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流光来到人间,追寻失落的西海至宝——夜明珠。
不想却揭开了秘密之下不为人知的城府阴谋,和一卷旷世绝恋背后的缱绻相思……
沧海月明珠有泪,夜夜流光入梦来。
只是不知,这一场人魔相恋的爱恨纠葛,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尘埃落定。
夜夜流光入梦来
文/萧天若

【 楔子 】

据那些赶着驼队往来于戈壁之间的商旅们说:每年,都有几个胆大、好奇心又重的少年,在闯过茫茫沙海之后,机缘巧合地翻过万丈高的冰山。然后,他们会在大漠的彼岸,极西荒凉之处,看见一望无垠的滔天大水。
——那便是,传说中的西海了。
他们说,西海那黑蓝色的水波,汹涌咆哮,无休无止,让人望而生畏。可是,若是恰好在在月圆之夜抵达,那将会在岸边收获不计其数的明珠。
当然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命,能在人间魔域的边缘拾得这样的好运。但是,数百年来,随着西海明珠的身影闪现在帝都,成为王公大臣们最爱的珍宝,那“沧海月明珠有泪”的传说,还是代代流传。
【 壹 】
“呸”地一声,吐了最后一口葡萄皮在桌上。敲敲桌子,招呼小二来会账。
“公子,一共是四钱三分银子……”
话音没落,一抬手,一锭小巧的元宝便立在了桌上。我站起身,在小二千恩万谢的恭维声里,施施然下楼去。
顺手,扔了锭碎银子,给酒馆中央那个说书的白胡子老头儿。
打马出门的时候,那沧海月明的传说还在继续讲。
轻蔑一笑。
这些俗世凡人,懂得什么?就会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要不是看着那老头儿说得口干舌燥,想着他挣点小钱养家糊口也不容易的份上,我早就叉腰上前问候他祖宗八代了,哪里会打赏给他!
罢了。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再说,要是让世人知道,他们眼里灿若珍宝的西海明珠,在龙宫里只不过是拿来修墙铺地的玩意……保不齐这些见钱眼开的东西,会拉帮结伙一窝蜂地奔到西海去。
要是那样,我的麻烦可就大了。圣君肯定会把我骂个半死,没准一生气,一巴掌拍下来,我那只差半步之遥的修炼大计,也就泡汤了。
不划算不划算。
我还是老老实实,照着圣君给的地址,去找那个祖上没积德娶错了老婆的倒霉蛋儿裕王爷吧……
只要找到了他,嗯,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他的老婆,事情就好办了。
日头落下去的时候,我骑在马背上,开始偷笑。只要拿到夜明珠,那我翻身的日子,就到了……
【 贰 】
天色微微泛了白。但那弯浅淡的月牙依然悬在天边,散着幽幽的蓝光。
荷塘深处,就着晨曦到来之前那微薄的光亮,我仔细端详着自己变幻后的倒影——
微凉的风吹动散落开来的长发,一丝一缕,轻轻抚过面颊。那水中的倒影,蛾眉如画,鼻梁秀挺,白玉般的肌肤,衬着秋水般的双眸。
一颦。一笑。都是勾魂摄魄的美丽。
不禁微微有些得意起来。
哎……早知道自己梳妆打扮一番后,会是这么勾魂摄魄的小美人,先前就不穿着那身土里土气的男装到处溜达了。再说,但凡稍微懂得利用色相,问个路,也就不会在京城转了三圈都没找见裕王府了……
不过这会儿也不算晚。
我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就现在这卖相,等下自己送上门去。谅那位倜傥王爷大人看怎么惯秋月春风,也绝不能把老娘拒之门外……
只要拿到夜明珠。我就可以回去跟圣君复命。圣君已经答应了我,会把夜明珠赏赐给我。然后……我就可以脱胎换骨,化身为龙,成为纵横四海的西海龙女了!
洌凛常常指着我的鼻子,说:流光,小心得意忘形。
这回我没忘。真的没忘。
可是我忘了,人间的湖泊池塘,不比浩瀚万里的西海。这里的岸边都是淤泥,湿滑得厉害,稍不留神就会摔跤。
就这么一瞬间闪神的工夫,脚下竟然一滑。我不由晃了两下,重心不稳,身子便直直往水里跌去。
水不深,跌下去也死不了人。更何况我是蛟,打小在水里泡大的,最擅长的就是兴风作浪。但……这下面,都是淤泥。
心里忿忿地恨起自己来:早知如此,就不胡乱逞能说大话,自己削了法力去。眼看着这会儿连自保都不能,马上就要摔个一嘴泥巴……
我实在……太丢人了啊!
鼻尖快要沾到水面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
只见一道白练,从西侧岸边飞出,卷住了我的腰肢。而白练彼端,一个矫捷的身影,在满池的荷叶间轻轻一点,便如晨风般,扑面而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坐在一方幽静的院落里了。
方才救我的那个女子,轻轻搁一碗热水在我手边,然后转身便背对着我,默默立在一角的暗影里。
真是遇到好人了。我暗想。要不然,我肯定得变成被西海众人……嗯,不,众妖耻笑的对象。而且,我起码得被耻笑三百年以上……
一口气把碗里的热水灌了下去。然后起身拉了拉沾满污泥的裙角,盈盈拜倒——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眼前,那素白的裙角微微一动。只听她淡淡一笑,便转身抬手扶起我。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抬眼,弯起一个倾国倾城的微笑,看着她。可对上那双眸子的时候,却着实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她看着我,也是满目惊诧的表情。
我的天啊!
怎么会?这么像!
眼前这白衣女子和我,就仿佛是天上明月倒映在水中。竟有着一模一样的身量,分毫不差的容颜!
【 叁 】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打从西海下到中原,正儿八经遇到的第一个人,竟不是那个倒霉蛋裕王爷,而是被圣君咬牙切齿日日挂在嘴边骂的西海叛徒,明月。
更郁闷的是,刚才,我居然就那么狼狈的,逃也似的奔出了院子。
最关键的是——我干嘛那么慌乱?!
叛离龙宫的是她,承继她位置的人是我!我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慌?这个二百五女人,如今早已不是叱咤四海的西海龙女,而只是一个法力全失的凡人;现在的她,别说我,就连一只只有百年道行的小妖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晨光初起时,我坐在一户人家高高的屋脊上,拖着腮帮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忿忿地跺着脚。
废物。我恨恨地掐着自己的手腕。
——明月她现在就是一个废物。为了那个凡人,她放弃了无上的法力和长生不死的龙身,现在,除了剩余的美貌和一点勉强能够自保的武功,她根本一无是处。
——圣君交代了那么重要的事情给我,我也信誓旦旦保证了一定能取回夜明珠的,怎么这还没开始就打了怵?
居然那样没出息的,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太让人生气了。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废物!比明月更废物的废物!干出这种事儿来,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西海诸妖?我还有什么资格回去做他们的首领?
再跺脚的时候,屋檐下有一把男子散淡的声音传来——
“姑娘,能不能麻烦你放过我家的屋顶?再踩下去,这屋子怕是要散架了。”
我探身向下看去,只见明亮的晨曦里,一个穿淡青色衣衫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仰望着我。
我想象着自己站在万丈霞光里,如天神下界一般,刺得他睁不开眼。可没等我想完,这小子居然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下来好不好?”
无名火自心头起。
贱男人。你要我下来我就下来?你以为你是谁吖?没看到老娘我心里正不爽吗?!
“我偏跺,我偏踩。怎样?你咬我啊?”说着,我站起身,叉了腰,学起巡海夜叉的样子,指着他骂——“我高兴怎样就怎样,你、管、不、着!”
我站起来,他看清了我的脸。那目光明显一滞,却很快就掩饰了过去。转而换上了玩味的笑意。
他不做声,忽地纵身一跃,翩然掠过房檐。不过转眼,便已立在了我的眼前。
没等我回过味儿来,他的指尖就已挑起了我的下巴。只见这厮,笑容轻佻,满眼都是故意的调戏:“嗯……我要是,一定得管呢?”
妈的,丫居然敢吃我豆腐?!
想都不想,立马飞起一脚,直冲要害。我踹死你个登徒子……我堂堂西海魔女流光的豆腐,是随便吃的吗?!
下次,我一定会记得:学学凡人的规矩,先查个黄历再出门。
因为今天,对我而言,绝对是流年不利,活该倒大霉的日子。
先是差点跌进水塘,阴错阳差碰到了明月,还被她吓得屁滚尿流……然后现在,我飞起的一脚,不但没有踢死眼前这个混蛋,而且还让我自己,硬是从屋脊上给摔了下去……
苍天啊,大地啊……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遭这样的报应?
掉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朝霞依旧很绚烂。嗯……怎么?还有星星!
然后,眼前一黑。
一切都寂静了。
【 肆 】
西海,其实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阴森恐怖,犹若人间地狱。而且,它的海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黑蓝色。
比如春天的早晨,它就是浅蓝色的,澄澈乖巧,如镶嵌在大漠与冰山之间的一块淡蓝色琉璃。又或者,初秋时候,有风吹过时,海面上会泛起如沙漠般炫目的,层层叠叠的金光,映在冰山万仞高的峭壁上,恍若仙境。
我最喜欢在那个时候浮出水面,坐在礁石上。
常常,会看到对面冰宫里,那个傲然独立的背影。那是……魔王洌凛。幅员万里的冰雪魔域,唯一的主人。
听其他的海妖说,起先的时候,西海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最早的时候,魔王还没有出现。那时,纵横在苍茫海浪之间的,是一个女人。
——西海龙女,明月。
我无数次痴迷地想象她那银白色的龙鳞在月光下闪耀出的华光;我无数次在别人的话语里,描摹她昔年的模样——那是一条银龙。她飞身跃出海面,盘踞在月夜的冰岛上,渐渐幻化成人形。绝色的女子,紫眸,银发,她端坐在礁石上,修长的倒影披着白纱,身上笼罩着皎洁的月光……
明月她,实在是造物的宠儿。因为即使是天命眷顾的龙族,也要几万年才能出落这样一个龙女。
她真是命好。生来便是条龙,不必像别人那样,苦修千年才能化成龙身——而且还得经历痛苦的蜕变,遭雷劈天打,九死一生方能翻过龙门。
而且,即使她的家族遭逢大劫,西海龙宫上下百余口,悉数被仇家灭门,她也能孤身逃出去,半途遇上洌凛,并在他的帮助下,摆平敌人,重回西海。
我承认,我嫉妒她。
不止因为我是条蛟,要经历大劫,才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化龙;也不是因为,我只能在她出走之后,才可以在圣君的提拔下,暂时顶替她的位子。而是因为,自始至终,她才是西海的女主人,自始至终,只有她能够揽尽世间一切目光。就连冰雪尘封万年的魔王洌凛,都会为了她,丢开自己江山永固的魔国,把魔宫搬到西海边的冰山上……
而我,之所以能够被选中,只是因为我的白鳞,远远看去与那片银光有几分像;只是因为我幻成人形的时候,有跟她一模一样的色相。
自始至终,在那冰海之下,华光闪耀的龙宫里。我只是坐在圣君身侧微笑的傀儡娃娃。只是龙女明月,临时的替身。
昨儿在酒坊,听说书的老头儿讲,说人要是走运,踩到狗屎都能变成黄金。可人要是不走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我不知道自己算是走运呢?还是不走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终究。圣君从数百条蛟龙中,选上了我。他把我呵宠在手心,甚至肯教我不必历劫便可成龙的法子——
明月出走,叛离魔宫的时候,带走了西海的镇海之宝,夜明珠。只要我能找到明月,让她把夜明珠交出来,那我就能替代她的位子,成为真正的西海龙女……
【伍】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锦绣堆砌起的帐子里。
半眯了眼,透过雕花的栏杆向外看去。
这是一间敞亮的屋子。一架图书靠在对面壁上,临窗是一组紫檀玫瑰椅,几上摆了棋盘,黑白交错地陈列着不知哪年剩下的残局。床前一张小凳,上面搁了一只青釉莲瓣碗,碗里黑色的药汁,还正袅袅散出香气。脚踏下半跪着一个侍女,想是累极了,已然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额角隐隐胀痛。我好像记得,我从房顶上跌了下来——怎么?难道我摔到人家小姐的绣房里来了?
悉悉索索起身,蹑手蹑脚下地。没有惊动那睡得正香的女孩儿。
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魔女的直觉告诉我,这地儿跟我早上碰上的那个贱男人,有直接关系!
斜阳半掩,层层叠叠的幔帐随风浮动。我拎了鞋子,倒退着溜出门去——管他这是哪里,我先闪了再说吧。不然等一下,肯定得被那个贱男人耻笑的……
身为一个魔女,我怎么能如此丢脸?
“唉哟,好痛!”一堵肉墙挡在身后,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在了那人怀里。
我回过头,正撞上一双不怀好意的桃花眼。
果然是他!早上那个唧唧歪歪的贱男人!
我怒视他。“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他不答话,我挣开他拉拉扯扯的手,顺便脚下使力,狠狠跺他一脚。“闪开。”
却被他一下拽进怀里。下一刻,这个登徒子的唇,不由分说便印上我的……
喔……这两片温热的嘴唇,感觉好像也还不坏。味道虽然比不上鲜美的海贝,但比牡蛎,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为什么,我那修炼了几千年的小心肝,怦怦怦怦地,跳的厉害呢?
可惜,这样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
他放开我时,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但随口说出的话,却在我心里炸响了惊雷——
“明月,你终于肯回来了。”
明月。他说明月。
我一把推开他,心里迅速冷静下来。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眼前这个满脸桃花的贱男人,就是那个将沉寂万年的西海掀起滔天巨浪,让前途无量的龙女明月鬼迷心窍,干出了叛离魔宫自贬凡尘的事儿来的混蛋;就是那个圣君口中活该上刀山下油锅死一万次都不够解恨的凡人;就是那个让我围了京城绕了三圈,走得腰酸背疼腿抽筋都没找到的裕王爷,青阳。
……
不过。就先前遇到明月的情形和他的反应来看——他和明月,显然已经不在一起了。我算不准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但我魔女的直觉强烈的提醒我:这是我的机会!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
“我不叫明月。记住了,我是流光,夜流光。”
【 陆 】
他说,我叫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爱我,他只爱我。
啧啧。人类的爱情,真肉麻。弄得我这条修炼了几千年的老蛟,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片鳞都不舒服。
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明月。他只是错把我当成了她。就像圣君酒醉时,常常唤我明月一样。我再一次,沦为了她的替身。
但是这一回。我不在乎。
因为,心里已然有了万全的打算。
只一夜的功夫,我就已经打探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明月为他脱去龙鳞,变成了凡人,一心一意追随他身后……可是他的世界,却容不下她这个“妖孽”。
起先的时候,他也是努力隐瞒的,骗人说,她是民间女子,只字不提西海的事儿。可年深日久之后,还是出了纰漏。明月的身份,终究被人知悉。
之后,自然是轩然大波。
人间的皇族们觉得,娶一个龙族女子,是耻辱,令他们家族蒙羞。即使她已经变成了人,他们也无法接受。
真是可笑。
我突然能够理解独自住在那偏僻郊的明月。想必她心里,一定充满了龙游浅谈遭虾戏的尴尬和被迫离开他的无奈吧?!
所以,我想我可以利用青阳错位在我身上的眷顾之情,跟她交换我最想要的东西。
试想,当她的男人被我玩于鼓掌之间,她还不得乖乖交出夜明珠,好让我收手,放了他吗?
我真是个天才!
这么想着,嘴角就难免漏出一丝奸笑来。可看在有情人的眼中,却是一幅美不胜收的风景——
“淘气。”他笑着,拈过葡萄,塞进我嘴里。“想什么呢?那么开心?”
“想……想什么时候你娶我过门。”
我装出羞涩的笑容,背过身,却对着池中的锦鲤翻了个白眼。罢了罢了,为了夜明珠,我就勉为其难的跟这个家伙应付一阵吧。横竖他长得不难看,性情也不讨人厌。而且他吻我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恶心。
嫁就嫁。反正我没玩过嫁人的游戏。再者说,我一个九千多岁的老蛟,啃这么棵小嫩草,也不吃亏……
回过身,只见他脸上有点犯难。
怎么?难道他只想转我便宜,压根不打算让我登堂入室?!那可不成!再怎么说,明月也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王妃。我要是不能光明正大踏进王府大门,还有什么资格跟明月谈条件?!
“王爷,有什么不便吗?”勾起一弯嫣然浅笑,依偎过去,“还是你根本就是骗我?压根不打算明媒正娶?”
他的眉头蹙成一团,看得我心里很抑郁。
久久,终于说:“母后那一关不好过。她对你成见太深。我怕她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毒死她!我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老不死的,碍我的大事儿。
脸上,却没有敢露出半分。
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孝子。
不出所料,那个满身锦绣的老太太,果然相当不待见我。
当然,我也不怎么待见她。——任是谁,看见那金晃晃的凤冠上镶嵌的是自己家铺地板剩下的东西,心里都会很纠结吧?
我憋着没笑,也憋着没失礼。跟在青阳身后,弯了腰行了礼,请了安问了好,在众人的白眼里吃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然后坐着轿子,颠颠地回了裕王府。
青阳留下了。我猜,他跟老太婆会有激烈的争执。
因为这几日,我听王府的下人们说,先前明月就是被老太婆弄到宫里,然后才莫名其妙失踪的。据说,是被老太婆给毒死了——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明月不回王府,一个人呆在郊外了。
不过,身为一个赫赫有名的龙女,沦落到这种被凡夫俗子毒杀的地步,她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 柒 】
掀帘下轿的时候,我发现不对劲。眼前这方院落,不是裕王府。
这是我初遇明月的地方,那个荷塘边的独门小院。
小桥流水那头,碧色的瓶里,插着几枝粉艳的莲花。青铜香炉里燃起一柱缭绕的白烟,随风而荡。
一个白衣的背影,坐在屋檐下,随手拨弄着琴弦。
见我愣在那里,那人淡淡道,“过来坐吧。流光。”
七月的天气,溽热难耐。但我却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那声线,如寒风吹过冰原一般清冽。
说话的人,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可我还是忙不迭地俯身下去,跪倒在地。“流光参见圣君。”
魔王洌凛,亘古冰原的主宰,他也来了。
听完我的如意算盘,圣君嘴角,撇出一缕冷笑。
“霸占她的男人,逼明月用夜明珠来换……嗯,有点意思。只是,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慢了吗?流光,你已经九千九百九十八岁了,距离天劫,可没有几天了。”
是啊。天劫。如果不能在那之前拿到镇海的夜明珠,吞下取代明月西海龙女的位置,那我就得遭天打雷劈的苦难,受尽痛楚后艰难地翻越龙门,再从蛟蜕变成龙。
千万条蛟里,才能出一条龙。这条造天劫的路,太艰险了。
洌凛的话语响在耳际。“你进宫的同时,我已设计让太后接走了明月。——想必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明月没死。而你,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流光。接下来,你只需顺水推舟,坐上裕王妃的宝座,逼明月就范就好了。至于那个青阳……”
我迅速扫了一眼圣君的脸。只见簌簌落落的杀气凝结成冰霜,笼在他脸上。
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咬了咬牙,“青阳怎么样?”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一只晶莹剔透的冰玉匣便落在了我的掌心。匣子里,有一抹红色,如跳动的火焰,明灭不息。
“火莲花!”
即使隔了永不融化的冰玉,火莲花的烈焰也仿佛能穿透匣子,灼伤我的手心。
心跳顿时停了一下。“圣君的意思是……”
洌凛不说话,只是就手拈起一朵荷花,轻轻一嗅。只见那浅粉的花朵,瞬间颓败,碎落成灰。
一瞬间花开花败。
我明白他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了。
敛身,退下。眼见白光散尽,不见了魔王的踪影。
【 捌 】
接下来的日子,风生水起,热闹非凡。
老太婆翻脸比翻书还快。想必是魔王幕后的推波助澜起了作用,她在见到了真的明月之后,对我的态度立马转变。
隔日,便有诏书下来,正式选定“民女”夜流光,为裕王正妃。
人类的办事效率很不错。嫁衣,喜堂,展眼就全齐备了。迅捷程度,一如魔王洌凛无聊时候玩的那种翻手云覆手雨的游戏。
进宫谢恩的时候,我瞥见太后身侧那个相貌平庸的婢女眼中,有盈盈紫光流转。
是明月。
老太婆将她扣在了宫中,易了容,扮作了贴身婢女。
洌凛的手段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和青阳眉来眼去。
找了个借口支开青阳。我凑到她跟前,学着宫中贵妇的样子,挑衅般地斜睨着眼,直奔主题:“你该知道我要什么。”
她低了头,轻声叹息。“流光,你不该卷进来。”
“夜明珠。”我攥住她的手,掩饰不住眼里的渴望,“我要被你带出西海的夜明珠!只要你肯把它交出来,我就把属于你的身份和男人还给你,如何?”
提到青阳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睫毛,轻轻一抖。但沉吟一下,她还是摇头,“你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夜明珠。”
我忿忿地甩开她的手。转身而去。拿不到是吗?我冷笑起来。我不信,等我霸占了你全部的一切,你还能保持这样气定神闲地样子。
背后,她的声音絮絮在说——“流光,放手吧。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猛地转身。“放手?离我遭天劫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你叫我放手?明月,你生而为龙,根本不懂得珍惜这别人求之不得的身份,甚至,竟然那样轻易就抛弃了它……”
“你可以洒脱地转身而去。可我不能。如果得不到夜明珠,我就只有遭天劫一条路可走。”
“明月,你已经抛弃了龙女的身份。夜明珠于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何不成全了我?”
软硬兼施。好听的难听的话都说尽了。她却仍然不为所动。
到后来,看我的眼里,甚至满是悲悯的神情。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流光。”
她打起珠帘,弹指定住大殿里的众人,转过身来,缓缓说道:“你真以为太后那么好骗?你以为青阳他,什么都不知道?”
【 玖 】
她说,太后其实有意成全她和青阳。只是碍于皇族众人的舆论压力,不得不扮演恶婆婆的角色,将他们拆散,并“逼死”她。
其实只是把她安置在郊外,等风声过去,再换个身份接她回来。
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出现了。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下诏让青阳娶我,用我遮住众人的视线,打消疑虑。然后,背地里安排了偷梁换柱的戏码——只等拜了天地,行了大礼,就要把我撤下,把真正的王妃明月,推到台前去……
多么用心良苦的安排。若换作我是明月,肯定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喊着谢谢她老人家。
但是,我是流光!我一点都不感动。不单不感动,而且姑奶奶我,这会儿满心都是杀人的念头!
月上中天时分,后花园的荷塘边,已然有些微醺的我,提着一双雌雄宝剑,指着青阳的鼻尖,破口大骂——
“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对吧?”
那俊朗的面上,眼神明显一滞。果然!他娘的计划,他是知道的。
打从一开始,我这条九千多岁的笨蛟,就被他给算计了。他调戏我,把我圈在王府里,强吻我,说爱我……
那些让我心跳的细节,那些让我肉麻的情话。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在这出人类安排下的戏里,我就是一个任由他们摆布的娃娃。自始至终,我甚至连明月的替身都算不上。只是一颗用完就丢弃的,傻瓜棋子。
流光啊流光,你真是枉活了近万年的光阴。居然轻易就被他所谓的柔情迷惑,傻乎乎的被两个年纪加起来都不足百岁的人类,玩弄于鼓掌之间!
还翻什么龙门!倒不如一头磕死在门柱上来得快些。
想着想着,一时火大,怒气按捺不下。手一抖,剑走偏锋,直冲青阳喉头刺去……
我只要刺下去,狠狠地,一下子刺穿他的脖颈,就可以轻易了结他——人类,不堪一击的脆弱生命。
青阳他没有躲闪。可我的剑,却终究还是停在了离他喉头半寸的地方。杀气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的手,微微在抖。
为什么,我的心,那么疼,那么疼?
青阳终于开口。“流光……”
微微一笑,反手,银光划破静寂的夜色,直刺向我自己的心脏——既然下不去手杀你,那就结果了我自己吧……
我闭上了眼睛。这一剑下去,我就不用再心心念念如何夺取西海明珠,也不用再去想什么化身成龙了……只要结果了我自己,一切就都安定了……
一柱腥热溅在我脸上。粘稠的液体,顺着面颊流进嘴里,腥甜腥甜的。
睁开眼,只见一片血红。
——青阳的双手,生生握住了那剑锋。鲜血汩汩地从他掌心流下,溅在我那素纱百褶的裙角上,把柔黄色的缠枝牡丹,染出一片鲜艳颜色。
“流光。”他歉然的笑开来,眼神里糅杂着复杂的情愫,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可最终,缄默对峙良久之后,那温软的嘴唇里吐出的,只是三个字。
“对不起。”
“啪”的一声,几粒珍珠滚落在地上。
皎洁的月光之下,那水滴形的珠子,闪耀着粼粼的银光。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湿的。
我想起族中长老的话来——蛟龙动情,方才有泪。落地,为珠。
九千九百九十八年,冰寒水底,那样漫长难熬的岁月,我都没有哭过。可是今天,我居然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属于龙女明月的男人。落下了我的第一滴泪。
我不忍心再看他的伤。拂袖,掩面而去。
青阳。若是可以,我宁可再被你骗。我宁可一生,都沉溺在你的骗局里。我宁可死,都不想你对我说抱歉……
青阳。你对我说的,为什么是一句“对不起”,而不是那三个我喜欢听的字?
情何以堪。
【 拾 】
事已至此,我已没有办法回头。
坐在裕王府高高的屋檐上,看着脚下明明灭灭的灯火。我收拾起自己的眼泪和悲伤,深吸口气,自怀中掏出那冰玉匣子来。
火莲花。
生长在沙漠与西海交界处,七千年才开一朵的火莲。是就连龙族,都很难抵抗的毒物。所以,数万年来,它都是西海的禁忌之物。
洌凛把它交给我的用意,我是明白的。
就像我自始至终清楚他派我来中原的真实目的。其实,只是嫉妒。他嫉妒青阳。西海夜明珠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他就是不能忍受,明月投入他人的怀抱……
洌凛把这朵花交给我,是要我杀了青阳——因为只有用这个办法,明月救不了他。
明月离开了西海,可是她的法力却并没有消散。那天在宫中,我也亲眼看到了的,她轻易就定住了众人——想必洌凛,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吧……
所以,他万里迢迢而来,把这朵火莲,交在我的手上。
他恨青阳。就像,我恨明月一样。
我看着冰匣里灼灼跳动的红色,心里有一个恶念盘旋升起。——既然青阳让我活了下来,那么,有人就得从这个世上消失……
明月,你休怪我狠。
怨只怨,自始至终,你得到的,都太多。
我对青阳说,我愿意帮他,演完那最后一场戏。
进太庙,行国礼。我穿着王妃的吉服,行走在花香四溢的廊上,施施然跪在太后脚下,乖巧的叩头,而后,莞然轻笑。
转身,进了内堂密室。褪去红衣。将一切,还给明月。
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却悄悄把冰匣里的火莲,落入酒中。
明月换好衣裳,回身,眼里滑过一丝感激,“流光,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轻轻握了她的手,浅浅地笑,“自始至终,我都只是替你。”
她自我掌中抽出手去,抬手摸摸我的脸。“你回西海吧。西海……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
我恨不能立马呲出狰狞的牙来,扯碎了她。
过河拆桥吗?戏还没落幕,就要打发我回西海去……明月,你真以为我是那么荏弱可欺的女子?这么轻易就被你踢出局?!
眼波扫过那盏落了毒的合卺酒。待到火莲落肚,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样得意,如何张狂!
“流光。”她的声音扯回了我的思绪,“这个,你拿着。”
低头一看,她塞在我手心的,竟是一枝小巧玲珑的珊瑚钗。
光滑的钗内,红光隐耀。
这是……西海龙女镇海的法器,血珊瑚!
“有了它,纵使不是龙身,你也可以呼风唤雨,叱咤四海。”她说。
“你知道吗,流光。龙的生命太漫长了,所以,我一直都很寂寞。特别是天劫之后,族人们都不在了,我就更觉得孤单。后来,我报了仇。可却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因为剩下来的漫漫光阴,我完全无事可做……”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他。那样年少英武的男子……只身策马,踏破荒原……”
“当你爱上一个人,就再也不想回头。如今,我只想做个寻常妇人。安安稳稳陪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走完这数十年的光阴……”
她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抚了我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流光,你会原谅我的,是吗?你不会怪我抛下你,对吧?”
原谅?我为什么要原谅……
门外喧天的锣鼓打碎了我俩之间那片刻的沉寂。是青阳……他终于还是,来与她洞房了……
兜了一圈之后,他与她,再度回到了原点。
而我,只能在众人进门之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火莲花沉在杯底,融化殆尽,不见踪迹。
就着这铿锵的锣鼓,这出戏,终将落幕。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我奋力一扑,融进了明月的体内。
【 后记 】
云光十二年九月,平帝驾崩。留下遗诏,传位给了皇弟裕王。
青阳继位,改元承祥。立龙氏之女明月为正宫皇后。
帝后恩爱,常常写诗唱和。其中,“沧海月明珠有泪,夜夜流光入梦来”两句,坊间流传最广。
承祥二年春,皇后生女。天生紫眸银发,帝后爱逾至宝。满月之日,封为镇国长公主,赐名,流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