,就算是个初如此行没几天的小捕快,也能听得出端倪和纰漏来,何况是他身经百战的慕天扬?
“我,我不知道……” 白氏被慕天扬弄得紧张不已,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说,那屏风到底是哪里来的?”
“我说,我说。”此刻,白氏吓得眼泪也没了,“我先前是没说实话……那屏风,不是我家老爷买回来的,是静思观的云岚小姐送我的……谁想到,老爷对它爱不释手……还找了些鉴赏古董的人来看。他们说,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慕天扬厉声诘问,诈她道:“你有意谋害江志远,所以给他下毒?为了掩盖自己罪行,就把责任推给梅花屏风,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的……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真的看到梅花屏风变色,那些白梅全都变成了血红色的花……”
“为什么要对本官撒谎?”
“我不想牵连云岚小姐……她救过我的命。云岚小姐是个好人,她一个出家人,不该被卷进这种事情里来……”白氏说着,又哭起来,连连叩头哀求道:“慕大人,民妇求求您了,封了那屏风,把它带走吧。那东西,真的有魔性……我怕,它会连我一起杀掉……”
银霜面馆。
手中不过薄薄的几页笺纸,却仿佛有千斤重。让慕天扬的眉头蹙在一起,纠结成团,怎么解都解不开。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抓住了“线索”,接触到了“真相”。按说应该长舒口气才是……可,为什么,心里却觉得非常的不对劲呢?
银霜走过来,放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在桌上。把筷子递在慕天扬手上。
她把他摁坐在桌边,顺手抽走了他手里的信笺,一页页翻看起来。
谢云岚,十九岁,江南首富谢子达的独生女。原与隆威将军袁捷有婚约,却不知为何,与袁将军解除了婚约。迫于流言,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于江宁城外静思观,整日闭门不出。
密报。谢云岚虽是大家闺秀,却曾与些江湖异人有所来往。此女擅长医术,精于制药、调香。将军大婚前,谢云岚曾经出现在京城。两人见过一次面,言语不详。
“再不吃,面就冷了。”银霜斟一杯茶,递过去。
慕天扬木然地接过去,却托着茶盏,久久不喝,也不开口说话。直到茶水凉透,他都没有喝那杯茶的意思,只是静静托着,望着茶盏,怔怔出神。
“这个谢云岚……”银霜叹了口气,“条条件件都指向她……首先,她和袁捷关系纠葛很深。虽说没有写明他们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是袁捷负了她——他悔婚,然后另娶明月郡主。她有足够的理由恨袁捷。其次,袁捷死前,她出现过。医术和毒术不过一线之差——她会制药调香,十之八九也会配毒下毒。那么,她有足够的机会和能力杀袁捷。其三,如果白氏这次给你说的是真话,那么梅花屏风,应该就是出自谢云岚之手……不妨猜测,她先用那屏风杀了袁捷,然后由转送给白氏,间接害死了江志远……一切如此确凿。天扬,我不知道你还在犹疑什么。”
“这些揣测都没错。”慕天扬终于开口,“问题的关键是,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是她杀了袁大将军。还有,她并没有杀江志远的动机……这两个案子之间真正唯一的共同点是那个屏风,但是,我们就算能证明屏风与她有关,也不能说是她杀人……已经仔细查过了,屏风上,没有毒。”
“有没有可能是有毒,但因为太蹊跷太古怪了,所以查不出来?”银霜问,“也不能太信你手下那些人的本事。天外有天。总是有世外高人的。”
“我亲自查的。”慕天扬负手,踱到窗边,“有些事,也不必瞒你。”他慢慢舒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毒王冷铸的大弟子。当今世上,若论用毒,怕是很难有人能胜过我的。”
慕天扬面上划过一抹玩味的神色,“我想,我该会会这个谢大小姐。若她也用毒,那倒还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山风很湿,吹在身上,有些冷。
走到半山腰,草木掩映中,现出一座白墙黑瓦的道观来。道观门前,稀稀疏疏地种着几丛兰草,兰草掩映着一块古旧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静思观。
叩门,却无人应。门是虚掩着的,慕天扬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而入。
院子里很干净,中庭种了几株梅树,枝头开满了白色的梅花。微风过处,零星有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
树下,立着一个素衣束发的道姑,正对着苍翠无边的山色出神。轻风拂动她的道袍的衣角和手中的拂尘,飘然,恍若仙子。
“在下慕天扬,唐突而来,有要事,求见谢小姐。”
闻言,那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倾城绝世的脸庞,却带了一丝疏淡与寂寞。“小女便是谢云岚。”她开口,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山路崎岖,慕大人一路而来,也辛苦了,进去说话吧。”
慕天扬略微怔了一下,转而微笑了起来——这位谢小姐,显然对自己的出现并不意外。甚至,还极有可能是一直在等自己出现……
铜香炉中袅起一缕青烟。
房间里散开淡淡的香,像是梅花,却似花非花,又像是掺了冰雪的味道,闻起来很是心旷神怡。慕天扬细细去嗅那香,只觉得清香幽凉,让人翩然欲醉,仿佛行走于云端之上,忘却心头一切烦恼……
“绿萼香。谢小姐果然是调香的高手。在绿萼香里掺了冰雪之气,使这香气更加高绝出尘了。”
“原来慕大人也是个中高手。云岚班门弄斧,献丑了。”一丝很浅的微笑,慢慢地浮上谢云岚的嘴角,就像一朵白梅花,在雪中慢慢地绽放开来。“不过,我想慕大人今日来,不是跟云岚切磋调香的吧?——云岚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慕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吧。”
江南谢家和袁捷的全部资料堆在案头,足有一尺多高。可慕天扬却只是望着它们出神,并未拿来研读翻看。
一切一切,都在他脑子里,盘旋回绕。
一个月前,隆威将军袁捷,死在自家府中。那天,是他与明月郡主大婚的喜日。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门窗紧闭——将军府戒备森严,那天又是郡主下嫁,更是格外用心,别说可疑的人,便是一只可疑的苍蝇,也飞不进去。
可,袁捷身上的喜服刚脱了一半,便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当时唯一在现场的人,也是唯一有嫌疑的人,是他的新婚妻子,明月郡主。但明月郡主没有任何理由在新婚之夜杀死自己的丈夫。
龙颜大怒。明月郡主是当今圣上最心疼的宝贝孙女儿,她的婚事是陛下金口御赐。可新婚之夜却发生了这等事情……
圣上责令彻查此案。而接到这个烫手山芋的人,便是他慕天扬。
并没有十分明了的线索。但慕天扬推测,袁捷是中毒而死,而且下毒的人手段极其高明。
据明月郡主说,大婚那天,她发现袁捷卧房里的一扇雪梅屏风,突然不见了——那是袁捷最最心爱之物……
慕天扬盘问了将军府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见过那屏风。与此同时,老朱手下的人查到,袁捷在大婚前日,曾见过已经被悔婚的前未婚妻,江南第一古董富商谢子达的独生女,谢云岚。
他一路追到了江宁府,却没想到,刚到江宁不几日,便出了江志远的案子。
此刻,慕天扬心里千头万绪。他满脑子都是白天在山上,谢云岚对他说的话——
没错,我有足够的理由杀袁捷。我就是杀他千次万次,都不足以弥补他对我的伤害。我承认,我恨他。而且,我在他与明月郡主大婚前见过他。
但见过之后,我便回了江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都已经与我解除了婚约,我兀自在这里苦恼烦闷,怨恨痴嗔,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放了手,由他去吧。
之所以把屏风送给江夫人,只是因为与她有缘。我现在已经是个遁入空门的人了,珠玉金银,都不过云烟罢了。何况,袁捷已死,便是不死,他也是明月郡主的夫君,跟我再无瓜葛。这屏风,我还留着做什么呢?
“我觉得这个谢家小姐,跟江夫人一样,心里藏着不肯说出口的秘密。”
“何以见得?”
“没错,她是古董富商的女儿,家财万贯,不在意一件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宝,也不算稀奇事儿。”银霜捻着手里的丝线,将银针刺进那牡丹的花蕊里,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可是……她比谁都清楚那屏风里不同寻常的来路和秘密,却随手就把它送了人,你说,这正常吗?”
“什么来路和秘密?你又听到什么了?”慕天扬问。银霜这里,总能有些意想不到的线索和讯息。
“那些江湖客争着抢着想要得到那屏风,为的是想得到你师傅冷铸留下的绝世武功和毒术秘籍!”
话音落处,慕天扬心里炸开一个惊雷。
师傅的秘籍……十几年前失踪了的,师傅的秘籍……
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眼前,是被天火劈中,烧成了灰烬的丹房,和,焦黑的尸体……
血色的火焰,灼得他的眼生疼。他觉得自己坠进了无边的深渊里,那些火焰仿佛也烧在他身上……
“不,”他呢喃着开口,“不可能。我师傅的秘籍,早在当年清风荡那场意外里烟消云散了,根本没有留下来。”
银霜道,“我打探过了,据说这话,是从袁捷的口中散出去的。”
“袁捷的武功虽好,却不是清风荡一脉的风格。”慕天扬和他同朝为官了这几年,这点了解还是有的。“而且,袁捷并不会毒术,若会,也不会轻易被人这样杀掉。”
“那,接下来,是不是要从屏风着手查起呢?”
“如果这屏风真的跟师傅有关系……那么,有可能上面有毒,我查不出来。”慕天扬叹了口气,“不过,没必要从屏风下手。我还是得去找那个谢云岚。”
他已经嗅到了线索的味道。
没错,就是味道。绿萼香的味道。
世间会调绿萼香的人,除了师傅,他和清妍,再无他人。而师傅和清妍,都殒命于当年那一场天火……
“慕大人,我们又见面了。”谢云岚对慕天扬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谢姑娘知道我会来?”
“确切的说,我一直在等大人。”谢云岚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柄玉笛,“落雪了呢……大人可有雅兴,听小女吹奏一曲?”
慕天扬点点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洗耳恭听。”
笛声清亮,渐次婉转,如深闺细语般缠绵悠扬耳际。
一曲终了,谢云岚立在梅树下,望着天空中渐渐细密起来的碎雪,眼神空蒙。
“大人听出了什么?”
“笛声清扬,这《梅花落》的曲子,也着实映衬此时此景。不过……小姐似乎,满腹哀伤。”
谢云岚嘴角的笑意凝在那里,她顿了一下,说:“大人不介意的话,进内堂喝一杯茶,慢慢说话吧。”
“是拿浸了梅香的雪水泡的,大人尝尝看。”谢云岚斟一杯茶,递过来,搁在慕天扬手侧。
“大人是为了那屏风来的吧?”莞尔一笑,“或者说,是想知道,我从哪里学得绿萼香的制法。”
“再或者,是想知道你和毒王冷铸,是什么关系。”慕天扬轻轻啜了一口茶,确实异香扑鼻,一口下去,顿觉神清气爽。他忍不住喝下杯中另半盏茶。然后,把玩着白玉茶盏,淡淡说道:“谢小姐不是说过,自己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么?所以本官,也便开门见山了。”
“绿萼香和制药,包括一些配制毒药的技法……都是拜冷老爷子所赐。”谢云岚给慕天扬续了一杯茶,接口道,“家父生前与毒王有些渊源。那时候云岚不过五六岁年纪,却和冷老爷子很是投缘。他在谢家小住,随手教会了云岚调香和制药,并送了些书和方子给我。走的时候,老爷子让陪在身边的冷姐姐,绘了雪梅图屏风,留给我,说是作纪念。”
“冷姐姐?清妍……”慕天扬搁杯子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里。如此说来,谢云岚和师傅,还有清妍,都曾见过的……
“冷老爷子说,要我好好保存这屏风。还说屏风里,藏着好玩的秘密,若真有缘,我终有一天会发现。”
慕天扬的心一点一点沉进冰水里,深入骨髓的凉。原来,师傅早就已经把毕生的心血,托付给了一个小女孩……
“你只知道这屏风是袁捷给我的,却不知道,其实,这是当年我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我告诉过他,这是毒王冷铸留下的东西,不但是价值连城,而且还藏了深邃的武学和毒学秘籍在里头……”说着,谢云岚眼里浮起薄薄的雾气来,泫然欲泣。“我把自己最看重的东西给了他,是想他明白,他对我而言,比一切都重要,都珍贵。只可惜,所托非人……他还是,辜负了我。”
“可他大婚之前,约我在京城见面,把这屏风,还给了我。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真的死了心……他不但不要我,而且,连我的东西,都不肯要了……”
“你为什么要把屏风送给白氏?”
“因为害怕。”谢云岚叹口气,“袁捷跟我说,那屏风很诡异,他说梅花会吸人血,夜里会变成血红色……当时我不信,这屏风跟了我十几年,我从没发现它有古怪。我觉得袁捷只是敷衍我,他不想要我的东西留在身边,所以……”
“可是袁捷死了。”慕天扬接口道,“就在把屏风还给你之后的第二天,他死在了自己的洞房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觉得他不是胡乱说了敷衍我的。而且,看见那屏风,我就会想起他。”谢云岚拭去眼角的泪,语调恢复到慕天扬最初所习惯的冰冷,“我遇到了江夫人。我俩很投缘。我把屏风给了她,但我没告诉她屏风的来历。——谁想到,不过半个月,她家老爷,就死了。”
慕天扬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松开了,他问,“你真的没发现那屏风有异样?”
“没有。”
慕天扬以勘查物证的名义,派老朱带人去江家,把那扇屏风带回了自己的官邸。
捕快们走的时候,白氏跟在后头,千恩万谢。老朱说给慕天扬听,慕天扬不屑地笑笑,“无知妇人。”
此时,来龙去脉在他心里已经成形了——
问题显然出在屏风上。虽然他还不知道屏风上到底有什么机巧,但可以肯定,师傅当年,显然是在屏风上下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剧毒。以他老人家的习惯,必然是希望一个有缘的人,因缘巧合之下,撞破那个秘密,得到凝结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秘籍。他在上面,给觊觎那个秘密的人,留下了巨大的陷阱……
所以,袁捷和江志远才会死。袁捷觉察到了不对劲,把屏风还给了谢云岚——只可惜,他醒悟的太晚,就算把屏风送走,也逃避不了既定的命运。
而江志远,因为触碰倒了屏风上的陷阱,白白枉送了性命。
谢云岚幸免于难,是因为她不像袁捷江志远等人一般贪婪——她很听冷铸的话,只是在等,等那个让她知晓秘密的机缘出现……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门口,挥手遣散身边的亲兵和侍卫,叫他们在院子外面待命。
“师傅,你心思的缜密和奇巧,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猜到……就算是你最器重的弟子,竟然也被你蒙在了鼓里。”慕天扬自言自语着,凑近那屏风,细细察看起来。
火光之下,那细碎的银雪,晶莹闪烁。
慕天扬心头一动,伸手去摸了摸那雪花——雪花竟站在了指尖上。他把手指凑到鼻尖,嗅了嗅,很轻很淡的香。
他在帕子上擦了擦手,抬头又去看那幅画,却赫然发现画面起了变化……
梅枝上的浮雪,轻轻滑落下来。进而,雪花飞扬,一望无垠。有一股清香之气拂面而来,仿佛有风吹过,枝头上点点白色的梅花,翩然落下。而此时,素色的画面上,绽开了深深浅浅的粉和红色,或聚,或散,或洒在梅树上,或飘在半空中……
那红色越来越深,仿佛是吸饱了颜料般,猛然间,便绽开一片血色来——所有的白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妖异的红梅,画布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花瓣,看上去,像一片血迹……
再然后,眼前,是另一番景象——
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练剑,两人均是白衣。不过,女孩儿腰间系了一条红色的飘带。那火红的颜色随风舞动起来,甚是好看……
山崖上立着一位老者,他说:天扬,你的剑法着实精进了……
慕天扬猛地睁开眼睛,抽出银针刺进自己的穴道。他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画上出现的变化,并不真实存在。他已然中了毒……眼前的一切,都是毒药诱导之下,产生的幻觉。
“不要白费力气了。”有个声音在背后散散淡淡地说道,“你以为,封了自己的穴道就可以解决问题?”
慕天扬转过身,望着眼前白衣的女子。他打了一个哆嗦,脸色顿时灰白起来。
半晌,他听见自己磕磕巴巴的声音:“清……清妍……”
“师哥,你怎么啦?”冷清妍笑着,走到慕天扬面前,“莫不是看到小妹,太过惊喜?”
“你……你不是清妍。清妍已经死了。”慕天扬挣扎着坐到椅子上,“说,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女子一笑,“到了这时候,还这么镇定缜密……我真是服了你呢,师哥。”
说着,就手揭过自己的面庞。
那人皮面具之下,赫然是另一张慕天扬熟悉的脸。
面馆老板娘,顾银霜。
“老狐狸,”银霜妩媚的笑起来,“我接近你三年,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和位置上,都找不到机会对你下手……”
“梅花屏风是你布的局?”
“是啊。不兜这么个大弯子,我怎么能把你绕进来?”顾银霜坐在慕天扬身侧,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在意识到是我干的了哦?呵呵……不过,好像有点晚了呢。”
慕天扬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眼前幻出大片的火焰,仿佛是落身于无边火海。
顾银霜取出一只玉瓶,在他鼻尖上晃了晃。然后,看着他渐渐恢复明朗的眸子,说,“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
见他摇头,她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因为——我就是十二年前,被你害死的,冷清妍。”
慕天扬惶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当年清妍葬身火海,是自己亲眼所见……
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清风荡,自立门户投靠朝廷,他曾求师傅,把毕生绝学传授给自己。可是,却被拒绝。他也私下里追问清妍多次,可每一次,清妍都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日渐烦闷和愤恨起来。终于,那日,他潜进师傅的书房,窃走了师傅毕生写就的全部药书。他知道,师傅一旦发现,肯定不会放过他。而且,清妍肯定能猜到是自己做的……
一不做二不休,雷雨之夜,他设计引了天火击入丹房……
丹炉本就是个危险的炸药库——雷击火烧之下,师傅、清妍,还有几个师弟,都被烧成了焦炭……
他偷出的药书里,并没有他想要的那一本秘籍。但他还是如愿以偿了。冷铸生前全部的心血都在他手上,他备受朝廷器重,从一个出身草莽的江湖小子,扶摇直上,坐到了六扇门的第一把交椅上……
只是,十二年了。只要一合上眼,他就会想起那一夜的大火。总会听到清妍的声音,她说:师哥,为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命大,没死。只是毁了容貌。”她说,“师哥,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杀了你……你怎么可以那么绝情呢?只是为了平步青云,只是为了飞黄腾达,只是为了你的前程,就把你的良心、你的师傅和你‘最爱’的师妹,都抛弃掉了……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就为了一本秘籍,你害了那么多人的命。”
慕天扬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清妍,突然笑了,“我明白了。想必,江夫人和谢云岚,都是你的人吧?”
这些年,她睡里梦里日以继夜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了慕天扬,为师傅报仇。
三年前,她化身顾银霜,接近了慕天扬,可是没想到,慕天扬对她还是有所防范。
直到袁捷悔婚,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云岚是我的徒儿。”她开口,娓娓道来,“从她七岁那年起,我便寄居在谢家。她的医术和制香,包括用毒,都是我教的。她被抛弃,我比任何人都想帮她复仇。”
“袁捷是把有兵权的大将,如果他死于非命,那么事儿一定会闹得很大。皇上盛怒之下,必然责令身为六扇门总管的你来处理这件事。”
“白梅屏风是我做的。但上面并没有毒。我让云岚把她送给了袁捷,并写信告诉他,上面有毒王冷铸留下的惊世秘籍。袁捷不但是个负心汉,还不是个口风紧的人,没多久,便把消息走漏了……而这,正中我意。”
“他根本没有把屏风还给云岚。那天,是我从将军府把屏风带走了。而云岚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时,我给他下了毒……”
“我们原本计划等你追到江宁后,想办法把屏风送到你手里。可是没想到,云岚回江宁的路上,遇见了白氏——云岚一眼看出白氏中了慢性毒药。她给她解了毒,然后帮她查,到底是什么,要害她。”
“那个江志远是个小人。他当年入赘白家,才得了如今这些荣华富贵。可是,就为了娶新纳小另结新欢,他给自己的妻子下毒!云岚把屏风送给了白氏,并让自家古董店的仆从,在江志远面前说,那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可能藏有财宝等话……”
慕天扬了然地接口道,“然后,等我到了江宁,你们就杀了江志远,吸引我的注意力,并把屏风顺手推舟送到我眼前来?”
“没错。”她说,“你是个太爱起疑心的人……只有这样不落痕迹,才能让你放松警惕。”
“你确实很成功。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梅花屏风和谢云岚身上……然后,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给我下毒。”慕天扬吃力地抬了抬手,“清妍,你的心机,比我差不到哪里去。”
冷清妍轻蔑一笑,探过身来,手中银针迅速封住慕天扬的七经八脉,“想趁我不注意,用内力给自己解毒?别再白费力气了。”
“事到如今,我也让你死个明白。你的毒不是我下的。”她悠悠端起茶杯,“是师傅下的。你不知道吧?绿萼香是香,也是毒——以香制毒,这可是师傅最擅长的事儿……绿萼香,雪水和屏风上的细雪,各自都没有毒。但是,闻过绿萼香,再喝下掺了特制调料的雪水,然后,再嗅到画布上的味道……那便是世间无人能解的剧毒……”她笑起来,非常得开心满足和欣慰,“知道吗?师傅真的有秘籍,而秘籍之一,便在我手上……给你下的这毒,就是师傅写在秘籍里的。”
慕天扬动了动嘴,却已然说不出话来。
“没人知道我曾来过。慕天扬,你是梅花屏风在密室里杀的第三个人……只可惜,不会再有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六扇门总把头,来处理这件悬案了。”
说着,冷清妍起身走到门口,一只脚踏出了房门,却又回过头来,望着他,“对了,我好像忘了告诉你,这毒的名字,叫,梅花落。”
慕天扬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月光照进来,满地银霜。
画布上的梅花,瞬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极致的妖艳和美丽。
却,辗转飘零,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