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系飞魔幻08年10月。
长安,骊山,华清池,马嵬坡。我一步一步,走过千年前曾经踩踏过的土地。一声一声,呼唤巽朗。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
我们之间,只隔着千里东风,一梦之遥。
梨花魂
文/萧天若
『 缘起 』
骊山脚下,繁花开遍。就连华清池水,亦如当年那般滑软。
马嵬坡上,梨树葱笼。仿佛贵妃娘娘,犹在舞着《霓裳羽衣》。
可是,巽朗,我却再也握不住你的手。
那样温暖,那样安全,那样厚实的双手。
再也握不住。
千年之后,我站在华清池畔,回过头,怅望红尘万丈,声声唤你名字。
巽朗。你听到了吗?
『 壹 』
如果五百岁那年,我没有遇见那个姑娘,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
可是偏就遇上了她。
我的原身,是马嵬坡上佛堂前的一株梨树。
那日春光晴暖。我正伸着懒腰晒太阳打瞌睡。只觉得身上痒痒。低头细细瞄了一眼,但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胡乱地把罗带系在我的枝杈上,又在上面挽了个结。
哦呵呵……我明白了。原来是打算要上吊的。
天命无常。偏就总有这种傻瓜,注定吊死在我身上做个冤鬼。对这种事,我从不多管,乐得看个热闹。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生了管闲事儿的心。
那倔强的女孩,一边搬石头垫脚,一边咬牙切齿道:我宁肯死,也不要入宫去。
那时节,我才刚刚能够开口说话,很想找个人练练。于是忍不住劝她:喂,我说——小女娃,别这么想不开。活着再不好,也比死了强啊。死了,可就设么都没了。
我的话让女孩吓了一跳。也是呢,要是哪天看到一棵梨树在你面前开口说话,想必你也会被吓到。
但很快她就又横眉冷目的倔强起来:你懂得什么?!——我后娘狠心,要把我送到宫里去为奴,我拗不过又跑不得,除了一死,还能怎样?
说着,泪如雨下。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自古闺怨,最恨深宫寂寞背影凄凉,我才不要在寂寂永巷里,蹉跎尽大好时光。
我叹了口气。小丫头,你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寂寥吗?
若是尝过枯立郊野五百年的滋味,你一定会觉得,生而为人,可以处处走动,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再说……我打量着她倾城动人的美貌,打趣道:你有这般美好的色相,还怕分不到一杯君王恩宠?
没想到,这孩子虽幼稚任性,却挺有骨气。我宁可嫁与贩夫走卒,一生被一人捧在手心。也不愿与三千粉黛共享一点君心,抢夺那琐屑的恩宠!
真是有趣的孩子。冤死了做吊死鬼实在太可惜。若是可以,我还真想帮帮她……
想到这里,不由心念一动。或者这对我,是个契机。
哎。我说小姑娘,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啊?——你也不用吊死了,只要你肯歃血点染我心,我就可幻化成人……到时候,我代你入宫,还你自由,可好?
一时疼痛换来一世自由。这生意,相当划算。
她几乎没有多想,便很爽快的应了我。就手从头上拔下一银钗,刺破指尖,依我之言,点染花心。
『 贰 』
伸伸我的小纤腰,整了整鬓边的梨花。我笑着看那女孩远走的背影。
我只有五百年修为。在诸花里还只能算是个嫩生生的小妖精。法力微末,连人型都幻化不成。
要知道,这修行可是件苦差事,没有个千把年,成不了正果。除非……
除非因缘巧合,遇到天赐良机。
比如有人,以血点染花心,让我吸足了精气,法力突飞猛进,得以提前脱离树身,摆脱原形束缚。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怀了私心,赚了那小姑娘的便宜。
可是,这样一来,我脱出原身,化身为人,提前五百年得享自由。而她,在我的帮助之下,逃脱了入宫为奴的命运,悠然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两厢得益。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捡起地上的包袱,抽出那卷入选宫女的文书,微微一笑。
皇宫,人间繁华胜地。
扮作宫人去那里游走一遭,玩个十年八载,对我这棵孤寂百年的老树而言,也是难得可贵的的机缘。万一命好,没准还能碰上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在我修行的道路上助一臂之力。
多好啊。
她叫常春。
我借了她的血,也就顺道顶了她的名。波澜不惊的入宫去,低眉顺眼的受训礼仪,学习规矩,然后从扫洒宫女做起,渐渐熟悉内廷。
真真见识了人间的浮云富贵与流水繁华。
先前在马嵬荒郊,也曾听林中老妖们说起过人间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总觉得像是刻意渲染的故事般虚幻迷离。如今到这禁中一看。呵,却原来帝王家的泼天富贵,所言不虚。
人人都说深宫寂寞。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却比做神仙都快乐。更何况,我还时常想办法溜出去,混在人群里,享用大唐盛世下,长安的月色。
与一颗树相比,人的一生,美好,但短暂。
其实,我不是个有野心的妖精。所以对修炼这事儿并不怎么努力。但,既然承蒙苍天眷顾,长成了精怪,那也就认了。只要能乖巧的顺从天意,不惹是生非触犯天条,那么就算我道行再不济,随着年轮一圈圈长上去,也总能看个千余载春秋的。
千余载。红颜白发,斗转星移。眼前这繁华鲜妍的一切,都会渐渐在我眼前,化作烟云而去。
想到这些,不由叹一声。然后便愈加珍惜眼前。
『 叁 』
上元佳节。我混出宫门去玩乐。
在嚣闹的街市上寻个酒家坐下,温一壶月光下酒,折一枝怒放的花,看胡姬纤柔的腰肢,在酒肆灼灼灯火之下,舞成一阵飞扬的薰风。
夜半时分,微醺着走出酒坊的门,却一下子撞入狂欢的滚滚人流里。
跟着他们转来转去走了一阵,就迷了路。
喝多了酒,脚步难免有些踉跄。混乱中,不知被哪只脚绊了一下。甚至来不及“唉哟”一声,便狠狠摔倒在地上。
——身后的人群,犹自欢歌着向前,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揉着脚踝的我……眼看着,便要被嘈杂的人群踩踏过去。
紧要关头,一只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救我于危难。然后搀扶我脱离险境。
我回头,想道声谢谢。可谁想脚踝吃不住力气,腿一抖,身子一斜,就顺势倒进了人家的怀里。
然后,我看见眼前那个十六七岁的俊朗少年,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蓦地一下,红了脸。
我的心,怦然一动。脸上就像这街上任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般,绽开忐忑但又甜美的光。
但紧接着就不好意思起来。——活了几百岁,居然沦落到要一个少年郎来相救,真是丢人。
许是看出我的尴尬,他开口,打破僵硬的沉默。今夜人多,姑娘小心。
匆匆谢过相救之恩,我顾不上尴尬丢脸,直接说出我迷路的事。问他:你能不能带我走出去?
他点点头,牵了我的手,穿过东市,把我送到我认识的路上。
他说,我叫巽朗,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今夜街上这么多人,真怕你再走丢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告诉他我是个宫女,于是便扭头,逃也似的跑掉了。
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后滚滚的喧闹,以及天幕之上,烟花坠落。
那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只是长安城中上元夜里的一段小小插曲,却在彼此命运深处,埋下了最初的前因。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回首去看往事。我已经不记得很多细节。可是,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鼻尖似乎都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香气。
是以,后来读到那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不由,潸然泪下。
『 肆 』
天宝初年和乐升平的盛世里,双十年华的侍女阿春,不过是后宫之中沧海一粟的埃尘。
但在波澜不惊的生涯里,遇见了她。那名唤江采苹的女子。
那日,笙歌散尽,她依在帝王身侧,被宫娥簇拥着走过。我跪在一边,偷眼看她。
——那张脸,清秀隽美,宛若天人。可远远望去,竟比暗夜里的烟花还寂寞。
恰巧,她无意的一个回眸,正撞上我的目光。美人愣了一下,而后浅笑,指着我,对身侧的君王道:陛下,那个小宫人清灵乖巧,真是讨人喜欢。赐给臣妾可好?
帝王随意的一挥手,欣然允诺。
就这样,我成了随侍在梅妃身侧的宫娥。
她天生的清冷性情,但待下人很好,极少摆娘娘的架子,倒像是邻家姐姐一般随和。她不爱热闹,只喜欢与满园梅花为伴。常常,我会见她一个人坐在梅林里,发呆。脸上写满刻骨的寂寞。
闲暇的时候,她教我吹笛子,或者习舞《惊鸿》。偶尔,我也会跳一支从胡姬那里学来的舞给她看。
她怔怔看着。半晌,对我说:春儿,你知道吗?看到你,我常常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多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誓死不肯入宫的女孩,常春。梅妃脸上,有跟她相似的神情。
我瞬间读懂了梅妃心里所有的不快乐。——人人都道她得宠,可有谁想过,或许她想要的,从来就都不是这虚无的繁华富贵呢?
多年之前,她也曾是盛放在某人心上的花朵。可是,青梅竹马的一双璧人,却生生被拆散。一道圣旨下来,她被塞进马车,千里迢迢送进这寂寞无边的深宫里来,住在金丝的囚笼里,慢慢消磨尽红颜与光阴。
得宠。得宠又怎样?所有的活泼和梦想,还不是都沉寂在宫闱的束缚里了?
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即使再怎么得宠,也始终无所依傍。手中唯一拥有的,只是帝王的爱怜和疼惜。
但即使这一点怜爱,也握不住。
她说:春儿,我心里清透得很。君心难测,他是我的唯一,却不是我的良人。他的心在不在我身上,不是我说了算的。
言罢,沉沉一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缄默。她却弯起一缕微笑,说道:春儿,他日你若是遇见了心仪的人,我央陛下放你出宫去,与他白头偕老,你说好不好?
心仪的人?我心里一跳,突然就想起长安夜市上那个俊朗少年来。但转念,我摇摇头。不,娘娘,春儿哪里都不去,我要陪着你。
——江采苹的人生,至多也就几十年罢了。而我荒芜漫长的生命,则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难得我和她投缘。花点时间,留在宫中陪她“老”,看她死,帮她消解寂寞,伴她一生。对我,不是件困难的事。
她说,你这傻瓜。
可眼波流转的间隙,我看到她眼里,有泪光。
『 伍 』
梅妃的好日子并不长。
天宝三年,那个名叫杨玉环的女子入宫后,她便被那风流天子抛之脑后,丢弃在了深宫一角。
转年,杨氏被册封为贵妃,渐渐恃宠而骄。她凌压六宫,独霸君恩,甚至逼迫着陛下,把梅妃驱逐去了冷宫。
面对冷宫的境遇,梅妃不曾落泪,却难掩伤心。
任她是再怎样冰霜性情,也终究放不下往日之情。即使几番沉浮之后心绪渐渐成灰,但她对他,终究还是抱有一星期望。
她在红笺上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楼东赋》,将一腔幽情付与君王。可换来的,却只是一斛珍珠。
他的心,早就扑在了那杨氏的身上。对她,甚至连句慰籍的话都没有。
看着那斛珍珠,梅妃终于落泪。但很快,她的眸子就渐渐变凉,凝成了一汪寒冰。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她心口响过一声清脆的破碎。
她把珍珠拂落在地上。满地珠光里,她拧过头来,对我说:春儿,你看——他待我再好,也比一张纸还薄。
也就是这一年,我再次见到了巽朗。
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赧然的少年,而是威武的禁军小将。
我要出宫去变卖一些古玩。——宫里的内侍都是势利至极的小人。杨妃盛宠的跋扈之下,失宠后的梅娘娘,日子渐渐寒索难挨。少不得隔三差五出去变卖些细软古玩,好打点冷宫的生活……
在宫墙下被禁军拦住时,我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冲我微微颔首,一个眼神的交错,彼此心中,都是了然。
然后,他摆手示意拦住我的禁军——这位姐姐我认得,是娘娘身边的人,常来常往。
他只说娘娘,众人便都以为是杨妃。赶忙客客气气的放行。
我感激的一笑,匆匆走过。错神的间隙,却听见他说:路上小心,早些回来。还有——别再迷路了。
心中有暖意,渐渐升腾。我想起多年前那个热闹的夜晚,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出人群,我们走在热闹的街道上。
彼时,那目光也是这般宽厚深沉。
因了巽朗的相助,梅妃娘娘的日子,渐渐开始不那么难过。
时光随波逐流的过去。我想,我和娘娘,或许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了吧?侍弄侍弄梅花,弹弹琴下下棋。相偎在玉阶下,听鸣虫清唱,挨过秋夜漫长的天光。
可梅妃却打发我走。
看着我错愕的神情,她俯下身,低声在我耳边说:我这一生,是注定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可你还有希望。
我想拒绝,可她却不由分说,硬塞给我一包细软,匆匆道:这一年多来,你与那守城小将巽朗彼此眼中的情愫,瞒不过我。
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我爱巽朗。可我心里清楚,自己花妖的身份,注定不能与他有什么结果。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也说不得。
梅妃搀起我,眼里落下泪来。春儿,我拿那珍珠打点了高力士,他才肯答应把你调离我这,去别的宫苑做事——只需再熬几年,你到了年纪,就能出宫去跟自己心爱的人相会。这样多好。总胜过留在我身边,把青春蹉跎……
春儿,别辜负姐姐的心。
一句姐姐,让我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伏在她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梅姐姐,你是我遇到的人里,对我最好的一个。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给你报偿。
『 陆 』
终究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去了华清宫。
从此,只能遥望长安。
离开时,巽朗握了我的手,说:春儿,我等你。过几年你被放出来,我们就成亲。
我想告诉他不能,即使我出宫了也不能。我只是个妖,注定无法与他相守。可我说不出口。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点了头,说,好。
不久,巽朗就打点了关节,调到了温泉附近。我们偷偷相见,在暗夜里守着一点彼此的温暖,许下诺言。
至此,我几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妖。我像个最平凡的怀春女子,每日都在巴巴的算着日子,盼着自己到了“年龄”被放出宫的日子。
我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会披着怎样的嫁衣与巽朗成亲。
——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煮三餐茶饭,裁四季衣裳。
那样安然平淡的人生,是梅妃姐姐的期许,也是我自己的愿望。
万万没想到,会再遇见她。
十余年前差一点吊死在我身上的女孩,真正的常春,居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荏弱的孤女,而是权倾天下的贵妃娘娘。
海棠汤边,我望着她丰腴如玉的臂膀,怔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她,从容的挥退其他侍婢,扬起倾城的笑颜:我偶然听见他们说起“常春”,没想到还真是你!
——命运的波折跌宕,真真是出乎人的意料。当年偶然的天赐机缘,让我借了她的身份入宫,阅尽繁华。而被我放走的她,竟然也经历了一番意想不到的奇遇,摇身一变,成了杨家女儿。
她自嘲地笑笑,说:虽然当年你放我走了,可我最终还是被命运送了回来。看来,我注定是要入宫的。
是啊。她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只是这一次,轨迹大大不同。
她亲昵的揽着我的臂膀,孩子般的撒娇:姐姐,多谢你当年出手相救……
淡淡一笑。世间众人,只有她深知我的来历。所以我也不必隐瞒。——你知道我是妖。所以不必对我感恩。毕竟,我也是得了好处的。
这是真心话。若没有她,我不可能提前五百年化成人型,也就更不会有这一番遭遇。不会遇见巽朗,也不会遇见梅妃娘娘……
想到梅妃,我心里一痛。
抬头看看眼前娇艳如怒放牡丹的太真妃子,突然想起她当年说的要爱人只能一心守护她的话来。
十多年过去,身份地位,什么都变了。但她心里的那份执着,不曾改过。
即使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是皇帝。她也要那个人只待她好,对她一个真心诚意,却从没想过这份霸道的跋扈会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不怪她。此刻的杨妃,根本不会顾及这些。她深得君心,因此整个杨氏一族都跟着飞黄腾达起来,她的兄长把握了朝中大权,姐妹都封了夫人。盛宠如斯,她的良人眼里,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
可我却想起了梅妃的话。
她说:你看,他待我再好,也比一张纸还薄。
不知为什么,盛夏的烈日下,突然遍体生寒。
『 柒 』
展眼,又是一年春日。
三月三日踏青的时候,有刺客伏击。人群慌乱之中,一簇带着怨恨的箭头,直直射向皇帝心口。
那人犹在忿忿叫骂:昏君,拿命来……
千钧一发时刻,侍从中冲出一道矫健的身影,扑在帝王身前,挡下了那一箭。
等回过神来看清,我不由尖叫起来——那是巽朗。已经成为陛下亲随近侍的巽朗。
陛下毫发无伤,刺客尽数伏诛。可巽朗却伤到了致命处,奄奄一息。——那箭上沾有剧毒。宫中最好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我泣不成声地抱着这个只知道愚忠的笨男人,哽咽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竟然只是笑笑,像是在说不相干的笑话。——我想立功啊,然后,等陛下问我要什么封赏的时候,就求他把你赐给我。
我看着这个傻瓜。
光阴流水般逝去,我和他,都已不再是当年长安街市上那天真无邪的懵懂少年。
他一直说他等我。如今等到三十岁了。依然还在等着。
心中绽开一片疼痛。不由分说,我抽出他身侧的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
我只是个修为不足的小妖,因缘际会借了几滴人血的精气,强行修炼成人,法力并不高强。
如今唯一能救他的,便是我身上流淌了五百年的妖血。梨花妖五百年的精魂法力,再怎样,也总能救人一命吧?
我制住他,不许他说话也不许他动。然后把手腕放在他唇上,强行给他灌下那些浅碧色的液体。
等到他灰白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我解开了他的穴道。
我的血是浅碧色的。只看一眼,他就该明白我的身份。
我包扎起伤口,静静望着他,把真相和盘托出——巽朗。我是一只梨花里生出的妖魅……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心里其实无比忐忑。巽朗,我不是人……你会嫌弃我吧?
回答我的是一个拥抱。他把我揽在怀里,久久,说:春儿,我做守城卫士,在宫门口遇见你,你以为真的是巧合吗?
——你知道吗,那年上元夜见过你之后,我心里就再也没有过别的人……当初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于是我就悄悄跟在你身后,随你走到皇城下,看着你进了宫门……
——春儿,我不管你是人还是妖。我只知道,这一生,我想和你在一起。
『 捌 』
我去求杨妃放我出宫。
却不想,还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便听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他的宠溺,她的骄纵。终是惹下了祸端。安禄山造了反,自称大燕皇帝,带着兵马,张牙舞爪地一路打到了潼关……
潼关。与骊山,与长安,不过咫尺。
情急之下,陛下带着杨妃仓惶西逃。巽朗的伤刚好,便要披了铠甲,护送圣驾。临行前,兵荒马乱的匆匆交错,他在马上,拉着我的手——春儿,快上马,我带你走。
我仰头看看他,又转身看看深宫寂寥的夜色。断然放手——巽朗,你先去。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
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去找你。一定会去找你。
——彼时,我与他都不知道,那样匆忙的放手,竟会让我们错开一千多年的时光。
他拗不过我,策马而去。而我,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转身奔向冷宫。
那里有我最挂念的姐姐,梅妃。
她爱过的那个男人,早已忘了她。他逃的时候,并没想过要带她一起走。甚至,他不曾想过要放她一条生路……
既然她对这深宫早已没了任何留恋。那何不借这个机会逃出去,平平凡凡的,好好过几天常人的日子?
狼奔豕突地,总算逃了出来。
马车驶出长安的时候,我和梅妃告别。我要向西,去追随巽朗的脚步,而她,说会一路往东南走,回身去看故乡的山水。各自心中都清楚,这一别,是永不再见。却都把泪珠咽下,相视微笑。然后背转过身,各奔西东……
日夜兼程的奔波,我终于在马嵬驿,追上了陛下和杨妃的銮驾。
马嵬坡。我在这里沐浴过五百年的阳光,又在这里救下了当年的常春,如今的贵妃娘娘……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在这里,跟巽朗成就一段完满的姻缘。
可还没等我找到巽朗,就出了大事儿。
——那是世人皆知的一段故事。马嵬驿中,六军哗变。杨国忠被杀,军中起事的将领逼迫陛下,要求赐死杨妃。
我原以为,因了那人的爱,杨妃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可谁想,终究是应了当初梅妃那句话。
他对她再好,也比一张纸还薄。
那个将她捧在手中细心呵宠的良人,最终的选择也不过是保全自己,牺牲她。
『 玖 』
我真的真的很想再救她一次。
就像当年那样,或者,就像我放走梅妃那样。倒不是我救人上瘾,只是看她那滚滚的泪珠滴落在满地的花瓣上,实在是于心不忍。
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前次为救巽朗,我的精血几乎都已耗尽,如今想救她,根本力不从心。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升天无门遁地无术,逃又逃不出去,活活被强拖到佛堂前的树下,挽了白绫,将自己缢死。
那棵树,梨树。
正是我的原身!
心中陡然一惊。
却原来,这才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注定,她要死于梨树底下。即使我当年帮她逃过了,也不行。辗转过二十年光阴后,她还是得回到原点,死在我身上。
芳魂断处,人声散去。六军齐发,继续西行。
我走过去,想把她从白绫上放下来,然后再去找巽朗。可抬手去抱她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俱已飘渺。
身子变得很轻很轻。烟云一般,渐渐散开。
我看看她,突然明白了。——当年我化身成人,借的是她的一点血气。如今她死了,这点血气也就跟着尽了。而我的五百年法力,悉数给了巽朗续命……
如今,没有什么能再支撑住我了。
刚刚还在感慨她的命运。却原来我的宿命,也是一样不可逃脱。——我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后悔过爱上那薄凉的男子。但当我回想起在人间经历的这二十年繁华,遭遇的所有人所有悲欢。
心中不悔。
我知道,巽朗他一定会找我。他会回到马嵬,回到长安,回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找我。
可是,他却找不到我。
因为他找我的时候,我已在波涛万里的海上。
贵妃香消玉殒,堂前梨树枯死。
我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这样结束了。可谁想,我只是恢复到了最初的最初,一株小小树苗的模样。
那个遣唐使很是仰慕贵妃,所以他从马嵬坡上带走了一捧香土,还有她的遗物。而跟那捧土一起被他带走的,是我。
一切都重头来过。
在遥远的东瀛,完全陌生的,远离故乡的地方。重新长成一棵开花的树,年年都在春日里迎风怒放出雪一样的花枝。
还是像以前那样,在和煦的风中伸展腰肢,晒着太阳。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修炼变得很刻苦。因为,我期待着早一天修成人形。因为,我很想念巽朗。
因为。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去找他。
『 尾声 』
一千年的光阴,真的很漫长。
但终于,我又修成了人型,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
长安,骊山,华清池,马嵬坡。我一步一步,走过千年前曾经踩踏过的土地。一声一声,呼唤巽朗。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
我们之间,只隔着千里东风,一梦之遥。
世事难料。
不一定在命运哪一处交汇的地方,我们会再相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