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火 }
三更时分,琼林殿前的笙歌渐渐散去。
各宫的娘娘们相互寒暄着告别,在侍女手中灯笼的引领下各自坐上小辇。正待转回自己的宫中去——
忽然,只见一线金光腾空而起,斜斜划破幽蓝的天幕。
在宫人惊奇的呼声里,暗色的夜空之中,瞬间绽开硕大的牡丹花。紧接着,便是百花齐放。
能在这宫中生存下去的,多半还都是些聪慧的女子。但此刻,却都纷纷做出恍然初醒的痴愚样子,凑到玉座上那华贵妇人的跟前。
圣上对太后您可真是有心。如此别出心裁给您老人家祝寿,真真的孝心诚挚……谄媚的话语不绝于耳,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容,在烟火的映衬下,亦显得格外娇艳。
但这些话,那锦绣堆里的妇人显然懒于理会。她侧脸,微微抬了头,专注地看着天幕上那些极尽精巧的花。
层叠繁复的花朵,每一瓣伸展开来,都是不同姿态的娇艳。更奇的是,花蕊里,隐约可见几点细密的银光。
似是什么字。只是隔得太远。又被花瓣的金光掩映着,看不清。
眉头一蹙。心情倏忽一下黯淡了下去。
岁月不饶人。她到底,还是老了。
转过头去,不远处那黄袍的男子,那万人之上的皇帝,是她孝顺的儿子。而手中……她虚无地握了一下拳,渐渐又笑开来。是了,纵使老去,纵使无力,她慕容兰馨的这双手,也还是紧握着这天下大权的。
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仿佛是一枚坏掉的焰火,已经飞至半空,却又陡然坠落。直直地,就砸在了某处殿阁的琉璃瓦上。
轰的一声,炸开惊雷。紧跟着,便起了火。
人群微微有些震动。看清那起火方位的瞬间,太后心里陡然一紧。不祥的预感紧跟着就浮了上来。
果然,不多时,便有掌事的太监来报,说那坠落的烟花,点着了西宫的海棠阁。
西宫的火很快就被扑下去了。但太后心里的结,却并没有就此消散。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夜夜辗转难安。
梦魇中,总有一双幽怨的眼,紧盯着她不放。那游魂般的声音缠在耳际,经久不散,口口声声说,你欠我的,总要还……
陡然惊醒,一身都是冷汗。
打发身边人密旨召了张天师来,少不得一番设坛做法画符镇压。见她实在安心不下,那天师老头儿甚至亲自去西宫踩了一趟。回来信誓旦旦报说平安无事,太后面上,才稍稍显得有些缓和下来。
但心里,终究是不安的。
六宫归于静寂,四下平安无事。可是,直觉告诉她,那声惊雷带来的,只怕不只是区区一场夜火那么简单。
毕竟,那个诅咒……二十年如一日,压在心头。
似天外飞来的大石。
纵有千钧力,却也搬不走。
{ 优离 }
半个月后,望春宫。
盛装的女子匍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慕容太后拧了眉,斜在榻上假寐。看到皇后的样子,心头不由升起一丝厌弃来。虽说是她嫡亲的侄女,但这个皇后不合她意的地方,也太多了。像今天这样,跑到自己跟前撒泼耍赖般哭喊,三年来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不必问,想来定然是皇帝又恩宠了哪个美人,打翻了她的醋坛子。
母后给我做主。皇后扑过来,抱着她的膝,泪流不止,口里絮絮地说道,只是区区一个宫女,一夜间就给提拔成美人,十天就专宠后宫……抬头瞥见太后脸上略显厌恶的神情,皇后收了收泪水涟涟的哀戚,嘴里却还剩一丝怨恨,皇帝近来,是越发不把我这个六宫之主放在眼里了。
嗯?
斜倚在榻上的太后,在听到“六宫之主”这四个字的一瞬,微微扯了扯唇角。
开口。半是讥讽,半是冷声地提点。哀家还没咽气,“六宫之主”这四个字,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你头上。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皇后噤声,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再不敢言语。
四下静寂,唯有计时的沙漏,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细细的声响。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到太后淡淡道,带她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把皇帝迷成那样。
不过半个时辰,优离便被带到望春宫。
一见之下,太后多年如一日不动声色的面上,竟带出一点失望和诧异。
新晋的美人陆优离,并不是什么美貌的女子。至多算得上是面目和顺,进退有礼。若不是穿了宫嫔的衣衫,只怕早已湮没在众人之中,与普通宫女无异。
她就是那让皇帝专宠十日,牵肠挂肚的美人?
太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那还真是有趣。
挥手退去众人,唤优离上前。上下打量她许久,太后忽地一笑。
眼波流转处,两个近身的嬷嬷走过来,伸手便摁住了优离的手臂——优离挣扎不得。鹅黄的衣袖顺势被卷起。玉臂上那一点猩红,顷刻间便展露无遗。
守宫朱砂记,映在雪白的肌肤上,甚是耀眼。
恩遇?宠幸?太后嘴角薄薄的笑容隐下去。不要告诉哀家,你蒙受召幸之后,依然还能保有处子之身。
大概只有皇后那种愚蠢的女人才会相信专宠是因为皇帝一时情迷——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太了解他。
越是如此故意的恣肆,越是隐藏着深沉的心机。美人优离,只怕是他的又一步棋,只是这一着要将的,不知是谁的军?
优离退后两步,跪了下去。
太后英明。她低着头,声调却是不卑不亢。什么都瞒不过您。
圣上与我,确实是在做戏。
冷哼一声,算是回应。她这个儿子,到底还是有了二心……冷淡皇后,恩宠艳妃,甚至选上这么个平庸女子做戏给人看……无非就是想让众人知道,太后并非无所不能,而慕容氏,亦不再像从前那样备受恩宠。
面上再怎么粉饰太平,母子间的嫌隙,也早已经不是一两天。皇帝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很清楚。别说眼前这个摆在皇帝身边掩人耳目的陆优离,即使是她身边,只怕皇帝的眼线也不少吧。
到底是翅膀硬了。竟想要跟她抗衡,去争那片天了。
回过神来,太后莞尔一笑。他会挑上你,至少证明你的头脑定然不像姿色一般平庸……听说你出身东离陆氏?
呵,陆家出才女。
沉吟一下,又轻声道,既是聪明人,那哀家也就不多说了。眼前两条路,自个儿选吧。
忠于皇帝。或者,追随太后。
优离很清楚,如果选择前者,那她今天就不可能活着离开望春宫。毕竟,太后铁腕,天下尽知。但,即使只是为了保命而选择臣服——太后宫里眼线众多。一旦消息传到皇帝那里……那她也绝对承受不起“背叛”二字带来的代价。
不愧是擅权二十载的慕容太后。看似给了她两条路走。其实却早已在不动声色间将人逼入绝境。
迟疑一下,优离默默叩首。奴婢忠于太后。
太后嘴角弯起好看的弧线来,但愿你不是敷衍哀家才好。
奴婢不敢。优离敛身,恭敬道,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奴婢和奴婢的亲族,全要仰仗太后提携。
太后毕竟是太后,只一眼,便看穿她。陆优离只是个小小的宫女,纵使皇帝赏识她的才华,她也仅仅只是一颗棋。她没有那么大能耐,在太后与帝王的博弈中来回倒戈。
背叛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更何况方才,太后已经用“东离陆氏”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提醒过她。此刻她的族人早已都在太后的掌控之下。生死一线,全系在她身上了。
太后嘴角再度勾起好看的笑容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哀家对聪明人,一向都还是喜欢的……话音渐次低下去。终于,太后靠着抱枕,慢慢阖了眼睡去,再不说话。
优离慢慢退着走出太后的寝殿。
园子里的牡丹开得正盛,但那灼灼的花瓣映在眼底,不知为何,竟让她心底浮出一丝阴寒之意。

{ 禁魂 }
倘若她是真的陆优离,只怕此刻,除了沦为太后爪牙外,已经没得选择。
慕容兰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却到底还是小看了她。
倒不是防不到,而是想不到。做梦都想不到。

优离独个儿坐在房里,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冷笑。
太后?她也配?
慕容兰馨,你若是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陆优离,竟是被你处心积虑禁锢于西宫二十年的那个游魂附体,不知该做如何感想?
优离。
身后响起朗朗的男声,打断她汹涌的思绪。
意念蓦地从往事中抽开,优离回转过身去。只见身着便装的皇帝站在门边,浅笑着望定她,眼神里满是温柔。母后可有为难你?
优离摇头。没有。本想敷衍一句,说只是闲话家常。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淡淡扬声,直接把那真相丢给了他——她只是要收服我为她所用。我肯低头,她也就没必要为难。
皇帝的眼冷了冷。我料到了。
目光凝在很远的地方,顿了许久,才又道,母后防备朕,也可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也不知她死死霸住这权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要把天下带到棺材里去吗?
话到此处已嫌多,牢骚里,已带有一点诅咒之意。
优离缄默,目光移向窗外,冷眼看着掠过檐角的风——秋光深浓,阳光虽还和暖,但檐角那一株野草,还是微微泛了些黄色。
秋光。泛黄。
恍然一惊,优离突然明白自己方才在太后宫中时的诡异感从何而来了——牡丹,那本应是开在春天的花呀。
忍不住迟疑着开口,问道,望春宫里,四季都有牡丹吗?
回应她的,是皇帝眼角流泻开来的嘲讽笑意。母后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得不到。她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办不到。莫说是四季常开富贵花,即使是隆冬季节赏莲,雪花开在火里,只要她想看,众人也得让她如愿。
即使是他,贵为天子的九五至尊,也只得在太后面前低下头去。二十年了,太后将权力死死攥在掌心里,唯我独尊,几乎无视他这个皇帝……
望着他面上隐忍的阴郁,优离轻轻叹了一声。
也许,那就是慕容兰馨的本性吧。掠夺,霸有,独占欲。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就都要紧紧攥在手心里。不管是天下……还是,你。
她看到皇帝的睫毛颤了一颤。
十日来积压的疑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冲口而出。
圣上可否告诉优离,你选择我,究竟是因为相信我说的故事,还是仅仅需要一个与太后争权的契机?
这不重要。不过转眼工夫,皇帝年轻的脸上已经不见了阴郁,他走近前来,扶住优离的肩,附在她耳侧轻声道:重要的是,这个选择,让你跟我站在了一起。
话到尾声,略有缠绵。优离明白那一丝暧昧里的含义,但还是挣脱他,退后两步站定。
圣上忘了吗,站在你眼前的优离,是附体的禁魂。
论年纪辈分,我该是你母亲。

{ 蝶灵 }
西宫夜火的第二日,优离遇见年轻的皇帝,夜阑。
一支紫玉蝴蝶钗轻巧婉转推到他眼前去,湮没在尘埃之下的往事渐渐浮在水面上。
之后许多个夜里,擅宠专房的名头下,就着一豆烛火,她把慕容青怡的故事,一点点讲给夜阑听——
宫闱之中,处处都是秘密。
时至今日,恐怕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西宫海棠阁中,曾有那样倾城绝世的女子,哀戚至极,肝肠寸断而死。
慕容青怡唯一的错,是信错了一个人。先皇与她,原本是恩爱甚笃。但却因了那个人的谎言,以为她移情别恋——爱而不信已是悲剧,何况那质疑她的男子,权倾天下。
一场雷霆之怒,慕容青怡从天堂跌落地狱。而此刻她才知道,在背后构陷她的,竟是她最信任的妹妹,慕容兰馨。
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
想到古往今来那些宫闱之斗,慕容青怡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一点兰馨的心意。但她始终无法理解,兰馨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夺宠,夺权,还是夺嫡?
直到那一日,她亲口告诉她,即使是亲姊妹,那凤袍也只有一身,玉座也只有一个。有你慕容青怡在,我慕容兰馨就永无出头的一日。
兰馨就是这样对她说的。用那样恶狠狠的语气,面上挂着歹毒的笑意。她说姐姐,唯有你死了,方可一了百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是了,在她被囚海棠阁后,慕容兰馨还是不肯放过,非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亲手将一支蝴蝶钗送进慕容青怡的心脏。
血溅三尺。
然后,慕容青怡瞪大了眼睛,缓缓倒下去,至死,都不肯瞑目。
为了怕她冤魂不散回来报复,也是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罪行。当今太后,夕年的贵妃娘娘慕容兰馨,竟不惜挥刀歃血,画地为牢,用邪术镇压了她整整二十年……
细说起来,还真多亏了那夜的焰火——
优离这样对夜阑说。慕容青怡含恨而死,残余的魂魄附着在了那支紫玉蝴蝶钗上。
那夜,火光烧着了镇压慕容青怡的符咒,蜷缩在钗中二十年的魂魄,才终于可以冲出禁锢,附体重生。
我不是陆优离。她这样说道。我只是慕容青怡残留在那蝴蝶钗里的一抹残魂。
失火那夜,宫女陆优离突发急症而死。而我正巧需要一个可以凭靠的替身。因缘际会,就附在了陆优离身上。
轻轻一笑。也算是天道昭彰。
该还的,该报的,注定湮没不掉。
故事到了尾声,她看到夜阑面上绽开不信的神情。
优离默不做声,也不解释,只是顺手拈起桌上那支紫玉蝴蝶钗来。钗尖刺破食指,一点血色落在茶盏里,缓缓散开。优离把玉钗浸在水中,轻轻挥手,茶盏里竟飞起无数斑斓的彩蝶。
蝴蝶仿若通灵,翩翩而舞,绕梁不去。
而这样异色的情景,最终结束于优离伸手在空中做出的那个古怪手势里。
恍如黄粱一梦,醒来,人依旧灯依旧,只是彩蝶已不见,唯有茶盏里的蝴蝶钗,安静地浸在水中。
总有一日,我会如这蝴蝶般翩舞于你眼前,直至飞散。优离一边拿帕子拭净了蝴蝶钗上的水,把它随手别到头上去,一边道。
信不信,由你。
{ 废后 }
后宫风波乍起。
因由,却是一只小小的手炉。
是皇后。夜阑数月如一日地宠着优离。这让她的妒火无从倾泻,烧得整个人都要癫狂。她甚至忘记了太后曾经提醒过,以她六宫之主的权力,处死一个宫嫔其实只需要一句话。
她若想赐死优离,甚至不需要理由。
可她却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在太后看来,愚蠢到无可救药的方式。
谩骂,惩罚,殴打。
将优离带回到自己宫里,一点一点折磨。数九寒天,罚她跪在殿前,头上顶了昂贵的瓷瓶,周围,四个太监轮流向瓶中注水。
就是存心要看优离狼狈的样子。只要瓷瓶碎在地上,她便有了体罚优离的理由。
那只花瓶可是太后恩赐的。你这贱婢竟敢打碎!来人,给我打——
优离不是第一个被皇后惩治的宫人。在她之前,这样的场面已经在皇后的寝宫前上演多次。但她却是第一个推开太监,摔了瓷瓶站起来反抗的人。
娘娘要责难优离,其实可以换点别的方式。她立在那儿,嘴角的笑意落在皇后眼中,满是嘲讽与讥笑。每次惩罚宫妃都用如此没有新意的手段,难怪皇上说娘娘乏味无趣……
后半句,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
皇后的怒火就被这样轻巧地挑起。几乎想都不想,怀里的手炉就嗖地飞了出去,直直砸向优离的脸。
这一下,就算不致命,至少也要毁容。
却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竟有那样一道身影,冲过来,挡在优离身前。
手炉砸在那人的额角,一声闷响之后,是叮当坠地的清脆声响。
胡闹!
定睛,只见太后盛怒的脸。而护在优离身前,额角绽开血色的人,正是当今圣上,夜阑。
僵持多年的困局,终于有了一个意外的破口。
第一次,夜阑发火,指着皇后的鼻子撂下狠话,无德善妒,这样的女人,也配母仪天下?!
言罢,搀起优离,拂袖而去。
只留下慕容家的两个女人,对望着,无比尴尬。
夜阑想要废后的消息传回后宫的时候,皇后正跪在望春宫前殿的正堂上,对着太后哭。
母后您帮我想想办法……再怎么,我都是您的亲侄女儿,是慕容家的人……我知道错了,我改,皇帝宠着那个小妖精我忍了。可母后,他要是真废了我,丢脸的还不是您吗……再怎样,我也是您给他选的皇后呀……
够了。太后手里的茶重重撂在桌上。亏你还知道让我丢脸!
冷冷地睨了皇后一眼,道,为了今天,他也可谓是费尽心机了。你以为他要废的是你吗——他这是要当众给我难堪!
皇后不会知道,就在一炷香前,优离刚刚从望春宫里离去。从她口中,太后已经确认,前日那一出闹剧,是特意唱给她看的戏。
皇帝真正不满的,不是皇后的愚蠢跋扈,而是慕容家多年来坐大的势力。他要拔除眼中钉肉中刺,要冷遇慕容氏,势必就要拿皇后开刀。如太后所料,优离就是圣上一早布下的局,专等皇后来跳。至于太后您……圣上还是尊重的。只是,太后若一味护着慕容家,那就尴尬了。优离如是说。
太后站起身,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侄女儿。
事已至此,哀家也已经帮不到你。
{ 军变 }
母后是要牺牲我吗?
皇后扬了头,死死盯住她。她明白,在太后的权衡中,自己已经是一颗弃子。太后要保全局,保自己后半生荣华依旧,为此,她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家族,还有嫡亲的侄女。
可是。皇后笑起来,母后难道看不出,皇帝心里已经有别的打算了吗?
他废了我,罢黜慕容氏,来来去去做这许多,不就是为了剪断母后的羽翼?难道您以为,失去慕容氏的支撑之后,您依然还能保全今日的一切吗……
太后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太聪慧的侄女儿。这还是头一回,皇后竟然能在她面前说出条理清晰直指人心的话来。
很好,至少这证明她的愚蠢还不至于没有限度。不过,亲侄女算什么。太后心里冷哼一声。想当年,就算是亲姐姐,她也照样下了手。更何况这么个不太中用的亲侄女。
面上仍旧是和蔼的笑容,但腹内的心机,却已经转到别处去。她等着皇后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皇后拭了泪,一脸决然地看着她。既然他这么无情,那么就休怪我们无义——母后您何不效仿前朝,登基改制,将燕国换做慕容氏的天下?
听到这话,顿时一愣。
原以为皇后会想玉碎,与夜阑同归于尽。没想到说出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忌妒和打击果然是让人变聪慧的良药。她冷眼看着皇后。那双眼中有对夜阑的眷恋,但太后相信,此刻她眼底那些绝望也是出自真心。
只是,将燕国换做慕容氏的天下……
她别过头,菱镜中看一眼自己的脸。四十三岁,韶华渐逝。她是老了,但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其实,优离走后她就一直在想。退一步,真的就海阔天空吗?拔除了慕容氏之后,夜阑对她这个母后,还会如以前那般恭敬吗?
权力就像是一根硬刺,鲠在喉头,让人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局势已是两难,夜阑已经等不及要挣脱开她飞向更高的天。但她却并不肯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被人拿去。对她而言,与其等着有一天别人从她手中夺走那些,倒不如……
回眸,微笑。
女帝?如果睡在遥远皇陵中慢慢朽去的那个人看到这样的结局,一定会气得想跳出来吧?
她已经毁了他最爱的人,压制了他心爱的儿子二十年。如今,夺了他的天下去……是不是也算,最好的报应?
虎符是跟着废皇后一起出宫的。
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太后对自己的兄长们,也不是十分放心。
多年以来,调动兵权的虎符都由她自己小心地收藏着。直到今日——
喟然一叹。
到底是走到了今日。
六军哗变。慕容家的人很快就会逼宫,她用二十年时间织就的网,最终会将夜阑变成一只困兽。
本已是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可谁想峰回路转出人意料。
慕容氏带着兵进了皇城,可剑锋指向的,却不是夜阑——仿佛是一场噩梦,她的亲军侍从暗卫,甚至宫女太监,转眼之间,便都被那些由她调令来的军队控制。
乃至绞杀。
宫中没有燃起战火,寂静的夜色,平和如常。
可太后的望春宫里,已是换了一番天地模样。
{ 报偿 }
真的就只剩下沙漏了。
寂静的宫里,唯一不肯停息的,绵延的声响。
优离踏进望春宫的时候,太后独自靠在榻上,面上没有波澜。
优离走近前去,不说话。只是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支紫玉蝴蝶钗。

然后她便看到太后惊惶失措的脸。
她微笑着把那段曾讲给夜阑听的故事讲给太后听。被禁锢的魂魄,火海中破茧的蝴蝶,还有那颗誓要复仇的心。兰馨,你怎么就那么狠?姐姐究竟做了什么,竟要你如此对我——故事的末尾,优离这样问着,欺身贴近太后。
慕容兰馨脸上只剩下了仓皇。空洞的眼神看着优离,我不信,我不信,你已经死了——她挣扎着跳起来,那个咒,明明已让你魂飞魄散,怎么可能……
癫狂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优离,轻舒罗袖,面上的容颜,已经是另一张脸。
慕容青怡的脸。
这一次,太后终于真的颓倒在地。
她哧哧地笑起来。古怪的声音,像飞过夜空的枭。
没错,是我害你。我告诉先皇,你腹中的骨肉是别人的孩子。我还告诉他你早就另有所爱。我太了解你,了解你的一切,所以,即使是谎言,我也会编织得天衣无缝。我让他恨你,让他抛弃你。可我没想到,他废了你,却迟迟不肯杀你……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你。呵,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动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优离的手轻轻晃动一下,面容便再度换回先前的平庸。她看着一夜间老去十岁的太后,问出许久以来心中的疑惑。
慕容青怡的疑惑。
都不是。太后虚无地笑了,我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心。
她看着优离,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光阴。
你不是青怡,但无所谓,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那么恨她。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原本,慕容家送进宫去,要做皇后的那个人,并不是青怡。与先帝有婚约的人,是她,慕容兰馨。
可偏偏,命运安排给她了那样一场波折——她的良人,爱上了她的姐姐。慕容青怡与先皇的那段一见钟情,将慕容兰馨的芳心摔碎,彻底埋葬。后来,姊妹一起入了宫,却是青怡为后,她为妃。
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
所以,才会那样恶狠狠地构陷与扑杀慕容青怡。甚至慕容青怡死了她都不肯放过她,要用符咒将她困在海棠阁,要让她不得超生,魂飞魄散。
只要她消失。她才有机会成为后宫唯一的主人。唯一可以站在先帝身后的那个女人……
可是。
太后的眼里滚下泪来。那个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他心中牵挂的,始终是另一个她。
她执迷权力,与其说是欲望,不如说是害怕。
因为得不到,所以太害怕失去。
只有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时,她才能感到一丝安全和安慰。
最终,我得到了天下的一切。她仰起脸来,望着优离。可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却永远都得不到。
那个人,因慕容青怡而郁郁寡欢,乃至英年早逝。至死,都还念着她的名字。

{ 真相 }
我只想知道两件事。
抬起头来,太后望定优离。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甚至没有让优离知道自己那一出军变的心思。可这个女子竟然有本事让她在关键的一击中惨败。
优离摇头。
军变不是我做到的。我原本的打算,只是利用你和皇帝之间的嫌隙,挑拨你们的关系。优离答道。真正被低估的人,是你的侄女——慕容家背着你,早已效忠了皇帝。在那一场废后的戏码里,我只是小小的配角。而皇后,才是深藏不露的狐狸……为了夜阑,她多年如一日地在你面前演戏,就是要你相信,慕容家真的会跟着你造反夺天下。
唯有如此,才能拿到虎符,彻底卸下你最后一丝戒备。
也唯有如此,才能不动声色地将权力转移。
其实这些,优离也是事后才知道了。刚才来望春宫的路上,她看到夜阑握着皇后的手走过去。那女子眼中,第一次闪动出她不熟悉的,贤德而智慧的光。
只是,那样的鹣鲽情深,让她有一瞬间的心痛。
深吸口气,优离望着太后,我知道你想问的第二个问题。你想知道,夜阑为什么会这样决绝地对你,对吗?
她是他母后。可他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优离冷笑起来。故意拉长了声音——因为他知道,慕容青怡才是他的母亲。
太后眼里最后一点火光,化作了绝望。
夜阑知道真相的时候,才只有十一岁。
那时候父皇还在。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带他泛舟湖上,喝退了宫女太监,把一支紫玉蝴蝶钗,塞在他的手心里。
夜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父皇告诉他,蝴蝶钗的主人是他的生母。因为自己一时的错,她被人害死在西宫里。
慕容兰馨的权欲已经不是他这个皇帝所能控制的了,而彼时的夜阑还只是个孩子。
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将这一段真相,告诉了夜阑。告诉他要防备慕容兰馨,告诉他该如何自保,告诉他生母另有其人,告诉他……那些无从诉说的了,痛与悔。
那才是夜阑多年来隐忍的真正原因。
也是慕容兰馨最终选择军变的缘由。
他知道自己需要积蓄力量,才能与“母后”抗衡。而她,纵使成了太后,权倾天下,也终究不放心——她杀了慕容青怡,抱养了她的孩子,对外谎称己出,可心里却是怯的。西宫符咒压制的,不仅仅是慕容青怡的魂魄,还有这一段不为外人知的曲折。
转身出去之前,优离想起那夜她幻出蝴蝶时夜阑对她说的话。
我知道东离有一种幻舞,可以做出这样的异相。其实说到底,是障眼法——优离,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蝶灵,你是人。
她唯一的破绽,恰是那支紫玉蝴蝶钗。她不曾知道先皇早已洞察了的真相,也就无从知晓夜阑将那支蝴蝶钗随身携带了许多年——西宫夜火之后,她从废墟里捡回那支蝴蝶钗的时候,甚至完全不知道那是夜阑事先放在那里的。
没错,就连焰火引起的火灾,也是夜阑的计策。
那是他对慕容兰馨发动的第一步攻势,为的,是看她的反应,验证咒符的传说。
陆优离的闯入,原本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
但他还是相信她,靠近她,听她讲那个幻蝶的故事,用温柔的目光将她笼罩。
因为,他喜欢她。
{ 尾声 }
优离站在琼林殿前的玉阶上,夜色微凉。风从肩上吹过去。甚至听得见声响。
她听到那个人在身后问,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是谁。
优离笑起来。
她其实真的,就是陆优离。来自东离国的幻舞师。
只身远道而来,也确实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遗愿——不,不是慕容青怡。
是她的母亲。
母亲是燕国人,曾经在这座皇宫里做过皇后的近身侍女。优离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母亲说起,她的主人,是个很美很善良的女子,她的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可是,那么好的人,却……说着说着,母亲却会落泪。
二十年前,慕容兰馨带人去西宫的那夜,因为不忍连累无辜,慕容青怡将她塞在床下,嘱她不许出声。
她就那样,蜷缩在床底,流着泪,看着自己的主子被亲妹妹杀死,直直地倒下去。死不瞑目。
为她报仇,是母亲余生里唯一的心愿。可惜这个心愿她至死都没有达成。
所以,优离来燕国。
借了一支紫玉蝴蝶钗,接近夜阑,用幻舞变出蝴蝶,让他听完那个故事——她原本是想以此为契机,抖出真相,杀了慕容兰馨的。可是没想到,自己初初踏进来时,夜阑就已经设好了庞大的局。
陆优离,只是这个局里,小小的一段插曲。
扭了头,她对他俏皮地笑起。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不,还不是时候。
优离微微屈指,轻弹,夜色里瞬间便绽出铺天盖地的蝶来。
呈现在他眼前的,始终都是幻象。就连她这张姿色平庸的脸,其实也只是障眼法的一部分。年轻的幻舞师还不确定,同样年轻的皇帝心里到底有几分真情意。
就这样留下来?不如等一等吧。她隐身在夜色里,慢慢退去,衣角上满是翩飞的蝴蝶。就连她的脸,也渐渐化成蝴蝶,随风而去——
夜阑。
总有那么一日,我会以自己真实的面目立在你的面前。
到时候,请你一定要,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