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月,蜀中。
Cythina的脚步跟着人流往前走,眼睛却一直盯着陵园中那一树树粉红的花儿看。
耳畔,断续传来导游小姐清脆的讲解声,“……他是那个时代统治者中的杰出代表。出身行伍的他,勤政、有勇有谋、知人善任、仁爱士卒、政绩绰著。在他的励精图治之下……”
Cythina的思绪有些游离。她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样的陵园——不但没有一般陵墓的肃穆阴森,反而美得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听导游说,这陵墓打从当年建成起,便种下了满园的合欢,每年一到花季,粉艳的花朵便映红了天——昔日的皇家陵园,今日,却是人们赏花的宝地……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想必这座陵墓的主人,生前是爱极了这花的吧?
刚刚下过雨,空气里带着一丝潮湿,粉红的合欢花铺了一地,零落成泥。脚步碾过去时,有极清极淡的香气。
“后面的团友请跟上,我带大家进墓室看看……”
“这座陵墓在几百年间曾数次被盗,很多有价值的文物都已经流失了。如今仅存的,只是那些盗墓贼无法盗走的石刻和石雕——而我们今天要看的,就是这座陵墓中最精美,最传奇,也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尊仕女石像……”
走过昏暗幽长的墓道,Cythina抬起头,顺着导游的指引,望向那真人比例的白玉仕女像。
不过一眼,她便如遭雷 击般,愣在当地。
头晕目眩。脑袋里仿佛有千军万马,踩着记忆,一路碾压过去。那塑像脸上的笑容,为何,竟是如此的熟悉?
导游的声线穿过游客们嘈杂的议论,传进耳朵里。“没有人知道这仕女跟墓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有人说,这可能是他的皇后,因为塑像用了规格极高的白玉。但史料记载,他终其一生都没有立后。也有人说,这可能是他生前宠爱的某个妃嫔,但为什么陪葬的只是塑像,而不是嫔妃本人,没人说得清楚……为此,专家们查遍了所有的资料,都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晕倒之前,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的身份,至今都是个谜。”
[贰]
Cythina坐在窗边,托着腮,望着霏霏细雨中的夜色发呆。
那日醒来之后,她便借口身体不好退了团。她没有继续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而是租下了与陵园一街之隔的一处房子,日日坐在窗边,望着马路对面的合欢树林发呆。
心中异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那仕女塑像脸上温软的笑容,陵园里漫天遍野的粉色绒花,还有那个乱世英豪的传奇故事,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般熟悉。
她和它们。仿佛前世,便已纠葛在一起。
笔记本屏幕的荧光映在她脸上,光标在空白的文档里闪闪烁烁,像一个欲言又止的故事。
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因为此时,已是他走后的第九个春天。
九年,院子里的合欢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思念,如门前河中的水草,纠缠成团,扯不开,揪不断。
总是会想起那年冬天,玄麟背着我蹒跚在雪地里的情景。身后,雪上的脚印凌乱模糊,那份呵护却清晰而温暖。
曾几何时,我的身边总有他的身影,以及那如影相随的目光,还有,目光里那些缱绻的情愫。
而如今,一切,都不见。
再也没有人为我拾上一捧粉色的绒花,博我开心一笑;也没有人在繁星点亮夜幕的时候,在合欢树下,为我讲述美丽的传说。
九年,那个我熟悉的身影,始终不曾出现。
我开始疯狂的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放他走。又或者,为什么当时没有坚持跟着他去?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死心,放弃这无尽的等待?
……
[叁]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和玄麟,本是一双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小,我就认定了,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
可惜,这个梦在我十六岁那年,被凌乱的马蹄声,踏破了。
烽火连天。我们的乡邻和亲人相继在战乱中,死的死,伤的伤。
转年,玄麟的两位兄长相继死在乱军的刀下。
几天后,他对我说,他要走。要去投奔义军。
他说,这乱世,需要英雄来拯救。而那揭竿而起的义军领袖靖王,便是他认定的英雄。
我什么都没有说。在这离乱而动荡的时局里,本就容不下任何的儿女情长。更何况,那是他的梦想。
我默默的给他备好一切,目送他上马,一路扬鞭远去。手里握着他留下来的那柄匕首,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说,青裳,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说,青裳,等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娶你为妻。
从那日起,我便守着这两句话,数着日子,等他。
“他,没有回来吗?” Cythina忍不住,问道。
文档上的光标定在那里,久久不动。Cythina心里忐忑起来,自己的话,让她生气了吗?这个女子,哦,不,也许,是女鬼。自己的话让她难过了吗?
正想着,文档上的字符却又闪烁起来了。
玄麟走后,一切音信全无。五年后,开始有很多人劝我说,不要再等下去了,毕竟,谁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却始终相信,他还活着。因为,他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娶我。
义军的消息时时传来。
当年他所追随的靖王,早已丧生在战场,留下的旗帜和人马,都被别人接手。据说,靖王的继任者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屡战屡胜,已经一路平定了蜀中。
我想着,等天下太平了,我的玄麟就会回来。
可是,我苦等了九个年头,直等到烽烟散尽,新帝登基,他却还是没有回来。
第十年,最后一朵粉红色的花儿飘落在秋风里的时候,我决定去找他。
[肆]
微风的手指抚过枝头,轻柔的花朵纷纷飘落,停留在Cythina的发梢上。
正在清扫院落的老人疑惑地看了看Cythina,忍不住开口,问:“姑娘,我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了,除了导游,从没见过天天来这儿的人。你这是……”
Cythina看看老人,又看看自己脚畔散落一地的画稿,歉然一笑,道:“那尊玉像很美,我很想画出来。所以,多来看几次。”
“老伯,您在这里呆了那么久,该知道好些故事吧?”
听得这话,老人手里的扫帚顿了顿,“是啊。有好些个版本的传说呢,说得都挺玄,不过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我曾听人说,这位皇帝生前很喜欢听琵琶曲子,所以死后带了一堆乐器和乐伎石刻随葬。他又极爱合欢花。所以……”他指指院子里的树,“这里种的,都是这花。”
Cythina愣了一下,琵琶?乐伎?这倒是刚好契合了自己长久以来的……
想到这里,心里又更加疑惑起来。
“那,那尊玉像,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我可不知道。”老人淡淡一笑,“东边的屋子是文物陈列室,导游图省事儿,一般只带着游客去墓室看玉像,很少有人去那儿。你不妨去看看。当年发掘这墓的时候,在棺床上摆着一柄琵琶,墓室里还有些乐器和石刻什么的……”
看来,这间文物陈列室真的是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那些陈列台上,还是嗅得到尘埃满布的味道。
因为几经盗毁,所以考古发掘的时候,整理出来,不过是些残碎的瓷片、盗墓贼不屑带走的石雕,以及,一把沉睡了近千年的,身上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旧琵琶。
展柜的玻璃吻在Cythina的脸上,一团一团的,凉。
终于,Cythina看清了琵琶上那行黯淡进岁月深处的娟秀小字,她轻轻地,念出了那句子——
合欢影里空惆怅。
合欢,影里,空惆怅。
一霎之间,记忆的闸门被这句子炸开了,那些藏在脑海深处的片段镜头,逆着时光之河的滚滚洪流,踏波而来。
Cythina在回廊底下的茶座里,要了一杯菊花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阴暗的陈列室里呆太久了,出来后适应不了刺眼的阳光。她的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
当初她过奈何桥的那天,孟婆想必是偷了懒。那汤里,肯定是少加了两味佐料。
竟然依稀存了前尘往事在脑海深处。
恍恍惚惚的记忆里,前世的她,仿佛深爱着某个人,却因一念之差而与心爱之人失之交臂……有情人难成眷属,那心下的遗憾与不甘,便辗转着,带进今生里来,终日在睡梦中纠缠。
琵琶背上那句诗,仿佛咒语般,唤醒了她心底尘封的记忆——是了,那个在梦境里纠缠许久的女子,她的名字,就叫合欢。
而Cythina走遍大江南北,竭尽全力追寻的,就是她的痕迹。
[伍]
回到住处,Cythina看到放在窗前的笔记本被打开了,一个新建的文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把手里的画稿放在桌上,坐下来,点开那个文档。
倪青裳的故事,还在继续。
我离开了家乡,一路向北,循着他当年走过的路找去。
每到一处,不管是在客栈住店还是在茶棚歇脚,又或者是在某处城镇听到人家说起当年义军的事情,我都会感到一丝安慰。因为我走过的那些地方,重叠着他走过的痕迹。
不定在哪一片尘埃上,我的脚印,就会穿透横亘在我们之间这十年的光阴,与他的脚印相叠。
快到京城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丝与他相关的消息。
一个退伍的老兵告诉我说,当年他曾在军中见过玄麟。他给我讲述着他的骁勇善战,讲述着他的过人才华,他告诉我,因为智勇双全,玄麟很快就在军中受到了重用,他所仰慕的那个盖世英雄靖王,对他很是器重。
老兵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望着寒夜里的篝火,笑出了眼泪。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此时,他该是在京城吧?也许,作为开国元勋的他,已经站在朝堂的某一处……
想到这些,我心里那一抹小小的怨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下初定,他顾不上,或者抽不出身来回乡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天一早,我打起精神,开开心心地奔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京城里等着我的,并不是欣喜,而是天大的打击。
故事到这里便停住了。Cythina叹了口气,其实,倪青裳就算不写下去,她也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这种故事,终归脱不开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线路。
可以想见,倪青裳所说的,未曾料到的打击,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的背弃。
“你只猜中了一半。”轻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真正让我遭受打击的,除了他的背弃,还有别的。”
Cythina觉得脊背上有些凉。
她一直以为这个女鬼只是喜欢在自己的文档里敲敲回忆录罢了,没想到,倪青裳居然也是可以说话的。而且,她还能洞察自己的心思!
“我可以跟你说话的,但那些久远的记忆,却只能写给你看。”
Cythina撇撇嘴,果然,她可以看透自己的心。但她终究还是个好奇心重的孩子,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到了京城之后,我找了个地方安顿了下来。然后,日日打听他的消息。
半个月后,我被一个校尉从将军的门房轰了出来,他一把把我搡倒在街面上,口中还叱骂着:“疯婆子,不要命了?当今圣上的旧日名讳也是你能叫得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
两天后,我用从市井流言中听到的片断,断断续续地拼出了他这十年间的过往与故事。
投入义军麾下之后,他很快就在军中脱颖而出,凭借了赫赫的战功而青云直上……靖王很欣赏他,收了他为义子。他改了名,换了姓——这才是,我始终听不到他消息的真正原因。
几年之后,靖王战死在了沙场上。已是大将军的他,便顺理成章的接手了军队和政权。
接下来,便是扫清分裂灭尽狼烟……
“再然后,他就登基做了皇帝?!” Cythina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这,照这么说来,那倪青裳故事里的玄麟——不就是那座陵墓的主人吗?
“是。他登基做了皇帝。”
倪青裳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十年之前的旧承诺,怕是早已经抛诸脑后,忘得无影无踪了。而我,居然就这样抱着一句话,傻傻地等了十年,蹉跎尽一个女子最金贵的青春年华。”
陆]
在京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逃也似得回到了家乡。
旧居的院落早已荒芜,只有院子里的合欢,依旧开出大片美丽的花来。
可是,物是人非。我的心,一如战场上留下的乱坟般荒凉。
远在京城的他,已经有了成群的妃嫔姬妾,早就把那个名叫倪青裳的女子抛在了脑后;而我,却还像个傻瓜一样,痴痴地站在这棵树底下,等他回来。
更可怕的是,当思念捱到了尽头,就算是遭受了如此残酷的打击,我却依然,放不下对他的爱和等待……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我站在合欢树下,捧着他留给我的那柄匕首,抬首仰望天空。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进颈子里,寒凉如冰。
就像,匕首刺进胸膛的那种感觉。
在我们爱情最初萌芽的地方,满天合欢,陪我睡下。
倪青裳生命里最后的记忆,便是树梢那大片粉艳艳的合欢花。它们散落在风里,像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梦。
为情生,为情死。这个女子,怎能不令人唏嘘。
Cythina合上笔记本,问,“所以,就算已死,你的魂魄都始终停留在他的身旁,不肯离去?”
倪青裳叹了口气。
Cythina突然想起墓室里那尊白玉仕女像来。
“如果玄麟就是那个沉睡在这座合欢坟墓里的帝王,那塑像上的神秘女子,是不是就是倪青裳?”
“我不知道。”倪青裳的声音里,是深不见底的凄惶,“我从没进入过他的墓室。”
“中间这么长的时间,几百,甚至上千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陵墓里他那沉睡的魂魄问个究竟?”
“我,不能。”倪青裳沉默许久,“也,不敢。”
这次,换Cythina沉默了。为什么古代的女人在爱情面前,总是那样怯懦!
可她心里还有大片的疑惑未曾解开,所以还是忍不住追问,“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合欢是谁?”
“合欢是他生前最宠爱的乐伎……”倪青裳沉吟了一下,仿佛是在思量,但很快就下了决心,脱口而出道:“而且,应该就是倪青裳。”
Cythina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合欢是倪青裳?那,那你是谁?”
“我是倪青裳,但又不是倪青裳。”
Cythina瞪大了眼,“啥?”
“倪青裳死后不久,她的魂魄便已转世轮回。”她顿了一下,“而说这个故事给你听的我,不过是遗落在合欢树下一缕怨恨和执念罢了。”
“如果说合欢是倪青裳转世后的……”Cythina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她跳起来,打开笔记本,“我明白了。”
屏幕上的一行字却突然映入眼帘。
这故事还没有结束。你要听下去吗?
[柒]
十二岁那年,我递一张笺纸给爹,上面写着:我要入宫。
爹沉吟许久,看着我,道:我们金家,倒也确实该出个皇妃了……只是,合欢,你可知道,宫中后妃的纠斗,往往更胜朝堂,爹不想你受委屈……
彼时,谁也想不到命运会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给我们开怎样的玩笑。
两年之后,我真的入了宫——却不是当皇妃,而是成为了宫中乐伎——昔日显赫的相府已经败落。我们阖家上下,都成了背负叛逆之罪的人犯。爹爹和兄长都被流配千里之外,而家中女眷,则全都充入宫中为奴。
从此,金家小姐被湮没在相府废墟的尘埃里。如今宫中,只有一个,名叫合欢的乐伎。
因弹了一手好琵琶,我被总管遣到教坊里,得以免做那些糙苦的活儿,只是日日与管弦丝竹为伴。
我要做的,不过是在宫中的大小席宴上,用我的指尖,给众人助兴、解闷罢了。
可这样循规蹈矩的日子年复一年地过下来,心里难免生出些烦闷来。却,无从宣泄。
一日,我正抱着琵琶听教坊嬷嬷絮叨,一道圣谕划破了初夏午后的安逸与宁静。
陛下召我。
……
“这个‘我’,是合欢?” Cythina问。
“是。”
没有数,自己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这每一步,踩过了多少的日月。
望着殿宇深处那修长的白色身影,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心里有个声音,异常清晰:隔了一生,错了一世。就这样,终于来到你身边。
我对他微笑的时候,他说:你的曲子,让我听到了过往。几十年前的往事,恍然如梦般,一一浮现眼前。
我打量着他。即使是养尊处优了二十载,他的鬓角,也还是覆盖上了霜雪的痕迹,像月夜里淡淡的清辉;他的眼神里,依旧有昔年的豪情,可沧桑与衰老的气息,还是爬满了眼角眉梢。
我很想对他说,二十年,你一统天下,稳坐江山,始终没有回到故乡。
我很想问他,你是否还记得,那个你曾爱过,又遗弃了的女子?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问不出口。
因为,带着前生记忆与执念转世的代价,是我永远不能开口说话。
“她是带着前生记忆转生的?”Cythina略略吃惊了一下。合欢,带着倪青裳的记忆,二十年后,出现在玄麟的面前。
她二八年华,他却已年过半百。她望着玄麟的脸,满心执念却口不能言;他怀着对青裳的爱,却不知自己眼前之人就是转世后的她……
Cythina不由一叹,看来,这一场隔世的相遇,注定又是悲剧。
“你猜对了,确实又是一场悲剧。”倪青裳淡淡道,“但这一次,却是合欢负了他。”
[捌]
“虽然合欢不能开口说话,更无法说出自己就是当年的倪青裳。但最后,玄麟还是爱上了她。可合欢,最终却又爱上了别的男子,弃他而去,决绝地离开了。”
“因为她放了手,不再对玄麟心存执念,所以我的故事,便没有了后文。我以为随着她的放手,我便会消失,可是,没有。于是我就回到这里来了。”
“几年后,玄麟死了。他临终的时候,选择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陵园——这里,就是他当年离开倪青裳的地方……我蜷缩在合欢树底下,看着他被葬在这里,然后守着他,一倏忽,就是几百年……”说到这里,倪青裳轻轻地笑起来,“有时候,我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上看,会觉得这就是报应——他负了她一生,她弃了他一世。大家也算扯平呢。”
“不。”Cythina打断她,“你错了。合欢并没有弃他而去。就像他当初并没有负了倪青裳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怨恨和执念之外,总还有别的东西。”
“来,我也给你看个故事。”
贵妃娘娘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合欢树底下调试他送给我的鹿筋琵琶弦。
一仰头,便正对上那张怒气满布的脸。我慌忙跪伏在地,心里有些忐忑。
我大略猜到了她会说什么,却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如果不想你那流放在外的父兄和在宫中为奴母亲死得不明不白,那就给我滚出宫去。”
我愕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白我一眼,继续道:“以为陛下宠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哼,这后宫里说了算的,毕竟是我!”
他盛宠我的传闻,终究激怒了他的发妻——毕竟,她曾陪他东征西讨,帮他打天下坐江山。
我木木地任由两个太监把我拖起,一路连拉带拽地,搡到了河边。
心里很乱,但也很明白。这一次,我和他,是永别了。贵妃没有下毒手杀我,已经是够慈悲了……如果我不走,那我的家人……
身后马蹄疾乱——陛下的声线自夜色的尽头传来,“合欢,为什么?为什么弃朕而去……”
身畔,一只手用力揽住了我的腰,同时,一柄匕首顶在了我的心口。
却原来,这一场戏,早都已安排好,只等他来看。
我闭上了眼,任由那个陌生的男子拉着我的手,上了船。
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来。
他最爱的人,名叫倪青裳。那个女子,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他曾应允了她,等到烽烟散尽的时候,他会回来迎娶。
可谁想到,那承诺被混乱的时局一耽搁,就是十年。
而这十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以为的英雄,并没有完成救世的使命;而他,阴差阳错地接手了一切,成为后来人们口中的盖世英豪。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十年之后,已经是九五至尊的他,回到家乡去找过倪青裳。可见到的,只是一座荒芜的院落。乡邻说,她等了九年,离开了。
……
眼角的泪滑下来,湿透了我的胸膛。
我很想告诉他,她没有放弃,她只是,去找他了。
可是,我说不出。再说,就算我说了,又能如何?
他和她,还不是一样生生错过。他策马飞奔回家乡接她的时候,她正走在去京城的路上。而他回到京城的时候,绝望的她,已经自尽在了合欢树下……
[玖]
敲完最后一个字符,Cythina听见倪青裳很轻地呜咽了起来。
“原来,我一直都错怪了他……原来他从来不曾,从来不曾忘记……”
Cythina摇摇头,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拿过桌上的画稿来。
“听完你的故事,我终于把这些年来缠绕在梦里的那些断章碎影的片断拼凑在了一处。你说,你是倪青裳怨恨和执念……而我身上,则带着合欢的伤感和不甘心。”
“想必她是我的前世……这大概,也就是我会来这里,并停下来,听你说这个故事的缘故吧。好在,这些记忆没有让我没有付出声音作为代价……”
说着,Cythina展开了手中的画,“这是我白天在陵园里画的那尊玉像……你看看,她到底是谁?”
仿佛被风吹过般,画纸微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谁的颤抖。
Cythina等了很久,倪青裳都没有说话。她低下头去,只见画稿一角,多了两个浅浅的字迹——
青裳。
Cythina笑了。
如此看来,玄麟临终时候的选择,再明白不过。他始终深爱着倪青裳,但又对合欢念念不忘……所以,他选择了在几十年后回到家乡,与倪青裳合葬,并在陵园之中遍植合欢;所以,他在自己的墓室里,塑了青裳的像;但棺床上摆的,却是合欢留下来的琵琶。
却原来,这个史书上备受赞誉的乱世豪杰身上,不单有政绩,还有深情。
[尾声]
太阳出来的时候,陵园里打扫的老人看到Cythina站在院子里的合欢树底下。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画还没画好?”
Cythina拍拍脚下的行囊,笑道,“不是的,我要走了呢。来跟您告个别。”说着,递过一张画像去,“给您留个纪念吧。”
走出大门的时候,正碰上那天带团的导游领着一队游客走进来。“各位游客你们好,我们今天游览的重点,是一尊神秘而传奇的美丽雕像……”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Cythina注意到游客中一个戴墨镜的男子。心里有东西,异样地动了一下。他的感觉,好像梦里的那个人……
但只一瞬,下一秒,Cythina甩甩头,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快步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身后,那个男子也正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背影,若有所思。
阳光洒在合欢树上,繁密的花朵晕成一片片红云。
或许,这一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